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鸾双眸张瞪。
惊呼声未能出喉,一只手从背后牢牢捂住她的嘴。


第20章 分寸
“别出声。”
低哑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月光绰约的夜色里,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眉眼风流,眸底满透玩世不恭的戏谑。他的手搭在她肩上,不由分说将她从窗下搂开。
宝鸾仍处在方才无意一瞥的震撼中,呆呆地被人搂在怀里,任由他带着自己往外去。
出了寝堂,视野开阔起来,不远处三三两两的宫人和宦官从回廊走过,天上一轮玉白的圆月,秋风轻柔抚过面庞,宝鸾缓缓回过神,衣袍上昂贵别致的青木香扑进鼻中,袍下温暖的手臂将她抱在怀里。
两人坐在竹园的胡凳上,他低眸冲她笑:“吓成傻子了?”
宝鸾从他怀中撑起,歪向另一边,额头轻靠竹子,默声不语。
齐邈之凑过去,指尖弹弹她的耳珠:“怎么不说话?”
宝鸾心里乱得很,她懊恼地捂住眼睛。
她似乎窥破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齐邈之哈哈笑,拽她手腕:“捂眼睛作甚?看都看了,后悔也来不及咯。”
宝鸾攥拳打他:“你还笑,你也看到了。”
齐邈之趁机抓住她两只手,纤细的手腕,他一只手就能扣牢:“我看到什么了?嗯?”
宝鸾以为他真的没看见,忙道:“没什么。”
齐邈之笑道:“骗你的,其实我看见了,不就是……”
宝鸾心里的慌张变成害怕,她猛地从他掌心抽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嘴:“不准说。”
她不知道那个秘密背后代表着什么,此刻她思绪回笼,隐隐察觉它背后的意义也许会摧毁太子。
宝鸾紧锁眉头,对上齐邈之的目光,一字一字认真道:“你什么都没看见,我也什么都没看见,你点点头,代表你同意我的话。”
齐邈之点点头。
宝鸾松开手站起来,作势就要往回跑。
既然她能闯进太子的寝堂,那么其他人也可以。她不能让别人也看见那一幕,她必须下令阻止人靠近寝堂。
宝鸾刚迈开腿就被人拽回去,她跌坐胡凳,不满地瞪着齐邈之:“你放开我,我有急事。”
齐邈之笑容玩味,道:“你确定太子需要你的这份好心?”
宝鸾听出他话中有话,疑惑问:“什么意思?”
齐邈之啧啧两声,拨开她额前碎发,气定神闲道:“看来你和李延待久了,还真的染上几分傻气。太子若害怕被人瞧见,寝堂门口为何无人看守?连太子自己都不在乎,你又为何在乎?”
宝鸾呆愣,挣扎的动作停下来。
齐邈之继续道:“瞧你吓成这样,真是没出息。这样的事有何稀奇?美色不分男女,长安城中有此癖好的大有人在,不过寻个乐子罢了。”
宝鸾对宫外的事所知不多,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长安城西市,而且还是匆匆一瞥。听完齐邈之的话,她半信半疑,问:“真的吗?”
齐邈之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名字,又道:“各府寻欢作乐起来,多的是比这更荒诞的事,太子宠爱谁是他自己的事情,不必你替他操心。”
犹豫停顿,后面半句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齐邈之若有所思朝太子的寝堂方向看一眼。
单就这一件小事,只要太子不挑破,甚至不能成为他的污点,一切都会相安无事。
前提是太子愿意留有分寸。
齐邈之收回视线,对上宝鸾打量的目光,眼神颇为诡异,似在探究什么。
齐邈之变了脸色,沉声道:“我府里没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你最好别给我乱想。”
宝鸾立刻转开眼眸,问:“你怎么来东宫了?”
齐邈之漫不经心道:“闲来无事,到处逛逛。”
宝鸾提醒:“天都黑了,外面已经宵禁。”
齐邈之打个哈欠:“那正好,今晚我留宿东宫。”
宝鸾想说,得太子同意才行,后来一想,就算不同意,齐邈之也会留下来。
除了太上皇的太极宫,全长安他来去自如,从不需经人允许。
两人离开竹园,夜风簌簌,提灯路过的宫人长影晃晃,恭敬行礼退到一旁:“永国公,三公主。”
齐邈之将宝鸾拽近些,让她将手伸出来:“路黑,我牵你回去,你住哪?”
