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僚们中有聪明的人,此刻也猜到了王有殷的意思——既然天子有意收权,那么不管袁言时是真想退还是假想退,总得做一个避让的姿态出来,而且建平内人人都能投泉陵侯,唯独袁言时不行,他毕竟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就算投了温谨明后,那位向有贤德之名的泉陵侯能容下这位降臣,也不会让对方做百官之首了。
王有殷继续道:“陛下总不能一人行天下事,是以收权之后,便是分权。此正是可为之机,大人助天子为此事,不必揽权势而权势自成。”
她这话说得格外诚恳,如今新旧交替,温晏然肯定要开始提拔自己的心腹,为了长远考虑,袁言时最好想办法洗脱身上先帝老臣的印迹,变为当今天子的心腹,毕竟袁言时一向以忠心耿耿闻名,皇帝一旦觉得对方能为自己办事,自然就会把权力下放。
王有殷的分析其实还挺正确,但温晏然的“忠臣退休”计划显然超出了她的设想……
袁言时不置可否,拿起茶杯饮了一口,看向王有殷,若有所思道:“阿殷今年一十有七,也是时候谋一出身。”
王有殷当即跪下,推辞:“小人今日所言并非自谋……”
袁言时摆了摆手:“自谋也罢,为人谋也罢,你既有了见识,当然该为国效力。”
他行事果断,直接喊了执笔的幕僚过来,不待王有殷继续说,当场将推荐她为官的事情定下。
以王有殷的资历跟个人声望,不可能一出仕就是高官,袁言时打算举荐她为通事——这个官职职阶不高,但执掌承旨宣传等事,相当于直接参与了中枢事务,因为平素多在天子身边侍奉的缘故,以往也有以内官充任的。
议事结束后,各个幕僚,门客,弟子都各自回房,与王有殷相善的一位同学笑道:“你今天胆子倒大,亏得大人宽和,不曾见怪。”
王有殷掸了掸衣袖,面上原本的惶恐之色全然消失,替代出现的一派镇定:“因为那就是大人自己的想法。
她看得清楚,在天子派禁军破董侯家门,事后又出乎意料地占了大义之名后,自己那位师祖便隐隐有些畏惧,却又不好自己开口表示不要太傅的位置,冷却下面人的心,就找一个说话不用太忌讳的小辈代为开口,把就算不当太傅,也不会影响自己实际地位的事情点明。
*
袁言时说了要举荐王有殷出仕,荐书果然很快递了上来,宫中也极给面子地迅速做出了回应,当天内尚书台那边出具了任命文书,确认了那个小姑娘的职位。
通事这个职位,没有明面上的实习期,却有潜在的考察阶段,因为主要办公场所位于禁中,所以同僚中多有内官。
众人皆知,天子如今常用的谒者是池仪跟张络两人,王有殷平常留心观察他们,发现这两位内官出身的谒者书虽然读书不算多,但见事之明,却未必比朝上的大臣们差。
——那到底是天子一手用出来的心腹近侍。
王有殷并不因为那两人的品阶还不够高就小觑对方,愈发小心做事,她渐渐发现,当今天子除了恩威并具,宽严相济之外,起居时的简朴之态也并非做作。
她虽然没有内官的职衔,但因为是女子的缘故,出入寝宫时没什么顾忌,常候立于西雍宫中,据她所见,天子衣服少用绸缎,也不喜玉石纹绣,饮食上更是格外节制,纵然冬日亦不饮酒,平素潜心政事,好读书,少游乐,经常还没起身时就让近侍拿了奏折让她在床榻上看。
大周也不是没出过勤政的皇帝,然而温晏然少年登基,日常政事千头万绪,倘若过分勤勉,不分昼夜消耗精神,反而容易损伤寿岁。
王有殷留意观察,最后总算放了点心,觉得自己可以把效忠天子的打算规划地长远一些——天子虽然工作很勤奋,但心态格外稳得住,基本不会点灯熬油似地批奏折,看上去颇有长寿之相,完全有可能为大周继续工作个五六十年。
她并不知道,温晏然不是一个真的十三岁小姑娘,对方在穿越前,早就积累了一定的工作经验。
至于个人心态,问的话,就是在常年996的规律生活中锻炼出了巨大的抗压能力,而且擅长保持工作节奏,更何况温晏然的目的是做一个昏君,倘若要做一个明君,看到全国各地一天天的那么多问题,说不定真的会患得患失,但每每想到自己的最终是为了败光家业,心态自然会十分平和。
