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年事已高,卢中茂依旧衣冠整洁,她身材高大瘦削,隐约可见几分年轻时被称作“松姿鹤态”的风范,花白的头发被仔细地束好,拿着侄孙女递上来的纸张细看了许久,感叹:“这些符号……我本以为是隐士高人所制,然而天下间,又有谁有这等本事?”
卢沅光:“许是崔氏私下所献?”
卢中茂摇头:“崔氏多俊才,但大多用心于政务筹谋之上,例如崔新白,若是她能心无旁骛,一意研习算学,或许能做到。”
卢沅光明白,既然姨祖母加了那么多假设,意思就是按照崔氏如今的能力,尚不足以总结出这样的符号来。
卢中茂又道:“陛下怎么说?”
卢沅光低声:“天子曾言,是从典籍中找出。”
卢中茂目光微动,没有继续原先的话题,反而笑道:“今日温祭酒特地前来拜访,请卢氏族人前往太学为博士,他乃是奉天子之意行事,咱们自不好令他空跑一趟。”
卢沅光:“祖母打算派谁前去太学?”
卢中茂整理了下衣服,道:“我赋闲太久,虽然早是一老朽,终归还没昏迈到无法识字的地步,不若前去太学,为天子尽一份心。”
她虽然有些不信皇帝的话,但要是那些符号果然是从典籍中找出,又哪里忍住不去找机会看看宫中藏书呢?太学博士虽然职位不高,却能经常接触各类典籍。
——其实温晏然倒没骗人,只是在描述的时候,省略了典籍名称,毕竟现在连时空都不同了,她也没法告诉大臣们,提到那些数字符号的典籍叫做《小学数学教科书(一年级上册)》……
此时此刻,温晏然不禁怀念起早先出门在外的时候,那时虽然居住条件差点,好在没那么多繁琐的细务,只希望太学中人能够在教学上更加尽心,等培养出一批水平合格后勤人员后,她也可以抽开身,亲至前线看看。
就在温晏然一路从粮草问题抓到太学教育内容的时候,前方的师诸和等人倒是一直颇为顺遂,没有写信回去请求支援。
他们带的兵马本来就不多,而且还得到了丰氏邬堡中的存粮作为补充,纵然吸纳了卢嘉城那边的降卒,也没有太大的生存压力。
那次夜袭之后,师诸和已经弄明白了卢嘉城那边表面上的动手理由,那些“山匪”察觉到了甘维的行为,觉得官兵们要向自己下手,所以才提前动手,准备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在之前商议好的剧本当中,甘维事后应该向师诸和哀求,他是因为向官兵报信,才暴露了行踪,如此一来,还在卢嘉城的甘氏一族的安全必定会受到葛氏的威胁,就算师诸和没有因为热血上头直接带着兵马冲过去清缴山匪,只要他还是个有一定道德水平的世家子,就不会坐视不理甘氏的死活。
——师诸和的确是一个有着一定道德水平的世家子,但他现在扮演的人物设定,显然跟自身的真实性格存在着较大的差异。
被敌人演技充分迷惑的甘维深觉后续诡计难以落实,在他眼中,师诸和此人品德之败坏,简直世所罕有,此人能毫不脸红地吞没下属的功劳,自然更不会在意甘氏的下场,而甘维本人还不能表演一个一怒而走,免得离开此地后,就无法把握到师诸和一行人的最新动态。
他白日里在军营中借着散心为理由闲走,伺机去查看那些降卒的情况,只是受当前人设所限,不敢有大的动作,师诸和等人也没限制甘维的行动——师诸和治军外松内紧,看似不曾对营中士卒严加约束,实则所有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耳目,甘维自然无法察觉,陈明与任飞鸿两人,就在他眼皮底下来来往往,与师诸和碰头议事。
陈明的性格不如任飞鸿那样鲜明,却胜在稳重,她将查探到的消息仔细告知同僚:“从降卒那边打探的消息跟咱们此前了解到的差不多,卢嘉城外头有葛氏,贡氏还有甘氏的邬堡,他们都是此地大族,邬堡中必定积蓄了不少部曲私兵,再加上那些‘山匪’在侧,此城只能智取,难以力敌。”
任飞鸿笑:“咱们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要智取么?”又看师诸和,“只凭师将军当日的表现,便可知如今战机已至。”
此时此刻,若有不明内情的外人在侧,一定会觉得这些年轻人不过是口出狂言,卢嘉城的兵马再少,也有数万之众,而师诸和这边能用来打仗的不过两千左右。


第96章
一位同样在此参赞军事的幕僚道:“诸位少将军说得自然有理,然而卢嘉城的兵卒如此之多,就算人人本事平庸,一力坚守,又岂有守不住之理?”