宝鸾指了指,“那边。”招手示意宫人递过宫灯,道:“有灯照着,路就不黑了。”
齐邈之一把掀翻宫人奉上的灯,道:“滚。”
宫人们颤颤巍巍跑开。
宝鸾准备拾地上的宫灯,才刚弯下腰,齐邈之上前就是一脚,远远踢开宫灯,强势牵过她的手:“走了。”
宝鸾被他拖在身后,用手推他背,又气又无奈。
走了数刻,眼见就要走到居所,宝鸾忽然想起什么,死活都不肯再往前。
“已经快到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你走吧,去寻你自己的住所。”
齐邈之眼眸微眯,“难道你屋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我瞧见?”
宝鸾被戳中心思,神情一虚。
她确实怕他瞧见,但她屋里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是怕他瞧见班哥。
如今她每晚睡觉都由班哥守夜,此刻班哥正在她屋外面等她回去,齐邈之只要一到她的居所,就能看到他。
宝鸾拗不过齐邈之,任她如何推阻,他仍是坚持牵她回到居所。
夜色茫茫,班哥站在居所大门口等候多时。
不必宝鸾吩咐,他已将李延哄睡。李延心思单纯,一开始还嚷着要找宝鸾,被他三言两句哄住后,慢慢地也就肯听话了。
他看着李延熟睡的面庞,心想,要是所有人都像李延这般好哄,那该多好。
秋风阵阵,借着寒凉稀薄的月光,班哥远远瞧见两人朝这边走来。
人走近了,他认出其中一人的身影,是他等候已久的小公主。
班哥快步上前:“殿下、殿下。”
夜影中忽地一道凌厉的风朝他飙来,班哥光顾着迎接宝鸾,反应慢了半拍,回过神时已来不及闪躲。
班哥膝上一痛,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今日打马球时太过用劲,浑身上下的骨头早已酸疼不已,如今被一枚小石子击中,倒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班哥喘着气,迎面望见宝鸾朝他跑过来:“你怎地这般不小心,摔到哪了?”
班哥正要说自己是被石子击中才摔跤,一双锦靴落于身侧,迅速踢开那枚石子。
齐邈之眼神冷漠,看蝼蚁一般的目光盯着班哥:“还不快自己起来?难道要让公主扶你?”
他揽住宝鸾扣在身前,不让她过去。
班哥咬紧牙关,强撑着爬起来。
宝鸾还要问上两句,听见齐邈之冷冷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不想死就快滚。”
宝鸾本就担心齐邈之看见班哥大发雷霆寻旧仇,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示意班哥赶紧走。
她焦急的目光映入视野,清澈的黑眸里,是为他而生的担忧。班哥掐进肉里的手指蓦地一松,隐忍地低下眸子,哑声答了声“是。”
齐邈之对着班哥跌跌撞撞离开的背影冷笑:“他倒惯会装可怜。”
宝鸾下意识就要反驳,但为班哥着想,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齐邈之在她屋里逛了个遍,接了她亲手端的茶,脸上的冰冷这才融化,笑道:“我今天在宫里做了件事,待你回宫听见,肯定觉得有趣。”
宝鸾心不在焉问:“什么事?”
齐邈之没答,转而问:“下个月立冬,你去不去我府里?”
