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鸾呆呆问:“在你梦里,你的母亲是什么样子?”
班哥道:“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觉得她应该是个美人,每次梦见她,她都会将我抱在怀里,替我赶走坏人。”
宝鸾低声呢喃:“真好,能做这样的梦,真好啊。”
银月悬挂夜空,报钟的更声从远处的鼓楼隐隐飘来,风中轻摆摇曳的木芙蓉花叶婆娑,清寒的桂花香裹在稀薄霜雾中,偌大的宫殿旷廖寂静,夜鸟哑哑鸣叫,自月下一纵飞过。
班哥探身埋进窗内,他轻柔拭去宝鸾脸上滚落的泪水。
这次没再诚惶诚恐,没再跪地谢罪。
他坚定地擦去她脸上每颗泪珠,直至她不再哭泣。
“殿下,班哥会守着你,班哥会替殿下赶走所有的噩梦。”
宝鸾破泣为笑:“你当自己是什么?能驱梦的道士吗?”
“是,只要能为殿下排忧解难,我立刻就去做道士。”


第15章 花冠
长安的秋,最是多变。早晨寒风瑟瑟,白霜浓雾,到了正午,却是火亮一个太阳当空悬挂。
傅姆满头大汗拎着漆盒从外面回来,盒里装满新鲜的桂花糖露、木樨清露和乳酪浇樱桃等,皆是宝鸾爱吃的秋日小食。
这几日公主夜里睡不好,白日吃得也少,好不容易今日有了胃口,自然得让她多吃些。
傅姆走到石阶前,还没进屋便听到屋里传出的欢声笑语。声音全是清脆的女孩音,有宫人们的笑声,也有公主的笑声。
傅姆听见宝鸾笑,压在心头好几日的担忧总算落下。
银铃般的说笑声中,忽地一道羞怯的少年音响起:“姐姐们莫捉弄我,我哪敢劳烦姐姐们编花冠?”
傅姆迈进屋里一瞧,说话的正是班哥。
他盘腿跗坐在铺着白色波斯地毯的木地板,半边身子挨着矮榻的脚柱,榻上坐着宝鸾,两人一高一低,宝鸾微低脑袋,班哥正用鸡蛋轻柔地滚着她的眼睛。
地上堆满花篮,篮中是从园中采集的各类鲜花,宫人们围坐在宝鸾身边,一边说笑一边编花冠。
重阳节人人皆要戴花冠插茱萸,宫内更是攀着比似的,众人皆在花冠上花许多心思。无论身份高低,人人都能为自己编一顶戴张扬华美的花冠。
宫人打趣班哥:“你哪里是不敢劳烦我们,分别是怕我们编得太丑戴出去丢人现眼!”
班哥手里动作未停,专心致志伺候宝鸾昨夜哭肿的眼,嘴里答道:“不敢不敢,姐姐们莫要为我费力,只编自己的那份就好。”
宝鸾裙上也堆了好些花,她睁开一只眼,指间拨弄花瓣,心血来潮问道:“你不敢戴她们编的花冠,那你敢不敢戴我编的花冠?”
班哥手里的鸡蛋差点摔落,想都不想立刻应下:“敢。”
“你就不怕我编的花冠丑陋不堪,戴出去惹人笑话?”
“只要是公主编的花冠,那便是世间最好看的。”
宫人哄笑,一人指着自己头上鸟窝似的花冠:“你瞧瞧,这就是公主编的花冠。”
班哥伸过手对那人道:“姐姐不要,那便给我。”
宝鸾拍他的手:“你抢她的作甚,那个丑死了,我重新给你编一个好看的。”
班哥乖乖点头。
宝鸾拿过泡软的藤条,拣出蔷薇木瑾茶梅各类簇锦鲜花,莹白的玉指动作优雅自在,一点点编花冠。编几下停下来比划班哥脑袋大小,班哥黑亮的眼满是期待。
宝鸾想到昨夜他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后半夜入睡,她再也没有惊醒。
毫无置疑,和这永安宫其他人一样,他是殷勤的,热忱的,他甚至比旁人更谨慎谦逊。可他并未一味地伏低做小。有时候她会在他眼睛里看见蓬勃的野心,她忍不住思索,这个人,他想要什么?