陈明先谦逊了一句:“在下一校尉而已,不敢称将军。”然后才出言肯定了幕僚的说法,“纵然是才能庸碌之辈,背靠坚城,也不会失守,莫说是两万守两千攻,就算是两千守两万攻,想要强攻的话,也决计夺不下来。”
幕僚愈发困惑:“如此一来……”
任飞鸿笑:“可他们现在是在守城么?”
幕僚闻言一怔,然后似有所悟。
任飞鸿慢慢讲解:“其实我等现在的做法,不过是当日陛下平定西夷之旧计罢了。”接着道,“卢嘉城的兵马多以私兵部曲为主,虽然人数众多,但精锐之兵却十分有限,那甘维有一点说的不错,就是咱们的人马,一人至少可当十人用。”
跟随师诸和来此的兵卒一半来自前营,一半来自禁军,曾经在台州经过战场的打磨,与卢嘉城本地的守卫不可同日而语。
任飞鸿说优势,陈明则开始说劣势:“可惜卢嘉城已落入敌手,城中军械粮草尽数为贼人所占据,单以兵甲而言,他们不会弱于我等。”
任飞鸿:“卢嘉城并非大城……”忽然一笑,“在两位看来,东部其余城池是否会将自己所藏的兵械送到此处?”
——卢嘉城虽然不是大城,却正好位于前营到兰康郡的道路上,颇有战略价值,若是叛贼有意私据东部,进而谋求天下的话,便不会将之轻易舍弃。
师诸和跟陈明自然明白卢嘉城的价值,此刻却都摇了摇头。
师诸和道:“东部之兵尚且未能集结在一处,各处的统率之人多半出自本地豪强大族,这些人是决计不肯削弱自己来援助旁人的。”
任飞鸿点头道:“是以卢嘉城虽然藏有兵械,却不会超过一座城池的正常限度。”接着道,“而且敌我两方虽然兵力差异极大,但我等却也独具优势。
“卢嘉城的兵卒虽然多,却并没有合在一处。”
——任飞鸿说的不错,至少从表面上看,现在并非战时,葛氏的“山匪”自然不会驻扎在城内,而丰氏跟甘氏各家的私兵自然也都分据在自家的邬堡之内。
任飞鸿:“而且咱们知晓对方打算,他们却不晓得咱们的意图,在先机上已经输了半筹。”看向师诸和,“在师将军看来,一开始那些贼人是作何打算?”
师诸和道:“先诱得我等进入兰康郡,再将在下这个右营主将围住,并以此为饵,骗的援军前来。”
任飞鸿接着道:“若是将军追着山贼一路进入兰康郡,又会在什么地方驻扎?”
