既然此事礼法上大有可操作之处,而且此前也有旧例可以参考,那他们做大臣的,完全能够在舆论上,帮着皇帝粉饰太平。
宋文述缓缓道:“宋某当日曾与温太傅同殿为臣,她本人就曾流露过出族之意。”
——温太傅指的是温惊梅的母亲,对方生前其实并未做过太傅,但因为对皇帝忠心耿耿,死后便被追封了三公的高位。
“温太傅委实是有先见之明。”
其实众人皆知,温太傅当日如此说,是担心自家位高权重,为天子所忌惮,所以提前留下一个由头,希望后代见机不妙,能及时脱离宗室身份,借此保全性命,没想到会出现如此出人意料的转折。
*
毕竟是天子大婚之事,不可能只由寥寥数人商议一番便能定下,各个大臣们交流过后便散了,事后各自去跟暗示旁人,提前帮着皇帝平一平风声。
池仪追上宋文述:“今日多谢御史相助。”又道,“下官还以为御史不会乐见其成。”
宋文述失笑,摇了摇头:“陛下乃是圣明天子……”
一语未尽,池仪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皇帝手握大权,很容易肆无忌惮,当今天子跟她的列祖列宗相比,在后宫问题上,当真已经是极为克制了,若是大臣们一意劝阻,反倒容易引起逆反心理,得不偿失。
“不过常侍也也莫要放心得太早,我等可以全意为陛下筹谋,却不知国师本人意下如何?”


第171章
“……”
宋御史的确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哪怕池仪如今已经经过不少事情,也觉此事颇为棘手。
池仪:“国师自然忠君体国……”
说到此处,她也不由卡壳——忠君体国也分为不同类型,他们如今商议的事情,显然有点不太一般。
宋文述笑了笑:“宋某年迈,此事还得由诸位多多操心。”
池仪作为小辈,向对方微微一礼,肃然道:“下官必当尽力而为,为陛下排忧解难。”
*
就在心腹们在外忙碌,各种放风声明暗试探的时候,皇帝本人自觉精神好了不少,开始抓算数课的章程,亲自编了一套算术教材,让丰肃侯跟都江侯两人开始学习。
那两位殿下的算学课本是由卢中茂负责,如今那位博士因为年纪太大,此次便没有奉天子出巡,只是在听闻此事后,差点强撑病体过来跟着一块从头打基础。
除此之外,皇帝还让工匠对车轮进行改制,在最外面额外加了一层橡胶圈,只是用来填充的材料不是空气,而是水,以此用来减震。
朝臣知道皇帝对此一直颇感兴趣,却没想到对方会热衷至此。
他们当然不明白,以前的温晏然是用昏君的标准自我要求,所以即使有些改造工具的想法,但为了避免一不小心点出什么意外的科技点,也只能含蓄着来,如今目标已经变成了明君,行事自然与以往不同。
她特地让人搜集了南地常用的农具,亲自上手试着耕作,并与少府的工匠一块做了些调试。
王齐师特地过来劝说:“朝中百官,各有司职,陛下乃是天子,纵然重视农耕,也不必亲为此事,若是耽误朝政反倒不妙……”
温晏然笑:“不耽误,已经做好了。”
王齐师:“……”
温晏然:“朕打算让人先在官田中试用,若是合适,再慢慢推广。”又道,“王卿今日可还有旁事要上奏?”
王齐师躬身:“陛下初来太康,正该祭祀一番。”
温晏然点头:“此事便由国师负责。”看一眼面前的大臣,目光微凝,“可是有什么不妥?”
王齐师感觉额上流汗,躬身:“……陛下所言极是,国师乃天下道官之首,又是天桴宫主事,必能担此重任。”
温晏然深深看了对方一眼,半晌后才慢慢嗯了一声。
她登基日久,御前奏对时,便是朝臣们言语中有所隐瞒,大致也能猜到对方心中在想什么,但今次的感受却颇为微妙——王齐师似乎意有所指,她却难以判断指的是什么……
等王齐师退下后,温晏然回想方才之事,总觉跟温惊梅有关,便把今日当值的休骓唤了过来:“国师也是初到南地,如今暂居青南宫那边,你替朕去瞧瞧,他在此地住得如何,手边有什么空缺没有,然后拟一份单子出来,给他送些东西。”
休骓乃是张络教出来的内官,一向机灵聪敏,今日回话时,却仿佛慢了半拍似的,停顿了一下才垂首称是。
温晏然:“……?”
