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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大郎心中生出怒火,他自诩不是什么良善人物,又有皇后撑腰,小公主虽得宠,可终究不是皇室亲生,他好心来给她祝寿,没个笑脸也就算了,竟还斥他。
齐家大郎笑了笑,停住脚步,回身重新端起案上的酒,斟满一杯,递到宝鸾面前:“既是六殿下的席案,那我便不坐了,只是方才我给殿下敬酒,那酒殿下打翻了,实在不吉,我重新再敬一杯。”
宝鸾懒得理他。
她虽对齐家人敬而远之,但也不必怕他们。
她是阿耶封的公主,不是齐家人封的公主。
皇后厉害,可齐家这几个酒囊饭袋的纨绔子弟算什么?
齐家大郎举着酒杯迟迟没人接,一时愤恼,竟想来拽宝鸾的手。
刚一动作,背后挨了一脚,摔到地上,吃痛不已。
“谁?是谁!”
齐家大郎大怒,不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又被人踩回去。
齐邈之一只皂靴踩在齐家大郎背上,腰间抽出剑,抵在他脖颈上,冷笑:“是你无错大爷。”
第65章 🔒一更
那剑冰凉锋利,削金如泥,只差分毫就能取人性命。
齐家大郎面上的暴怒顿时僵住,颤颤巍巍道:“齐、齐无错,你别乱来,我可是你亲表兄。”
齐邈之笑道:“是亲表兄才好,正好全了我大义灭亲的高洁品性。”
闹出这么大动静,其他几个齐家郎君去而复返,想要解救齐家大郎,手边却无刀剑武器。
进出宫宴,宾客不得携带利器,随意佩戴刀剑出入宫中每个地方的人,唯有一个齐邈之。
他们深知这窦家改姓的小儿性情肆荡,是个目中无人的疯子,却不知他疯到这种程度,竟能对自家人刀剑相向。
殿外的侍卫像聋了一样,齐家郎君们喊了好几声“来人”,门口连个晃动的人影都没有。其他参宴的宾客一见闹事的人是齐邈之,早就远远避开,歌舞喧嚣声依旧。以齐邈之为中心的一圈方寸之地,自动被人们无视,发生什么事都不稀奇。
女官想要偷偷报信去请皇后,齐邈之挥挥手,立刻有人上前缠住女官。
齐家大郎趴在地上,只觉得脊椎都要被踩碎,他平生从未遭受这般羞辱,被人用剑指着,用脚踩着,又惧又气,眼睁睁看着自己受辱,却无人解救。
他依稀察觉这场无妄之灾是因为无双公主,可他仍不敢确信自己同公主多说了几句话就要遭此奇耻大辱,直到迎头一壶酒浇下,浇得他犹如落汤鸡。
齐邈之扔掉手里的空酒壶,另取一壶烈酒灌进齐家大郎口中,痞里痞气地笑:“表兄,我敬你一杯。”
齐家郎君们目眦尽裂,其中一人喊道:“齐无错,你同为齐家人,怎能如此对待自家人!”
齐邈之置若罔闻,一壶酒灌完,踹开齐家大郎,牵过宝鸾往殿外去。
人们自觉让出一条路。
齐家郎君们气得发抖,痛哀:“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齐家大郎在兄弟们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来,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他喘着气,发红的眼紧盯前方离开的一对人影,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毕露。
夜风凉寒,金桂扑鼻。
秋风飒飒寒意沾面,因桂花的香甜,多出一抹清暖之气。
蓬莱岛上种满桂花,从蓬莱殿一直到湖岸,热闹的宴庆声渐渐消散身后,浓夜中的桂花香随风四溢。
宝鸾一只手被齐邈之牵在掌心,两掌相贴,滚烫的温度渐渐炙出水雾薄汗。
她最不喜沾染旁人的汗渍,这次却没有挣扎抗议。齐邈之侧眸瞥一眼,她低着脑袋,似在出神。
齐邈之犹豫半晌,松开手掌,握住她的手就要用自己的衣袖擦汗:“怎么,吓着了?嫌我凶,嫌我暴戾?”
宝鸾缓声道:“你一贯如此,我是知道的,怎会被吓到?”
