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太入神,时而呆滞,时而清醒,清醒时唾骂石源:都怪这厮太会讲故事。
他不该当什么小侯爷,应该去做说书人。
宝鸾托腮,眼前是花房里移栽出来的红芍药,殷红得像是血。
他杀敌的时候,会不会害怕?
血溅到身上,他有干净的衣衫换吗?
宝鸾惊觉自己在替班哥担心,立马晃晃脑袋,晃得太用力,珠翠金钗都掉下几支。
那个人,他哪用得着她担心。宝鸾嘟嘴,看着摔出裂纹的翡翠宝钿,自言自语:“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下午,宝鸾睡午觉起来,石源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宝鸾抱着花猫,对石源的到来很是不耐,对花猫说:“喵喵,抓他。”
花猫舔舔爪子,发出“喵”地一声。
石源嘻嘻笑,对宝鸾一鞠身,叉手道:“公主,郎君来信,有事请公主代办。”
宝鸾高昂小脑袋:“哪位郎君?我为何要替他办事?”
石源将鱼娘的事说出来。不必多做渲染,身为世家女却沦为乐营营妓,为脱籍甘愿豁出性命,这样一段悲情坎坷的经历,一五一十照实叙述,就足以打动人心。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一个深情不悔苦苦痴等的情郎。
年轻的女郎,没有不喜欢听这种事的。
“郎君说,是否成全她,全看公主的意思。”石源将班哥另附的信奉上,缓缓道:“公主愿意成全她,郎君就替她脱籍,公主没有空理会,那就送她回乐营,郎君自会处置。”
话毕,石源叹气,皱眉道:“依我看,公主还是不要理会,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营妓,胆大包天竟敢妄想脱籍。纵使她过去出身世家,现在成了乐营中人,就该恪守本分,怎能让公主操心她的事?”
宝鸾生气道:“小侯爷长得人模人样,怎么说出来的话如此冷血!”
石源问:“公主要管?”
宝鸾斩钉截铁:“当然要管。”
石源佯装为难:“可这营妓求的是郎君,本不关公主的事,公主管郎君的事,是否有瓜田李下之嫌?再者,替罪臣家眷脱贱籍,没有正当理由,很容易落人口实,日后揭出来,就算郎君一力承担,公主也有可能被连累。臣不得不提醒公主,慎重啊。”
宝鸾赶他出去:“你这个烦人精,好好的一个人,偏偏长了张嘴。”
石源走后,八个侍女围过来,眼里闪烁着和宝鸾一样的亮光。
“公主要见她吗?要替她寻情郎吗?”
只在话本戏文里听过的故事,活生生在眼前上演。侍女们的心,比宝鸾更激动。
戏文由人编写,这个营妓的人生不是一场戏,却比戏更吸引人。她的结局,将由公主书写。
人人都有着对美好故事的憧憬,宝鸾尤其喜欢圆满结局,连话本戏文都只看圆满的,若是悲剧收场,她能气上好几天。
“过两天我见见她,要是可以,将她的情郎也寻来瞅瞅。”宝鸾已经有了计划。
替营妓脱籍,替她改名换姓,赠她银两,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让她和她的情郎双宿双飞。
侍女们连连称好,都很愿意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出些力。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个时辰,妈妈们进来提醒,宝鸾才想起,到自己练字的时辰了。
打发掉侍女们,宝鸾独坐闺房,没有立刻坐到书案后去。
她倚在榻上,呼了好几口气,心平静和后,慢慢拆开班哥给她的信。
班哥之前也给她写过信,她不肯看,慢慢地他也就不再来信。这是三个月里,她第一次看班哥的信。
信上写:
他人有情,吾甚动容。
有情之人方能触情,吾亦知爱知情之人。
小善,吾妹,吾心。
宝鸾粉腮飞红,立刻盖住信,圆圆的杏眼眨巴好几下,呼吸才顺畅些。
她一张脸埋进软枕里,揉着满是墨香的纸,心想:果然不该看他写的信。
什么吾妹、吾心。
这人越发不要脸。


