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白塔之中,这样的吟诵已经响彻了整个魔域。
然而白塔之中的所有生息,却在那只漂亮至极的手合拢的时候,骤而消失。
无数白衣空洞地逶迤下去,好似其中从未承载过任何生命。
那只手轻轻松开了一点,露出了掌心的魔气,轻轻“啧”了一声,显然很不满自己这一抓,居然只抓到了这一点儿。
但那人很快就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轻笑了起来。
那样的笑声里带着仿佛恶作剧得逞般天真的恶意,让人不寒而栗,再在战栗与颤抖中臣服。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挖出魔骨。”
“毕竟,要旧骨消亡,新骨才能成呀。”那道声音越发轻盈:“有了新的骨头,我也就能自己长出新的躯体啦,那些封印……嘻嘻,就没有用了呢。”
……
小楼一片寂静。
傅时画慢慢开口道:“小师妹跃下诛魔台那一日,我也认为,宁旧宿定然在诛魔台上动了手脚。而他此前多次意有所指想要我也现身,所以我觉得,他也许恐怕并非要小师妹的命这么简单,他如若另有所图,那么所图恐怕在我。”
“若是七师叔知晓他之所想,想来一定会提前便告知提醒我们。”傅时画继续道:“思前想后,我觉得,这世间还有一个人,曾经与宁旧宿朝夕相处,或许能洞悉他的意图。”
说到这里,虞绒绒与耿惊花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一丝恍然。
但恍然之后,更多的,则是近乎茫然的沉思。
那个指向分明已经十分明确,傅时画却继续说了下去:“他告知我,宁旧宿所想要来与我交换的,是我身上的魔骨。”
“我不知他何时知晓我有这根魔骨,也不知他为何知道宁旧宿所图在于此。但显然,小师妹一人便足以破去宁旧宿的图谋,我之所为,反而好似有些多此一举。”
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些,他的手指与血肉之下,那一截魔骨已经逐渐趋于彻底长成,再与另一端相连。
虞绒绒倏而喃喃道:“真的是多此一举,而不是早有所图吗?到了这个境界,怎么会有人说出无意义的话,让人去做无意义的事情呢?毕竟那个人可是……”
傅时画接着她的话头,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人,是我的师尊,清弦道君。”


第204章
悲渊海中,高大俊美的鲛人眼瞳轻颤,长发飞舞,无数魔气自他与大阵的缝隙中透体而过,他的意识中,有什么逐渐清晰的东西在近乎疯狂地夺取这具身躯的主导权。
但他的眼瞳却依然清明。
那清明之下,隐约有血色渗出,谢琉神色平静,仿佛已经遇见了什么,也或许他早就为这一日做好了准备,所以已经不在乎自己如今这样对抗的彼方是什么,只是在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如同他彼时以身饲阵,永困于此时一般。
他自当全力以赴,不计后果。
若非是他,恐怕大阵已碎,那人已经从魔宫白塔中踏出,魔气已经呼啸侵入修真域。
小楼之上,有人从海池中走了出来。
紫衣少女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尽数干透,她一边下小木楼,那些这些年来被她藏在许多地方的暗器便全都回到了她身上。
等她站在小楼面前的时候,她已经像是当初孑然一身,只身一人遍寻了整个大陆,再站在谢琉面前的那个风尘仆仆又执着的杀手少女。
粉衣的三师姐负手站在她面前,已经明白了什么:“你都想起来了?”
