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
“好吧,你只是最近比较忙,不是在躲我。”班哥轻笑,黑眸乌漆明亮,专注看她。
她明丽如画的面上浮一层羞愧、慌张和尴尬,是女孩家暗藏的心事被挑明后的闪躲。他眼中涌起秋波粼粼般的笑意,压在心间的阴霾一扫而空,呼吸无比轻快。
她只是躲他,并没有厌恶他讨厌他,她还是愿意和他见面同他亲近的。他悄悄跟了她一天,忐忑不安憋屈郁闷,甚至涌起杀人的冲动,直到现在,他见了她,同她面对面,总算能够松口气。
他的心平静了。
宝鸾被他的笑声烫得耳尖发红,扭捏起来,不敢抬目,睫毛闪啊闪,将话转回去:“你怎么在屋顶上等人呀,别人一抬头就能看见你,要是被发现,你会受训的。”
班哥眼睛亮晶晶盯着她:“不会被发现,别人抬头,我就躲起来,只有你抬头,我才不躲。”
宝鸾被他热烈的凝视羞得脸更红,一抿唇,侧过身,低喃:“这么黑,外面也没点灯,屋顶隔那么远,你怎知是不是我。”
班哥唇边浮着笑容:“我趴在你屋上,听着你屋里的动静,当然知道是不是你出来了。”
宝鸾顿时扬起眼睛,瞅着他,双颊涨红:“你偷窥我?你是不是扒屋瓦了!你看到什么了,听到什么了,你怎么这么……”坏字咽下去,抽口气道:“这么胆大。”
又闷声道:“你以前不这样的……”
班哥心道,我以前当然不这样,我是随奴天天跟着你,哪需要爬屋顶偷看呢。
面上低声下气:“我没有扒屋瓦,我只是趴在上面,什么都没做,最多偷听了几声酣睡声。”
宝鸾立刻道:“什么酣睡声?我睡觉打鼾?不,不可能,我怎会打鼾呢,肯定是你听错了。”
班哥忍笑道:“真的听见了……”
宝鸾瞧清他眼中狭促的笑意,又急又气。他骗她呢,故意逗弄她。
这个人,他是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百般顺从,小心翼翼。他以前哪里敢这样待她呢?她说话声大点他都要惶恐紧张,生怕她抛开他不要他。
她心想,以前他虽顺她的意,但他现在这样却更好。
他活得鲜活自在,她替他高兴。
班哥见宝鸾突然背过身,他提灯的手蓦地攥紧,唇边笑意荡然无存。
她又不理他了?
班哥目光冷肃沉暗。下一刻,他大步上前,绕到她面前。
宝鸾瞧见他脸上凛然无比的神情,惊跳一下。只一瞬,那抹厉色消失,她再想看仔细些已经寻不到,她的衣角被人拽住,少年面容如烟拢雾,哀愁失落,声音哑得似要哭出来:“你别生气,是我错了,我不该撒谎骗你。”
宝鸾黑白分明的杏眼眨了眨,如实道:“我没生气,你不用跟我认错。”
少年急促表现自己的知错就改:“是我鲁莽,我不该因为自己难过就趴到你屋顶上等你,更不该因为太想和你说话就编出谎话惹急你,你打我骂我吧,是我不好,我惹你厌烦,我什么都做不好,我……”
他揉揉眼睛,声音哽咽:“我是世间最没用的人。”
宝鸾惊慌发急,一只手捂住他的唇:“你怎能这样说自己,我真的没有生你气,我也不觉得你鲁莽有错,你别伤心,怎么就成世间最没用的人了?你现在是皇子,是天之骄子,哪能这般轻视自己?”
