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身侧窈窕纤柔的小娘子,眼底渐渐涌起笑意。
他怎能担心她看轻他?
他狼狈不堪求人鞭打换银钱,她没嫌他卑贱;他低声下气哀求做她骑马的人凳,她没嫌他卑贱;他死乞白赖伏在地上吻她的鞋以示讨好,她也没嫌他卑贱。
他在皇后面前虚情假意,她又怎会嫌他卑贱?
班哥随即想到:哦,原来我也会犯蠢。
班哥走的时候,顺便带走了赵阔。室内只剩宝鸾和圣人。
面对失而复得的儿子,圣人不知如何相处,但面对宠爱多年的“女儿”,圣人几乎下意识哽咽出声:“小善,阿耶的乖女儿,到阿耶身边来,让阿耶好好瞧瞧。”
宝鸾泪水潸然:“阿耶——”
圣人跨过大案,张开臂膀将宝鸾搂进怀里,轻拍她背,慈父心切切:“小善,你为何要将自己关起来,为何刚才要唤阿耶‘陛下’,是不是谁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了?你告诉阿耶,阿耶替你出气。”
宝鸾哭道:“我……我不是阿耶的女儿了。”
圣人既懊恼又心疼,懊恼自己被偷龙转凤的事震惊未能顾及宝鸾,心疼宝鸾这几天担心受怕不知哭过多少回。
圣人早就想清楚,无论宝鸾是不是赵妃,她都是他的孩子。他疼爱宝鸾,本就跟赵妃毫无关系。
倾注在宝鸾身上数十年的父爱,岂是说断就能断的?他有那么多亲生孩子,多一个养女又何妨?
圣人每次看到宝鸾,就会想起多年前朝阳殿那场大火,一个几无声息的婴儿在他的怀中,顽强地睁开眼,啼哭出她生命中的第一声呼喊。
她那么小一团,是他见过最脆弱的生灵,御医都说她没了气息已经死去,可她活了,她在他的臂膀中活了过来!
他抱着她,听她洪亮的哭声,通天的怒火瞬时熄灭,从未有过的敬畏与喜悦油然而生。那一刻他发誓,他一定要将这孩子抚养成人,让她活到百岁,一生无忧。
圣人抹去宝鸾面上的泪水,慈爱道:“你依旧姓李,依旧是公主,朕要赐你封号,让你做无双公主,食邑临川清河常山巴陵四郡。”


第32章 🔒躲避
未及厘降,先开邑封,食邑四郡,盛宠之恩。
公主及笄前册封并非罕事,如清露公主李云霄,便是幼年加封。但李云霄空有封号,并未享汤沐増赋之事。李氏皇室中,及笄前就享食邑之恩的公主,只有康乐长公主一人。
康乐长公主及笄前食邑两郡,封户五千,已是特殊恩宠。太上皇疼爱女儿,于康乐出嫁时增封五千户,是以康乐长公主食邑万户,位同王爵,风光无比。
如今宝鸾首次受封,便已食邑万户,且临川清河常山巴陵四地,人杰地灵,民熙物阜,无论哪一地,皆是皇家子孙梦寐以求的封邑之地,圣人一口气将四郡全都给了宝鸾,大方程度,令人咋舌。
圣意下至中书省,侍郎舍人们目瞪口呆。
“公主小小年纪,怎能享万户之赋?”
“陛下此举,未免失衡。”
“公主并非真正的皇室血脉,厚养宫中便已足矣,何必赐汤沐受赋之恩?”