云璃垂在两边的手紧握,已经有了些颤抖,她有太多话想要说,有太多泪想要流。
她想质问自己,为何这么多年来,他孤寂困守悲渊海,不见天日,不知人间,而她竟能在小楼之上惬意安然度日。
她知道这是谢琉的希望,也知道自己记忆的封印正是谢琉亲手所下,可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痛苦。
她太了解谢琉。
也当然知道,如果有可能,他宁愿她这一生都不要记起来他,无论他是活着还是死去,抑或是被困在悲渊海中不生不死,他或许只要知道她还活着,还好……就已经足够。
他将所有的痛都给了自己。
所有的,她难以想象,此刻却已经足够将她击溃压弯的痛。
如此千言万语在心头,每一句都像是刺入她心脏的利剑。
末了,她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想起来了。”
三师姐没有拦住她的去路,只是抬手递给了她一只淡蓝色的海螺:“是小师妹带回来的,她说,如果你恢复记忆了便将这个交给你。看来现在……是时候了。”
云璃的目光轻颤,她抬手接过那枚海螺,再放在了自己耳边。
海水浪潮的声音自海螺中迭次响起,那一瞬,她恍惚好似回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一年夏日,回到了他们行走在海边与海中的那些岁月。
然后,谢琉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云璃。”
只是这样一声,云璃的眼圈便已经红了,但她飞快地闭上了眼,掩住了所有的情绪,也掩住了自己的泪水。
谢琉似是低低笑了一声,再继续道。
“我也很想你。”
“很想,很想,很想。”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还要再说什么,云璃已经坚定且飞快地将海螺从自己耳边拿开了。
只听这么多,便已经足够。
下一刻,她已经消失在了阴影中,纵身自密山峰顶跃下,再颤抖着掏出了自己这些年攒下的银票,学着傅时画的模样,在空中一扬,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去他的身边。
哪怕她心知肚明,海螺里,她执意没有去听的,甚至不敢去听的,谢琉的下一句话,一定是……
让她不要来。
……
有人奔赴千万里义无反顾。
有人一剑落阵,悬如雪巅之上挺拔执拗的松枝。
也有人脸上的皱纹好似一夕之间变得更深,本就佝偻的身躯看起来好似更不堪重负了些,但那双有了痛苦之色的双眼中,却清明一片。
太多事情……太多悬而未解的问题,都在傅时画说出了那个名字的同时,有了一个解释。
譬如归藏湖大阵之动,为何分明已经是御素阁阁主,执掌真正整个御素阁大阵与归藏湖大阵动静的清弦道君,便是他并非符修,也总该有所察觉,可他却对此仿佛始终毫无所觉。
又譬如为何汲罗被困浮玉山这么多年,被做出了如此残忍之时,而小楼之中却无人知晓。
以汲罗的本事,真的从一开始就毫无手段,只能束手就擒吗?
她是否也曾试图向小楼传讯,却最终……石沉大海?
所有这些事情,确实可以都推就到宁旧宿身上。
他乃小楼的二师兄,琼竹派掌门,确实可以瞒天过海。
但这其中,总有一些说不通之处。
其他散布各个门派的师弟师妹们也就算了,为何清弦道君也能始终毫无所觉?
这其实本就是一件有些奇特的事情,且不应该这么多年过去,都无人发现端倪。
只是彼时他的道侣、小师妹宁暮烟之死太过悲恸,又哪里会有人去深思这背后的许多事情,更不可能将他与这场过分惨烈的死亡联系在一起。
就算是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许多新入门的弟子在偶尔大着胆子探听清弦道君的故事时,也还会有前辈们无不憧憬地感叹一句,据说清弦道君与他的道侣伉俪情深,可惜他的那位道侣陨落得太早,清弦道君直到如今,每年还要去祭奠,并且再也没有另娶道侣的意思,不近女色。
纵使是七情六欲相对寡淡的修真界,大家也依然爱听和憧憬完美深情的爱情故事。
清弦道君与他的道侣从来都是这些故事中其中的一个。
又有谁会去想这背后……是否藏着什么呢。
再往深处去想一层。
清弦道君分明在宁暮烟死后,便已经闭关,却又为何突然有一天,破关而出,游历天下,再偏偏在理应是琼竹派巡视范围的宫城之中,发现了许多修真之人,再掀起了彼时的那一场惊动天下的宫城之变呢?