齐邈之听着刺耳,目光探过去,她仍是低着眼眸,若有所思,不曾同他对视。
黑夜中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知道她垂着脑袋不肯看他,心中升起一团无名火,以为她又在嫌弃他蛮横无理,挥袖一震,转身大步离开。
宝鸾一顿,提裙追过去。
齐邈之听见身后脚步声,知道她追了过来,放缓脚步,心里的火气稍稍平息,嘴里却阴阳怪气道:“追过来作甚,还想骂我不成?便是我故意搅了你的生辰宴又如何,我齐无错做事,从不需向人交待什么。”
宝鸾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慢悠悠地逐着,两个人始终保持一前一后的距离。
齐邈之余光瞥不见人,语气有些冲:“你哑巴了?”
脚步声停住,她没有继续跟上来。
齐邈之走得更慢,犹如蜗牛挪移。他自知话语过分,却无法平心静气低头讨好。
今日宫宴他本不该迟来,被皇后派去的人拦在府里,硬逼着相看了几个世家女,这才得以出门。
太子和皇后之间的争斗越演越烈,太上皇有意放任,不知是想考验太子还是考验皇后,朝堂上下剑拔弩张。
许是因为被亲生儿子连连打击,皇后一改先前的行事作风,不再顾忌外戚专权的名声,先是从幽州调任齐家嫡系子孙,而后又将主意打到他身上。
皇后想让他联姻,用他的亲事为她的权势垫上一块砖瓦。
他心里本就憋着火,见齐大郎死乞白赖缠着她,火上浇油,恨不得一剑捅死那厮。
“齐无错。”她的声音细细的,轻柔似一缕烟。
齐邈之心下一松,她没有走就好。
“作甚?”往前走一小步,往后退两大步。仍背对着宝鸾。
“他们姓齐,你不怕众叛亲离吗?”她语气迟疑。
齐邈之紧皱眉头:“你想说什么?劝我回去同齐大郎赔罪?不必你替我操心,就算我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也不需你来替我收尸。”
“我这个人天性如此,改不了也不想改,你若嫌我不好,趁早远了我。”
“只是你远了我,我却不一定要远你,待我腻味了,我再放了你。在那之前,你最好忍着些,将我当成你敬爱的表兄你亲近信任的人。”
他一通话说下来,尖酸刻薄,时不时冷笑两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宝鸾一字一句地听着,奇怪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生气。
往日听到这样的话,早就气跑了,避上三个月不理他才对。
可是今天,她的心情十分平静。
就在齐无错拔剑将齐大郎踩在脚下的那刻,她脑中灵光一闪,忽地察觉到了什么。
昨夜她还在揉着发涨的胸脯,为今天和班哥一起过生辰而心烦意乱,今夜,她却又多出一个新的烦恼。
就像突然开窍,少女的愁思一结一个网,网住从前不曾注意的情愫与爱慕。她的身体在长大,她的心思更变得更为敏感,多愁善感的年纪,看什么都觉柔软绮丽。
过去齐无错的霸道多么令人讨厌啊,但今天他冲出来将剑搁在齐大郎脖子上,嚣张跋扈的模样,却让人觉得他好俊。就连他强行牵走她,自顾自地说了许多磨磨唧唧的话,她也不嫌他。
“齐无错,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宝鸾轻拽齐邈之的宽袖,晃了晃。
齐邈之被她拉扯着衣袖一晃,气势都晃没了。
探究的眼神看过去,怀疑她喝醉酒,竟然没有气得跑掉,反而同他示好。
“齐无错,你这样看着我作甚,你放心,我不踢你,也不骂你。”少女扬起净白的鹅蛋脸,又甜又软地同他道:“齐无错,今晚谢谢你。”
齐邈之震惊地瞪着她,抓住她肩膀,凑到面前仔仔细细地看:“李小善,你脑子坏掉了?”
少女一个白眼飞过去:“你才脑子坏掉了。”
齐邈之盯着她看了会,忽然笑出声,重新牵住她的手,以一种长辈的语气欣慰道:“小善,你果然是长大了,不错,很不错,以后就这样,温温柔柔地笑,别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
宝鸾深呼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
两人继续朝前走,齐邈之摘一把桂花在池里荡了荡,递给宝鸾,宝鸾不吃,他哼一声,全往嘴里塞。
嚼着桂花,齐邈之单手负在脑后,半坐树下,另一只手仍牵着宝鸾,时不时哼上几声小曲,吊儿郎当。
少女乌眸盈盈,自方才起就一直看着他。
齐邈之打趣:“终于懂得欣赏长安第一美男的皮相了?”
