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西雍宫中的内侍因为承过少府的恩情,想替少府令去天子身边说几句好话,却被少府令自己止住。
经历过连番打击的少府令总算清醒过来,这时候让皇帝觉得自己在宫中人脉广阔,只会起到火上浇油的反作用,对方听了求情的话语后,不肯饶恕还好,万一当真开恩让他回去休息,那多半不是就此算了,而是记下来找机会算一算总账。
池仪在廊下远远看了少府几眼,自去约束左右宫人,然后到寝殿处侍奉。
此时温晏然刚刚苏醒,正在跟床榻依依不舍地进行最后的告别。
池仪:“少府令在殿外请罪。”
她心知天子必定清楚少府令的所为,以池仪的性格,换做之前,不一定会多言,但经过昨夜的事后,她对自己的工作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从古至今,欺上瞒下的事情层出不穷,但有时并不是下属有意相欺,只是因为种种下意识的顾虑,最终选择了沉默不语,导致上位者无法获得最准确的讯息。
池仪知道,天子其实基本没有怎么敲打过他们这群身侧近侍,但温晏然本身的存在,就足以让靠近这位天下至尊的人不断自省。
第26章
温晏然正在梳头,听到此事也只是嗯了一声,并没给出进一步的指示。
自己身边这些内官由于工作内容主要都围绕着她展开,所以行为脉络并不难把控,不管是昨日池仪谨慎的沉默,还是今早少府诚惶诚恐的请罪,都是比较容易猜到的事情。
最初在看见那本志怪类书籍的时候,温晏然就对少府那边准备的讨好手段大致有数,后面也算是故意卖了点破绽给对方,以便向潜伏到建平内的奸佞预备份子提供一个合适的机会,可以向自己这个昏君靠拢。
她觉得自己的计划还算合理,没想到最终居然折戟沉沙在了田东阳专业素养不够上头——温晏然每每思及此事,都忍不住心生感慨,对方一个靠骗取权贵信任来获取钱财权势的坏蛋,居然敢对宫中使者甩脸色,显然是对昏君的忍耐能力跟自身的血条厚度都存在着不切实际的判断。
经过一天的自我调节,温晏然已经接受了奸佞势力遭受打击的事实,决定发掘出这件事情积极的一面。
在她浅薄的历史知识中,奸臣这种生物从来只有除不干净的,还没有不够用的,面对这样一个大范围的群体,使用前当然需要进行更严格的筛选。
温晏然想,对田东阳的处置,也算是为所有潜在危险份子立一个标杆出来,告诫天下所有怀抱着“皇帝得听我的”想法的坏蛋,得抓紧时间尽快向“我什么都听皇帝的”坏蛋开始转型,否则她可诛杀田东阳,自然也可诛杀旁的奸佞。
至于少府那边,既然事情已经被定位成了一个错误,温晏然敢肯定,她要是表示无妨,少府那边绝对会顶着一脸“微臣明白了”的表情麻溜地跑去给先帝打工,而且身为天子,温晏然需要让旁人觉得她的行事有着一定的规范,既然如此,就需要就少府的问题给出所有人都觉得事情可以被揭过的惩处。
宫人刚刚帮天子把头发束上,又有一名内官及时前来禀报——方才前朝那边就传来消息,当日遭到禁军破门拿人待遇的董氏一族今天少见地向天子上了一回书,不过不是指责禁军暴虐无礼,也不是哭诉自己委屈,而是董侯的姨母以长辈的名义,姿态严肃地请求朝廷收回家族爵位。
池仪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原来如此!