他……收傅时画为徒的时候,是否,便已经是为了这一根魔骨了呢?
傅时画本就苍白的脸色再差了几分。
那到底是将他从云梯上捡了回去的师父,虽然他大多数时候都在闭关,只靠他自己修炼,但那……到底是他的师父。
傅时画一度觉得,清弦道君,是真正给了他改变命运的机会的人。
可现在,他突然变得不敢确定了起来。
——是他给了他改变的机会,还是他……早就为他的命运,画好了前行的路径?
虞绒绒想到了宁旧宿在跃下诛魔台之前,对她说的那几句话。
彼时她不解其意,却也没有时间多想,此刻再去回忆,自然品出了其中不一样的味道。
她轻声道:“宁旧宿之前也对我说过一些话。”
“他说,清弦该死,小楼该死,魔神也该死。”虞绒绒缓缓道:“他说我是魔神的容器,身上带有魔印,我若身死,魔神也将无法复活。”
四海异动,小楼之外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此处三人的耳朵与神识。
这世间,能酿成如此动静的,有且只有一人,也只有一种可能性。
“很显然,他知道的,也不是全部。”虞绒绒继续道:“当时我以为,他对我师父爱而不得,因爱生恨,所以才说……清弦该死。”
“但现在看来,显然并非如此。”傅时画哑声道。
“的确并非如此。因为,在这句话后,他的所有布置分明都是针对小楼与魔神,却并没有任何针对清弦的举措。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虞绒绒抿了抿嘴,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再缓缓道:“他说,清弦不必他杀,自有人会去。”
一直都一言不发的耿惊花突然笑了起来。
虞绒绒见过他许多种笑,恨铁不成钢的,气急败坏的,冷笑,讥笑,也在道衍台上见过他无数次意气风发时的朗声大笑。
但此刻,耿惊花的笑,更像是听了一个再滑稽不过的笑话,看了一幕让人前仰后合的喜剧,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却还在笑。
笑自己,笑小师妹宁暮烟,笑二师兄宁旧宿,笑天下谁人不识君,却也是真的字面意义的谁都不识君。
这一瞬间,他甚至对天道意识中的秘密,都已经全然不感兴趣了,也不再有任何的好奇之心。
他慢慢站了起来,拎起自己的那柄剑,再一言不发地从小楼中走了出去。
他没有说他要去哪,但谁都知道他要去哪。
虞绒绒和傅时画都没有问需不需要帮忙,又或者说,是否多几个人,会多一些胜算。
因为,他们都知道,唯独这一战,耿惊花不会愿意要任何人插手。
……
耿惊花慢慢走在去往锁关楼的路上。
有内阁的弟子见他去向,执礼向前:“这位师伯,掌门尊上在锁关楼到九曲回廊之处都设了结界,恐怕近日并不想人打扰……”
却听这位看起来有些苍老的前辈倏而问道:“什么时候设的?”
那弟子愣了愣,还是如实说道:“如果没记错的话,是道冲大会之中,大师兄回来拜见了掌门尊上之后。”
“原来如此。”耿惊花眼中的叹息更盛,他与那名弟子擦身而过,竟是依然就这样向前而去:“看来他从那时开始,便已经想到了此刻。”
此刻?
什么此刻?
那弟子满头雾水。他好意提醒,却见这师伯还要前去,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心道或许真的有什么要紧之事。
却见那师伯如入无人之境般,就这么摇晃着有些佝偻的身躯,一步踏上了九曲回廊,再悠悠然向前继续去。
哪里像是有结界拦路的模样?