他没指望她回答,朝衣中暗袋里摸,准备将今天的生辰礼给她。
永国公府的生辰礼和其他人的生辰礼一样,早就已经入了拾翠殿的库房。
现在这份,不是永国公赠无双公主,而是他齐无错给李小善的生辰礼。
他所有的一切都来自皇后的恩赐,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学会的一切,都是沾着血的。
只有一件事,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从他认识宝鸾起,他每年都雕一个玉雕给她。他见过母亲闲暇时分雕玉,见了几次后,记在脑子里,很多年后自己上手雕,依葫芦画瓢,竟也能学个八成像。
母亲雕的最后一个玉雕,是父亲的玉像,城破那日摔成千万瓣。
齐邈之从宝盒中取出一方白璧无瑕的小玉像,今年的手艺,较之去年又有进步。
他得意洋洋道:“你的生辰礼。”
宝鸾接过去,违心地夸一句:“真好看,比去年的那尊更好看。”
但其实雕得一点都不好看。
丑死了,她哪有这么丑?
齐无错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雕玉的手艺有正确认知?
齐邈之窥出她的勉强,面色一变:“嫌弃就别要。”
宝鸾抱在怀里:“要的,要的。”
不要岂不闹翻天?
她认真把玩玉像,齐邈之才松了神情,伸手抚玉像:“明年及笄,给你雕个更好看的。”
宝鸾反复盯看他数次,轻声问:“齐无错,你是不是爱慕我啊?”
第66章 🔒星河
齐邈之一怔,睫毛闪了闪,抬眸盯看宝鸾,什么话都不说,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敛成认真专注的沉默。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眼睛也很好看。这双狂傲不羁的凤目黑得发亮,闪着两小簇热烈的光芒,似有什么呼之欲出。
“李小善,你刚刚问我什么,再问一遍。”他握住了她的手。
宝鸾坦荡的勇气在他的注视下灭掉大半,从知慕少艾的旖旎中恢复神智。她结舌起来,扭捏道:“你没听见就算了。”
齐邈之垮下脸:“我已经听见了。”
“听见便听见,作甚让我再说一遍。”宝鸾板起脸,不甘示弱瞪回去。
他转过脸去,手也放开,双臂抱肩,声音有些冷峻:“你不过是比旁人生得好看些,便奢想世间郎君全都倾心于你么?”
宝鸾双颊涨红,狼狈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放,悔不该一时好奇就将话问出口。
少女得到的爱慕太多,犹如大海浪潮,一波涌一波。爱慕两字,在她这成了吃饭喝水一般寻常的事情,她并非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也没想过爱慕之于别人,或许是需要藏着掖着的。
所有追求她的郎君们全都示出热切爱意,他们讨好她奉承她,想尽办法让她多看一眼,她根本不需去问一个人,自己是否被爱慕,因为答案毫无例外,全是肯定。
唯一一份令她辗转反侧无法定论的爱慕,来自于彼此身份的隔阂。若班哥不是她的六兄,没有刻意收敛炙热的渴望,早在月下醉酒后的第二日,她就会问出口,问他是不是爱慕自己,哪里还需蛛丝马迹小心翼翼?
正如她绝不会失智询问自己的四个兄长,他们是否爱慕她,她也不可能问班哥,他身为六兄,是否对她有不可告人的心思。
可齐邈之不同,他不是她名义上的兄长,她大可以坦荡荡问他。
这么多年的相处,他像是她的兄长却又比兄长疏离一截,说是她的友人却又比友人更亲昵一些,她对他有时候嫌弃抗拒,有时候想念挂记,明知道他喜怒无常身负恶名,应该早早远离,却无法真的割袍断义弃之不理。
她问他是否爱慕,半是新奇半是忐忑,还带了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得意,像是两个互相斗气嫌憎的好友,一夕之间得知对方看重自己比自己看重对方更多,怎能不高兴。
倘若齐邈之不能免俗,如同那些世家郎君们一般,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变成了追求者,她大可日日劝说他“改邪归正”,而不必担心他得了劝说后变本加厉,做出更多自毁前路的事。
她不需齐邈之被迷得晕头转向,只想他能够多一份深思熟虑。
宝鸾对爱慕一词的想法很是简单:你爱慕我,是你的事,不要扯上我,若你要扯上我,那便听我的话。
别人的爱慕她一概不理,可如果是齐邈之的爱慕,她倒是可以理会一二。
可惜,齐邈之并没有给她理会的机会。
他背对着她,看都不看,像是她说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话,话语里尽是恼羞成怒的气愤:“你当我是什么人,默守多年深情款款的痴儿吗?李小善,我瞧你是看多了乱七八糟的话本,整天尽做白日梦!”