以董侯请玄阳子进门的作风就可以看出来,对方是不太能稳得住的性格,再结合上董侯的年龄,想也知道,董氏在建州的风评之所以如此正常,多半是身边有说得上话的长辈加以约束。
朝臣上书的时候,奏折将会被封装起来,一直送到禁中,由天子自行开启,如今温晏然折子还未到手,这件事情就开始在前朝那边大肆传播,显然是董氏自己主动宣扬的结果。
这个结果自然也在温晏然预料当中。
如果说昨日跟朝中重臣的角力结果,多少还跟事情的是非曲直有关的话,那么跟董氏的角力,就只跟双方的实力强弱有关。
哪怕朝臣们一齐过来批评皇帝,也不代表他们时候会放过引发纷争的董氏一族。
这世道的风气就是尽可能把天子的形象往圣明上靠拢,如果皇帝不圣明,肯定得找个合适的背锅对象,来承担一下蛊惑君王的责任。
董氏也是官宦士族,当然明白那些跑去批评皇帝无德的大臣,在面对旁人时,反倒是死保建平内这个小天子的中坚力量,如果自家不主动的话,等朝廷那边讨论出了惩治的法子,基本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倒不如先自行请罪,这样一来,天子或许会看在他们姿态足够谦卑的份上,稍加宽宥,哪怕不宽宥,至少也不能让天子心中不快。
在近侍说话时,董氏的请罪折也紧跟着被送至西雍宫,温晏然打开扫了两眼,便又放了回去,笑了下:“暂且搁置罢。”
池仪将奏折收好——爵位的保留与否对董氏这种官宦世家而言,也能称得上至关重要,然而对于天子来说,这甚至不是一个值得多加关注的问题。
毕竟与今日要处置的其它事情相比,董氏的请罪只算一个小插曲。
早朝一开始,太傅袁言时就率先上书,他一改往日温厚重德与人为善的姿态,以玄阳子一事为引,在奏折中严厉地申斥了百官,抨击了一下当世的浮躁之风,算是为之前的事件公开定下了一个罪责在大臣这一方的基调,最后自请去位,不再担任太傅一职。
温晏然按照官场礼仪走了一番挽留的流程,才同意了袁言时的请求,将其降位为光禄大夫——其实以袁言时的资历,在他本人没有重大过错的情况下,类似的降职都是暂时性的,等过年改元的时候,肯定还会给人升回来。
上一次季跃的事情,主要是禁军内乱,而且天子属于苦主,做到哪一步,朝臣们都难以置喙,但这一回温晏然本人依靠禁军的武力,在外朝态度强横地肆意妄为了一番,结果居然也是占尽了上风,让许多人在心中再次更新了对新君的评价。
知人于任,察祸于微,锐意于事,当今天子虽然登基未久,已经显示出了令人心折的人君之姿。
大臣们奏事不绝,本来待在殿中侍奉的池仪走出来,她看了下天色,派人去尚食那边传话,让他们今日多备一些膳食。
北风其凉,冬雪霏霏。
宫人们已经换了数次炭盆,但合庆殿这边却一点散会的意思都没有。
炭火可以添加,内官可以轮班,但皇帝却没法脱岗摸鱼,御座上的温晏然调整了下坐姿,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之前那些同行们会选择在身前摆几架屏风来挡一挡脸,估计营造天威莫测的氛围感还在其次,主要是能趁着旁人看不见,站起来松散松散筋骨。
御座下方,一位侍中正在回禀:“徐州皋宜郡,禹州襄青郡,皆派郡长史前来,请求朝廷帮忙赈灾,如今正在台中听候宣召。”
——在刺史的权力受限的情况下,郡守可以视作地方上的最高管理者,如今郡长史作为郡守的使者前来,建平这边自然也不敢轻忽。
温晏然的视线在那位侍中身上停了一瞬,笑:“既然如此,就宣他们上殿。”
御座上话音方落,作为奉使谒者的张络便直接跪下:“外吏上殿,请陛下设云屏。”
温晏然轻轻颔首。
大臣们也没有异议——在召见地方官员的情况下设置屏风,多少有点防备刺客的意思。
借着屏风的遮挡,温晏然总算有机会活动下肩膀,同时回忆着这段时间学习到的知识点——地方向中枢请求赈灾,这件事乍听上去十分合理,但按照大周的习惯,地方各郡遇见类似的问题时,多会选择自行解决问题。
如今这些郡守借着雪灾的问题向中枢请求援助,在不少心向中枢的朝臣看来,根本就是欺负天子年幼且登基未久。
两位郡长史都是面皮白净身材颀长的年轻人,衣饰也颇为整洁,一上殿便大礼参拜,然后也不起身,其中襄青郡的长史保持着跪姿,沉默不言,而皋宜郡的长史则直起上半身,向前膝行两步,一边垂泪,一边汇报郡中的情状。
按照周制,各个地方都设有粮仓,遇到灾年时,可以从中取出物资用来赈济,不过据这位长史所言,因为近些年年景都不好的缘故,粮仓内的储备已经彻底消耗殆尽。
皋宜郡长史呜咽道:“……郡中粮草已告罄,实在是无以为继,邻郡不肯支借,上峰亦不肯担责,太守实在无法可想,方才派微臣入京。”
大臣们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这位郡长史的目的。除了各地的地方粮仓外,建平这边还有太仓,以及直属于州部的州仓,对方的意思,显然是想调用州仓的钱粮,但刺史拒了皋宜郡守强求调粮的文书,这才不得不上京求助。
这个年轻人一边说,一边历数灾民的惨状:“……诸公明鉴,皋宜郡天寒地冻,大雪压塌房屋,百姓缺衣少食,实在是到了饥者盈路,饿殍相枕的地步!”
