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见过武威郡公等人,班哥早上出去,晚上回来,在书房和石源说过话,饿得饥肠辘辘,去宝鸾那里用饭。
春柳和夏蝉候在屋外,见班哥进来,两个人并排站起,神情忐忑。
班哥问:“怎么了?”
春柳和夏蝉不敢答。
班哥斥道:“还不快说!”
春柳颤巍巍回道:“公主……公主……”
不等她说完,班哥大步流星进屋,一进去,看到宝鸾坐在地上用剪子绞他的衣物。
“嘶拉——”一声,她当着他面,剪得更用力:“反正扔也扔不掉,那就全绞了。”
班哥扫视她坐着的锦垫,地上凉,她还知道铺个垫子。看来昨晚的苦药没白喝。
“传饭。”班哥照常洗漱,照常用饭,吃的时候,摆饭菜的长方桌正对宝鸾,一边吃,一边欣赏她绞衣物:“累不累,喝口茶吃块点心歇一歇,不歇?哦,那你继续。”
宝鸾怔怔凝视他,看着看着,忽然没了力气生气,心痛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班哥放下银箸。
他刚吃过酒,醺晕的酒色在他脸上浮出一层红云,更显得俊美无俦。锦衣缓带,玉簪乌发,好似画中人。
迎上宝鸾的目光,班哥站起来,人如劲松,风姿若游龙,一步步上前,一字一字道:“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小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宝鸾偏头颦眉,似孩子般苦闷:“不,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你会习惯的。”班哥走过去拿走她手里的剪子,慢条斯理接过绞了一半的衣袍,手一用力,撕成碎片:“不喜欢我穿这些?明天重新裁,全做你喜欢的颜色,你喜欢的样式。”
宝鸾抓他衣袖,小脸皱巴巴一团,手不住地摇他,似要摇醒他:“六兄,你是六兄呀。”
“嘘——”班哥骨节分明的手抵上宝鸾的唇,轻声道:“不是六兄,小善,像以前那样唤我,唤我班哥。”
宝鸾嗓子哆嗦,觉得他好陌生:“六兄。”


第84章 🔒双更合并
宝鸾坚持以兄长相称,班哥听着不喜欢。
宝鸾察觉他不喜欢,反而喊得更响亮,但不是时刻挂嘴边。
一声兄长喊出口,膈应他也膈应自己。她有羞耻心,这种情况下还将他视作兄长,除非脑子被驴踢了。
所以不多喊,偶尔一两声,提醒他两人应是兄妹,不可以做情人。
班哥不能在公主府待太久,现下他还有另一重身份,是崭露头角的单将军。单将军请假探亲,最多离开半个月,扣掉路上来回的时间,在公主府待不到五天。
班哥来的时候,是从后门密道进,走的时候,也是从密道离开。
知道六皇子在西北的人,没有几个,知道六皇子和三公主共住一府的人,更是寥寥无几。除武威郡公和石源外,班哥对宝鸾的心思,没有第三人知晓。
府里的下人全是精心挑选,签的死契。得幸伺候宝鸾的,只知道有郎君这个人,但不知郎君到底是何人。
不在内宅伺候的,也没机会靠近,公主府之大,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公主,何况是偶尔出现的郎君。
宝鸾喊那几声六兄,全是背着人喊的。下人们不知班哥身份,她第二天就已察觉。这样的情况下,她再生气,也不会直白告诉人,这是外出寻仙药的六皇子殿下。
寻仙问道的六皇子和被放逐的三公主共寝一房,这样的话传出去,宝鸾头一个不答应。
她预见自己那时定会哭得昏天黑地,见人就解释:“一个睡外间一个睡里间,才不是共寝一房。”只怕说得口干舌燥,也不会有人信她。
班哥离开那天早上,细细交待八个大丫鬟:“公主用饭安寝都有规矩,可也不必时时拘着,只要吃得下睡得足,一切随她高兴。再就是公主平时玩乐,要劝着些,不要往风口处站,不要往水边去,衣服湿了要立刻换,夜里拜月看书,不能过兴,不能忧愁泣泪。”
对妈妈们道:“府里的事,你们替公主看着些,到公主面前拜见的,不要什么人都放进来。公主性善,是个随和人,所以你们更要提高警惕。对那些不自重不懂事的人,该教训的就教训,不要因为对方有些身份地位,就不敢开口,在陇右,没有人能高过公主,你们要牢记这一点。”