第90章 🔒一更
几日后春光明媚的一个下午,公主府的角门上,悄悄停下一辆青油车。车帘掀开,一张宛若娇花的脸露出来,眼里神采飞扬,黑溜溜地转动。
“好气派。”她发出喟叹,同来接她的婆子寒暄:“难怪我差点将妈妈认成夫人,公主府连角门都比别人家的正门高阔出几倍,妈妈在这样的府里当差,穿着打扮言行举止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
婆子笑道:“娘子到了公主面前,巧嘴可得收着些。”
这位娘子不是别人,是鱼娘。
在地窖内关了好些天后,她被送到这里来,来了好几天,一直在学礼仪规矩。今天才知道,原来她要见公主。
原本以为没有生机可言的鱼娘,看到公主府的门,这才肯相信,小单将军真的不杀她了。
经历了地窖不见天日只能等死的鱼娘,走在公主府丛丛郁郁的翠径花障间,真真切切感受到她确实还活着。
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每多走一步,多看一眼浓浓春意的繁花似锦,脚步便多一分轻盈。
脚下的长廊,是紫檀的,笼着地火,触脚生温,公主府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木廊,不知得花费多少银子。堆假山的石头,全是奔云石,纹理好似滇茶花,重重花瓣层次分别。斗大一块奔云石,可卖百金,公主府用奔云石堆就连绵逶迤的假山,当成寻常山石使用,可谓奢华至极。
走得腿脚酸麻,看得眼花缭乱,总算能到公主面前拜见。
公主见营妓,自然不会在正殿见,也不会在日常起居的院子里见。公主见她,是在园子里的一处小花厅。
鱼娘深深伏下去:“奴鱼娘,见过公主。”
公主的模样,鱼娘没瞧见,因为她不配抬头正视公主,从远远看到公主身影出现在花厅时,就有婆子训斥她低头。
“你叫鱼娘?”公主一开口,嗓音似玉珠溅盘,比鱼娘听过最好的歌喉还要美妙。
昔日韩娥曼声高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公主的声音,可比韩娥再世。
鱼娘答:“是,奴叫鱼娘。”
“你姓鱼?”公主语气亲和,仿佛她不是卑微的营妓,而是一位寻常世家女。
鱼娘紧张的心稍稍放松,笑着说:“回公主,奴不姓鱼。乐营日子煎熬,没有点盼头活不下去,奴爱吃鱼,所以给自己取名鱼娘。”
“你抬起头来。”
鱼娘缓缓仰起脸,将模样现给公主看,视线小心翼翼探过去,原是想察言观色,入目一张浓鬓雪肤的面庞,明灿如仙姝,惊艳得令人窒息。鱼娘呆住。
世间竟有这等绝色。
鱼娘自诩绝色,因为她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今日见到公主,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被公主一衬,鱼娘觉得自己被衬成了乡野村姑。她想到那晚去找小单将军,小单将军连门都不让她见。坐怀不乱,原来是早就见过公主这样的美人。
鱼娘眼睛直愣愣,失语般微张嘴。婆子咳一声,鱼娘没听到,咳到第二声,她才回过神。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唐突,吓得连连请罪:“奴该死,奴该死。”
宝鸾让鱼娘坐到自己身边来,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她的头发和肌肤。
头发是黑润的,肌肤是亮泽的。这个人在乐营里过得还算好。
宝鸾心里又高兴一分,她不喜欢看人吃苦头,她自己过得锦衣玉食,希望别人也能过得好些。
鱼娘入城后没有立刻被送到宝鸾面前,而是养了几天才送来,也有这个原因。班哥深知宝鸾的心性,她的同情心,不会因为鱼娘没有面黄肌瘦没有食不果腹,就减去几分。
他送鱼娘来,是为了讨好宝鸾,不是让她难过。
宝鸾问:“你是怎么认识……”顿住,看向一旁吃茶的石源。
石源提醒:“单峦单将军。”
“哦,对,单峦单将军。”宝鸾嫌这名字拗口,对石源幽怨的目光视而不见。
难道我有义务知道他的一切吗?