——当然心态平和的温晏然也并不知道,身边臣子对她的工作年限存在着如此不切实际的期待……
宋南楼等人派到皋宜跟襄青那边已经有一段时间,如今距离过年也不剩两天,官员们已经开始放假——今年因为天子刚刚登基,各方面事情都比较多,所以朝臣们才额外工作了一段时间,正常情况下,他们每年冬天都该有一个多月的假期。
温晏然:“……”
虽然现在的生活水平远不如穿越以前,但唯独在工作人士的假期长度上,她迫切希望现在社会能反过来跟大周接轨。
在这段假期内,哪怕是袁太傅这样注重个人声名的臣子,也会开始不少娱乐活动。
王有殷冷眼旁观,觉得朝野上下最不受过年气氛影响的人有两位,一个是国师温惊梅,另一个就是温晏然本人,前者一如既往地居于天桴宫内清修,后者则维持着一贯的生活节奏,待在西雍宫内读书理政。
不过再怎么不受影响,身为天子,一些无法推脱的活动,温晏然还是需要参加的。
快到除夕,太启宫内洋溢着一种带着庄严气息的乐声,此刻已是晚间,但四处都能看见掌灯的宫人,他们站在乾元殿前方,将夜色照的明亮如白昼,而中间则有一群穿着红色衣服的人在跳着驱邪的傩舞。
厉帝比较喜欢歌舞,还借此名目大肆充实宫中舞伎,至于温晏然,她目前还徘徊在“努力了解这些舞蹈表达了什么含义”的初级阶段,观赏表演时的心态宛如一个被迫加班开会的社畜——人虽然还在这里,心思已经彻底溜号。
而且与能充分享受假期的底层官吏不同,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过年时的麻烦事也就越多。
第36章
流外的小官们自然能趁着放假好好休养生息,顺便经营自己的社交圈,但对于高官来说,拜年行为还有工作方面的含义。
就连作为皇帝的温晏然也有不少亲友间的拜访——一些住在建平中的宗亲已经被召入宫中,参加由天子举办的私宴。
温晏然难得穿了符合礼制的服饰,头发被衮冕固定住,十二根珠旒垂在面前,微微晃动,就算是面带笑意地坐在御座上时,也显得格外高深莫测。
在礼官的引导下,一众宗亲站起身,由国师打头,皇十一女跟皇十三子随后,共同为天子祝酒,三拜而起。
温晏然坐在玉案之后,她宽阔的玄色袖子垂落在地上,袖尾蜿蜒,就像一段流动的黑色河川或者云雾,面前的金樽中盛着温热的屠苏酒,酒气里混杂着药香。靠在凭几上的皇帝等宗亲们朝拜完毕后,才举起酒樽,略沾了沾唇便放下。
有些宗亲固然觉得天子隐有倨傲之态,但愈是如此,他们反倒愈发觉得心中安定。
祝酒之后就是歌舞,乐府奏琴击钟,伶人翩然起舞,温晏然懒懒地看着,虽然她本人对宫中的表演缺乏兴趣,但从其他人的表现看,少府准备的节目应该当得起精彩两字。
除了招待人吃饭外,温晏然也需要给面前的亲戚们一些赏赐,其中最高规格的礼物当然在第一时间送到了掌管宗庙祭祀的天桴宫那边——据说之前的皇帝时不时还会手抄几本道经送过去当做祭祖之物,不过温晏然在了解了下道经的字数跟对抄写人字体的要求后,决定以一些玩器为代价,把这个光荣的任务分给自己的妹妹跟弟弟。
被指派了工作的温缘生跟温知华在知道这个消息后,居然还表现得挺高兴,宗亲们听说了此事,也觉得皇帝是想通过让温缘生跟温知华代替自己行事的方式,来表示自己对手足的重视,他们直接忽略了前七皇子的下场,觉得天子果然是个颇为友爱的仁君。
先帝时期,类似的宴饮有时会持续一整夜,但到了温晏然这里,不到戌时就直接散会,还催促有意多玩一会的皇十一女跟皇十三子返回栖雁宫。
温晏然吩咐左右近侍:“带他们回去休息,小孩子不好熬夜。”
温缘生据理力争,什么“已到岁末,年龄该算大一岁”,什么“总角之龄,不能算垂髫幼童”,引得众人笑了起来,殿内一时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温晏然笑:“朕都不算大人,你哪里又算大人了?”