师诸和笑:“那必然是卢嘉城。”
按照正常流程,师诸和会在卢嘉城就地补充些粮草,顺便进城跟本地大族首领联络下感情。
到时候主将与士兵被分开,只要卢嘉城中人将师诸和控制住,留在城外的兵卒自然随卢嘉城拿捏。
陈明看了任飞鸿一眼,觉得这位同僚的思路十分细致,难怪会受天子信重,她却不明白,任飞鸿当日在建平中充任内廷待诏一职,常被温晏然召去伴驾,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染上了一些后者的习惯。
任飞鸿:“夜袭之后,此计已被破解,他们如此小觑师将军,恐怕不再会另行设计引诱我等,而是会强行逼迫了。”
打开舆图,任飞鸿指着上头的道路:“若是易位而处,在下会派人伏兵于将军后方,将营中兵士强行驱入兰康郡包围起来,此时他们已经不担心我等会反抗,而是会担心我等会顺路撤退回前营当中,或是阵容不齐,方一接触,便四散而逃。”
经过之前夜袭的失利后,兰康郡那边的人已经对师诸和这群人有了基本的判断——强悍到以一当十的单兵战斗力,以及废物到可以在史书上专门分一块版面来抨击的主将指挥能力。
陈明:“所以他们会设下口袋阵。”
任飞鸿冷笑一声:“卢嘉城的人马会陈兵于后方跟两翼,只在东部留一个口子,那样一来,咱们自然只能往兰康郡那边逃窜。”又道,“若要想把咱们包围得滴水不漏,他们少说也要出动上万精锐,然后自小路绕开营盘,从后路包围过来。”
幕僚继续忧虑:“那此地的小路……”
师诸和:“陛下派人送了地图过来,将各个道路都标注清楚,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带着人马在外查探,确保万无一失。”
任飞鸿笑道:“等他们埋伏好之后,城中守备自然空虚,咱们完全可以化被动为主动,然后施计骗开城门……”
*
清晨,营外鸟鸣隐隐。
甘维在帐中熟睡,他是标准的文士体格,缺乏应有的警惕性,哪怕有人闯入自己的营帐中也没有惊醒。
来人是师诸和的亲卫,动作娴熟地制服了甘维的随从,然后又一手刀将甘维本人敲晕,把他从帐中拖出来,放在马背上。
此时此刻,师诸和等人已经穿好了盔甲,佩刀好了刀枪,稳稳坐在马背之上。
大营中除了忠于天子的精兵外,还有一千多的降卒,作为一个表面上“统兵无能”的主将,师诸和给了这些人充分的睡眠时间,同时用心查探,看看有没有人能收服为己用,到今天为之,那些人里差不多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够被他所驱使了。
为了充分凸显自己的纨绔人设,这段日子以来,师诸和总是早早起身,带着亲兵外出打猎,今日也没有引起旁人的警惕。
师诸和扫了眼甘维,让亲兵将人看好,带着骑兵主动冲出了大营,至于任飞鸿,她自己独领一军,此刻另有要务在身。
距离大营五里左右的后方,密密埋伏着一眼看不到头的骑兵,他们的首领是兰康郡葛氏嫡脉的葛羽。
正常而言,他们绝不会在距离敌方那么近的地方扎营,然而对面那个世家出身的小将军委实无能至极,葛羽相信,就算自己再靠近一些,对方也察觉不了。
在葛羽完全没有察觉的时候,师诸和等人已经率领兵马,一路往兰康郡的方向冲去。
他们的坐骑都是建平那边挑选的良马,为了出其不意,师诸和不再顾惜马力,一路上全力奔驰,等抵达卢嘉城城下后,让队伍中的大部分人脱下甲胄,改做部曲私兵的打扮,然后公然亮明身份,喝令卢嘉城的守军打开城门。
亲兵上前,手中拿着师诸和的印绶,喝道:“我家将军是朝廷委派的右营主将,遇见贼人袭营,幸而途中被甘氏部曲所救,如今前来卢嘉城求援。”
守城官也是葛氏的族人,在上面眯着眼睛打量了片刻——对方来得速度虽然超过了预期,但口中言论跟他知道的那些计划恰巧符合,自然是因为那个师将军本事太差,胆子太小,才忙不迭地逃窜了过来。
对方身边的亲兵不过百人左右,而且都是一副疲敝之态,少掉的那些要么是死于了偷袭,要么就是中途失散,那位师将军无可奈何,才去了甘氏那边求援,由他们的部曲护送着前往了卢嘉城。
守城官心中升起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之意,想来下方那群人无论如何不会知道,甘氏早就跟他们串联一气,对方以为来此可以求援,其实只是羊入虎口而已。
下方的亲兵又在高声喊叫,语气中还多了几丝焦急之意:“山贼势大,若是耽搁下去,延误了军情,那就唯你是问。”
守城官唯唯连声,明白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只得继续做戏,下令让人打开城门,放人进来,陈明一马当前,带着亲兵们大摇大摆地骑行而入。
她看似镇定自若,内心也有些紧张——在动手之前,三人也曾经分析过被敌人看破计策的可能。
那时任飞鸿安慰了陈明几句:“除非是天子那样的人负责守城,否则多半看不出我等的图谋。”又道,“但若对方那边当真有天子这样的人才,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也必定是引君入瓮之计,到时候陈校尉带兵在前,若能控制城门,则一切无忧,若是控制不住,就请师将军率剩下的人离开,去被咱们攻下的丰氏邬堡驻扎。”
陈明应允地毫不犹豫,她心中清楚,在这个计策中,自己需要承担极大的风险,然而就像当日崔新静愿意冒险出使台州一样,想要振兴陈氏,恢复天子对他们的信任,陈明就必定要豁出性命去建立功业。
等从容进城之后,高踞马背上的陈明忽然勒住缰绳,问了边上的守城官一句:“不知足下怎么称呼?”