侍女们和妈妈们垂首应声。
班哥冰冷黑漆的眼,缓缓扫睨众人:“你们伺候得好,我不会亏待,但若不用心……”后面的话不必再说。
众人发誓:“奴不敢。”
荷包一一发下去,屋里伺候的是两个金锞子,值几十两银子。其他的人,包括小丫头也有,几个金珠,也值十几两银子。
每人都有赏,不是为喜事或有功而赏,只为交待两句而赏。没有人不高兴。
天刚亮,宝鸾还在睡,几十个人被叫到小厅里训话,此时齐声谢赏,声音像是要飞起来。
班哥让她们跪着,没有喊起。手一指,点出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平时在廊下洒扫,没有资格进屋伺候。见主人点名,喜不自胜,虽不敢仰头直视,但也尽力露出饰金的长脖,戴玉的细腕。
宝鸾院里的人,没有穷人。随便一个打杂的下等侍女,比正经官家小娘子的穿用都好。
“你过来些。”班哥发话。
小丫头娇娇怯怯,膝行上前,内心激动:清姿英发的郎君,连公主都能供养,若能得他青眼随侍左右,那该多好。
小丫头满怀希望,两巴掌迎面搧落。
打她的,是班哥的随侍之万。之万是万事如意四兄弟中的老大,力气最大也最聪明,两巴掌打下去,打得小丫头满嘴是血,不必班哥开口,让牙婆来领人。
“妄议主人,胡乱猜测,公主府容不得这样的人。”之万对牙婆说,“她全家都在府里,一家人的卖身银子总共一百二十两,卖多少无所谓,你把人领走,卖到关外去。”
牙婆,是武威郡公找来的牙婆,班哥买人时没要郡公的人,人从府里出去,交给郡公善后。
不杀,但比杀了更折磨人。全家人卖到关外,根本没有活路。
小丫头私下说公主骄纵,为郎君抱不平,打探郎君私事的话,很多人都听到过。这个罪名发落她,没有冤枉。
小丫头说话不谨慎,没有人同情,只是可怜她的家人,要被她牵连。大家脸色发青,为赏银飞起来的心,这就重重摔落。
几个老妈妈还好,勉强面色平静。
八个一等侍女中,日月星辰四个人往房里去的少,其中日霞和月影胆子小,小丫头被打落的牙飞到她们脚边,心头一骇。看她又是血又是泪地被拖下去,家里人跪着磕头求情,也磕得血流如注,哭喊声凄厉。
两个人全都软了腿。互相搀扶着出了小厅,回到公主房中,才敢畅快地喘一口气。
两个人你瞧我我瞧你,彼此脸上都有几分呆滞,被吓的。
屋里传来动静,公主醒了。
日霞和月影立马收起外露的情绪,手脚麻利冲进去伺候公主,殷勤的架势,恨不能长出八只手,只只手都为公主服侍。
平时都是春柳和夏蝉伺候得多,今天是日霞和月影,星石和辰花也随后掀帘进来,侍立两侧,见缝插针地找活干。
宝鸾看到她们腰间挂的红荷包,是专门装赏封的那种。以为她们是因为赏银,才比平时更勤恳。
她从被窝里伸出手,往月影腰上一摸,扯开荷包看,努努嘴:“才两个,真小气。”
花钱大手大脚不知节俭是何物的公主,看不上两个金锞子的赏银。从没为银钱烦恼过的她,不知道两个金锞子能让一家人丰衣足食好几年。
日霞捧来擦牙的青盐,为郎君辩白:“每人两个,好些人呢。奴的月钱四两银子,郎君今天赏的,比奴一整年的例钱都多。府里这么多人,每赏一次,光是公主院里这些人,就得几千两。”
青盐和热水巾撤下去,辰花端来血燕喂宝鸾,笑道:“奴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比公主府更气派更舍得花银子的人家。奴一家人能得到照看,都是托公主的福。”
宝鸾想说我也有钱,能给的比你们郎君多,想了想,还是咽回去没有说。
她的钱,也不都是她的。而且能为钱财动摇的人也到不了她身边。
吃了几口血燕,宝鸾没胃口,漱口后躺回去想再睡睡:“不许他进来,等会他回来了,就说我还在睡。”
这个点,班哥晨练后该从练武场回来了。除他第一天回来时没有晨起打拳,这几天日日如此。
辰花为宝鸾擦擦嘴,掖被子:“郎君有话给公主。”
宝鸾不是很想听。
辰花道:“郎君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折腾自己,有不顺心的地方,暂且忍一时,等他回来后再说。”
宝鸾问:“等他回来?他走了?去哪了?”