宝鸾身为世间难得的绝色,何时受过郎君这般对待?齐邈之就差没指着她的鼻子说她自作多情。
没有就没有,作甚说得这般难听!
她羞愧地抬不起头,越想越气,气得哆嗦,恨不得将手里的玉像砸到齐邈之头上。
齐邈之像是后脑勺长眼般,在她又一次举起玉像时,立时扼住她手腕:“求欢不成,想灭口?”
宝鸾咬牙切齿,砸不了他脑袋,便想将玉像砸地上。
齐邈之:“你敢!”
宝鸾咬唇,脸气得更红了,手在高空悬着,五指一松玉像就会磕地,胳膊轻颤半刻,终是没舍得松开手指,重新将玉像放回宝盒里,没想过还他,抱着宝盒起身就走。
齐邈之一个鲤鱼打滚从树下翻起身,两三步追上宝鸾,欲言又止,怏怏闭嘴。
宝鸾在前面走着,齐邈之在后面亦步亦趋跟着。
秋夜寒默,一轮圆月,银辉万里。
繁冗的树叶暗影在风中摇荡,浓得化不开的黑和朦胧白芒的月光若即若离,岸边寂静无声。
小岛置身浩渺无边的湖池,放眼望去,清亮的湖水似一面墨蓝的镜子,黑夜中显得尤为静谧。
宝鸾倚在湖边一棵银杏树下,齐邈之走过来捞住她的衣袖攥在手心。
“放心,我不会羞愤跳湖,就算要跳,也得先推你下去。”宝鸾声音有些沙哑,从他手里抽出被抓皱的衣袖。
她眼睛红红的,水濛濛一片,眼角不见泪痕,双颊微鼓,似咬着后槽牙。
齐邈之心里抽痛起来,眼中闪过极深的苦楚,呼口气,嘴里皆是桂花的涩味,苦得喉头发干。
“是你先问我的,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他指甲掐进掌心。
宝鸾面薄,被他奚落没有气哭已是极限,唇边挤出一抹轻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问完了,你也说完了,咱俩各走各路,你不要跟着我。”
齐邈之语气放软:“怎么还哭起来了?”
宝鸾躲开他的动作,双臂交叉,抱肩而立。
齐邈之皱眉。半晌,他摘下头上金冠,脱掉长靴,一边走一边褪去身上宽袍玉带。华贵的缎袍佩饰落一地,噗通一声,他跳进冰凉的秋湖。
宝鸾被水溅了一脸,紧张凝视湖里越坠越深的人,惊呼:“齐无错!”
齐邈之从水下露出脑袋,修眉湛眼湿漉漉:“喊什么,你不是想推我下湖吗,我跳湖里给你赔罪,这下总行了吧?”