如今都已经[梦想照进现实]了,难道她身边的人反而因此出现了行动延迟的情况?
温晏然忽然想到,许多要紧人物在[数据投放]后,都连日做梦,精神恍惚,觉得自己大约猜到了大臣们近来表情古怪的缘故,让太医令多熬了些安神的汤药分发,又道:“祝祷卜算之职,本由国师负责,只是他如今也是初来乍到,宫中事物繁杂,且得忙些日子,你们知会一下,别让太多人上门烦他。”
“……谨遵陛下旨意。”
不知为何,休骓这一次回应得似乎比上一次更为迟缓。
温晏然稍微顿了顿,索性合起手中奏章,站起身来:“罢了,还是朕自己去瞧瞧国师。”
身为天子,温晏然自能说走便走,当下就带着人,往青南宫那边行去,走到路上时,本在外朝理事的池常侍居然也闻讯赶来。
“阿仪今日不是不在禁内当值?”
池仪回禀时,眼睛一眨不眨,神色端然,拱手道:“臣乃内官出身,比起外朝之事,自该以侍奉陛下为重。”
温晏然瞧她一眼,颔首,笑:“你也是忙了好些日子,今日既然回来了,待会便在甘棠宫住下。”
——甘棠宫是她在陪都这边的寝宫的名字。
天子驾临,温惊梅自然过来见礼,神色似乎与往日无甚变化,只是注意到天子的目光落向自己这边时,稍稍垂下视线,不去直视皇帝。
温晏然:“青南宫收拾好了后,准备几件在外面穿的衣裳,跟朕一起出门。”
温惊梅顿住:“……陛下何意?”
温晏然扬眉:“朕在船上时,不是已经说过,要带你出门走走?”
温惊梅闻言,神情怔了一下,然后才露出恍然之色,似乎刚刚反应过来似的。
对于一向能体察天子心意的国师而言,这绝非常见情况。
温晏然并不深究,只笑道:“运河已经修建到了青州那边,由杜刺史亲理此事,朕正好过去巡视一番,你我到那边后,还能亲自去河堤上背负石料,体会民生之艰。”
话音方落,室内便陷入到某种奇怪的沉默当中。
天桴宫那边的道官,不知为何,面上都流露出些许欲言又止之意,充满了“最近宫中那些流言到底是不是真的”的深重疑惑。
国师不曾说话,皇帝不曾说话,两边的道官跟内侍也一个比一个安静,最后打破当前古怪气氛的,居然是窗外的一个小插曲。
青南宫依照南地风格而建,此处宫室临近水塘,就在此刻,一只很小的青蛙从水中钻出,跳到湖石上,向着温晏然的方向张开嘴:“咕呱。”
大周天子沉默一瞬,垂询左右:“……它刚刚是不是冲朕在叫?”
池仪面上带着一个礼貌且标准的微笑:“陛下明察秋毫。”
温晏然:“?”