温晏然斜身靠在软垫上,她微微垂首,隔着屏风注视跪在地上的两个郡长史,并不言语。
不用天子示意,一位内官就靠近御座,递了张写了皋宜,襄青两郡太守履历的条陈上来。
温晏然扫了一眼,微微扬眉——这两地的郡守在出身上颇有相似之处,虽然族中长辈也有读书做官的,不过都是地方小吏,这种家世搁在同等级的官员里面,处于绝对的底层,按照常理,他们能成为一任县官,都算是祖坟冒青烟级别的好事。
如今却能双双成为郡守,显然是有贵人扶持。
条陈中写道,这两位郡守分别受过褚氏跟崔氏的举荐,才能稳步升迁,他们所在的地方也是士族与豪强盘踞之地,要不是有崔褚两家暗中撑腰,估计刚到任就得因为种种原因或调任或免职或身死,遑论做出一番政绩。
这样的职场人脉关联,等于是把泉陵侯一党的身份给写明在了脑门上。
温晏然一面看条陈,一面听着那个郡长史讲述——对方口才委实出色,纵然许多朝臣都知道对方是泉陵侯一派,心中已经存了成见,听到此处也不禁有些动摇。
赈灾跟民生息息相关,当然归于户部管辖,卢沅光一直认真听着,她早在听见两地郡守进京时便隐约明白,此前天子为什么格外关心地方上的雪灾问题。
传言中那位泉陵侯是个善于因势借力之人,今年雪灾严重,对方自然会趁机做些文章。
第27章
等那位郡长史说完后,卢沅光主动出列,先向天子躬身行了半礼,才道:“据臣所知,皋宜郡位于徐州以南,约有人口十七万,郡中多良田,亩产约两石……”她回忆着此前整理的文书上的相关内容,将皋宜郡的情况向其他朝臣细细说明,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况且此地郡守前年曾征发过徭役,使人开荒田、兴修水利,而且去年跟今年的雪灾,都集中在农闲时节,既然春种秋收都不曾误,纵然有灾,又何至于饥者盈路,饿殍相枕?”
听着卢沅光的话,皋宜郡长史的面色慢慢难看起来。
其他朝臣也逐渐醒悟,方才那年轻人言辞虽然恳切,但多是泛泛之谈,等卢沅光把数据切实地列出来后,便显得格外站不住脚。
王齐师笑:“卢侍郎果然博闻强识。”
卢沅光微微欠身,表示不敢当。
她也是世家出身,此前多少有点不擅实务的毛病,原本就算能想到这些事,思路也不至于那么清晰,今天之所以会表现得如此出色,主要还是受天子的影响。
温晏然喜欢把不同年份的数据列出来对比了看,还常常提问,卢沅光一开始也不是都能答上来,幸好天子宽宏,没有因为她业务水平不够就加以责备。
在卢沅光看来,与之前御前奏对的难度相比,今天那位郡长史的口才其实也就一般……
皋宜郡的郡长史自然发现事情不妙,却还是没有改变口风,硬着头皮道:“世情复杂,令君不可只看纸面数字。”
温晏然隔着屏风笑了下,觉得这倒算是一句真话,只是不太适合放在现在这种场合。
卢沅光一甩袖子:“不以历年奏报为准,难道仅以你二人口中所言为准么?”