好在他的勇敢并不令人生厌,他恰到好处地宽慰了她,她愿意让他靠近些。
片刻,宝鸾将简单编好的花冠戴到班哥头上,班哥满足地笑了。
宝鸾鲜少见他这般笑,他笑的时候总是抿着唇垂着眼,含蓄内敛,似春风一般轻柔无痕,而他现在却笑得像是夏日最烈的太阳,皓白的牙齿全都露出来,灼灼逼人的爽朗。
“我从来没有戴过花冠,这是第一次,谢谢殿下。”
宝鸾得了他满心欢喜的谢意,对比他头上略显简陋敷衍了事的花冠,面颊微烫,窘声问:“要不要我再给你编一个?”
班哥两只手抚着头上的花冠:“我喜欢这个,殿下若想再赏一个,那就来年再赏吧。”
宝鸾道:“好,明年再送你一个。”
班哥闻着头上的花香,满屋的香气扑鼻,那么多顶花冠,没有一顶比得上他头上这顶花冠芬芳馥郁。
他悄悄窥视小公主,小公主已经开始为别人编花冠。
他忽地希望外面刮来一阵大风,将这屋里的花全都吹走,再没人能得到小公主亲手编的花冠。
漆盒里的小食吃得精光,一半进了宝鸾肚子,一半被宝鸾赏了宫人。
班哥也分到几块。吃得慢条斯理,大家都吃完了他还没吃完。
宝鸾喊他的名字:“班哥。”
班哥猛地被唤,差点噎住,连忙答道:“殿下,何事吩咐?”
宝鸾悄声问:“今夜你还来守夜吗?”
班哥不能做主,他本就是挤了别人的差事才能守夜,答:“我想来。”
宝鸾道:“那以后都由你来守夜吧。”
班哥惊喜不已:“是。”
傅姆绕过说笑的宫人,见宝鸾和班哥在说悄悄话,凑过去道:“殿下,过几日昭苑的赏菊宴,我们去不去?”
宝鸾点头:“去,皇后为太子哥哥择妃,我自然是要去瞧瞧的。”
傅姆推开班哥额头:“你这小子,就不要跟去了。”
班哥不甘心:“我不能随在殿下身边伺候吗?”
傅姆笑道:“永国公也许会去赏菊宴,虽然这几个月你安然无恙,但若被他撞见,他计较起来你岂能活命?”
宝鸾也道:“你就在拾翠殿待着吧。”
班哥只得应下。
赏菊宴当天,除各府小娘子外,另有长安城有名的文人学士前来赴宴。皇后另在麟德殿设宴款待他们。
皇后在昭苑露过一面后,回到麟德殿,她气定神闲落座殿中央的主位,主位旁设两软垫供人盘坐,与主位共享案桌。
圣人昨夜醉酒吟歌,仍在休憩,尚未露面。
众人向皇后举杯,皇后落落大方,女子特有的婉约声线,温柔谦和地感谢众人今日热情赴宴。
她的亲切如春雨般润物无声,洒进每个人心中。
文人中有听闻皇后独断专权残酷霸道的,今日特意来当面作诗讽刺,原本已经做好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结果一见皇后本人,听她说上几句待客的话,立时消了拳拳慷慨赴义的心思。
这哪像个独揽朝政野心勃勃的女子?她雪白的面庞柔柔弱弱,纤秾合度的身姿端庄温婉,从他们面前含笑而过,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说得出每个人的诗句,她的眼里满是赞赏,偶尔说出一两句品鉴诗文的心得,恨不得让人奉为知己。
女官凑到皇后面前耳语几句,皇后以不胜酒力为由暂时离开,朝花屏后的内殿而去。
内殿的矮榻上,一人合衣仰躺,双目紧闭,手盘在脑后,听见脚步声,不悦地喝道:“滚出去,莫要扰我安寝。”
女官们面面相觑,见到皇后前来,躬身行礼尚未出声,便被皇后阻拦。
皇后放轻脚步来到榻前,推推榻上的华服少年,柔声道:“无错,你不去昭苑赏菊吗?”
齐邈之认出皇后的声音,却一动不动:“有什么好看的,不去。”
皇后坐到榻边,道:“今日赏菊宴,全长安的小娘子们都来了,赏不到好看的花,也许能赏到合心意的人。”
齐邈之仍是闭着眼睛,道:“那都是给太子相看的,我凑什么热闹。”
皇后也不恼,抚上齐邈之额角,摘下他发丝间沾的一片海棠叶,问:“你今日宿在宫里吗?”