系统截的那些图里跟池仪有关的不多,她只能看出,不管在任何支线中,对方只要掌权,都能哄得皇帝十分开心,但从刚刚的表现看,温晏然有理由怀疑,评论区中的玩家说不定驴了自己第二回 ……
虽然左右近侍态度微妙,不过都没有耽误为出行之事做准备,温晏然没准备微服跑去青州,而是带着仪仗去了距离青州不远的禹州首府,然后才换了身便于行动的衣裳,往青州运河那边走去。
温惊梅本来挺为皇帝的安全担心,好在池仪也是个谨慎之人,调拨了三百名禁军好手沿途护卫,除此之外,更让人安心的是——
蹄声越来越近,熟悉的轮廓逐渐鲜明起来,一个小麦肤色,轮廓比中原人更深刻一些的庆邑将领向着大周皇帝所在驰行而来,距离此地五十步左右时,从马背上利落地翻身而下,向着微服至此的皇帝就地拜倒,一字一句道:“微臣萧西驰,参见陛下。”
温晏然大笑,亲手过去将人扶起:“朕许久不见萧将军。”
御前奏对,本该恭谨肃穆,然而等萧西驰站起来,与皇帝目光相接时,便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语气真诚:“臣虽然身在南地,但这六年多来,却没有一日不思念陛下。”
温晏然:“朕今次来南地,至少也会住上两年,加上运河已经通行,不管是朕过来,还是你过去,都方便许多。”
萧西驰忍不住一笑:“还是臣过去的好——庆邑部虽然多用心于弓马之事,不过迁居南地已久,对水路也不算陌生,也免得陛下为龙舟所苦。”
温晏然:“……”她晕船的事情都已经传到庆邑了吗?
果然没实践就没有发言权,过度参考旁人的败家流程是很有问题的,哪怕她如今依旧以昏君为目标,那些水殿龙舟事也得折戟在没法长期待在大船上头……
年轻的天子将视线从萧西驰身上移到池仪等人那边,微笑:“看来太医署一直没忘记替朕寻找治疗晕船的药方,当真是尽忠职守。”
张络呵呵笑道:“陛下慧眼如炬。”
太医署借由蛊虫病的旧事,想到了南地土人多有行船的经验,想从南边搜罗些药方,可惜如今药方虽然搜罗了不少,但对皇帝到底有没有用处,目前还没有定论。
与萧西驰相见后,温晏然一行直接前往本地一处官衙中休息,她没有亮明皇帝的身份,在加上内官们刻意诱导,让本地官吏觉得官衙中的“建平贵人”,或许是两位殿下中的某一个。
萧西驰此次特地告了假过来,就是打算在皇帝身边多待几日,到了晚上,更是与皇帝同室相谈,议论南地诸事。
“南滨诸国之主,皆非擅长理政之辈。”
旁的将领如此评价,或许未必可信,但萧西驰上马能战,下马能谋,不管打仗还是治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她今日这么说,自然有她的道理。
温晏然微微颔首:“朕也这么想,这几年的柘糖产量都不少,可见南滨那边已经不剩多少耕地。”
萧西驰:“比如洛南,他们那边倒也不是没人看出端倪,只是无力回天而已。”
甘蔗是多年作物,前期投入大,前一两年只是刚刚回本而已,在尝到甜头后,当地豪强大族完全不可能为了国家的前途,放弃那些已经到手的利益。
皇帝听到这里,神色微微凛冽了一些,俄而又笑道:“他们既然不能善待百姓,便莫怪当地人逃到周地,流民内迁之事素来容易引起纷争,不过朕既然来了太康这边,便总会为你们撑腰。”
萧西驰闻言恍然,皇帝这么做,显然是打算把大周的中心地带往南边偏移一些。
这里有着广袤的土地,一旦开发出来,大周的国力必定会愈发强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需要大量人口填充。