班哥眼中涌起沮丧的泪光,看似痛苦地开了口:“早知道你会疏远我,我宁愿不做这皇子,殿下,我从来都没有攀龙附凤的想法,我只想……”
余光瞥见少女因他这话,目光从焦急到怀疑,他心里一咯噔,立马改口道:“纵使我以前有过攀龙附凤的心思,如今得了这皇子之位,享了几天天家富贵,只觉得没意思极了,锦衣玉食,无人分享,亦是黯然销魂。”
宝鸾紧盯他,道:“不是还有郁宫人吗?你可以和她分享的。”
班哥噎声,明白自己做戏太过,引她生疑,不宜再说话,干脆低眸含泪,默声不语。
少年秀骨清致,长身如剑,泪水欲落不落含在眼底,任是谁见了这一幕,都不忍心再苛责。
宝鸾嗟叹,怨自己多心,拍拍他手臂:“好啦,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富贵人人爱,谁不想锦衣玉食呢?你不必怕我介意所以故意遮掩,就算你在面前得意大笑,那也没什么不对,你拿回自己的身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班哥顺势而下,道:“殿下,你真是世间最宽容仁慈的人。”
宝鸾羞道:“我才多大,哪配得上宽容仁慈?你别夸我了,怪不好意思的。”
班哥道:“殿下这般好,所有的赞词都不足以形容殿下一二。”
宝鸾听到这熟悉的讨好话,又高兴又遗憾:他可真会拍马屁啊,她身边所有侍从加一起都不如他这张嘴会说话。
宝鸾正色道:“你不要唤我殿下,你自己也是殿下,这样不好的。”
班哥泪光朦胧假惺惺问:“那我唤你什么?我唤你殿下的时候你好歹肯跟我说几句话,我唤你一声小善,你就再也没有理过我了。”
宝鸾猛不丁被他“兴师问罪”,结舌起来:“我……我忙而已……抽不开身见你……”
前殿胡乐阵阵,宴间的鼎沸人声、行酒令的笑声从风里遥遥传来。
少年幽幽道:“确实很忙呢,办宴怎能不忙,招待这个招待那个,哪有时间抽身。”
宝鸾心里哎呀呀,嫌他计较小心眼,更嫌自己罪魁祸首令他变成这样,轻声细语硬着头皮道:“我这不是来见你了吗?”
“谁知道有没有下次?”他忽然凑近,敏感地注视她:“我得趁现在多瞧几眼,就算以后你不再同我相见,我亦能宽慰自己,我并非孤零零一个人,这永安宫也曾有人同我亲近过的。”
宝鸾被他说得心都乱了,自责懊恼,握住他的手道:“我现在也愿同你亲近,只是我自己有心魔,总觉得那天翻地覆的事发生后,我不能再留在永安宫,不能留在我的亲人友人身边,我一见你,我就害怕自己梦醒。”
班哥静默半晌,忽然道:“我有法子替你解心魔,你若信我,就闭上眼。”
宝鸾犹犹豫豫,最终还是缓缓闭上眼:“什么法子……”
话音落,只闻耳边风声啸啸,身体腾空而起,被人打横抱在怀中。宝鸾吓一跳:“班哥。”
“别怕,继续闭着眼。”少年温柔声音如清水流动,修长指节拽下她的兜帽,将她严严实实捂住,不叫一丝风透进去:“解了心魔,以后你不能再避着我,可好?”
“嗯。”
月色沐浴一座座金玉交辉的殿宇,雕梁画栋,重檐殿顶。辉煌巍峨的永安宫如黑夜中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异兽,逶迤的长廊似鳞片般比列叠重,浩渺的湖池明净碧波,点缀各处。
两抹雪白身影纵闪于宫殿之上,风逐着少年少女,夜空横飞。
宝鸾依稀察觉自己凌在空中,想睁开眼看一看,又怕自己腿都吓软,她埋在班哥胸前,一双手搂着他腰,手臂颤抖,越圈越紧,悔不当初。
她弱弱道:“我不想解心魔了,我怕高,我们回去好不好。”
“就到了。”
宝鸾呜咽一声:“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你带我回去。”
风声更凶了。
宝鸾立马示好,抱紧班哥,蹭了蹭:“我跟你去,你千万别、别将我扔下去啊。”
窗间过马,咄嗟之间。少年的喘气声逐渐盖过风声,风声越来越轻,直至再无凛肆之威,他轻声道:“好了,可以睁开眼了。”
宝鸾颤颤巍巍从班哥怀中抬起头,眼睛眯开一条缝,浩渺璀璨闯进眼中。
风枝惊鹊,长安夜色,万家灯火,尽在脚下。
含元殿鼓楼之上,少年少女衣袂翩翩,银月斜挂西边,月落乌啼霜满天。


第35章 🔒人仙
鲜少见雪的都城今年已迎来第三场鹅毛飘雪。
盈盈月光似流波般浸着长安城,白雪覆盖屋瓦,雪光与灯光交融,夜色绚烂,流光溢彩。
俯瞰整座长安城的震撼,无与伦比。
宝鸾被眼前夜景震得大脑空白,周身血液仿佛凝住,心跳狂烈。
“真、真美。”良久,宝鸾摸了摸心口,刚找回魂儿,侧眸一瞥,撞进少年光华明亮的眼。
如星般灿然诡谲,似春水般勾人魂魄。
宝鸾再次愕然失神。
班哥不动声色将脸仰近,既得意又欣慰。
他容貌出色,自小便有无数人爱看他这张脸,身条抽长后,更有男男女女示好。
一张招摇的脸蛋生在一个身份卑微的庶民身上,并非什么好事,为行事方便,他曾想过舍弃这副好皮相。
幸好、幸好。若是那时弃了,哪能得她今时为他惊艳?