守城官拱手:“葛氏葛奇。”
虽然不晓得对方是谁,但从穿戴看,也是一位有品级的将官,为了表示尊敬,葛奇行礼时微微低下了头,然而他却再也没有把脑袋抬起的机会——就在那一瞬间,陈明毫不犹豫地抽出长刀,反手割掉了守城官的首级,然后举起手中银枪,大喝:“随我进城!”
卢嘉城的精兵都被带走,此刻城中守备空虚,城墙上虽然有弓弩手驻扎,但失去守城官的指挥后,哪里又挡得住闯入城中那群勇猛好战的禁军精锐,陈明亲自提刀在前冲杀,她左右都有亲卫作为援护,自己则像一条出闸的猛虎,朝着城头直扑了过去。
刀光霍霍,箭矢乱飞,砍杀声响成一片,双方异常激烈地战斗在一处,走到了这一步,陈明无论如何不能后退半步,她的眼睛发红,握刀的虎口已经裂开,肩头也中了一箭,却仿佛没有痛觉那样继续战斗着,目中只有这方城头——只要能夺取城门的控制权,放己方人马入城,那就大局可定!
外面的师诸和看到城中传来的讯号,他一声令下,手下那群改做部曲私兵装束的骑兵们也从马背上把盔甲取下,重新穿戴完毕,然后一鼓作气冲了进去。
师诸和并不是要援助陈明,对方虽然只带了一百多位甲士,但每一位都是经验丰富的勇壮之士,他此刻则要抓紧时间,在卢嘉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借道城中,带人将另外几个城门迅速攻下,否则对方一旦警觉起来,在道路上设下路障,他们的行动就大为不便。
贡氏的族长正在家中安睡,却被心腹拼命推醒。
“家君,家君,城中有变!”
贡氏族长推窗望去,看见东门那边有烽烟冒起,顿时大觉不妙,带着家中私兵从后门离开,然而她刚刚出门,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一道箭矢携着冷光破空而至,刺中了她的心口,登时大叫一声,从马背上翻落在地。
放箭的人是陈明,其实她此刻已经夺下了城头的控制权,却又带着小股部队偷偷绕到贡氏府邸外头——陈明很清楚,若是觉得城里完全失陷,这些人多半会在府中固守不出,所以他们只在东门处点火,却不在西门点火,就是想诱导这些城中大族采取些行动。
陈明本以为他们会派人夺取西门,或者在城中设下拒马的栅栏,不料对方仅仅是想偷偷逃走而已。
边上的十夫长看贡氏首领毙命于地,开口恭维:“校尉神箭。”
陈明微微笑道:“我哪里敢说一句神箭?禁军的钟将军才算当世神箭,若非钟将军带兵有方,今日又岂能顺利攻下城楼?”