齐邈之道:“不,我回去。”
皇后问:“如今你大了,府里伺候的人该多添些,明日我挑几个送过去。”
齐邈之睁开眼,眼含笑意,朱红薄唇微微上挑,话里带刺:“娘娘对我不放心?如今我大了,娘娘便要找人看着我?早知如此,我何必长大,早早地死了不是更好?”
皇后面上毫无怒意,眼神柔和:“也就只有你敢这么对我说话。”
齐邈之笑道:“再过几年,兴许我就不敢了。”
皇后轻戳齐邈之的修眉湛眼:“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娘了,她从前同我吵嘴时,便是这样瞪眼对我笑。罢,你不想要就不要吧,省得你又闹出事来。”
花屏前传出脚步声,有人掀了珠帘跑进来:“母亲,母亲!”
清露公主李云霄翠簪珠钗穿锦披纱出现人前,雪袖上衣弧形领下束起微耸的胸脯,声音仍是孩子稚气,周身打扮却是成熟华美。
她从帘后跑进来,一眼望见榻上躺着的人,立时停下脚步往后退:“你……你怎么在这!”
齐邈之翻身坐起,翘高二郎腿:“我为何不能在这?”
李云霄看到他就觉得脸上隐隐作疼,就算过了好几个月,她还是会梦见那日被掌掴的屈辱。
她愤愤瞪视齐邈之,面上神情像是要撕了他一样,双足扎在原地,始终没敢往前一步。
齐邈之双手抱肩,饶有玩味地打趣李云霄:“表妹,你莫不是知道我在此处小憩,特意又带了什么女官来扑我吧?这次你想给我下哪种迷情药?是春酥还是合欢,又或是什么新的药?”
李云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母亲宠爱齐邈之更胜过她,她只是想让母亲对齐邈之失望少些宠爱,所以才答应那个女官将她送到齐邈之床上。
可惜,她一贯百战百胜的阴谋诡计这次竟然失效了。
李云霄结结巴巴将脑海里拼好的话甩出来:“上次不是没怎样吗,你何必次次揶揄我?就没见过你这种小气刻薄的男人!”
齐邈之起身,笑道:“你小小年纪,就懂男人了?了不得,当真了不得。”
李云霄愤怒的脸扭曲一团,气到尖叫:“啊啊啊啊我杀了你——”
握拳冲过去。
齐邈之轻巧一闪,挥挥宽袖,连回头瞧一眼都不曾,闲庭信步般朝外而去。
李云霄对皇后哭诉:“母亲,窦邈之欺负我!他一个外姓之人凭什么欺负我!”
皇后道:“融融,你的表兄并非外姓之人,他不姓窦,他和母亲一样,姓齐。”
李云霄听出皇后语气中的不满,低声道:“只不过是一个赐姓罢了,母亲赐他姓齐,可他仍是窦家人。”
她不明白,窦家人除了齐邈之和齐邈之的父亲还活着,其他人全都死了,根本不足为惧,母亲何必对齐邈之这般好?
皇后面容肃然,轻柔平和的声音下透出不容抵抗的威严:“融融,莫要胡闹。”
李云霄收起眼泪,在母亲面前,她不敢一味任性,对她而言,母亲比父亲更令人畏惧。
李云霄往外跑:“我不留这了,我去昭苑替太子哥哥选嫂嫂。”


第16章 赏菊
宝鸾坐在步辇上,头上遮着蔽日的长帷帽,细长洁白的脖颈上一串金镶珠宝项链,项链中间火红的鸡血石下挂一碧蓝水晶,头上的珠钗头饰和项链相衬,一派红蓝之色,温雅且低调。
她特意择一副淡素色的海波纹裙衣,为的就是不在宴上抢风头。
今日赏菊宴上的娘子们定是争奇斗艳,她这个做妹妹的,今日就做回陪衬,要是太子哥哥能选出心仪的人,再好不过。
宝鸾远远瞧见李云霄的仪仗,人没瞧清楚,先被她那身打扮晃了眼。
奢华艳丽,要多张扬有多张扬。
宝鸾吩咐人让出道,先让李云霄的坐辇过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李云霄昂起下巴哼了声,斜视道:“三妹妹,你也去昭苑?”