话音方落,殿内的轻笑声诡异地停顿了一瞬——宗亲们忽然惊觉陛下今年才十三岁,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岁数都活到狗身上了……
他们之前也有所怀疑,国师那边是不是故意卡着十三岁的年纪,在众幸存的皇女皇子中挑了一位最易于掌控的傀儡做皇帝,不过温晏然通过自己继任以来的表现,成功帮助他们重新树立了对天桴宫忠贞立场的信心。
温晏然回寝宫之后,倒没有立刻歇下。
她的游戏协助系统界面之前就时不时会出现疑似接触不良的闪烁的状况,今天在宴会上的时候,甚至还直接黑屏了一段时间,然后在界面中央出现了一个颇具年代感的[loading……]提示语句。
正常的游戏界面能loading上一分钟都算是设计失误,但温晏然这个系统界面从宴会上开始,一直到她返回西雍宫,都始终没有新的内容出现。
怀疑自己不幸得到了一个最废物金手指的温晏然看了一会,最终选择默默躺下,闭上眼睛。
——作为一个背负着沉重社交任务的皇帝,她明天还得早起,就不陪这个废物游戏系统熬夜了。
西雍宫内自然有宫人值夜,大约丑时一刻的时候,纱帐中忽然传来动静。
“水。”
机灵的宫人不知天子为何突然惊醒,迅速端了一盏温水过来给她润喉。
温晏然其实是被系统给震醒的——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知道,这玩意还有闹铃的功能
而这个被宿主在心中diss了无数遍没有用的系统之所以大晚上地发出动静,是为了提示玩家新功能载入完毕。
温晏然扫了一眼,发现上头多了一个名叫[帝王笔记]的子目录,选中后,会出现一个可输入字符的空白文档。
“……”
温晏然不死心地试了一下,发现除了可以做一些记录外,[帝王笔记]真的没有任何额外作用,甚至还不如txt文档功能全面。
“咳,咳咳。”
一直侍奉在殿内的宫人注意到,天子喝水的时候突然呛住,弯腰咳了两声,近侍们见状,赶紧上来服侍,又被天子挥开。
温晏然把杯盏搁下,重新安详地躺回被褥当中,觉得这个系统还挺不寻常,不但能培养玩家自力更生的能力,还能帮忙增强对意外事件的抗性……
*
在大周,正月前后都算是法定假期,不过对于官员来说,在个别重要日子里,他们得老老实实地跑到太启宫这边,参加大朝会。
与常朝不同,大朝会的地点位于乾元殿。
温晏然在内官的帮助下,再次穿戴好了繁重的天子服饰,坐在御座上,接受百官的朝觐。
上朝的除了京官外,还有各个地方的官吏,他们要么自己过来,要么派遣朝集使过来,汇聚于建平当中,在述职之余,也要给天子上供。
——在过年期间,温晏然除了需要发下大笔赏赐以外,其实还能以贡物的方式,收获一大笔金钱。
而除了大周的各级正式官吏以外,一些向周称臣的边地各部族也会派使者觐见,不过跟基本都能获得上殿资格的朝集使不同,只有相对有排面一些的大部族,其使者才有机会进入乾元殿,一些小部族,莫说入殿,就算主动表态愿意俯首称臣,被周室驱使,都不会被中原接纳。
温晏然只在最开始的时候稍稍露了个脸,好让各地官员知晓当今天子的大致相貌,就令左右近侍把屏风架上,方便自己补觉。
——大朝会是正事,连厉帝都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跑去后宫睡觉,温晏然更得老老实实地坐上一天。
除了地方官吏边地部族外,有爵人家也得上朝拜见天子,其中就包括了泉陵侯的使者。
众所周知,自从新帝登基后,温谨明就一直迟迟不曾前来建州,几乎算是挑明了要跟天子争上一争,所以她派入建平的使者也格外受人瞩目,在这个乾元殿内,不知有多少人想借此窥探一番两边的态度。
泉陵侯使者上前行礼,一直安静的云母屏风后面,果然有声音传出:
“朕与泉陵侯暌违多年,甚是思念,不知她打算何时入京?”