随师诸和而来的将士半数都是从禁军调拨过来的,钟知微对他们而言,算是故主,此刻听到陈明夸奖对方,心中的喜悦倒是更胜过夸赞自己。


第97章
卢嘉城规模一般,大的城门只有四座,为了把师诸和的骑兵驱赶到兰康郡境内,本地守卫精锐进出,只留了一些弓弩手跟民兵防守,师诸和等人抢下城门后,在城中下了宵禁令,不许居民在大街上随意走动,又征调了城中原来的役者,对城墙进行修复。
他们夺下城门未久,城外忽然起了烽烟,过了半个时辰左右,一队骑兵过来传讯,说是任飞鸿已经按照之前商议的计划,假借报讯的名义冲入葛氏跟贡氏的邬堡当中,然后顺利地控制住里面的人马,同时尽可能将内部储备的粮草多多运送点出来,至于那些运不完的,则一把火连着邬堡一块焚烧殆尽,避免被敌人所利用。
此时此刻,被人敲晕并带到卢嘉城的甘维已经清醒过来,他坐在卢嘉城的官衙里面,看着周围有些眼熟的室内陈设,一时间以为犹在梦中。
师诸和等人自然没难为他,一位小校还客气地朝人拱了拱手:“甘君身体不适,先歇上一歇,今日能轻易攻下卢嘉城,还要多谢甘君报讯之德。”
甘维怔住,上前牵住对方的衣袖,急切询问:“什么攻下卢嘉城,此地究竟发生了何事?”
现在不过初步控制了卢嘉城,小校还有事情要忙,只将甘维丢给随此人而来的侍从,后者急忙过来搀扶住自家郎君,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细细报于对方知晓。
甘维听到师诸和今天一早率兵奇袭卢嘉城时,并打着甘氏部曲的名义骗守军把门打开后,一颗心仿佛浸没在冰水当中,直接怔愣在原地,然后伏地大哭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怎会不晓得自己是中了旁人的反间计?
甘维以为自己掩藏得滴水不漏,其实全程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还被对方哄骗着把假消息源源不断地传了回去,成功对葛氏的叛军产生了致命性的误导。
从这个角度来说,之前那位小校还真不算是感谢错了人……
陈明从外面经过,听到里头凄惨的哭声,隔着窗子笑道:“甘君放心,为了酬谢甘君,城外那几家人里,唯独只有你家的邬堡,自始至终不曾被人侵扰。”
她赶着与跟刚刚才入城的任飞鸿见面,丢下一句话后便匆忙离开——今次特地留着甘氏的邬堡不烧,固然是手上兵将有限,无法继续拆分,也是故意设计。
因为攻陷速度太快,县衙中其实看不出太多战斗带来的混乱,其中供给县丞等吏员临时休息的房间被征用,除了将官外,一些需要精心照顾的伤兵被暂时安排在这里。
卸下盔甲的任飞鸿正打水清洗手上的血污,见到陈明进来,起身拱手:“陈校尉。”看着对方的肩头,关切了一句,“校尉的伤势无碍么?”
陈明:“皮肉之伤而已。”又问,“任待诏无事吗?”
她听到任飞鸿平安返回后,方才有些安心,对方乃是文官,虽然骑术娴熟,个人武力却不如他们这些军中战将,而任飞鸿又是天子亲自指派过来的,刀枪无眼,万一有所损伤,自己跟师诸和都不好向皇帝交代。
任飞鸿笑:“又非率军强攻,不过是去编几句谎话,自然无事。”又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陈明回答:“已到未时三刻。”又道,“留在营中的降卒拖不了太久,葛氏的‘山贼’大约已经反应过来,正在往此地赶赴。”看着任飞鸿,压低声音,“城外甘氏那边,会不会有所行动?”
任飞鸿:“要说十成把握,那自然没有,但七八成还是有的——其实在来之前,在下便与陛下谈过卢嘉城之事。”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微动,不自觉地想起了当日西雍宫内的情景。
虽然有了官职,出入宫禁时却依旧一身平民白衣的任飞鸿正在研究东部的情况:“……卢嘉城素来为豪强大族所把持,若是不想引人注意,那师将军随身带着的人马便不会太多,如此一来,就算当真将城池攻下,也难将敌人尽数杀灭。”
玄衣纱冠的天子靠在窗前看书,闻言并不抬头,只是随口道:“何必将人尽数杀灭?”又道,“若是城中大族有人愿意为我等内应,岂不可以从容行事?”