不知道名字怎么了,我连他何时生出的那种心思都不知道呢。
一想到班哥,宝鸾有些心不在焉,耳边听着鱼娘的叙述,神思飞到从前。
什么时候变得呢?是她做了什么,才让他生出那种心思吗?
做随奴时卑微可怜的班哥,恢复身份后谨慎小心的班哥,一幕幕往事,从宝鸾的眼前似流水般淌过。越往前,越模糊。
如今她脑海里最清晰的,竟然是来到陇右后,他在她面前平静自若说着无耻之言的样子。
宝鸾苦恼地叹口气。
公主一蹙眉,鱼娘心惊肉跳,连忙道:“单将军总共和奴说过两句话,面也只见过两次。单将军赴邀吃酒,此前和奴素不相识,以后更不会有任何瓜葛。”
她以为单将军是公主养的面首,才会有那样一个荷包。能说动公主见她一个营妓,单将军定十分受宠。
生怕被误会,情急之下,鱼娘险些还说出自己差点被杀的事。
她被叮嘱过,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要说。
鱼娘及时改口道:“将军对随身携带的荷包很是爱惜。”什么样的荷包,没有细描,大致说了几句。
宝鸾猜出那荷包很有可能是自己剪坏的那个。她不但剪了他留在府里的衣物,还把曾经送他的针指女红也都翻出来剪了。
就只那荷包还有个样子在,但也不能用,没想到他还留着。
宝鸾不想再听荷包的事,命人将鱼娘的情郎请过来。
鱼娘的情郎,是一个书生。求学时,曾得鱼娘父亲资助五十两。
宝鸾没费什么功夫,就将他寻了出来。
“从今往后,世上不必再有鱼娘,我愿成全你们两个。”宝鸾给出她的承诺,转而打量鱼娘的情郎,看他一表人才,从见到鱼娘那刻起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眼里有深情。
她问:“书生,你姓什么?”
书生说:“小人姓姜。”
宝鸾指着五百两银票,再指指鱼娘,问书生:“你是读书人,日后肯定要考取功名,届时有功名在身,你的妻子不能不体面。这里有五百两银子,要是你顾及体面,那就拿这五百两,风风光光地纳她为妾,日后另择贤妻。”
她摆出公主的威仪,声音故意冷漠严肃:“若你非要娶她为妻,那么这银子,你一两都得不到。不但没有银子,而且还得放弃你的前途,不能再做读书人,只能做个小生意人或者种田汉。”
书生跪下去行大礼,毫不犹豫道:“我愿务农,与妻子归隐山林。”
宝鸾满意地点点头,她取下鬓边一支金钗,插到鱼娘头上:“你选的这个人,他还算有担当,我祝你们恩爱一生,白首不离。”
鱼娘泪水簌簌,涕泗滂沱。
她听出公主有心试探姜郎。哭,不是为姜郎选她而哭,是为她重新被当成一个人而哭。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纳一个营妓,换成她自己没有落魄前,是不会见一个营妓的,更别说为营妓花心思。
鱼娘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她伏下去哭道:“公主的大恩大德,奴无以为报,戴罪之身,不敢连累公主,惟愿来世托生猫狗,逗公主开怀一笑。”
“不必等来世,你现在就值得我开怀一笑。”宝鸾嫣红的唇微微勾起一角,告诉鱼娘:“以后你就是姜氏,好好和你的丈夫过日子。这五百两,是我赠予你们的新婚礼,你要督促他上进督促他念书,早日替社稷苍生为黎民百姓效力。”
鱼娘和书生齐声应下:“谨遵公主谕令。”
宝鸾办成一件美事,笑逐颜开,心满意足。
她喜欢鱼娘,不是因为今天见了一面就喜欢,鱼娘的故事里,打动她的,其实不是鱼娘的深情情郎,而是鱼娘的勇气和叛逆。
正如鱼娘觉得不是每个人都能接纳一个营妓,宝鸾想的是,不是每个身处低谷的人,都能像鱼娘这般隐忍不放弃,等来一个机会,立刻放手一搏。
她帮她,因为她认为自己没有鱼娘孤注一掷的勇气。
花厅上,杨夫人也在。宝鸾让她来,是记着杨夫人曾说过她有一个闺中密友,也被发配乐营。
公主相助营妓,这样的事搁从前,杨夫人肯定满脸鄙夷。
今天,杨夫人依然觉得公主帮营妓有失身份,可她内心止不住地感动。
杨夫人悄悄抹了好几回泪。这个鱼娘,不是她的闺友,她却好似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闺友。
宝鸾让人送鱼娘和书生离开的时候,杨夫人没忍住,向宝鸾恳求:“能否容妾同她说两句?”