辰花答:“郎君今早说是要出门,至于去哪,奴不知道。”下人打探主人的行踪,是大忌。
宝鸾由无精打采变成神采奕奕,她蹬开被子坐起来,眼睛闪着亮光:“不睡了,快拿衣服来。”
穿雪衣,梳头发,施胭脂,半个时辰的事,缩短至一刻钟,宝鸾急急忙忙去寻石源。从石小侯爷嘴里得知,班哥确实走了。
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宝鸾回房立马写柬给惠敏县君,邀她午后去城外的道观赏梅。至于是什么道观,哪里有梅花就去哪。
这个时节,陇右的道观,哪怕是再穷再破的道观,也有一两树梅花引香客。
惠敏接到宝鸾的邀约,不敢不去。这是她父亲母亲都高高捧起的人,由不得她轻视。
公主共邀赏梅,元夫人为女儿高兴的同时,有些伤心。公主为何只请惠敏?是嫌她那天暂代中馈管得不好吗?还是嫌她老天拔地?
这几天公主府闭门谢客,谁都不见,元夫人因此落下心结,认为公主对陇右不满,对她也不满。
郁结于心的元夫人更加认真地对待公主出游的事。挑梅景最好的地方,派最得用的人前去打点,样样上心,小到路上吃的新鲜果子点心,马车里的炭盆,一一亲自过目。
元夫人交待女儿:“在公主面前不要使小性子,公主要玩什么只管陪着,只除了一点,不要玩雪,外面的小食也不要吃,只吃自己家备的。”
惠敏早早地去公主府等候。从长安回来后,她还没见过公主,不能说不好奇。
父亲为公主修整府邸,让陇右百官相迎,一切按制对待,态度却不是公事公办的漠然,而是超出常理的恭敬。
公主到来短短几天,父亲早出晚归,办的全是跟公主府有关的事。
父亲是想联姻尚公主吗?惠敏生出和元夫人相同的疑问,对比母亲言语中对公主的态度,又不像是父亲有尚主的心思。
怀揣着各种各样的疑虑,惠敏在待客的偏厅等了又等。
陇右第一小娘子,第一次等人,平时都是别人等她,没有她等别人。在公主面前,惠敏这个陇右第一小娘子,只能退居第二。
宝鸾精心打扮,她一个人在房中捣鼓,不要人伺候,所以才耽误这么久。
身上穿的,是裹满银票的夹衣,外罩的大雪衣,宫缎内衬也临时缝了兜装钱。雪衣和大袖锦衫脱掉,夹衣外是方便骑马的行装。头上,两支簪子合起来,是一把锋利的小刀,袖中有袖箭,是防身的利器。
从出府到道观,一路上,宝鸾同惠敏说话,笑脸盈盈。
为了弥补不知情的惠敏,她将鬓边的宝石花钿送她。拇指大的红宝石,成色极好,闪闪发光的宝钿,惠敏很难不喜欢。
公主晶莹黑润的眼,比宝石还要有光泽,惠敏听她对自己说:“县君,我叫你惠敏妹妹好吗?惠敏妹妹,真是奇怪,我一见你就喜欢,待会拜菩萨,我定要问问菩萨,为何将你生得如此讨人爱。”
公主的嘴,甜过刘老头卖的糖人:“惠敏妹妹,菩萨也拜了,扫雪煮茶也喝过了,都不及和你说话有意思,我们去静室歇歇,打发人外面去,咱俩说悄悄话。”
公主热情有加,看上去像是个极为通情达理的人,加上之前在长安,惠敏听的都是宝鸾的好名声,渐渐放开拘束。
两人都爱玩爱闹,志趣相投,惠敏小上几岁,比起宝鸾,淘气心思只会更多不会少。
宝鸾说扮女冠玩,去找香客化缘,看谁讨来的香油钱多。
惠敏第一次知道,原来来道观,还有这种玩法。扮女冠化缘,好像有点意思。
“不能让她们知道,要是知道了,她们为卖好,找人扮香客故意给钱,那就没趣了。”
惠敏犹豫:“万一有人冲撞公主……”
宝鸾眨着圆圆的眼睛,眸底似蕴着碧波,长睫忽闪,是直扑人心的美丽:“好妹妹,我看着像傻子吗,别人冲撞我,难道我不会躲开?你要是瞧得起我,就和我玩,不然,当我没说。”