乾元殿内人数太多,原本不算特别安静,她说话时,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
泉陵侯使者回禀道:“君侯身体有恙,待痊愈后,自然来建平拜见天子。”
“先延定王已至花甲之年,明明病势危笃,亦强支病体,随使者入京,如今泉陵侯年方而立,反倒不如一老者了么?”
建平到底是温晏然的地盘,不用天子亲自做出示意,就有朝臣开口斥责:“况且诸侯无故拒召,按制应贬其爵位。”
——延定王是前朝庄帝时期的一位皇室诸侯,向以贤德称诵于世间,泉陵侯温谨明当年也曾被人称作过延定王第二,这位朝臣这么说,显然是有讽刺之意。
泉陵侯使者不卑不亢道:“先延定王抱病入京,其人忠直固然被世人所褒扬,却也难免让人怀疑庄帝苛待亲族,泉陵侯宁愿自己身担非议,也不敢有伤陛下仁德之名。”
温晏然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想要不伤朕的仁德之名倒也不难,只要泉陵侯肯回建平住下,天下人看她与朕君臣相得,自然人人皆知朕性情仁厚。”
泉陵侯使者闻言,微微滞住,又不敢驳斥天子,只得俯首道:“微臣自当将陛下的话转告给君侯。”
温晏然也懒怠为难一个使臣,让内官引其退下,按照她现在的权威,当然可以直接下发明旨,将温谨明贬为庶人,然而与主要权威尚且集中在建州一地的天子不同,温谨明在外经营多年,就算她被贬为了白身,外头也多得是依旧将她当做泉陵侯的人。
——从穿越到现在,温晏然多次感受到了人心向背对政权的影响,而泉陵侯本人更是一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存在。
备受瞩目的泉陵侯使者下场后,气氛松散了许多,温晏然干脆闭目支颐,靠在御座上打瞌睡,反正有屏风遮挡,外头的大臣们看不见皇帝的眼睛究竟是睁是闭,就算万一遇到需要她额外留心的事件,身侧的近侍们也会加以提醒。
张络看着面带倦意的天子,想着天子勤恳理政,纵到了晚间,也不忘翻阅奏折,确实十分辛苦。
池仪则想,那些前来拜见的朝臣们说的大多都是符合年节气氛的虚词,并无实在的作用,难怪陛下不耐,为官者果然应当多务实而少大言才对。
这两位市监的左右丞彼此对视一眼,都晓得对方又有所悟。
按照流程,在朝见之后,天子还要请大臣们在宫中用餐。
温晏然之前对她的年夜饭内容有些好奇,让少府那边把菜单拿过来,并准备根据自己的口味做一些针对性的调整。
天子受天下人供奉,许多珍稀之物自然如流水般送入建平,例如野鸡、野鹿、虎、狸、熊掌等等,堪称应有尽有。
少府对自己的准备很有自信,却没料到温晏然只是看了一眼,就坚决的把跟野生动物有关的菜通通叉掉。
——虽然人住在古代,但她的卫生习惯还保留着现代社会的风格。
负责饮食的内官们:“……”
他们早知帝王简朴,却没想到对方居然自苦到了这等地步。
陛下圣明。
第37章
少府那边以为天子不喜欢牛羊一类的粗糙肉食,表示菜单上还有些类似鱼脍的精致菜肴。
温晏然:“……”
鱼脍又叫生鱼片,虽然现在正值深冬,但能送到太启宫的,自然都是从河里现打捞出来的新鲜鱼。
温晏然觉得自己留心生活细节是对的,倘若她没有多看这么一眼,多半就得遭到当下落后环境卫生水平的背刺——作为一个穿越者,温晏然完全不信任少府的食材处理能力,直接否了这道可能蕴含着丰富寄生虫的宫廷菜肴,避免自己的昏君道路夭折在伙食质量不合格上面。
而其她也大约明白为什么历史上皇帝总是活不长了——宫廷宴席上生鱼片,对方怎么不干脆拿毒药拌饭给人吃呢?