往年立冬日,圣人会携皇后往太极宫,同太上皇寒炉温酒作诗吟赋,几位皇子公主也将跟随。那一日,太极宫将彻夜灯火通明,永乐宫的热闹全都飞到太极宫,为这场天伦之乐锦上添花。
跟随的皇子公主,仅限皇后所出的儿女。
和李延同样不讨圣人喜欢的人,还有大公主李青娘。李青娘的生母是个楼兰女子,因为怀胎不足八月生下她,被圣人厌恶。李青娘至今只有青娘这个小名,连个大名都没有。
李延和李青娘是不可能跟随圣人前去太极宫拜见太上皇的,倒是宝鸾,曾随圣人去过一次。后来因为李云霄不乐意,宝鸾不愿惹祸,自请留在永安宫。
从那以后,每年立冬,宝鸾都会被留下。
宝鸾已经习惯被留下。无论是立冬还是除夕,又或是每一个家人团圆的节庆日,她都知趣地留在拾翠殿,安安静静守好自己的本分。她知道,那团属于家人的欢声笑语里,没有她的那份。
她只有亲人,没有家。
今年的立冬,宝鸾已经做好打算,她要去一个地方,但不是齐邈之的国公府。
齐邈之被她回绝,倒也没恼,指着屋外道:“那小奴趴在墙上瞧什么呢?”
宝鸾生怕齐邈之将班哥逮回来打死,跑到门口喊道:“班哥,去厨房寻些点心来。”
墙上的脑袋这才消失。
宝鸾回过身,齐邈之正笑着看她:“你就这么不放心,怕我打死他?”
宝鸾小心试探:“你会吗?”
齐邈之道:“我要打死他早就动手了,哪会等到今天?”
宝鸾松口气,有讨好之意,又端杯茶给他。
“你可知我为何放过他?”齐邈之抿一口放下,起身准备离开。
宝鸾上前送他:“为何?”
齐邈之甩袖负在身后,大步往外走:“他现在讨你欢心,我不想败你兴致。”走到庭中停下来,回眸一笑,英气逼人:“等哪天你腻了这小奴……”
他也就不必活了。


第21章 许诺
宝鸾在东宫住了三日,太子的照顾细心周到,除了不再让她往寝堂去之外,并不拘着她。宝鸾游遍东宫上下,来去自由,甚是快活。
不是三公主,只是李宝鸾,太子默许她以一个小妹的身份依偎。这份默许温柔缱绻,不求回报不祈回应,如水般温润的包容与宠爱,令宝鸾沉醉其中乐不思蜀。
可她终究还是要回到永安宫,回到她的拾翠殿。
离开东宫的时候,宝鸾恋恋不舍。太子亲自将她抱上马车,约定好下一次接她来东宫的时间,又用他将从江南西道归来时为她带礼物的事作为宽慰。
宝鸾不明白,为何短短三天过去,太子突然就要外出巡察江南西道一带水患之灾。
听齐邈之说,太子是自行请命,甚至没有事先和圣人皇后禀明情况,直接向太上皇奏请密令。
和太子同去的,还有一个宝鸾认识的人,以前的骁骑尉,如今的大理寺寺正,袁骛。
袁骛之前在十六卫任职时,便协助大理寺破过许多疑难杂案,他从十六卫突然调遣至大理寺,虽有异议,但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他凭借出色的侦查破案能力,一举成为大理寺交口称誉的人物。
此次袁骛随太子秘访江南西道,亦是太子主动提出。
宝鸾不了解朝堂上的事,但她看得出太子此行决心之大。他似乎是要做些什么,像是雄心,又像是抗争。她为他高兴,又为他担心,她第一次希望自己是个男子,能为太子出几分力。
因为太子要出行,择选太子妃的事也就延后了。
宝鸾从太子的肩后看去,穿青衣的俊美少年垂目侍立,她特意打听过他的名字,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宝鸾搂着太子脖子轻声说:“大兄,无论你做什么,在小善眼里,大兄都是全天下最好的人,能让大兄高兴的事,肯定也是全天下最好的事。”
太子身形一怔,对上宝鸾纯真清澈的目光,水葡萄一样的眼,干干净净,毫无心机。