惠敏不知不觉昏了头:“那就玩一刻钟,再多也不能。”
宝鸾梨涡甜美,搂过惠敏抱她:“惠敏妹妹,我太喜欢你了。”
公主府浩浩荡荡跟出来一大群人,大部分留在山下。在宝鸾身边的,是春夏秋冬四个人和两个妈妈。宝鸾和惠敏在一起,她们只顾着关注宝鸾,没有人在意惠敏做了什么。
惠敏悄悄找人要两套女冠道袍,藏在随行的包裹里。过去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出门都自带坐垫茶壶杯碗巾帕,衣服塞进去,鼓鼓的像是锦垫,没有人怀疑。
这个道观,是惠敏经常和元夫人一起来的。哪个地方另有玄机,惠敏都知道,借烧香为由,偷着去庙会玩,也不是一次两次。
有惠敏县君陪着公主在静室歇息,春夏秋冬和妈妈们在外面守着,虽然不能进去伺候,但不是很担心。
惠敏选的静室,可以从窗户跳出去,不会有人守窗户,只要动作快一些,抄小路往大殿去,套上道袍混进人群里,一时半会发现不了。
在陇右的地界上,惠敏县君不担心任何事,所以才敢大胆应下宝鸾的提议。
香火旺盛的道观,门口总有竹轿候客。
宝鸾和惠敏分开,一身道袍套在行装上,宽大臃肿,直奔大门,随便挑了个竹轿坐进去。
到山下,避开公主府的人,在茶摊用金手钏换马。换马的时候,马的主人突然反悔:“小道姑,你要赶远路?哥哥送你一程好了。”
这是个见利起歹心的人,看宝鸾貌美,又是独身在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宝鸾拔下头上一根簪子,簪身锋利可削发,她手握刀簪,笑着递给那人看,有讨好的意思。
那人伸手去摸,想摸簪子,也想摸美人的手。不想,簪子和手,都没摸到。
宝鸾手势一转,猛地将簪子狠狠插进马屁股,马痛苦嘶叫,那人正好站在边上,被马腿踹中,险些被踹死。
马发狂奔出去,茶摊过路的人呆若木鸡,倒在泥坑里的卖马人哎呦喊疼叫救命。
朔风凛冽,城外不算齐整的黄土路,癫马一奔数十里,不知目的地乱跑。
宝鸾在马上,紧紧抱着马脖子,眼睛不敢睁开,手心全是汗。
总算,马跑累了,慢慢停下来。
宝鸾不停地摸它:“好马儿,是我对不起你,你且忍忍,等我去……”
去哪呢?宝鸾兴奋发亮的眼,浮现一抹迷茫。
路杂乱的树林子和远处陡峭的山峰,覆在白雪下,天地白茫茫一片,云是灰沉的,地是寒白的。
天地这么大,她该去哪呢?
风大刀阔斧地,吹鼓衣袖,吹痛宝鸾的脸。为逃离而逃离的激动,渐渐被冷风吹散。
仓促间的行动,褪去不理智的情绪,显出弊端来。
离了公主府,也不能回长安,她是奉旨来陇右祈福,离开就是抗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她往关外去。
往关外去,得先有路引。只有银钱,没有路引,没有城镇会放她过行。在陇右这种常年与戎狄开战的地方,用银钱贿赂守城士兵,很可能被当做细作斩了。
宝鸾晃晃脑袋,心想,就算有路引她也不想去关外。戎狄对待中原人,可不像中原人包纳异族人那样开明。他们喝人血的。
喝人血是宝鸾幼时调皮作弄老师,老师说:“浪费墨汁在为师脸上胡乱画,北边的戎狄人会将公主的血当墨喝。”
宝鸾记到现在不能忘。
该去哪,变成能去哪。
她想了又想,痛苦地发现,竟然没有能去的地方。
只为逃避班哥不道德的念想,不做李宝鸾,从此隐姓埋名过着逃亡流离的日子?