温晏然把经过自己调整的菜单递还给少府,看着对方惶恐的面容,稍稍放缓了语气,鼓励对方可以在允许范围内多多花钱,加大对炒菜的研究力度,而且考虑到这个时代香料价格昂贵,烹饪牛羊肉的时候可以多加一些。
被敲打了几次的少府老老实实地奉命而去,正常情况下,作为一个唯天子马首是瞻的内官,他绝不敢向旁人泄露禁中事,不过晚宴上的菜色本来也不是需要瞒住的问题,经过少府令与身侧内官的充分沟通,温晏然的名声,到底开始往她本人不大需要的简朴方向,产生了一些偏移……
*
有资格参加乾元殿中年宴的人,很多都是厉帝时期留下的老臣,他们所有人都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新帝登基后宫中的变化。
厉帝喜欢歌舞乐曲,尤其喜欢相对轻佻的那种,但当今天子却对此兴趣平平,显然是个正经的明君,士大夫们总是批评少府中内官喜欢谄上献媚,然而这些人之所以能献媚成功,也是因为皇帝自己有意于此,到了新帝这里,宫中舞乐立时就变得庄严清正起来。
——其实这倒也不是温晏然有意为之,她不太能听懂大周这边的宫廷音乐,现在社会再怎么倡导素质教育,增强美术音乐两门课的占比,也没法让温晏然对编钟这一类乐器有多么出色的审美,而少府那边在跟皇帝双向奔赴的时候,又完全误判了领导的意图……
大周的先代君主曾以仁德治世,加恩德于四海,在一些普天同庆的节日里,允许边地少民部族的使者参与到宫廷宴会当中,其中各部的正使座位相对靠前,而副使与侍卫等人则随从于后,其中乌流部的正使身后就坐着一个身穿大周服饰,但耳朵上穿孔戴环,面孔跟手臂上都涂有油彩的年轻男子。
他其实不是侍卫,而是乌流部头人乌舍异母弟弟,名叫乌格奇。
乌格奇看着面前的菜,十分克制地尝了一小口。
中原的食物对他们边地人而言,果然是想象不到的美味。
他们乌流部实际上已经算是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人口数量完全能与大周这边的一个大郡相媲美,但即使是乌流部中的贵人,也很难尝到那么美味的食物。
但听周围中原人说,今天的菜肴根本算不上奢华,反而可以用简朴来形容。
简朴……
乌格奇深吸一口气,感到胸膛中有一股奇异的情绪在弥漫。
身为边人,他们当然不敢与大周相争,而且乌格奇见过禁军的样子,那些身量高大挺拔的兵将骑在同样高大的骏马上,盔甲明亮,每个人都佩戴着锋利的钢刀与长矛——这种装备水平,乌流部就算再过一百年怕也无法望其项背。
乌格奇感受着周围繁华的景象,忽然微微眯起了眼睛。
往大周走了一趟,他固然体会到这个国家的强大,但也清楚地察觉到了这个国家的衰弱。
乌流部总体人口不到百万,内部已经派系林立,上层腐朽,底层贫苦……种种问题不一而足,至于大周,人口比他们多,土地比他们广,矛盾也比他们更加严重。
至于乌格奇本人,虽然是先代乌流部头人的亲儿子,但生母只是部中一个挤羊奶的女奴,年幼时一向被当做众位兄长的奴仆来使唤,直到他长大后,因为体魄健壮,身材魁梧,办事本事不错,又善于讨好那位成为了头人的兄长,才获得了一定的地位。
复杂的经历让他对部族的问题有着更深入的了解。
中原有着太多出色的人才,而且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据乌格奇所见,那些世家子女,上限固然极高,下限也极低,光他自己,就遇到过好些个各方面都足够废物,却依旧能成为一地主官的士族。