皋宜郡的郡长史直起上身,昂然道:“令君若是不信,可请人卜之!”
“……”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跟适应,温晏然已经不是刚来那会的两眼一抹黑状态,她知道对方提议用占卜来得出结果,不是小看朝中大臣的智力水平,而是因为这的的确确就是当前时代用来确定事情真相的常用手段。
换在旁的时候,朝臣们不会多想,不过昨天才因为玄阳子的事情遭遇了天子的教育,今天一早又迎来了袁前太傅的批评,很难不因此发散思维。
卢沅光也是蹙起了眉,冷冷地盯着那位郡长史,片刻后道:“足下所说的请人卜之,莫非是打算请国师为卜么?”
皋宜郡长史:“天下皆知,若非国之重事,不可请卜于天桴宫,想来京中能人众多,不若择一贤者问卜。”
卢沅光听到此处,心中更是明白,倘若事情真的发展到靠求神问卜来判断结果的地步,而那位玄阳子又还活着的话,那多半得被推荐上来帮忙占上一卦。
“既然足下言之凿凿,那敢问皋宜郡中,共有多少灾民?”
皋宜郡长史:“流离失所者,越有两万余。”
屏风后的温晏然单手支颐。
皋宜郡十七万人口,两万余灾民,单从数字上看已经很多,而且这个时代的人聚族而居,族群人数越多,抗风险能力也就越强,按照那郡长史的说法,假若有两万人流离失所的话,等于说大部分家境贫寒的小户人家都没能抗住此次灾难。
卢沅光:“那今年秋收几何,赈灾支出几何?”
说到这里,那位皋宜郡长史已经有些答不上来,只勉强说了两个数字。
郡长史记不清楚,但卢沅光却记得很明白,她朗声道:“据你所言,皋宜郡今年秋收情状反而较往年为佳,纵使赈灾有所耗费,又如何会导致两万流民?”
郡长史张口数次,却都没能发出声音。
卢沅光向前躬身:“此人所言大有不尽不实之处,还望陛下明鉴。”
皋宜郡长史面色一片灰败,在他身后,襄青郡长史索性用衣袖遮住头脸,身体微微颤抖,一副无颜见人的模样。
就在此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御史大夫贺停云忽然快步上前,一把拉开对方的手臂,让所有朝臣看清此人现在的模样。
视野被屏风打了物理马赛克的温晏然将目光投向身侧内官,后者也十分机灵地把殿中的情况小声告知给了天子。
相比于一直侃侃而谈的皋宜郡长史,被大部分人当做背景板直接忽略掉的襄青郡长史,那张嘴其实也没闲着,他趁着同伴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的时候,悄悄将郡中的文书取出,撕碎了吞入腹中,用实际行动提醒了温晏然,现在约莫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
贺停云:“按周律,伪写文书者,当罚为官隶。”又道,“此人于殿上公然损毁文书,当加重一等。”
襄青郡长史先俯身一拜,然后才勉强道:“文,文书乃下臣所毁,一应处罚,下臣自受之,只望诸位令君莫要因此牵连太守。”
王齐师拂袖:“做属吏的行径狂悖,自然是上官的过失,况且你将文书吞入腹中,旁人便不晓得你来京究竟所为何事么?”向前一礼,道,“陛下明鉴,襄青、皋宜两郡太守失德,臣请奏,派御史征诣二者刑部。”
征诣刑部,就是将人拿入狱中审问的意思。
王齐师是侍郎,职位清贵,平素也有人望,他一说话,许多朝臣都纷纷开口附议。
大臣们看着面前的云母屏风,等待皇帝给出最终裁决,过了一会,后面才有声音传出来——
“此二人御前无礼,压入幽台待审,至于皋宜、襄青两郡之事,等午后再议。”
朝臣们在合庆殿中坐了一上午,骨头酸痛的大有人在,恨不得立刻就能下班,还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臣因为精神短缺,早就有些昏昏欲睡,王齐师关注了下同僚的情况,虽然有些遗憾于没能立刻将对这两位郡长史的惩罚措施定下,但也只能耐着性子先去解决午饭问题。
就在朝臣们还在成群结队地往部台走的时候,温晏然已经返回了西雍宫,她一面更衣,一面让内官逐字逐句读着唯一被保存下来的那份来自皋宜郡的文书。
今天的天气虽然与往常一样冷,但雪倒不是很大。
温晏然在合庆殿坐了一上午班,不大想挪动,贴心的内官直接把食案抬到天子的寝宫中,池仪看着着这会已经快到午睡的时辰,估计皇帝吃不下太多东西,便帮着布了一碟子鸡汤炖过的小青菜。
——在这个大棚技术没有得到广泛应用的年代,大冬天的吃一点新鲜的绿色蔬菜,不但不是苛待,反倒是富贵人家才能有的待遇。
温晏然吃了一点青菜,又喝了两口肉羹,便令内官把食案撤下,漱了漱口,忽然道:“少府还在外头跪着么?”