太子将宝鸾放进车里,浅笑捏捏她的脸颊:“小善亦是全天下最好的小娘子,这次阿兄未能周全照顾,等下次小善来东宫,阿兄再给小善赔礼。”
宝鸾道:“大兄,江南之行,务必早归。”
“一定。”太子放下车帘,退了出去。
今年的立冬日,同往年一样,欢声笑语,歌舞升平。
长安的冬日并不寒冷,宝鸾的秋衣外添一件织锦披衫,就算是御冬了。等到深冬之时,若有幸得白雪降临,便再披上一件鹤氅,就能在大雪中自在游玩。
崔玄晖的书信已经寄来,宝鸾捧着信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
崔玄晖在信中道,中途遇阻,发生了一些小意外,所以这段时间才会音信全无,如今阻碍已除,他已抵达东突厥都城,待探明城中形势,便会表明身份与东突厥共商日后和平相处之事。
这些细节之事,宝鸾自然不会知晓,崔玄晖给她的那封信里,并没有提到任何遇险的事,是康乐长公主托人将信送给她时,另外告知她的。
宝鸾得到的信,写的是崔玄晖一路所见所感。信中有诗云: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宝鸾念着诗,闭上眼睛想象边塞的风景,以至于这几日做梦,梦里皆是黄沙漫天,风声似鼓。
班哥盘腿坐在宝鸾脚边,仰着脑袋看她半伏在榻上,两手捧着信,一张小巧樱唇无声地念着什么,甚是陶醉。
班哥没有念过书,念书并不能让他吃饱肚子,他只跟人简单学过认字写字,因为会认字能让他更容易找活干挣钱。
班哥悄悄瞧见过那信上的字,笔墨横姿,铁画银钩,写得好极了。小公主总是看着信笑,看完后便将信小心保藏起来,第二天一睁开眼便又从那宝箱里将信取来看。
班哥比从前晚睡一个时辰。守完夜回去,他并不马上就睡,他用腾出的这一个时辰练字。
他看过那信一次,记住上面写了什么,亦记住那些字是怎样的笔风。
他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凡是他看过一遍的事物,皆像刻进他的脑子里一般,无论过去多久,他都能清楚地说出所有细节。
班哥照着脑海中崔玄晖的信练字,练了好几天,又用那字拣抄出半首诗,诗就在他的袖中,他假装从袖中跌出那张折叠的纸。
纸叠出来,没能引起小公主的注意。小公主的心思全放在崔玄晖的信上,浑然不知周围之事。
班哥只好弄出动静。
这一次,小公主总算看到地上躺着的薄纸。
“那是什么?”宝鸾问。
班哥不答,拣起来就要藏进袖中。
宝鸾来了兴趣,从他手中拦下,拿过一看,看清上面的字迹,大吃一惊。
宝鸾惊喜问:“这是你的字?”
班哥低声道:“我没正经念过书,写出来的字也丑得很,让公主见笑了。”
他很是窘迫,一双眼看过来,似乎恨不得立刻撕掉那张被她看见的纸。宝鸾见状,立刻将崔玄晖的信放进宝盒收好,转而细品班哥抄诗的字。
她反复看了好几遍,声音温温软软,点评道:“这字写得很好,颇有表兄风骨。”
班哥漆黑的眼涌起笑意:“殿下谬赞。”
宝鸾取来笔墨,在那半首诗下面,补全诗的后几句。为显鼓舞之意,又在纸上印下她的公主宝章。
一张纸,薄如蝉翼,捧在班哥手中,却似有千斤重。他小心翼翼地抬高,窗棂漏下的日光照透那张纸,纸上小公主的字迹如她的人一样,美丽高贵,温婉大方。
她在上面写: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班哥第一次觉得诗是个好东西,里面传达的意境,确实能令人回味无穷。
宝鸾欣慰道:“你能文能武,若多加勤勉,也许以后能做官。”
班哥问:“做官?”
宝鸾招手让他靠近些,认真道:“你进宫做我的随奴,难道没想过日后的前程吗?”