如今人口主要有两个来源,一个是被迁到这里修河的各类役者——许多大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其实不在天子计划内的事情,就是当初被拎过来修河的精壮,不少出身豪强大族,若是留在此地,正好能支撑起当地的基础管理事宜——另一个则是南滨那边。
凭萧西驰的本事,想要打赢南滨诸国,基本是不费吹灰之力,但若想长期占据那些地盘,便困难许多,然而陛下以利相诱,吸引洛南黔首自动内迁,等于釜底抽薪之计,若是那边没有足够人口,当地豪族自然也就不能称为豪族,到时候自然可以慢慢去掉洛南等藩国的建制。
两人密谈片刻,才各自睡下。


第172章
温晏然既然微服出门,自然要去河堤上巡视两日,她也确如之前跟国师说的那样,亲自去挑了些石头——其实自从穿越以来,她一直坚持锻炼,注意养生,自觉力气比刚穿越那时,有了长足的长进,但看着萧西驰一只手轻轻松松提起了她基本搬不动的石料,还是陷入了长久沉默。
池仪干咳了两声,道:“世上之人各有所长……”
温晏然笑了一下,也不纠结,只道:“待会再随朕去瞧瞧周围的田地情况。”
水部官吏在南边不止需要负责修建运河,还趁着安置百姓的机会,修缮当地水利设施,温晏然亲自去周围瞧过,虽然许多地方修了水渠,但开荒的力度还不够,大多数的田里种的还是从洛南那边传进来的早稻,幸而此类稻谷就算并不好吃,至少能够果腹。
身为皇帝,温晏然没法在外头待太长时间,禹州那边已经有大臣察觉到天子不在此地,未免出现乱子,她必须赶紧返回。
虽说皇帝是微服外出,但沿途一直调拨禁军随从护卫,回来时的动静瞒不过人,温晏然前脚入城,宋文述后脚便过来觐见天子,履行自己御史大夫的职责。
宋文述:“陛下身担天下社稷,如今四海平定,实不必身涉险地。”
他所有话语全部发自肺腑,在宋文述看来,为了大周的长治久安,温晏然最好做上六七十年的皇帝才好,他们当大臣的,别的事情做不了,至少也得劝谏下君主,不要随意冒险。
既然宋文述是私下来劝,池仪也就说了实话:“陛下出门时,从禁军中调拨了半曲精锐随行,途中又与萧将军汇合。”说到此处,抬头往西边看了一眼,意有所指,“既然陛下并非孤身外出,宋御史也不必太过忧虑。”
宋文述闻言,面上似也出现一丝犹豫之色,道:“虽然如此,还是应当小心为上。”
温晏然微微扬眉,也跟着往西边看了一眼。
西边是青南宫的位置。
晚间。
年轻的天子站在窗前。
晚霞的颜色染在桌案的白纸上头,为其镀上了一层天然的晕红。
温晏然道:“把朕在运河上拣的那些石头找出来,让少府那边打磨好,做成棋子,朕要留着送人。”
池仪问:“陛下总拿两位殿下做幌子,是要赐给他们么?”
温晏然看了池仪两眼,旋即微微一笑:“这次便不给他们了。”又道,“做好后,送到青南宫那边。”
池仪顿了一下,小心建议:“那陛下不若再带一句话给国师罢?”
温晏然的视线再一次落在池仪身上,不自觉地失笑:“你们……”一语未尽,顿了下,道,“阿仪说得也是。”思索一瞬,摊开纸,写了几句话,笑,“那就告诉国师,朕来了几日后,回忆建平的时光,一时间有感而发,就请他帮朕拟一个题目。”
池仪自不会特地去拆看皇帝给国师的信件,只是天子写字时并未瞒着旁人,难免让周围的内侍们瞥到了几眼。
纸上写的是“冬去早,点点枝外星,白玉堂前寻碧色,满树浓荫依然清,移灯照夜明”。
池仪目光一动,似有所悟,然后亲自带着人将皇帝的作品往青南宫送去。
半路上,蔡曲小声询问:“太启宫那边,如今莫非有什么碧色的花么?”