宝鸾留下杨夫人,让她自便。
杨夫人与鱼娘隔开几步远,问她:“你在乐营中,可曾认识一个出身江南世家的女郎?她脸方方的,眉毛浓浓的,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牙齿像兔子,脖子后面有一颗痣。”
鱼娘想了想,好像见过这样一个人,问:“是不是姓高?在乐营里坚持用原来姓氏的人不多,我记得她。”
杨夫人惊喜:“对对对,就是她!她怎么样?过得好吗?”
鱼娘一下子噤声。
这个人,已经病死了。
杨夫人抓住鱼娘胳膊:“快告诉我。”
鱼娘道:“她很好,大家都很喜欢她。”
杨夫人将自己的手镯取下给鱼娘:“你能替我传信给她吗?”
鱼娘摇摇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到另一个乐营去了,具体去哪我也不清楚。”
鱼娘劝她:“调离之前她改了名,已经不姓高,你不要找她了,找不到的,她也不会高兴你找她。”
杨夫人怏怏垂目,呓语:“会不高兴吗?那次斗百草赢她太多,难道她还记着仇?”
鱼娘默声,行礼后悄悄走开。
沙州城外的军营里,之万将驿站取来的书信送到班哥面前。
今天的信,有一封很是特别。
没有署名,信封里空空的,没有一张纸亦没有一个字。
有的,仅仅是一个香扑扑的荷包。
荷包绣乌龟,乌龟在爬山。
班哥低头嗅了嗅,眉不知不觉扬起,烛光下黑眸如星般明亮,在帐中除去外衣,只穿一件浅灰色绸衣裳,大刀阔斧地端坐,将荷包往心口处捂了捂,又放在唇边亲了亲。
绣什么不好,绣个乌龟。
他微微含笑,看着荷包,好似看宝鸾:“淘气鬼。”
陶醉了好一会,将宝鸾从头到脚思念一遍,班哥同之万道:“替那个书生还的债,欠条不要给他,给那个营妓吧。打点当地县官,叫他看着点,不准牙婆登这个书生的门。”
娶了妻子转手卖掉的,大有人在。妓从良,一般很难有好结局。
之万说:“能得殿下和公主关照,是她三世修来的福气。奴已经知会当地县官和坊间里正,有他们看顾,出不了什么事。依奴看,那个鱼娘是个精明人,就算无人照应,她也不会吃亏。”
班哥没有兴趣知道鱼娘的事,不想让小善白费心思,所以才让人看顾她。
他拆开第二封信。
这封信,是长安来的。
施居远在信中说,永国公突然离开江南,不日就将回长安。
班哥算算日子,他看信的这会,齐无错应该已经在长安了。
这个废物,江南郡公都已经被流放,他连收拾一个流放之人的残余势力都做不到。待了这么长时间,突然回长安,是知道小善的事了?
过去消息闭塞,寻常人唯一能获取信息的途径就是看邸报。邸报上,不会写公主离开长安祈福这种事。
要及时知晓天南地北的事,除非自己培养势力,各处都有联络通信的人。这需要花费巨量钱财。
班哥远在边关,也能知晓宫里的谈话,齐邈之身在江南,却事隔半年才知道宝鸾离开长安的事,区别就在于他们一个有人递消息,一个没有。
齐邈之去江南,是皇后的意思,不让他知晓宫里的事,也是皇后的意思。
皇后想让他心无旁骛地接管江南财政。
女官若英已经逝世,接替她的,是新入宫的清平女官。
清平女官来不及通传,人已经大步入殿。
“娘娘呢!我要见娘娘!”