更加让乌格奇觉得有机可乘的是,大周这边的新皇帝如今才十多岁,根本还不到可以束发的年纪,他以前读过读中原人的书,知道有一个词叫做“主少国疑”。
对于内部矛盾日益严重的乌流部来说,现在算是最好的机会,他不指望能打败面前的庞然大物,但总归可以趁对方内乱的时候占一些便宜。
乌格奇思忖时本来一直静坐不动,此刻想得实在心热,有些难以按耐,当下举起面前的酒樽,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借此压制沸腾的心绪。
毕竟是年节时期,纵然是宫中宴饮,也不会太过拘束来宾,各个朝臣彼此祝酒,说笑不断,上方的天子也亲自给推辞了太傅之位的袁光禄大夫倒了一杯酒,祝对方身体康健。
年节期间,温晏然穿戴的都是能彰显天子身份的礼服,她高踞于御座之上,面孔被衮冕上的珠旒所遮挡,旁人很难看清天子的神情,但她却能以居高临下之态,将殿中情状一览无余。
她倚靠在案几上,忽然想起穿越前老师曾经说过,不管讲台下的学生在做什么小动作,上面的人都能接着高度优势看得一清二楚——当年温晏然对此缺乏切实的感悟,如今一眼扫过去,才知道老师说的都是很有价值的个人经验。
温晏然调整了下坐姿的重心,与池仪低语:“坐在那边的是哪个部的人?”
池仪一向随侍在天子左右,十分擅长把握领导的想法,不用多加观察,就迅速明白了皇帝问的究竟是谁。
“那是乌流部的位置,方才饮酒之人,应当是部族使者的侍卫。”
——池仪在某些剧情支线中能成为掌控一国政事的权臣,显然也是个善于观察细节的人。
温晏然忍不住笑了下:“原来一随行侍卫,也能有所思至此么,倒是朕小觑天下豪杰了。”
池仪明白天子的言下之意,边地寒苦,那些使者们来到太启宫后,触目所见都是繁华之景,是以要么表现得畏畏缩缩,要么就干脆大吃大喝忘乎所以的享受起来,至于那位“乌流部使者的侍卫”,先是不言不动,随后又急饮了一杯酒,仿佛是刻意在压制些什么一般,显然是因为眼前场景,引起了对方的某些思考。
不是池仪瞧不起边地部族,实在是因为这个时代,教育资源向来被世家大族所垄断,中原人士都求学艰难,更何况外族,一些规模不大的部落,可能从上到下都找不出一个有脑子的人,而那个侍卫居然能在太启宫乾元殿中认真思考问题,不管思考的是什么,都与他的表面身份不太相符。
温晏然又隔着珠旒往乌流部那边看了一眼。
正使副使正在吃吃喝喝,瞧上去对宴会颇为享受——边地部族地位卑下,他们不敢在殿中举止无礼,免得惹怒大周的贵人,但从伸筷子的频率看,显然对宴会上的食物十分满意。
至于那个年轻的“侍卫”,对方坐席靠外,又隐没在随从人员当中,正常来说确实不太容易引起身边人的注意,一时忘记掩饰,举止间难免会泄露一些心事。
温晏然闲着也是闲着,习惯性地琢磨了下对方的来头——乌流部的正使自顾享乐,显然并不将身后那个“侍卫”看在眼中,而那位“侍卫”,居然也不甚在意身前的部族使者。
她猜测,或许是因为那个“侍卫”的身份既有高贵的地方,也有卑微的地方,两相交织,才造成了如今复杂的境况。
温晏然搁下筷子,看了看距离自己不远的朝臣们,示意张络去给国师倒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