池仪:“是。”
温晏然颔首,笑:“今天肉羹不错,给少府也盛一碗,让他去侧殿候着。”又让其他宫人尽数退下,只留池仪在殿中侍奉。
池仪走到天子背后,轻手轻脚地帮温晏然把发髻拆开,服侍对方躺下,然后把床榻前的纱帐放下。
帐内没有声音传出,但池仪却直觉认为,天子现在并未睡着。
温晏然道:“阿仪,你把皋宜郡那份文书拿过来。”
池仪依言行事,又道:“陛下现在便要看么?”
温晏然枕着自己的右臂,向着纱帐外的人轻声道:“这份文书上说,皋宜郡流民太多,若再不开州仓赈济,恐怕会引得地方动荡。”
池仪心知,天子只是用叙述的方式来梳理事情逻辑,并非当真要与旁人对话,当下捧着文书,安静侍立。
温晏然毕竟不是真的十三岁孩童,而是一个有着充分加班经验的成年人,她一面思忖,一面道:“此事要么为真,要么为假。”
池仪记得,今日户部侍郎卢沅光已经批驳过皋宜郡文书上的内容荒诞不经,天子却为何提出了两种假设?
她心跳忽然加快了一拍,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极其模糊的念头……
温晏然看着帐顶,笑道:“泉陵侯素有贤德之名,她如今虽然滞留于外,却也在建平中待过相当一段时间,必定了解朝中公卿的能为。
“今日卢卿说的不错,从秋收情景来看,皋宜郡那边的灾情不至于严重到有两万流民的地步,但凡户部官吏肯下功夫细细查验,那郡长史的谎话就瞒不过去,唯一的胜机只在那位玄阳上师身上,倘若对方顺利以当世神仙的身份入朝,朕又请他为卜,才会许他们调用两州的钱粮。
“泉陵侯与朕这一局,若是她胜,自然能从容夺取得徐州跟禹州的州仓,借两州粮草起事。但若是失败了,皋宜与襄青郡岂不尽入朕釜中?”
在温晏然继承皇位之后,天下君臣名分已定,纵然许多地方官吏心中原先更偏向于泉陵侯,现在也会逐渐倒向建平这边。
温晏然的声音很轻,仿佛是一缕将要散去的薄雾:“这两地都是她嫡系人脉所在之处,如今将之拱手相让,又是所为何来?”
池仪屏息凝气,一动不动的立在帐外,目光忍不住落在文书中的字句上。
温晏然不紧不慢道:“如果玄阳子的事情也算一局的话,那么这便是朕与泉陵侯对弈的第二局了,上一局姑且算是朕小胜一筹,但如是朕因此小觑泉陵侯,以为她的能耐不过尔尔,便是给了她可乘之机。
“泉陵侯有贤德之名,有世家追随,又愿意从寒门中拔擢人才,她名声如此之好,想来拔擢出的人才,也多有才德双全之士。”
纱帐外的池仪听见天子笑了一声,然后慢悠悠道:“不过一位才德双全之人,当真会因为私人恩情就替温谨明效力奔走,谋夺州仓管控之权么?就算这些人人品受不住考验,也不至于觉得能用一些拙劣的谎话骗取州仓的调用权。”
“……”
池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倘若如天子所言,皋宜郡跟襄青郡的郡守虽然受过泉陵侯恩惠,在正常情况下也可被视作其人一党,却没有做出过真正的谋逆之举,那整个事件,又该如何看待?