“很美吗?”班哥唇角微扬,心中快意十足。
宝鸾呆呆答:“很美。”
他又问:“是长安城美,还是六兄美?”
宝鸾轻喃:“都美。”
班哥一个转身,满城绚丽灯火落在他身后,他笑盈盈看着怀中的宝鸾道:“待我年纪再长些,会更美的,到时小善不必观夜色,观我即可。”
宝鸾满面绯红,搂着班哥的手一下子抽出,手足无措,又怕跌下去,双手悬空抓拳,最终搂上他的脖颈,眼睛四飘:“你不是带我来解心魔的吗,心魔未解,你倒先自夸起来了。”
班哥脸上掠浮晕红,低声道:“我现在就在为你解心魔啊。”
宝鸾做张望讶然状:“原来你已经开始作法了,失敬失敬。”
班哥无奈摇摇头,重新抱着宝鸾转回去。宝鸾眼前再无遮挡。
“我初到长安时,落魄潦倒,一个十岁的孩子背着一个生病的妇人沿街乞讨,活路在哪都不知道。”
“人生地不熟,我每天想的都是如何填饱肚子不让我的阿姆病死。那时我吃过很多苦头,这些苦原本不必吃,但我答应阿姆要做正人君子,所以我只能吃苦。”
“不怕你笑话,我从前行事不磊落,做起正人君子来,格外吃力。好几次没被人逼死,反倒差点被自己逼死。”
“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跑到山上发泄,登到山顶,乍然望见炊烟袅袅,长安城万家灯火逐一点亮。那景象,说不出的壮观美丽,那瞬间,我心中愁苦烟消云散。天地浩渺,何必困于自我,既生在这世上,世间万路便该为我所行,我行哪条路,哪条路便是正道。”
“你说自己有心魔,是因为你失去又得到,怕梦醒后亲人友人离你而去,可我不这么觉得。我认为你的心魔,并非因亲人友人而生,而是因为你仍然迷茫错乱,圣人的宠爱令你措手不及。”
“过去你有父母,知道自己从哪来,你有底气拥有这一切,如今,你虽仍有亲人友人,但你不知自己的生父生母是谁,像一片没有根的浮萍,你会忍不住去想自己的父母到底在哪,而你到底又是谁的孩子。”
“小善,你别哭,你听好了——”
“你不必受困自己父母是谁,因为你的父是天,你的母是地,你生在世间,便是天地的女儿,是万物之灵。长安城的无双公主,天下无双,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
宝鸾杏眼张大,泪水在眼眶里荡漾,班哥温温柔柔笑着看她:“瞧,长安城的夜景多美啊,见过这样的景色,哪里还会有心魔呢。”
宝鸾鼻翼阖动,紧抿的嘴唇微微张开,脑袋一垂,在他肩头呜呜大哭。
她的父是天,她的母是地么?她生在世间,便是天地的女儿,是万物之灵?
他怎么……怎么将她说得这般神圣,好似仙子一般。
宝鸾喘着哭腔问:“天上飞下来的叫天仙,地上长出来的叫地仙,你说我是天地的女儿,那我是天仙还是地仙?”