班哥默声。
自是想过的,他不想一辈子都只做个随奴。
宝鸾道:“随奴做官的例子不是没有,你天赋异禀,只要有人愿意为你举荐,他日功名加身,指日可待。”
班哥道:“殿下……”
宝鸾将心里的话告诉他:“你来我身边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你的忠心却最为诚挚,我知道你待我好,我很感激,日后我定会替你谋一个好前程。”
班哥道:“我想一直留在殿下身边。”
宝鸾笑道:“可过两年我迟早要放你走,除非你想做宦官。”
班哥伏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一个随奴最好的前途,便是做官。
他第一眼看到小公主时,便知她是个很好的主人。他想,若是能占有这个主人,牢牢抓住她,趁她年幼时得到她的宠爱,他便能成为日后那个影响她一举一动的人。若她能有自己的势力,他便是其中最举足轻重的那个。
他努力获得她的宠信,她睡觉时要他守着,说闲话时要他陪着,用膳时会赐他吃食。从东宫回来后,她更是对他青眼有加。
如今,她又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给了他许诺,一个千金之诺。
他本该知足,却觉得心里空荡荡。
班哥凝望宝鸾,她如雾中之星的眸子正对着他笑,白如凝脂的手点了点他的额心。
班哥忽地一把攥住这只手。
他张唇欲言,脑海中的念头呼之即出。
能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何止宦官。太上皇那么多个公主,多数皆豢养面首。
官拜高品的面首,大有人在。
宝鸾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冒犯触怒,她柔声问:“怎么了?”
班哥摇摇头,放开她的手,低喃道:“殿下要快些长大。”
宝鸾以为他惦记着前程,苦笑:“还要长大到何时?再长几年,我都能尚驸马了。”
班哥伏低身替她穿鞋,口是心非:“殿下的驸马,定会是天下最好的郎君。”又道,“对了殿下,今日我们要去哪?”
宝鸾嘘声,左右张望,悄声道:“你先发誓,绝不会向外人透露我今日的行踪。”
班哥立刻发起毒誓。
宝鸾得了毒誓,一颗心放下来,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要去的地方我不勉强你跟去,若是你不愿意,我便一个人去。”
班哥问:“什么地方?”
宝鸾道:“朝阳殿。”
朝阳殿,赵妃所居的冷宫,宫中人人绕道的地方。
小公主要去看她的母亲。
班哥义无反顾应下:“我愿意陪殿下前去。”
立冬日皇后圣人不在宫中,宫道往来的宫人们都少了许多。宝鸾乔装成宫人的模样在宫道穿行,低着脑袋,步伐快速,身后跟着小黄门打扮的班哥。
圣人曾下令,不准宝鸾前去朝阳殿探望赵妃。
宝鸾上一次看望自己的母亲,还是三年之前。自从圣人下令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母亲。
宝鸾实在是太想见自己的母亲了,她求过圣人,但圣人大发雷霆,命人将她看得更严。今日趁圣人皇后不在宫中,又有班哥愿意陪她去,他是个有本事的人,既忠心又能耐,一定能让她见到母亲。
朝阳殿看守并不严,班哥没费多大力气引开朝阳殿大门口的宫人。
宝鸾悄悄溜进去,在墙角下等班哥。
不一会,班哥也闪了进来。
“我阿娘就在里面。”宝鸾紧张道。
班哥顺势握住她的手缓声宽慰:“殿下,放心,你想在里面待多久就待多久。”
宝鸾一颗心跳得快速,她回握班哥的手,道:“班哥,你陪我一起进去。”
班哥余光扫过破旧的殿宇,这里荒凉寂寥,根本不像是一个妃子住的地方。
他牵紧宝鸾发颤的手,忽地想到郁婆说过的话
——永安宫里,有一个比仙子还美的女人。她姓赵,是世上最美丽善良的人。


第22章 赵妃
门窗紧闭的旧屋,屋前台阶长满野草青苔,一把大锁牢牢挂在门上。
班哥取出随身携带的荷包,一根针在锁眼里戳碰,熟练地解开大锁。回眸对上宝鸾惊讶的目光,他面上微红,快速收好针,低眸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殿下放心,我没有做过贼。”
“谁说会开锁就是贼?”宝鸾竖起大拇指,由衷地感慨:“班哥,你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班哥嘴角扬了扬,眸底浸着笑,用衣袖擦去门板上的灰,好让宝鸾的手不被弄脏。
他恭敬道:“殿下,请。”
宝鸾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推开门。
终日不见阳光的寝屋扑面而来一股潮湿霉味,入目一对紫檀架分设两旁,泛黄的帷纱挂勾花开富贵帘架,帘架后一张大案,左右两侧分设书架,斑驳的墙面上挂一张残画,画下两架东倒西歪的银灯,灯内没有油芯,只剩黑凝的灯油痕迹从墙上一路蔓延到地上。
宝鸾捂住嘴,强忍喉咙中翻滚的呜咽声。她双眼通红,打量屋内的一切,心酸的眼泪滚滚淌下。
她无法想象这种地方能住人,到处都是肮脏发臭的气味,简直就像是宫人们嘴里所说的乞丐住的地方。她的母亲,一个孕育了公主的后妃,竟然住在这种地方。
宝鸾脸上全是泪,愧疚和愤恼裹得她喘不过气。
她明明记得,三年前母亲住的地方不是现在这般,虽然偏僻陈旧,但至少干净整洁。那时朝阳殿有好几个宫人伺候母亲,她们还说,圣人对赵妃余情未了,便是她疯了,也没有置之不理,偶尔还会悄悄探望。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他不管母亲了?