温晏然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缓缓道:“皋宜郡守与襄青郡守之所以能镇压住地方上的豪强大户,也多赖崔褚两家的扶持之力,特别是崔氏,更是从立朝初始便延绵至今的世家大族。
“大周立国至今,民力凋敝,倘若崔氏因为泉陵侯的缘故,不肯继续扶持这两位郡守,或者这两位郡守眼见忠义无法两全,索性放任自流,皋宜襄青两地积攒多年的矛盾一朝爆发,也不是不可能出现数万流民。”
第28章
温晏然还有一句未曾言明的话——或许在那位泉陵侯的计划中,襄青跟皋宜两郡的郡守,本来就是提拔上来整饬地方秩序,等目的达成后再甩出来让豪强泄愤的马前卒而已,如果让温晏然判断的话,她会认为两位郡守还是心向中枢的多,毕竟在泉陵侯安排的计划中,这两人多半会被征诣到建平,遭到中枢这边非常冷酷无情的对待,而两人留下的权力真空会先由郡丞填上,而温谨明之所以那么做,肯定是认为在郡守缺失的情况下,郡中大小事务由本地人负责的情况下,自己的行动会更方便。
遇到灾难时,不止官府会赈济灾民,一些强势的管理者,也会勒令当地的大户出钱出人,本来崔氏一直都有表现出对两位郡守的强力支持,那些大户自然不敢反抗,但如今两位郡守与士族间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当地的豪强大户当然也会有所行动。
温晏然笑了一声,慢悠悠道:“倘若文书上的内容为真,建平这边却误判为伪,并且派人将两郡郡守捉拿入京,之后情状怕是不难想象。”
地方上明明出现了数以万计的流民,天子却因为忌惮泉陵侯,非但不肯出钱粮赈灾,反倒将一直在苦苦维系秩序的两郡郡守捉拿入京,如此一来,地方与中枢之间的关系必定更加疏远,而本就被先帝折腾的苦不堪言的黎民,也会更加怨恨建平。
温晏然此刻尚能言笑自若,侍立于帐外的池仪整颗心却如坠冰窟。
身为天子身侧近侍,池仪并不愚蠢,当然能听得出整个计划的险恶之处。
倘若方才的假设是真的,之前的玄阳上师不过是一个用来降低温谨明在建平中人心中评价的棋子而已,只要他们被误导成功,那天子就成了为一己私利不顾民生的昏君,所有拥护新帝的重臣的名声也得跟着遭受打击,至于地方上的混乱,虽然会动摇大周的统治根基,却也给了温谨明浑水摸鱼的机会。
生物钟的力量是强大的,温晏然慢慢合上眼,声音里也带了明显的睡意:“泉陵侯这是想以小负,换大胜……”
帐中的说话声慢慢变低,呼吸声也变得轻而均匀,天子已经睡了过去,帐外的池仪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很久之后,才发现自己捧着文书的手变得无比僵硬酸痛。
*
相比于近臣波动剧烈的心绪,温晏然的心态倒一直十分平稳,在一觉醒来后还去膳房那传了些点心过来做加餐。
温晏然披着外袍坐在木榻上,让宫人给自己梳发,看池仪面色有点不大好,笑道:“你先去歇一歇罢,让阿络进来侍奉。”顿了下,又对另一名女官道,“去取一盒安神的香来给池左丞,再宣卢卿过来。”
她显然不会睡不好——眼前的局面看似险恶,实则主动权全在自己手上,在这局棋中当真要有一个人辗转反侧的话,那也是迟迟不敢进京的温四。
卢沅光是女子,加上天子现在又没有内眷,直接被召到了寝宫这边,她原本准备做一个不随意张望的恪守礼节型臣子,结果却正好碰见了在自家卧房中烧烤取乐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