班哥声音悠缓有力:“你是天仙和地仙的结晶,又称人仙。人仙降临人间,做一个无双公主,委屈仙子了。”
宝鸾满面泪水笑出声,笑了一声,皱起脸又哭起来。像是要将这几日的惴惴不安全都哭散,她的眼泪浸湿他衣袍,抽抽搭搭,泪如雨下。
班哥:“小点声哭。”
宝鸾一张脸压他身上埋得更深:“……已经很小声了。”
“唉,会被发现的。”
“谁让你说话动听惹哭我。”
班哥眼光灼灼盯她,又怜又喜:“……哭吧哭吧,天塌下来我顶着。”
夜深人静之际,班哥带宝鸾回到拾翠殿,顺便拾了雪地里被抛下的美人灯放回寝屋。
宝鸾眼睛红肿,面颊冻得冰冷,一进屋就扑进被褥里。班哥站在窗边,影子映在地上。
宝鸾披被开窗,问他:“你怎么还不走?你不会是想歇在我这里吧?不行的,你已经有居所,身份不同往日,我不能留你。”
“你同我说句话,我就走。”
“说什么?”
“唤我一声六兄,说你以后不再避着我。”
宝鸾害羞唤了声“六兄”,剩下一句话迟迟未说。
宫里正拿他做随奴的事闲话,要是被人瞧见他们经常往来,流言蜚语定会愈演愈烈。
谣言最是伤人,还是避过这阵风头再说。
班哥长睫覆眸,黑寂阴森,缓缓松口:“不求你次次见我,我来三次你能见一次就行。”
宝鸾:“不行。”
班哥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
宝鸾:“你每次来我都会见,只要你别从正门进,像今天这样,悄悄来,别给人瞧见就行。”
班哥微怔,笑颜展露:“好。”
宝鸾忍不住提醒:“你怎么都不问我为何让你躲着人来?”
班哥笑意赧然:“不必问,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你更善解人意,总之你的心,我明白。”
宝鸾面若桃红:“你明白什么呀……”
少年噙笑自窗边走开,越走越远,融入黑夜,渐渐消失不见。
宝鸾放下窗棂,跳到床上,被里蜷缩左右打滚。
六兄、六兄,她又多了一个兄长。
他的嘴那么甜,笑起来那么好看,说不定他会成为她最喜欢的兄长。
钟楼之上的长安盛夜在宝鸾脑海中展开,她抱着枕头细细回味今夜所见所得,笑着笑着,眼皮越来越沉……

冬夜的风,携霜带雪,一匹骏马无所顾忌地驰骋在夜深人静的长乐坊。
宵禁巡逻的武侯们(片警)挑灯瞧见马背上的少年,纷纷低下头,退到一旁让出路来,无人敢出声质问。
待马蹄声远走,夜禁巡查队中才有人开口:“小子猖狂。”
“闭嘴!你不要命了?”
领队的发话:“都住嘴,去东边瞧瞧有无犯夜禁的毛贼。”
方才说话的两人立时闭上嘴。
领队武侯若有所思,望着地上马蹄踏过的血渍,额心一阵发跳。
永国公这是又砍人了啊……
国公府,管事指挥人打开大门,浩浩荡荡一群婢子自门内鱼贯而出,提灯捧衣,垂首相迎。
齐邈之撂开马鞭,一袭玄衣红襟武袍,沾了寒雾霜气,通身萧寂清寒,足下生风。
入大门过前厅,影壁边有人相待。
齐邈之瞥一眼,冷峻眉眼生出戾气:“谁准他进来的?”
管事瑟瑟发抖:“窦公带了护卫来,仆无力阻拦。”
齐邈之冷笑,眼底满是肃杀之意:“府里的护卫呢,一个个都是饭桶吗!连窦家的护卫都打不过?”
管事暗想,一个是老子,一个是儿子,老子儿子打架,外人哪敢插手呢?
齐邈之下令:“今夜当值的护卫,疏忽职守,各领二十大板。”
齐邈之一个响指,暗夜里一道身影晃过。
长安城有名的高手寒武腰间佩刀,握拳听命:“郎君有何吩咐?”