那名弟子不由得以为是结界开了,情不自禁欲要上前一探,然而才迈动脚步,一道符意却已经将他困住。
“不想死的话,让整个内阁的弟子们都离远点。”
他愕然抬头,却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行走在九曲回廊中的矮小佝偻身影,竟然好似有那么一瞬……
高大洒然而肆意。


第205章
魔宫白塔。
所有的生机都已经消逝,唯独塔尖上白色光茧中,魔气越来越昂然,几乎要将那样逼人的纯白染成墨黑,再将整座白塔包裹。
那只漂亮纤细至极的手终于将光茧再撕开了许多,手的主人露出了一截衣袖,那衣袖原本似乎并不存在,只是在应该有的时候,才出现在了那人身上。
有盛景繁华钩织蔓延在了原本纯黑的布料上,好似烂漫春意一瞬降落,旋即便成了最盛的夏,最茂的花朵。那样浓烈的色彩好似打翻了天地之间所有的调色,如此细密缠绕地挤在一截衣袖上,显得精致富丽,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光茧中的存在,好似先有了神智,有了声音,再从头颅上,新生长出来了躯干与四肢,甚至在四肢还没有完全长成的时候,便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了一只手,去呼吸自己太久没有呼吸过的空气,去摄取更多的魔气。
旧骨消亡,新骨成。
被困在四大封印之下,被渊兮贯穿头颅,被天道撕裂神识……困拘了这么多年的魔神,终于在最严苛、最几近苛刻的条件下,完成了这一场复活……又或者说,新生。
修真域的人不惜以命填阵,也要将他永镇于无尽深渊,那些背叛了魔族的魔们,宁可自己的后代永远也踏不出那一方天地,也要将他混乱撕裂的神识封于弃世域中。
所谓弃世,从来都不仅仅是说魔族被天道所弃,被世间所不容。这个地方最初的出现,本就是为了将他的一切都弃于世间之外。
最初的最初,人们并非对此一无所知。
但时间太漫长了。
时间从来都是最冷漠的残忍,但对他来说,却也是最好利用的工具。
记忆是会模糊的。
模糊到几乎已经无人记得这些事物的起源,模糊到甚至快要没有人记得他便是最初的天玄道尊,再模糊到无人知晓,那些碎裂开来的天道意识碎片中,也有他的意识。
自最完美的载体,最富有人间烟火之供奉的血脉,却偏偏是天生道脉的傅时画身上所培育的魔骨,由他自己心甘情愿掰碎卸下,是为旧骨消亡。
而那一截魔骨中的魔髓早已流转在他的体内,再铸成了新的魔骨。
是为新骨成。
既然是新骨,哪怕傅时画再捏碎多少次自己体内的骨头,也对他毫无影响。因为他所需要的,从来都只是新骨生这件事,而不是那一截骨头。
这才是最完美的魔骨,有了这样的第一截魔骨,他自可重新长出一副身躯,撑起他原本只剩下了一隅自归藏湖底逃逸的破碎意识。
那些传遍天下的跃动声,是他的心跳,也是他的骨骼重生之声。
好事成双。
他的魔骨重生之时,他烙印出魔印的虞绒绒,也集齐了那四块散落的碎片,再将它们拼凑在了一起。
所以他的意识也重归一片,终于从浑浊与混沌中重新变得清明了起来!
……
就在他重新睁开眼的刹那,梅梢雪岭中,松梢剑阵上,那位持剑而立的梅剑尊,身形忍不住地一颤,竟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掌门尊上!”无数弟子惊作一片,欲要向前,却不得寸进。
白发童颜的梅掌门眼神混沌一片,她几乎是凭借最后的意识,才堪堪维持住手下大阵,而不被突兀地将自己几乎彻底夺舍的力量所打败。
“魔神……”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已经从方才这一瞬发生的事情中,明白了什么。
“魔神?魔神不是……被封印在大阵之下吗?”有一并勉力维系大阵的长老不解问道。
“魔神复活了。”梅掌门眼神沉沉,身形依然并不十分稳,显然要维持这样清明的意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她到底是这世间唯一能保持神志清明而行走的灵寂期道君,便是那一股与自己的意识时刻撕扯的力量变得如此强大,她也还紧紧握着自己的剑,好似只要手中有剑,她便能够保持一片灵台清明:“封门,继续守阵,至少……不能让他变得更强。”
她的声音并不大,并不能让所有人都听见。
距离她最近的十六月于是深吸一口气,道元流转,再将她的话语传到了梅梢雪岭的每一个角落。
“梅梢派封山门——请诸位同门与我等一并守阵!人在——”
四周一片哗然,众人并不能真正理解魔神如何复活,因何复活,却听懂了梅掌门的后一句话。
无论松梢剑阵下,会发生什么,都会止于梅梢雪岭之中。除非梅梢派战至最后一个人,绝不会危祸于人间。
“——阵在!”无数声回应带着剑意,接着十六月的话语,一并于梅梢雪岭之中升腾而起!