池仪扫了后辈一眼,正色道:“你问这些做什么,陛下如何吩咐,你我如何办便是。”然后同样压低声音,扫了眼纸上的前三个字,提点道,“这时节虽然没有,但冬天却是有的。”
蔡曲恍然。
青南宫内,温惊梅本在看棋谱,接到皇帝的字条后,整个人不自觉地一怔,无意识地松开手,让棋谱落在了桌子上。
池仪行了一礼,将皇帝的话尽数告知,姿态端然道:“此乃陛下所作,特请国师帮忙拟一个题目。”
温惊梅抿着唇,片刻后才道:“常侍请将陛下的信件放下,在下稍后便回信过去。”
宫中人说话,大多习惯于点到即止,池仪今日难得有些犹豫,想着要不要多说几句,免得国师有所误解,只是温惊梅后面便一直不曾开口,她也找不到提示的机会,只得把希望寄托在对方的阅读理解能力上头。
国师确如自己所说的那样,没过多久便把拟好的题目送回给皇帝,只是跟从始到终都不曾瞒着身边人的温晏然不同,温惊梅在回信时,特地用蜡仔细封了信口,内官们再如何好奇,也难以知道信中内容是什么,至于天子本人,看起来也没有帮忙答疑解惑的打算。
张络笑呵呵道:“今日陛下似乎心情甚佳。”
温晏然扫了他一眼,微微翘起唇角:“身边人如此聪慧机敏,朕心甚慰。”
她现在也大体感受到了以前那些皇帝们的想法,身为君主,果然是很难有隐私的,但凡情绪上有什么波动,都很难瞒过身边的宫人。
……温晏然此刻显然还不知道,她的大臣们以前曾经做出过多么南辕北辙的推论。
等青南宫那边回了信后,少府的工匠们更是一鼓作气,加快速度把棋子打磨好,只等呈上去请天子看过,便要立刻给国师送去,却被温晏然否了,打回去让工匠们继续琢磨,并让他们在棋盒上刻四个字“事缓则圆”。
萧西驰请了一个月的假,等皇帝结束巡查后,也并不急着立刻返回冲长,而是留在太康城中随驾,今日更是特地进宫跟皇帝下棋,此时笑道:“陛下当真极有耐心。”
温晏然笑:“萧将军莫非是有感而发?”微微摇头,轻声道,“如今情形,和朕登基时想的已经大有不同……”顿住,看向萧西驰,道,“时也势也,所以眼前这一局,朕也有些举棋不定。”
萧西驰下了一子,道:“微臣向来以为,陛下乃是心志坚毅,所谋无有不克之人。”
此刻侍奉在殿中的内官扫了眼两人的对弈局面,觉得萧将军实在是过誉了。
温晏然跟着落了一子,微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既然此事不可伐交,不可伐兵,那就只得徐徐图之。”
她在外头耽搁了好些日子,能用来消遣的时间不多,前些天帮忙分担政务的大臣们,如今简直是报复性得递了一堆奏折上来,温晏然拣了几封出来,打开笑道:“这些是弹劾萧将军的。”
其实镇西将军此次外出,是走过请假流程的,御史们知道无法弹劾出什么结果来,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对萧西驰纵容皇帝微服出宫的无声抗议。
萧西驰道:“只要能为陛下分忧,微臣纵然被弹劾也是无妨。”
温晏然闻言,拍了拍桌上另一堆奏折,道:“这六斤是弹劾朕的。”
“……”
萧西驰想,看来太康这边的大部分官吏在弹劾时都能做到冤有头债有主,而且他们对皇帝出宫的事情反应确实异常强烈——递上来的奏折都能用斤做来统计了。
皇帝要工作,萧西驰自然告退,她出宫时,看到有内官正提了一筐南地进贡的柠果往天子寝宫那边走,她记得皇帝一直有用水果熏屋子的习惯,当下也并不觉得奇怪。
温晏然理政日久,愈发习惯,又有池仪等在旁协助,虽然奏章数量不少,不过紧赶慢赶,总算在两个时辰后将今日的工作彻底解决。
“把那些柠果呈上来,朕要做点东西。”
蔡曲提醒:“吴州使者来时说过,柠果虽然闻起来气息芬芳,但味道异常酸涩,不可食用。”
温晏然笑:“朕也不打算食用。”
柠果就是柠檬,在常见水果中,酸性物质比较多。
厉帝在瑶宫中储备了大量了矿石,也让温晏然了解到大周锌矿的位置所在,她让人采集了一些矿物过来。如果那些矿物是碳酸锌,就跟煤搅拌在一起,密闭高温加热;如果是硫化锌,则先在高温的环节下加热得到氧化锌,然后再往氧化锌中加入焦炭,提炼出金属锌。