宝鸾答道:“是。”
李云霄又哼一声:“有我替大兄选嫂嫂就够了,你去作甚?”
宝鸾咬唇,细声道:“我……我也想去看看。”
李云霄道:“又不是你选,你看什么?”
宝鸾默声不语。
李云霄挥挥手,示意宫人继续抬辇往前,回头冲宝鸾道:“等我进去你再来,最好迟些入苑。”
宝鸾早就习惯她的霸道,应下:“好的,二姐姐。”
等上半刻,再也瞧不见李云霄的仪仗,宝鸾才让人前进。
进了昭苑,成片澄黄的银杏树流光潋滟,花树下团团簇簇的丽人们往来走动,她们着繁丽的裙袍,贴满金箔金花的如云义髻下,一张张娇艳的美人面,画着各式各样精致的红妆。
一个梳双鬟望仙髻穿碧罗长裙的女子喊住宝鸾:“殿下。”
宝鸾在脑海中搜罗一圈方想起眼前人是谁:“赵姐姐。”
赵福黛是南景侯赵家之女,其祖父赵阔,官拜户部尚书,亦是宝鸾的外祖父。宝鸾和赵福黛之间,可称一句“表姐”“表妹”。
宝鸾不想唤这么亲昵的称谓,赵家人对她和她的母亲避之不及,他们并不亲近。
小时候宝鸾曾满心期盼地去过赵府,那一次回来后,再也不曾拜访赵家。
今日见到赵福黛,宝鸾虽然惊讶,但不意外。
赵福黛正逢婚嫁之年,赵家将她送来赏菊宴争择太子妃,是意料之中的事。
赵家虽比不得五姓七望那几个大家族,但在长安城中,也算是根基稳固的世家大族。
如宝鸾所料,赵福黛寒暄过后便匆匆离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傅姆讥讽道:“这赵娘子年纪轻轻,却尽得赵氏真传,日后前程大着呢。”
宝鸾懒得计较:“无非是遵循长辈训导罢了,她只比我大上几岁,又哪能自己做主。”
傅姆感慨宝鸾生得一副好脾气,忽地看见什么,道:“瞧,崔娘子也来了。”
崔莲娘正好也看到宝鸾,含笑冲宝鸾颔首。
宝鸾在崔家时经常见到崔莲娘,两人也称得上熟稔。莲娘从长案后走出,上前迎宝鸾。
银杏树林中间空地,一抬层层木阶的赏花台上,依次摆满五颜六色的菊花,台下设数十长案软垫,伴树而摆,供人稍作歇息。
宝鸾拉着莲娘坐下,道:“你怎么也来了?”
莲娘道:“是我娘非要让我来。”
宝鸾见她眉尖若蹙,毫无半分雀跃欣喜,问:“你不愿意?”
莲娘道:“我岂配肖想太子殿下。”
宝鸾笑道:“你若不配,世间便没几人配了,以你的才情相貌,家世出身,你不配做太子妃,谁配?”
这话还真不是恭维。
以崔莲娘博陵崔氏女的出身,长安城她想嫁谁都行。
莲娘羞红脸:“殿下莫要打趣我,我真的没想过做太子妃。”
她说话都有几分颤抖,宝鸾知道她是个脸皮薄的人,立时缓笑敛话,转了话问起康乐长公主和崔府其他人。
莲娘一一回答。
李云霄自迈进昭苑那刻起,便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她走到哪都有一群人簇拥,哪怕今日的赏菊宴是为太子而办,李云霄依然夺过所有人的注意,俨然像是这场宴会的主人。
她出尽风头,理所应当地享受大家对她的奉承。
兵部侍郎傅家的小女儿傅六娘惯会讨好卖乖,颇得李云霄欢心,今日亦是想尽办法哄李云霄开心。
“听闻又有人献了几个身怀绝技的随奴给殿下,殿下怎么也不带他们出来让我们瞧瞧?”
李云霄不屑道:“不过是几个卑贱的小奴,有什么好瞧的?”