……
浮玉山,小虎峰。
那座山早已崩塌成了废墟,废墟倒也恰好堆积成了一座山的模样,只是不复往日巍峨,有荒草野花生长于缝隙之中,好似在告示浮玉山的所有人,这里曾经发生了多么惨烈的一幕,却也依然尚存生机。
梅梢雪岭的大阵有所异动的同一时间,浮玉山的阵也在颤动。
那片还没有彻底从悲渊海边传递到修真域的心跳,正在响彻整座浮玉山。
依然提着一枚空空的金丝笼的汲恒长老终于上前一步,将自己手中的笼子抛了出去。
那枚笼子倏而变得极大,那些金丝细柱也变得粗壮,几乎能贯穿天地,霍然将一片废墟的小虎峰彻底笼罩其中。
心跳般的异动当然不止是声音。
有什么东西不断地开始与那些金色的柱子碰撞出刺耳的声音。
汲恒长老脸色微白,身上挂的那些七七八八的珠串也开始逐一破碎,但他并没有收回金丝笼,也没有切断自己与笼子的联系,而是就这样席地而坐,比了一个拈法印的手势。
他未曾去救汲罗。
这是他抱憾一生也无法弥补的事情。
但至少现在,他……守住她以生命守住的一切。
他的身后,小笑峰的小齐师兄与小周师兄对视一眼,才要向前,却有一道素衣身影先他们一步,一剑顺着某一道金色立柱的方向,直刺入地!
阮铁持剑而立,周身剑气大盛,竟是逼得那笼中的心跳声黯淡微弱了下去!
随着他的动作,无数浮玉山的剑也一并齐齐而动!
……
悲渊海是一片浓郁到化不开的蓝。
晴空万里的时候,这蓝就如同最澄澈的宝石,最美的绸缎,就算翻涌的时候,也带着碎金的流光。
这一天,本应依旧是晴空,但碎金微黑,澄澈微浊,那些悲渊海大阵竭力困住的东西,还是一点一点,渗透了出来。
老吕师兄深吸了一口气。
不仅是他,早已身经百战,无数次在死亡的边缘穿梭的断山青宗弟子们,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这一次,绝不是简单的兽潮来袭。
恐怕也绝非一场简单的厮杀。
突然有人喃喃道:“我们断山青宗弟子的命,就是驻守于此,再长眠于此吧。”
老吕师兄从前也是这么想的。
也没什么遗憾的,生于此,长于此,守于此,也葬于此。
但他的脑中,突然出现了傅时画彼时说的那句话。
——“我偏不信命。”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旁边的几位同门都在看他,老吕师兄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喃喃出了这句话来。
他自己都愣了愣,然后倏而笑了起来,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不信命!赴死不是我们的宿命!我们的杀——是为了活下去!”
许多握剑而微微颤抖的弟子们愣了愣。
很快却已经有声浪随着老吕师兄的这一生高呼响了起来。
“——活下去!”
这样的声音里,却又混杂进了一声突兀而清脆的女声。
“谢琉——!”