齐邈之:“将窦家的人全扔出去。”
窦璟强忍怒意上前,对上齐邈之一双冷寒黑眼,肩上大氅抖得几近跌落:“不必劳烦你的侍从,我让他们自己走。”
齐邈之侧乜:“不是自己走吗?杵在这作甚,你不姓窦啊?”
窦璟气红脸。
因他常年见惯齐邈之这般姿态,气归气,当着众人面,仍是维持素日风度。
窦璟追上去:“听说你派人去洛阳置办新宅,可有这回事?你要离开长安了?”
齐邈之大步流星,负手在背,头都不回:“原来是为办宅子的事登门,我还以为你来劝我刀下留情。”
窦璟一顿,面容窘迫,勉强劝道:“……自然也为这事,人命关天,你莫要杀人如草。”
齐邈之脚下缓步,身如松竹,立在青石小道两灯之间,浮光掠影映照他傲然无比的面庞:“我齐无错在长安城杀几个人算什么,又不是屠城。”
他回眸似笑非笑嘲一眼,窦璟听到屠城二字,忆起旧事,浑身一个颤栗,不再开口。
直到进了书房,窦璟才出声:“你离开长安的事,同皇后商量了吗?”
齐邈之不耐烦:“我没说离开长安。”
窦璟问:“那你作甚派人去洛阳置办新宅?”
齐邈之眼神睥睨:“干卿何事?”
窦璟心里有猜想,但又觉得不太可能。
洛阳置新宅,除了自己住,就是将人庇护到洛阳去。长安城世家显贵的圈子里,有谁刚出过事,又能让齐邈之施以援手的?除了宫里身世揭破的宝鸾,窦璟暂时想不到第二个。
算时间,齐邈之派人去洛阳的时间刚巧是宫里传出流言的时候,十几天过去,宝鸾被封无双公主,洛阳的事白忙一场,那新宅大概是用不上了。
窦璟思来想去,一颗心落回肚里:“你不走就好。”


第36章 🔒朋友
案上烛影摇晃,齐邈之吊儿郎当斜躺矮榻,双手枕在脑后,袍下雪白裈衣,修直的长腿叠合打摆,一派慵懒肆意姿态。
他闭着眼,声音透着满满的不屑与嘲弄:“我走不走与你何干,我姓齐不姓窦。”
窦璟双肩垮下去,眼睛沧桑浑浊。
曾经的陇西郡第一美男子,即便昔日意气风发不再,依旧有张好皮相。苦难和岁月,予以他一种淡然温和的气质,文文弱弱的清致,与长安城豪爽男儿的做派格格不入。
父子俩截然不同的性情,一个唯唯诺诺说话轻声细语,一个嚣张跋扈天不怕地不怕,除相貌相似外,没有任何相同之处。
今夜带护卫闯入国公府,乃是窦璟定居长安后最出格的一件事。他看着榻上的武袍少年,不甘心就此离去,想要多说两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半晌,齐邈之冷冷道:“你怎么还不滚?”
窦璟口吻无奈:“无错,我到底是你父亲,你能不能……”
齐邈之打断窦璟的话:“不能!”
似想到什么,讥讽笑道:“窦公,您可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懦弱,我是你的仇人,你巴巴地跑到仇人面前,关心仇人的去留作甚?你对得起黄泉之下的窦家人吗?”
窦璟憋红脸,似安慰自己又似宽慰齐邈之,呓语:“和你无关,和你无关,当初是皇后娘娘下的命令……”
齐邈之捶榻跳起,抽出腰间宝剑,怒不可遏:“我只恨没能亲手杀掉那些人!”
窦璟被齐邈之的样子吓到,险些摔倒:“无错,你别这样,别这样……”
齐邈之眼中腥红,周身散发透骨杀意,手握利剑,一步步朝窦璟走去。
寒武在屋外听到动静,当机立断将窦璟带出去。
窦璟既震惊又心痛,喘着气浑身发抖:“他、他真的想要弑父?”
身后书房内削木砍案的声音哐哐铛铛,眼看就要追出来,寒武看一眼神神叨叨的窦璟,下令让人将书房锁起来。
窦璟心惊肉跳之余,眼神怪异:“你一个小小的随从,怎敢下令将自己的主人关起来?”