傅六娘道:“就算是小奴,能做殿下的小奴,就已比寻常人高贵百倍,日后殿下出宫开府,这些能人异士还指着为殿下效命换功名呢。”
李云霄被哄得舒舒服服,随手取下手腕间一只翠绿的玉镯:“赏你了。”
那镯子细小一圈,傅六娘比李云霄大上几岁,身体早已长成,根本戴不了,饶是这般,她依然欢喜收下:“那我就不跟殿下客气了。”
李云霄扬起下巴,道:“你若能成我嫂嫂,以后就真的不用客气了。”
傅六娘不动声色观察李云霄神情,假模假样道:“殿下,像我这样的,怕是入不了太子殿下的眼。”
李云霄道:“你放心,我会在大兄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
傅六娘等的就是这一句,喜笑颜开道:“那就全托殿下了。”
李云霄瞧见花台下的宝鸾,早就摘了帷帽,露出一张楚楚动人的脸蛋,气质出尘绝俗。
李云霄今日在齐邈之那受了气,此时见到宝鸾与人有说有笑,心中冒出一股无名之火。
她隐隐察觉,齐邈之对宝鸾和对她截然不同,明明她才是皇后所生的嫡女,和齐邈之是真正的表兄妹,齐邈之就算脾气再差,顾着那点血缘关系,也该对她这个表妹好些才是。
偏偏他不。他待她就像待一个惹人厌恶的小孩子,可是对宝鸾,他甚至都没有骂过她!
李云霄本就不喜欢宝鸾,添上齐邈之的缘故,她就更不喜欢了。
傅六娘将李云霄脸上的神情变化看得清清楚楚,她适时问:“殿下,三公主在那边,我们要过去吗?”
李云霄正想找人撒气,她吩咐道:“她今日穿的那条裙子真好看,你过去敬她酒。”
傅六娘立时明白李云霄的意思,到底顾忌宝鸾是公主,犹豫道:“殿下,我们一块过去罢?”
李云霄嗤笑她:“就你这胆子,还想做我的嫂嫂?”又编话道,“实话告诉你,大兄喜欢柔弱的女子。”
傅六娘再无二话,端起酒就往宝鸾那边去。
一个皇后所出的清露公主,和一个没有称号的三公主,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宝鸾正和莲娘说话,眼角余光瞥见有人朝自己而来。
尚未看清楚,那人挤到她身侧坐下,不由分说将手里的酒杯递过来:“三公主,可否赏脸和六娘喝杯酒?”
宝鸾来不及问你是谁,就被满杯绯红的果酒湿了衣裙。
傅六娘忙手忙脚,道:“殿下,我不是有意的。”
她身体颤抖,仿佛宝鸾做了什么吓坏她,她才洒了酒杯,含泪瑟瑟,伏在宝鸾身侧大声请求她的宽恕。
众人目光探究看过来。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傅六娘嘴里可怜地求饶,眼中却无半分慌张与歉意,对上宝鸾的视线时,喊得反倒更大声更无助。
宝鸾脸色淡淡,道:“起来吧,一条裙子而已。”
傅六娘怔愣,完全没有想到宝鸾会轻轻揭过。
要知道,连她这般年纪遇到这种事,都不能淡定处之,就算能忍受衣裙被污,也不能由着人无故叫屈,三公主比清露公主还小上半岁,应该更加恼怒才是。
傅六娘并不是真的想惹恼宝鸾,只是想让宝鸾看起来更加狼狈而已,有李云霄在,她相信自己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傅六娘不甘心地又问一句:“殿下真的没事吗?真的愿意宽恕我吗?”
银杏树后走出一人,解下身上织锦罩衣盖住宝鸾被污的衣裙,悦耳低沉的声音里透出嘶嘶冷意,字里行间皆是不满:“你是哪家女子,入宫赴宴前无人教过你规矩?如此鲁莽冒失,一惊一乍,毫无半点端庄稳重。”
众人看清来人,连忙行礼:“太子殿下。”
傅六娘傻眼。
她没想到太子会突然出现,更没想到太子会当面指责她。
那样一番不留情面的重话,几乎可以毁掉她的名声。
傅六娘脸色苍白,她不敢看太子,祈求的目光望向宝鸾,这次是真心悔过想要求饶:“三公主……”
太子呵斥:“住嘴,你方才嚷得那么大声还嫌不够?非要吓坏小善才肯罢休?”