是因为她不听话吗,阿耶要惩罚她不听话,所以才这般对母亲吗?
宝鸾哭成泪人,差点摔倒,班哥不知所措地扶住她:“殿下。”
宝鸾哭噎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定是我的缘故……阿耶才不管阿娘了。”
班哥着急擦拭她的泪水:“殿下莫急,慢慢说,我听着呢。”
宝鸾哭道:“三年前……三年前我悄悄来探阿娘,惹得阿娘她做了不好的事。”
班哥问:“什么不好的事?”
宝鸾一缩脖子,泪眼花花:“只是一点小事,而且阿娘不是故意的。”
她惊慌地张着眼,滚烫的泪水顺着下巴滑落脖颈,似是极力回避记忆里的事。
班哥不敢再问,他安静地扶着她,任由她将眼泪鼻涕全揩在他袍上。
满是污垢的屏风后,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靠近。
班哥吓一跳,下意识将宝鸾护在身后,凌厉的眼神杀向前方,随时准备出手:“是谁?”
宝鸾拽拽他衣袖,鼻子一抽一抽,哑声道:“班哥,定是我阿娘醒了。”
班哥不放心:“殿下,你站这别动,我先过去瞧瞧。”
宝鸾汪汪泪眼,叮嘱:“班哥,阿娘……阿娘可能会大喊大叫,你别伤害她。”
班哥应下:“明白。”
失去光彩的赤金梁柱边,紧紧钉死的花窗中漏出几丝白光,昏暗的光影中,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站在那,她的五官掩在蓬松的乌发后,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这双眼晶莹灵动,却又满是癫狂,似野兽般的目光直直瞪来。
班哥怔愣,四目相对的那瞬间,严阵以待的谨慎和提防忽地自心间消散,莫名的亲切感涌上胸膛。他紧皱眉头,一动不动打量眼前的女人,心中的怪异感越发明显,似有什么吸引着他往前去,他突然很想拨开女人的头发瞧一瞧。
赵妃发狂往前奔来,张牙舞爪的手臂眼看就要甩到班哥,视线再次相接,赵妃看清班哥的模样,动作蓦地僵滞,眸中疯狂缓缓消退,浑浊的视线定在他脸上,呆呆愣愣地看着他。
赵妃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呜两声,那只瘦得像柴木的手抚上班哥的脸,班哥定在原地,目不转睛盯着赵妃。
这是个疯子,而且还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可是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觉得她疯癫?她看他的眼神,由惊讶转为欣喜,再由欣喜变成温柔,就像是郁婆一样,甚至,甚至比郁婆更为慈爱。
赵妃傻傻一笑,露出讨好的笑容,嘻嘻跳回去,抱起床上的枕头,像搂婴儿一般搂在怀中,一边轻摇枕头,一边看着班哥,像哄孩子一样,道:“乖,乖,睡觉觉。”
宝鸾按捺不住从屏风后走出,入目便看到赵妃脸上的笑容,她目瞪口呆,以为自己看错,揉了揉眼睛,定晴一瞧,赵妃仍在笑着。
宝鸾已经记不清多久没看过赵妃的笑容,赵妃从不对人笑,即使是她这个女儿,亦不能得到半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