有几分不满。
寒武漠然,对于忽视死亡处境的窦璟深表无语,他将人送到府门,全程一言不发。
窦璟已经回过神,拽住寒武,迟疑问:“我看无错那样子,似乎有点不对劲?还有你刚才让人锁书房的架势,似乎很是熟练?”
寒武眼睛都没眨一下,开口就道:“窦公想多了,郎君没有不对劲,他就是想弑父。”
窦璟:“……”
黑夜深深,寒武返回外书房,书房已经安静下来。
寒武贴在墙上听了会,没有听到任何动静,紧绷的心弦松懈,悄声吩咐人备下金疮药。
天空飘起絮雪,寒武蹲坐青砖,叹息永国公今晚又是一夜噩梦。
书房狼藉一片,烛光早已斩熄,混乱不堪的角落里,一道身影蜷缩抱膝,沾血的剑落在地上,手臂疤痕又添新伤,他却无知无觉。
极致的愤怒后,齐邈之陷入昏迷,噩梦似蛛网般笼紧他。
陇西郡长川城,落魄的废太子携太子妃前来探亲。
太子妃与胞妹团聚,姐妹情深终日欢声笑语。
时值蛮夷猖狂,野心勃勃三番两次挑起战争。不知是谁走漏消息,在前方开战的蛮夷得知废太子与太子妃在长川城探亲,欲活捉废太子夫妇羞辱杀之以振士气。
蛮夷军改道来至长川城,废太子夫妇却早已离开,城中百姓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窦氏一族掌陇西郡多年,得闻蛮夷突袭长川,欲弃城退守,等待援军来救。
长川窦家无奈离开扎根多年的本家,逃离之际,有意撇下废太子妃的胞妹齐娘子和齐娘子的孩子以作报复。窦璟游学在外,窦家并不看重这个文弱的窦家庶子,他的妻子孩子如何,对窦家一点都不重要。齐氏为窦家招来大祸,窦家不能容她。
窦家走后,长川城更加不堪一击。
年幼的窦家小郎君被齐娘子抱在怀中,齐娘子愧疚同他道:“好孩子,是我连累了你,下一世你我再做母子。”
齐娘子外表柔美,却能文能武,刚强坚毅。得知被抛弃,她没有落泪,而是选择抗敌。
幽州土霸王的女儿,从不畏惧敌人。
旧时的武袍银甲穿在齐娘子身上,她执枪上马,带领无数不多的府兵为城中百姓争取生机。
那一日的长川城,血流成河,滔天的惨叫声与浓厚的血腥气充斥城中各个角落。
齐娘子的抵抗,终是蜉蝣撼大树。
四岁的小郎君已经学会舞刀弄枪,齐娘子将他从背篓里抱出来,她拖着血流不止的残缺身体,用死去的士兵尸体堆就一个藏身之地。
将小郎君藏进去之前,她虚弱问他:“邈邈,你爱不爱阿娘?”
小郎君奶声奶气点头:“爱。”
齐娘子亲他额头:“阿娘也爱你。”
蛮夷大肆屠城,他们要活捉带领士兵阻挡攻势的齐娘子。齐娘子不愿受辱,但她已无力自裁。她的倔强和自尊驱使她做出平生最残酷的事——
她求她的孩子,给她一个了断。
“邈邈,同阿娘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来,别怕,阿娘永远爱你。”
“别……别哭……你……你做得很好……若你能长大……记着……阿娘绝不允许你责怪自己……你没错……没有做错……”
冬日清晨,雾气蒙蒙。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从外书房传出。
寒武急忙忙踢开门:“郎君。”
冰冷的地砖,齐邈之僵硬的身体抱做一团,他面色苍白,额头涔汗,失神地看着虚空。
素日张扬高傲的郎君,鲜少示弱人前,这份难得的脆弱令人动容,勾魂夺魄般让人愿为他献上一切。
寒武晃了晃神,因他知晓齐邈之发作后的模样,怔愣过后很快回过神。
然而清醒过来的不止寒武一人。
“出去。”齐邈之面无表情撑着墙站起来,“谁准你进来的?”
寒武后背生寒,知道自己犯了忌讳——知道郎君的秘密是一回事,撞破郎君的狼狈之态却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