傅六娘战战兢兢:“没有,我没有……”
太子一个眼神,立刻有宦官出现,将傅六娘拽开。
太子扶起宝鸾,“小善,走吧,我陪你回去换衣裳。”
李云霄冲出来拦住太子:“大兄,你不能走。”
太子皱眉:“融融,走开。”
李云霄道:“你得留下来陪我们赏菊。”
太子平静的嗓音如同玉石翠琅,冰凉而典雅:“今日的菊,我已经赏完,没什么好瞧。”
说罢,携宝鸾离开,留下满林美人目瞪口呆心思各异。


第17章 出宫
从昭苑离开后,宝鸾没有上步辇,她拽了拽太子的衣袖,走到旁边一处寂静无人处。
宴上的淡然自若瞬时消散,宝鸾着急道:“阿兄,你真的不回去了?”
太子道:“不回去了。”
宝鸾发愁:“可今日这场赏菊宴,是特意为阿兄举办的,全长安的世家小娘子都来了,错过这次,兴许下次阿兄就不能择到自己心仪的人了。”
太子幽深的双眸透出一抹晦涩不明的笑意,他摸摸她的脑袋,道:“即便这样的宴会举行上百次,我也不可能择到自己心仪的人。”
宝鸾歪头,语气困惑:“为何不能?”
太子避而不答,转而捞过宝鸾被弄污的裙子,道:“好好一条裙子被污成这样,你竟也能忍着不生气。”
宝鸾道:“谁说我不生气?我可生气了,但我再生气,也不能为了一条裙子,破坏这场赏菊宴。”她挽住太子胳膊,悄悄道:“阿兄没有出现前,我就在想,若是我见到阿兄,一定要告诉阿兄,绝不能择那个故意泼我酒还大声嚷嚷的小娘子。”
太子拍拍宝鸾手背:“原来如此,竟是我阻碍了小善大发公主之威。”
宝鸾心想,她哪有什么公主之威呢?
她只是靠着阿耶的一点宠爱侥幸活在这宫里罢了。
太子抬手在小善发怔的目光前挥了挥,以为她还在为他离开赏菊宴的事发愁,遂道:“小善去不去东宫?待你换了衣裙,我们出宫去,你二兄也在东宫,小善正好为我们的马球赛做裁决。”
宝鸾道:“二兄也在?那我不去了。”
太子笑道:“你还不肯见他?”
宝鸾低声嘟嚷:“谁让他欺负四兄,他到现在都毫无半分歉意。”
太子道:“可你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见他,这样,你将四弟也带去,二弟若肯当面致歉,你便原谅他,可好?”
宝鸾惊喜,激动问:“阿兄,我真的能带四兄去东宫吗?”
太子道:“当然能,我先陪你去拾翠殿换身衣裳,然后我们一起去接四弟。”
宝鸾得了太子的话,恨不得立马插上翅膀飞回拾翠殿换衣裳。她知道,今日太子肯让她带四兄去东宫,是极难得的事。
四兄天生心智不全,生母又是个早已病故的卑微宫人,除了他自己的居所外,他鲜少去别处。无人愿意和这个痴傻的皇子结交,他甚至都没有离开过永安宫。
宝鸾想到什么,又问:“阿兄,我能不能再带一个人出去?”
太子一口应下。
回了拾翠殿,宝鸾召来班哥,让他随自己一起出宫。
班哥顿时紧张起来,不动声色打探问:“殿下,我们要在宫外待很久吗?”
宝鸾道:“要是大兄留我在东宫住,也许会待上三四天,三四天也不算久,到时候大兄会派人送我们回宫的。”
班哥听到最后一句“我们”,明白自己不会被扔在宫外,遂没了担忧,又听她说去东宫,好奇道:“殿下和太子殿下很亲近吗?”
宝鸾重重点头:“当然啦。”
她的太子哥哥虽然人前清冷孤傲,但他私下却待她极好,她在他身上得到了一个妹妹所能拥有的全部关切,他高贵的储君身份从未影响过对她这个庶妹的关怀,在这威严冰冷的永安宫里,太子的仁慈像是皇权之上一抹不合时宜的温柔,水一般轻轻包围着他身边的每个人。
宝鸾嘱咐:“到时候四兄也会和我们一起去,你要替我照看好四兄。”
班哥应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