她做不到。
想法设法回长安让圣人做主,从此和班哥恩断义绝不顾他的生死?
她也做不到。
什么都做不到的宝鸾,无奈地面对事实:自己这次出逃,是件非常不成熟且不可能成功的事。
可是不做,她心里又憋得慌。
宝鸾告诉自己,就当出来跑快马过把瘾。她不能抛下无辜的惠敏县君,不能让别人因她受罪。回去,不是她不得不回去,而是她自愿回去。
宝鸾擦一擦眼泪,眼泪是风吹出来的,绝不是她哭出来的,她呜呜两声,昂起头,一点点将眼泪逼回去。
路旁的树林子里,石小侯爷一身墨蓝色锦袍掩在树间。身旁,早该离去的班哥背负双手,眼神始终平静自若,开口吩咐,语气也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那匹马不能再骑,让人去前面路上放一匹温驯的马。公主这次自己跑出来,回去后一段时间内不会再闹。我不在的时候,好好照看公主,遇到难事只管去找武威郡公,公主有要事,直接往军营发信给我。”
石小侯爷恭声道:“是。”
之万牵来马,班哥纵身上马,一个血淋淋的金手钏丢到石小侯爷怀中,交待他:“重新炸个样式收起来。”


第85章 🔒一更
宝鸾临时起兴想出来的逃离计划,受伤害最大的当属惠敏县君。
公主突然从道观消失,让惠敏县君吓得直掉眼泪,后来公主的侍从传话,说公主有急事已经回府,惠敏仍是心有余悸。
当天回去后便发热,晚上做噩梦,梦见全家人因为自己弄丢公主而被满门抄斩。
元夫人悉心照料女儿,认为她是在道观里赏梅时贪玩受凉,所以才生病。惠敏没有将公主扮女冠消失的事告诉元夫人,她不敢说,怕元夫人骂她。
事实上,元夫人已经从那天随侍的下人口中,得知女儿曾让人悄悄在道观附近找公主。如惠敏所想,元夫人确实打算责备她,来不及训话,当晚惠敏发热,元夫人才没说她。
皇权至上的时代,元夫人再怎么宠爱女儿,也不可能质疑公主,更不可能谴责公主突然抛下惠敏不告而别。
元夫人想的是,但愿公主那天是真的有急事,而不是因为惠敏做了什么才离开。虽然不一定非要和公主交好,但交恶万万不能。
在意公主那天消失后去了哪里的人,只有宝鸾自己。
去了何处?为何骑着一匹小马牵着一匹受伤的大马独自回府?
她准备好了说辞,左等右等,没有等来人相问。
惠敏县君生病,宝鸾的心虚落到实处,愧疚有了可以安放的地方。
她写信给元夫人,说自己想上门探病。
做客前告知主家,是客人的礼节。元夫人看着公主的亲笔信,很是欢欣,连日来的担忧这就打散。
公主还是看重元家的,到陇右后第一次正式出门做客就往元家来,说明公主没有交恶的心思。
元夫人一直担心,宝鸾在陇右安定下来后,不来元家反而先去别家做客。这会使她这个陇右的女主人颜面无存。
公主愿意肯定元家在陇右的地位,元夫人自然愿意拿出十二分心思接待。
大门,是新刷的油亮红漆,石制影壁依稀可见重新细修雕琢后的痕迹,青石路洁净无尘,两边新移栽的花树,除了梅花石榴梧桐枇杷外,再就是公主府有的西府海棠和云红牡丹。
元夫人在公主府见过后不能忘,这次一并让花匠种上。宝鸾行过的时候多看了两眼,元夫人得意上来:我这几棵花树,不比你府里的那几棵差吧?