一道紫衣纤细的身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悲渊海边。
无数断山青宗的弟子大惊,心道宗门早已封闭,此去八百里都已经人烟渺无,只为腾出接下来可能的战场。
又怎么会有人突然出现在这里!
还、还直呼了悲渊海大阵中那位存在的名字!
“谢琉——你这个王八蛋——!”那道声音竟然还在继续。
众人顿时更惊。
这、这可就不仅是直呼了名字啊!!
下一刻,却见那道紫色的身影已经一跃入海,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中。
比起海面本就有的那些波涛,她入水时的涟漪几乎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但所有人都敏锐地发现,随着她的动作,原本几乎好像摇摇欲坠的大阵,好似……好似变得平静了许多。
……
天下动荡,无数人奔赴宗门之中,尚未被波及的门派也已经做好了大战的准备,再去支援距离自己最近的宗门。
魔宫之上,魔气依旧愈发浓郁,好似丝毫没有被修真域影响到。
骨骼生长的声音还是没有停下,只是比起之前的密集已经变少了许多,显然这一场新生已经到了尾声。
光茧骤敛。
那些光华附在只有干骨的身躯上,形成了新的皮肉,将碧色魔骨覆盖。
那只漂亮的,平直伸出的手臂上的华服也已经彻底钩织而成,将那具新生的躯体遮掩住。
光茧散去,立于其中的身影终于完整的出现。
华服上百花缭乱,欲迷人眼,随着这样的花色出现的,是墨黑的长发,那人的身上色泽如此绚烂,头上却不着一物,就这样尽数如绸缎一般披散下来。
从光茧中走出的人,身材高挑,腰肢纤细,极尽曼妙之态,让人忍不住去猜测他的性别。
光茧彻底敛去时,他终于抬起了头。
那张脸上,却竟然覆着一张面具。
那张面具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底色纯黑,从底部勾勒出了逼真的燎原火色,一路燃烧蔓延。
火焰中心,有一只眼睛。
一只虞绒绒早在浮玉山时,就见过的,带着些天真的残忍的,眼睛。
光茧散去,终于有光透入了魔宫白塔中。
日光铺洒在新生魔神周身的一瞬间,他的满头黑发从发根开始,色彩褪尽,变成了尽数的白。


第206章
虞绒绒的目光依然没有从耿惊花离开时的背影处收回,她明知自己的这个动作停留再久,也不会再看到耿惊花的身影,但她还是没有动,好似要执拗地留下什么。
耿惊花不过化神期,便是重新执起了剑,也算是符剑双修,也到底只是化神。
而清弦道君,虽然一直都在闭关,没有行走于世间,但他也已经灵寂。
灵寂与化神之间,不仅仅是两个大境界的跨越,更是从夫唯道与见长生这样的天堑之别。
“长生……就那么好吗?”她倏而轻声道。
“我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傅时画应道。
他的声音微哑,很沉,像是在问清弦道君,也像是在问天下许多人,还像是……在问那位他从头到尾都想要知道一个答案的人。
长生,就那么好吗?
随着他的思绪,某种晦涩的气息悄然出现在了他周身。
这一刻,如果有人内照形躯,便可以看到傅时画体内的魔骨好似有了一丝颤动,摇摆出了一小片碧色的阴影,好似想要将这样的色彩渲染到这具身体中更多的地方。
但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他。
那样的温度好似打断了他的垂眸,让他的目光重新有了焦距。
下一刻,虞绒绒已经抱住了他。
她心底有太多话想要说。面前的这个人,实在背负了太多,他知晓了自己敬爱的父亲对自己的图谋,虽然还不知自己体内去而复生的魔骨究竟承担了什么样的角色,但此刻四海的滔天好似已经说明了什么,而造成这一切的推手,竟是一手扶他长成的师尊。
没有经历过同样的事情,就不会敢去轻易地提什么虚无缥缈的感同身受。
所以虞绒绒只是抬手抱住了傅时画,仿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哪怕只是稍微地,让他感受到,她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