皇后从古琴后抬起脸,她心爱的外甥气势汹汹,手里一把长剑,对着阻拦他的女官们恶狠狠道:“挡我者死,都滚开!”
皇后欣慰地从外甥发狠的面容上,窥见当年姐姐在幽州护着她的样子。
她懒懒出声:“别拦他,让他进来。”
齐邈之执剑来到皇后面前,一身深红行装,被江南好水好景滋养大半年的眉眼,更加俊秀净白,只是身上,多了几分颓然落寞的气质,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大受打击的人。
他红着眼道:“娘娘,你为何赶走小善,为何将她许给齐崇!齐崇他已有二十房小妾,怎能尚公主?”
皇后神情平静,仿佛丝毫不在意远归的外甥和自己别后重逢第一面,就是为了别人的事咄咄质问。
她道:“小妾多,又不是妻子多,公主嫁过去,是做正妻。”
齐邈之吼道:“娘娘非要选一个齐家人尚主的话,为何不能选我?难道我不算齐家人!”
他跪下去,手握长剑道:“请娘娘将三公主改降于我!”


第91章 🔒一更
心爱的外甥怒气冲冲,犹如爆竹一点就燃的样子,皇后没少见。
他怒容满面却隐忍不发,低声下气求人的样子,皇后却第一次见。
她许他在宫中横冲直撞,许他当街杀人无需受罚,许他叛逆不羁随心所欲。她默许他太多事,以至于他卑躬屈膝地跪在自己面前时,一时竟不太习惯。
皇后皱眉:“你起来。”
齐邈之不肯起:“请娘娘成全无错!”
皇后厉声:“你起来!”
她鲜少高声命令人,齐邈之犹豫之下,还是顺从了。他站起来,刚要往前几步继续恳求,被皇后喝住:“闭嘴!”
齐邈之默声,手握紧剑柄又松开。垂首站立,没有什么精神。
皇后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冷嗤一声。禀退女官,命人去殿外守着,谁都不准放进来。
殿内门窗紧闭,再无他人,皇后冷声道:“现在你可以跪下了。”
不让他跪,是不想让他在人前给自己下跪。
齐邈之重新跪下。这次跪得不是单膝,而是双膝全跪下,他伏下去,行大礼,面容是高傲的,语气是冷硬的:“娘娘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睨视他:“跪到我身边来。”
齐邈之撑着双臂就要起,一个玉盏砸过来,皇后道:“是跪,不是行。”
齐邈之咬紧后牙,双膝自冰冷的地砖摩挲向前,皇后掰开他的手,拿过长剑,长剑出鞘,锋利无比。
寒白的剑光,照出皇后如星般明亮的眼,犀利得好似一头秃鹫。
长剑握在她手里,优雅得像是抚琴插花,刺进人血肉里,却毫不含糊。
“无错,知道我为何给你起这个名字吗?”
齐邈之肩头被刺一剑,血汩汩外流,他没有呼痛,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平静地回答皇后:“娘娘许我一生无错。”
皇后玉白的指尖抚过他肩上的血窟窿,纠正道:“是许你在别人那里,一生无错。”
齐邈之道:“我不要在别人那里一生无错,连想要的人都得不到,一生无错有何用!若能得小善,我愿改名‘有错’!”