宝鸾紧抿唇角。
忽然夜空炸响几声,惊天动地般气势凛凛,焰火照亮黑暗,浩荡烟花划破长夜。
绚烂的光彩张扬盛放,银树火花般绽开又散落,流光瀑布下的惊艳,几条光带似泼墨般在空中作画,依稀画出一个女郎的身影。
宝鸾的闷气消失殆尽,含泪的眼痴痴高仰夜空的烟花。
烟花勾勒出女郎的身影后,随即八个大字占据天幕。
——“芳龄永继隽华不离。”
钟楼报时的鼓声掩在烟花的热闹里,敲了七下,已是亥时。
班哥温柔含蓄的笑容浮现眼前:“今夜亥时,浩瀚星河赠小善。”
第67章 🔒兄弟
夜幕流光璀璨,烟花一声声炸开,众人仰头惊叹。
绚烂彩烟勾勒的少女光影小像映入班哥眼中,他目光柔和,未来及多看,身后袁骛轻声道:“殿下,莫要多事。”
班哥目光凝向前方。
巍峨的高殿之上,太子直挺挺地跪着。
焰火若隐若现,紧闭的殿门轰然一声,像极了方才皇后高高举起险些落下的耳光。
母子失和,无可挽回。
皇后今晚的举动,已经彻底宣示她对太子的失望。
明日天一亮,全长安都会传遍皇后痛骂太子不仁不孝不堪为君的言论。
身为一国之母,她只能宽容,可身为母亲,她天生占据统治自己孩子的权利。
世人推崇的孝道,给了皇后在太子身上施加血腥□□的正当理由。
袁骛面色平静,再次道:“六殿下,走吧。”
班哥:“袁二郎,我有一事不解,二郎可否为我解惑?”
袁骛眼无波澜:“殿下请讲。”
班哥:“二郎既不侍皇后,又不侍太子,难道是想做纯臣?可据我所知,二郎的恩师崔尚书,就从无纯臣之心。”
袁骛眉心微皱,敷衍答道:“我身为臣子,自是忠心侍君。”
班哥唇角浅笑,从袁骛身侧擦肩而过,袁骛伸手阻拦。
班哥推开那只好心伸出的臂膀,大步朝前。
李世满头冷汗,心头仍是被刚才皇后的声色俱厉骇得惊跳不已。
他脚步越来越快,恨不得早早离了这是非之地,连天上炸响的烟花都不曾看,只顾着埋头走路。
忽然李皎喊住他:“二兄,你瞧。”
李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夜色深深,噤若寒蝉匆忙逃离的人群中,一人背道而驰。
今夜皇后训斥太子,他们几个皇子皆是无辜牵连。
而太子跪于长明殿前,是耻辱,亦是逼迫。
没有谁愿意卷进这场漩涡中,他们身为皇子更要慎之又慎,此时最好的选择,便是惶恐离开。
李世跺脚骂道:“死小子!害人精!”
若只太子一人跪,他们尚能“心惊肉跳”地离开。
可若有人陪太子一起跪,主动亮出一张兄弟友爱牌,他们同样身为兄弟,此时继续离开,就要三思而后行了。
黑黢黢的长阶,夜风吹过,凉寒之意扑面而来。
太子犹如入定,后背挺直,清贵的面庞平静从容,即便是跪,一身孤傲之气不减反增。
身侧窸窣的动响传入耳中,有人撩袍跪下,快速握了握他的手:“大兄,六郎来了。”
太子诧异,半晌未言。
许久,太子声音哽咽:“……多谢。”
班哥低垂长睫:“这是弟弟该做的。”
不多时,李世和李皎相继返回,就连因为痴傻未曾被召的李延也被无地发泄的李世派宫人找来,陪着跪了一晚。
直到第二天,宝鸾才知道昨夜班哥等人迟迟未归的原因。
得知兄弟五个跪了一夜,宝鸾睡意全消,掀了被子就要下床。
傅姆伺候宝鸾穿鞋,使眼色让宫人们拦住宝鸾。
花朵般美丽的宫人们想尽办法讨好宝鸾,试图转移宝鸾的注意力,好让傅姆为宝鸾添衣梳妆。
宝鸾在人群中寻出玉壶,继续问她话:“把你听到的话从头到尾说一遍。”
玉壶便将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话全都说出来。
皇后如何训斥太子,太子如何顶撞皇后,皇后险些失手掌掴太子而太子跪于长明殿前,其他几位皇子如何去而复返陪着太子一起跪,诸如此类的事,一一道来。
宝鸾的手一直紧捂心口,听到最后,攥成拳头的手方才垂下。
法不责众,同样的道理,孝也不责众,一位母亲,可以以孝道压制她的一个儿子,但她不能以孝道压制她全部的孩子。一个人跪在她面前,是为不孝请罪,可若所有的孩子都跪在她的面前,那问题便不是出在一个儿子身上,或许世人会问,这位母亲,当真是慈母?
若是慈母,怎会逼得她所有的孩子一起下跪请罪?