任飞鸿:“这些人既然下定决心谋反,又岂会轻易动摇?”
天子终于放下书卷,轻笑了一声,慢悠悠道:“只要所有人皆以为某些人乃是朝廷内应,那他们自己是否动摇,又有什么要紧?”
*
就在两人议事的时候,甘维正在师诸和面前大哭:“将军纵然是朝廷所任命的主将,又怎能无故攻陷城池,还屠杀城卒,莫非是心怀反意吗?”
他的声音极大,县衙内一时间多有人听闻。
——其实就算是被葛氏所控制的卢嘉城,也并非上下一心,所有人都打定主意谋反,很多只是顺势而动,葛氏等人一开始的目的是挟裹着城中人举事,到时候大家都上了贼船,也就无法回头,换到此刻,葛氏贡氏甘氏三家都还不曾公然与朝廷撕破面皮,倒显得师诸和等人更像心怀不轨的反贼。
师诸和在堂上披甲而坐,微笑:“如何是我等心怀反意?当日若非甘君前来报讯,师某又哪里晓得城中的葛氏与城外的葛贼依旧勾连一气?”
甘维:“……”
旁的不提,葛家的内部消息还真是他告诉师诸和的。
甘维抖着嗓子道:“那贡氏又有何罪?”
师诸和叹了口气,诚恳道:“葛氏举兵谋反,城中军民大乱,贡君误中流矢,的确可叹。甘君放心,既然师某在此,就必会平定逆贼,为城中丧生之人报仇雪恨。”
甘维张嘴又闭上,憋得面色发红,光看对方现在的模样,简直完全不像是在虚言哄骗,想来那师氏分明是大周世族,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骗人如吃饭喝水般轻松的后辈?
师诸和不晓得甘维的想法,自然也无从解释,他昔日在建平的时候只是低调内敛而已,至于编故事哄人之类,那都是在工作中积累出的职场经验。
他们有意让葛氏等逆贼以为甘氏一族当真都是他们的内应,所以特地将甘维本人留下,又不派兵去攻打甘氏邬堡,将自己人的姿态做得十分充足,连甘氏亲随都有些茫然,怀疑自家主君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曾经跟中枢派来的师将军等人立下了什么私下的新盟约。
甘维被软禁在官衙内,而官衙原来的主人卢嘉城县令则被师诸和等人抓了出来,被要求写一封盖了印鉴的信传回建平。
县令战战兢兢道:“师将军,就算在下愿意书写公文,这封公文也未必能够顺利送回建平。”
话音方落,外面就有亲兵前来禀报:“将军,葛氏逆贼已经带人将城池围住。”
葛氏带在身边的不过一万来精兵,尚不足以将城池围成铁桶一块,但他们在城外的贼人营寨中还留有不少兵卒,上场打仗有困难,用来堵住城外道路倒算合适。
“……”
师诸和等人还不觉如何,县令听到此话,忍不住一个哆嗦,直接跌落了手中的笔管。
师诸和笑:“令君不必忧虑,你写两封信,一封是葛氏谋反,被我等成功压制,另一封就说我等猝然谋反,骗开城门后大肆屠杀城中大族,如今已经控制住了卢嘉城,再将这两封信一道送出。”
县令抖了一下,他到底不算太蠢,大约明白了师诸和的意思,知道反抗不得,当下默默一拱手,依言下去写信。
城外叛军自然不希望让人把卢嘉城的真实情况传出去,是以必定想方设法封锁城池周围道路,但若是他们以为县令此刻依旧跟他们站在同一条阵线上,甚至还用虚假内容构陷师诸和等人,迷惑中枢的判断,那这封信被送出去的可能就大为提升。
任飞鸿等人也理解师诸和的思路——他们现在有一个敌人并不清楚的巨大优势,那就是皇帝本人对于东部的情况其实存在着正确的判断,陛下早就晓得此地豪强心怀二意,不会在哪一方势力才是真正反贼上产生误判,而师诸和目前需要送出去的消息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他们已经攻下了卢嘉城。
*
建平。
初冬时节,西雍宫内早早点上了灯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