皇后凝视他倔强的面庞,沾血的指甲缓缓抚上去,抚他浓黑入鬓的长眉,抚他玉柱般高挺的鼻梁。
她会对自己的儿女们生气,却鲜少对外甥发火,因为她知道自己会包容他。
但这份包容,终究是有限的。
“无错,这门亲事就算更改,也不会是你。”皇后淡淡道,“我会给你一个更好的妻子。”
齐邈之颤抖着身体,像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同皇后道:“她就是最好的,世上没有比小善更好的妻子。我要她!姨母,从我第一次见到她起,我就知道,我要她!姨母,将她赐给我,我将永远对您忠心。”
他磕头,眼泪和血沾湿地砖。
从前不敢说的话,今天要说尽。
从前不敢肖想的人,今天一定要得到。
从闯进宫里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准备,今天,再也不会掩藏自己的内心。
他不再想她可能被自己无法控制的心魔伤到,不再想她可能会被夹在齐家和皇权之间,不再想自己是否能长寿伴她,不再想他是否能让她快活一生。
与其让别人伤害她,不如让他试一试,至少他会竭尽全力让她少受一点伤。
齐邈之一遍遍磕头,一遍遍哀求:“姨母,求您了,求您了。”
皇后无动于衷,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为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外人,你竟肯低下头颅,抛掉你最后一点尊严?
“无错。”皇后止住他,让他将脑袋贴到自己腿边来。袖子上的飞凤被血染红,她暗叹一声可惜,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衫。
她语重心长用巾帕替外甥擦拭伤口,脸上现出几分无奈和痛楚:“无错,怎么连你也来伤姨母的心?”
齐邈之连忙道:“我没有,姨母,我不曾想过伤您的心,过去种种事,皆是因为我不懂事,并非真心为之,现在我已经知道错了,姨母您做的事,都是为我好,都是为了齐家好,我不该和您赌气,不该任性妄为,以为做个疯子就能置身事外。”
他似一只温驯的大猫,小心翼翼蹭了蹭皇后的衣衫:“姨母,您骂我吧,罚我吧,再刺我一剑,收回我的爵位,贬我做一个庶人,怎么样都好,就是不要为我伤心。”
皇后叹道:“好孩子。”欣慰地扳正他束发的金簪,语气爱怜:“姨母怎舍得骂你罚你贬你做庶人,你是姨母唯一的亲外甥,也是姐姐唯一的孩子,姨母只会疼你爱你,绝不会伤害你。”
齐邈之乌黑的眼,仿佛孩子泣泪般令人心疼,他将自己的脸贴到皇后掌心,怔怔道:“姨母,昨夜我又梦见母亲了,她血肉模糊地对我笑,说我力气太小,割得不够深,害她痛了好久才咽气。姨母,我害怕,我好害怕!您告诉母亲,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让她疼,不想让她痛,您替我告诉她,让她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他哭得声声嘶竭,像是要哭碎人的心。
“我的儿。”皇后抱紧他,泪水如珠连串落下,心里像是被人活生生剜掉一块,长子自缢而亡时的悲痛也不过如此。
她柔声安抚他:“嘘——别怕,姨母在,没有人能怪你,你母亲更不会怪你。”
齐邈之仍是哭,哭了不知多久,皇后也哄累了,他及时停下来,红肿的眼无辜地望着皇后:“姨母,我要小善。”
皇后像是没有听到,她意味深长道:“无错,你不要学洛王,他活着的时候伤尽我的心,就连死,也要往我心口捅一刀。他什么都没有留给我,你不一样,你要多子多福,将你的血脉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微笑着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外祖父的爵位,虽然由齐崇继承,但齐家几代积累的人脉和财富,以后会握在你手里。你不喜欢齐崇,可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你的助力。无错,你不能总是凭自己的喜好,否定别人的一切。用人,重在利用,而不是赏识。”
齐邈之一怔,他第一次知道,皇后竟然有意让他接掌齐家的势力。
他还没反应过来,皇后的声音又多了几分深沉:“方才你说自己过去不懂事,其实不是的,在姨母眼里,你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齐邈之自己都不信:“我听话吗?”
皇后抿嘴一笑:“当然。”
齐邈之若有所思:“真要让我接替外祖父吗?”
皇后语气宠溺:“不仅仅是接替外祖父。无错,只要你听话,我也许会让你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利。答应我,你会奉我为父奉我为母,你的子孙会世世代代祭拜我。”
齐邈之像是被火烫到一样,惊恐地甩开皇后的手:“姨母,您疯了?”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皇后波澜不惊继续道:“你不是自诩疯子吗,这点事都能吓到你?好好回去想一想,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要小善,可以,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哪怕她成了亲,你也可以随时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