正厅十六扇紫檀木的雕花门板全都打开,红木条案几凳上的摆设,全是平时轻易不拿出来的,随便一件都有令人称奇的来头。匾额“霜威节钺”四个字,是太祖赐下的御笔,赐给那一代的武威郡公。
宝鸾目光所到之处,无一不气派,处处都昭显着郡公府曾有的风光和显赫。
元家,也曾经身处权势核心,虽然现在的武威郡公并未没落家门,但到底不能和自己祖爷爷当年比。
在正厅喝过茶,宝鸾往惠敏房中去。武威郡公不再作陪,让元夫人和世子陪着。
世子元小将军,在长安时就见过宝鸾,但那时隔得远,只能大致看个样子。公主来陇右那天,他在军营点兵,没能和父亲一起迎接公主入城。
今天,是元小将军第一次近距离见公主,第一眼看到时,整个人都呆滞,内心前所未有的震撼。
远距离瞧,和在近处瞧,竟是这般天壤地别的区别。
此前元小将军一直以为公主只是个穿得打扮华丽些的小女郎。那次在长安赏荷会,他一心只顾结交同龄的玩伴,远远在人群中瞧见公主,只看出个金光灿灿的身影,再就是记得她单薄蹁跹的衣裙衬出几分仙人气质。
至于其他的,元小将军没在意。他不往公主面前去,自然不会关注公主。
在大门口,元小将军瞧清宝鸾的模样,好似被什么亲到心口,直到从正厅出来,和母亲陪公主去看妹妹,脑子依然一片空白。
“元小将军。”元夫人脱口而出,转而同宝鸾解释:“世子承蒙皇恩,一出生便授将军,郡公唤他‘小将军’,家里人跟着喊,我也喊惯了。”
元小将军从陌生的不可自拔的情愫中被母亲唤回神思,立刻开口应道:“是,母亲。”下意识偷瞄宝鸾,正好和她的目光对上。
公主唇红齿白,笑起来像是开口石榴:“元小将军,这个称呼真有意思,我也这么喊好了。元小将军,你不介意吧?”
元小将军的脸像云霞一般飞红,僵硬的身体笔挺得像是一把长剑:“但凭公主喜欢。”
元夫人对儿子说:“元小将军,王老先生下午来,你不要忘了。”对宝鸾笑笑,道:“他上一科中了秋闱,要不是那年吐蕃来犯,早该下春闱。”
宝鸾看着元小将军,声音柔软:“世子文武双全,有栋梁之相,今年春闱,定会高中。”
这里处处是繁花,小将军的眼里,却看不到繁花。
公主的容颜,比花更耀眼。元小将军甚至不愿轻浮地用美丽二字形容,他认为这是贬低。
在房中,妹妹惠敏要和公主说悄悄话,元小将军第一次嫌妹妹不懂事。哪怕他从前被妹妹捉弄过无数次,也没有像今天这般不满。
“惠敏。”元小将军赶在母亲开口前训斥妹妹:“怎可对公主提这等无礼要求?”
让客人和病人独处,是失礼的举动。元小将军替妹妹向宝鸾致歉:“公主,妹妹病糊涂了,还请您见谅。”
惠敏泪光闪闪,特意为见客穿的玉色绣花衣衫,袖口处揉得全是褶皱。这就不敢再开口。
宝鸾握住惠敏的手,对元小将军和元夫人说:“我和惠敏妹妹一见如故,有女儿家的私房话要说,请夫人和小将军去别处坐坐。”
公主发话,自然得听从。
人一出去,惠敏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本是半坐的姿势,变成匍匐伏身:“求公主不要将那天扮女冠离开的事告诉旁人。”
惠敏怕自己同宝鸾一起胡闹的事被发现,更怕宝鸾为隐秘之事离开,事发后牵连自己。
她想了又想,认定宝鸾那天是利用自己,并非一时起了玩心或突发要事不得不离开。
惠敏自己吓自己,根本无法安心养病:“公主,求求您了。”
“好,我答应你,那件事你知我知,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宝鸾扶她坐好。
惠敏再三确认:“真的不会让别人知晓?”
宝鸾本就内疚,见她脸色苍白哭得不能自已,更是羞愧:“我以公主的名义对天地发誓,不会告诉人。”
过去人都信誓言,惠敏的心落回去,脸上全是泪不好看,连忙低下头用巾帕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