宝鸾的心缓缓平静下来,待玉壶说完,她脸上已经不见慌意,淡定地将脸抬高,好让傅姆画眉点唇。
她思忖半晌,忽然想到什么,问:“你说是谁第一个返回去的?”
玉壶答:“是六殿下。”
宝鸾眼梢渐渐露出笑意,朱唇抿了又抿:“是他,我就知道是他。”
傅姆窥出宝鸾眼中的激动和欣喜,透着一抹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得意和骄傲,傅姆既担忧又无奈,张唇欲说些什么,终是未能成言。
昨夜的事闹到朝堂上,吵得人声鼎沸,大臣们的争执几乎掀翻含元殿的屋顶。
今晨的朝会,皇后和太子皆未露面。
皇后称病,太子亦称病。只不过皇后是假病,太子却是真病。
跪着吹了一夜的秋风,太子风寒侵体。连同陪跪的李延和班哥,也病倒了。
圣人坐于龙座之上,面对满殿吵翻天的朝臣,无力招架,烦躁不已。
他既忧心皇后的身体,又担忧太子的病情,左右为难,满心皆是一个忧字。
皇后无疑是个好妻子好同伴,她对他的忠诚,无人可敌。没有皇后,就没有如今的他。
可太子何尝不是个好儿子?这个儿子生于苦难之时,是他唯一一个手把手带大的孩子,也是这些孩子中,最像他的一个。
圣人无法在妻子和儿子中做出抉择,百般纠结之时,他忍不住生怨,这是他时隔多年,登基为帝后重新对太上皇生出的第一份怨意。
他像从前初初落魄犹存傲骨之时那般,怨太上皇的□□,更怨太上皇为了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无情。
哪怕他已做了十几年皇帝,每每想到身在太极宫的太上皇,仍会左右环视,小心翼翼。可今天,他心里的怨不再压着藏着,一想到皇后和太子间的矛盾,他就不由自主将这份过错扣到太上皇头上。
若是太上皇肯放权,皇后那般温柔的女子,何必为了让他坐稳帝位而投身权力的争斗?
她不仅劳心劳力替他批阅各地上报的折子处理政务,而且还不遗余力地在人前昭显他身为皇帝的威严,她从不抱怨从不喊累,虽然有时候行事过了点,但那都是为了护着他。
因为皇后,他才能得了这十几年的自在,在这世上,没有人比皇后更懂他。
圣人心想,太子一时年轻气盛,所以才和皇后生出矛盾,但他们总归是亲母子,亲母子没有隔夜仇,兴许过了这阵子,两人又言归于好了。
圣人自我宽慰一番,注意力重新转到朝堂上。
漫天的口水,吵吵嚷嚷。
圣人叹口气,多次出言劝和,效果甚微。
闹到最后,圣人索性捂住耳朵,喊道:“退朝,退朝!要吵回家吵!”
满殿喧嚣这才停下来。
齐邈之守在丹凤门外,下朝后继续争吵的大臣们在宫道上晃悠悠地边走边斗嘴,望见骑在马背上哈欠声连天的齐邈之和他腰间挂着的长剑,不由露出几分轻视鄙夷,路过宫门时,声音却下意识敛轻,脚步加快。
齐邈之懒得理会这群人,一颗脑袋高高昂起。
等了许久,人群后一辆宫车遥遥驶来。齐邈之立刻打马迎上去。
“回去,不准去东宫。”齐邈之早猜到车里的人是宝鸾,一手挑开帷帘,凶巴巴对车里道。
怕宝鸾不听劝,齐邈之威胁车夫:“今日你若敢赶车去东宫,我定取你全家性命。”
可怜车夫吓得瑟瑟发抖,手都握不住缰绳,朝宝鸾求助:“殿……殿下。”
宝鸾安抚这可怜的车夫:“你下去吧,我自己赶车。”
齐邈之却不肯放过车夫:“纵使你不赶车,只要她迈进东宫一步,我仍取你全家性命。”
车夫跪在地上磕头:“殿下……”
宝鸾手一挥,齐邈之接住半空中甩来的马鞭,横眉相对:“除了东宫,今日你想去哪都行。”
此时前往东宫探病,无疑是站队太子。
皇后已经烧起怒火,她不会宽容任何一个和她做对的人。
齐邈之:“即便你前去探望,也帮不到太子半分,说不定还要拖累他日后分出精力护你这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