这样一来,温晏然就得到了锌片,她又让少府那边打造了一些铜片,其中锌片上被刻了“-”号,铜片上刻了“+”号,然后两种金属被分别插在同一颗柠檬里头——这就是一个粗制的水果电池。
温晏然用铁丝连接不同柠檬的铜片跟锌片,她时间有限,完成了开头的工作后,剩下的工序便由少府中人接手,有人负责操作,也有人负责负责记录详细步骤,温晏然随意扫了一眼,发现纸上有“使之串联起来”的字样。
虽然知道是巧合,但看到“串联”时,她作为理工科生的dna还是动了一下。
温晏然:“再把一些竹丝烤成炭丝送来,朕这边有用。”
酉时末。
五日前,皇帝特地让池常侍给国师送了一封信,正在此地道官们有所揣测之时,却一连几日都未曾驾临,也没有派人到青南宫这边来。
道官道劝说道:“陛下必定知道国师事忙,所以才不来打搅,国师今日不妨早些休息,明日还得起来准备祭祀之事。”
温惊梅安静一瞬,颔首道:“也好。”接着道,“稍后把摆在外头的棋盘收下去。”
天气并不冷,但夜风里依然有着某种沁人的凉意,室内的灯盏被服饰的人移走,他闭上眼,却没能入睡。
或许是因为夜色已深,青南宫中又格外寂然,在窗外有灯光遥遥而来时,温惊梅立刻敏锐地感受到了,他心中微动,随后披衣起身。
那些灯火停在外头,随即寝殿外传来叩门声,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响起:“朕记得国师一向戌时以后才休息,今日怎么歇得这样早,是太过劳累了么?”
——能不请自来,还能来的如此态度自若,温惊梅便是没认出对方的说话声,来人的身份也不辨自明。
温惊梅庆幸自己提前披上了外袍,亲自过去给皇帝开门:“臣近日无事,所以早早歇下了,青南宫已经熄灯,陛下怎的……”
温晏然微笑:“正是要熄了灯才好。”
听到此话,温惊梅剩下的言语便全然止住,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才合适。
温晏然并不等人回复,向身边人一招手,内侍依次入内,捧着一个被锦布所罩住的托盘。
某种馥郁的果香飘散在空气当中。
天子亲自将锦布揭开,将竹炭丝小心细致地接在铁线上。
所有人都未曾想到,原本黑色的炭丝刹那间发出了明亮的光芒,让人移不开眼,仿佛星星从苍穹上轻轻落下,落在了青南宫内,落在了年轻君王的眼中。
就在温惊梅目不转瞬地看着面前的光芒时,温晏然柔和如夜风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
“这就是朕想给你看的‘灯’。”
这是电灯第一次在大周亮起,却绝非最后一次,温惊梅每一回瞧见,都能想起当日在青南宫隽永夜色中,所绽放出的灿烂光芒。
*
近来宫中有传言声,天子有心向学,常去寻找国师,跟对方进行一些文学方面的交流。当中还有一个小插曲,就是皇帝特地令人将池塘中的青蛙全部清到了他处,理由是担心蛙鸣的声音过分响亮,会影响青南宫中人的休息质量。
作为皇帝,温晏然想写什么东西,自然有宫中舍人代劳,不过对于她本人的文学造诣,不管是同时代人还是后世之人,大多都持肯定看法,这一点在史书上也有所体现,“四月,(帝)至太康,做宫调《夜寻梅》”。


第173章
温晏然与温惊梅共同站在夜色中,一同注视着面前的灯光。
在她眼里,这只是一盏再粗陋不过的电灯,放在现代的话,大约只能算是儿童益智类手工玩具的级别,然而与此同时,这也是大周的第一盏电灯。
竹丝碳化而成的灯丝具有高电阻的特性,所以才能被加热到极高的温度,发出亮光。温晏然其实能够找到钨矿,但比起钨丝灯来说,竹子的获取成本显然要低得多。
面前这盏柠檬竹丝灯在明亮程度上就跟蜡烛差不多,至于成本,差得其实也不是很大,大周用的蜡烛都是蜜蜡,不管是从产量看,还是从价格看,都是绝对的奢侈品,柠檬灯所涉及的金属材料虽然昂贵一些,但能够重复利用,考虑到柠檬的产量不多,用橘子替代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