拟旨之事拖了三天,侍郎舍人们观望太极宫的态度,然太极宫不曾派人阻拦,皇后那边也没有只言片语。众吏心中明了,知道此事已成定局,未再拖延,依圣人之意,制敕册命。
圣意昭明,永安宫人人震惊。
短短十日,天翻地覆风波起伏。偷龙转凤一事,随奴成皇子,公主成鱼目,人人嗟叹命运无常造化弄人。三公主美丽和善,交好之人数不胜数,这位如珠似宝的小公主该何去何从?众人皆为之担忧。
就在大家惋惜小公主的命运时,圣人的封册昭告天下,昔日帝国的明珠依旧是皇室的掌中宝心头肉。
食邑四郡赋万户,封号无双,恩宠无双。
郁婆听闻宝鸾加封之事,心中再如何怨圣人当年对赵妃薄情寡义,也不得不感慨一句:“陛下待三公主极好。”
纵使混淆皇室血脉,亦未抛弃未冷待,寻常世家郎君都未必能做到的事,一国之主做到了。
对于三公主而言,陛下是位好父亲。可对于其他人,陛下未必能……
郁婆忧心自己养了数十年的孩子也会盼望这份父爱,这份父爱高不可攀,若是有所期待,必会为之所伤。
红墙堆雪,冬梅满树粉白,清寒凛冽。廊庑竹帘晃动,帘内熏笼暖暖,少年跽坐缂毛坐毯,宽袖玉带,烹茶品棋,肤白颈长。他指骨修长,一枚黑玉棋子捏于指间,悠然自得。
宫人们偷觑自己的新主人,小皇子虽年少,比不得那些长成的青年高大威猛,然他修长清瘦,自有一番迢迢风姿。少年俊美,眉目如春,唇角噙笑,似山间雪云间月,勾得人心生向往。
她们初来清思殿时,因听闻侍奉的郎君长于山野做过虎奴做过随奴,皆心灰意冷。一个乍享富贵之人,能有什么教养呢?他若粗鲁野蛮,她们只能终日受苦。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郎君谦逊有礼,清嘉温润,并不像她们想象中那么粗俗无知。他待人待物,进退有度,对仆从更是亲切温和,竟像从小生长于永安宫似的,气度端雅,可与太子殿下比肩。
数日功夫,众人皆折服在班哥袍下,这种容姿出色谦谦有礼的少年,谁人不爱?
他不自卑不自大,遇事肯虚心向人请教,从不端架子,恰到好处的热情,如春风拂面。清思殿有这样一位郎君,众人的心渐渐安定,偶尔遇到好事长舌之人,殿内宫人言辞切切维护班哥,不肯叫人说班哥一句坏话。
廊外三两宫人正为琐事争吵,声音细碎,随风晃晃摇摇吹进三面竹帘内。
——“拾翠殿办宴,与我们何关,你巴巴地跑过去帮忙,六殿下颜面何在?”
——“我只是好心帮忙,哪里想那么多?”
——“拾翠殿那位和我们六殿下的渊源,满宫皆知,若被人瞧见清思殿的宫人出现在拾翠殿,别人指不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埋汰六殿下。”
——“他们也真是的!凭何拿六殿下以前的事揶揄?六殿下就算做过随奴又怎……”
说话的宫人被人捂住嘴,两人忌讳莫深。
那些贵族郎君娘子能拿这种事说笑,他们这些奴仆可不能乱传话。
吵嘴的两人渐渐走远,帘内侍候的宫人们白了脸。
今日廊庑遮帘煮茶赏雪,乃是六殿下一时兴起,这地方偏僻,除了随侍的人以外,其他人并不知道六殿下在此。
宫人们惶恐看向熏笼边跽坐的少年,他缓缓抬目,面上并无恼色。
宫人们不由怜惜:六殿下心胸宽仁,当真君子典范。
班哥挥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
梅花香寒,粉白几枝插于玉瓶内。班哥扔了棋子,面上温润之色顿消,眼底戾气躁动,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拔出玉瓶里的枝条。梅枝折断,花瓣空中飞舞,破碎的残瓣拂过他的长眉,悠悠旋落袍间。
郁婆在宫内休养数日,对宫内流言蜚语有所耳闻。偷龙转凤虽落下帷幕,但众人的窃窃私语却尚未消失。
圣人已经认回班哥,认下宝鸾,无论是真皇子还是假公主,两个人都得到了应有的身份。众人不能拿身份说事,便拿两人从前的过往说事。
堂堂皇子竟给自己的养妹做奴,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茶后闲话。
郁婆以为班哥是因为方才那两位宫人的话心生恼意,轻声劝慰:“这些无聊的话传不了多久就会消失,永安宫永远不缺新鲜事。”
班哥凝望墙那边的拾翠殿,眼底阴沉之意更盛。
原来她办宴了。
她办宴却不请他。
她为何不请他?她为何不肯同他见面?
班哥摧花的手捻出黏稠花汁,一滴滴从他指间滑落。他根本不在意别人的讥讽嘲弄,他只在意她为何不理他了?
自那日紫宸殿宝鸾送班哥帕子后,就再没和他见过面。她刻意躲着他,即便两殿相邻,两人亦未偶遇碰面。
郁婆见惯班哥人前装笑人后阴鸷的模样,但凡他眸中涌起阴恻恻的寒意,那便是他装不下去要露出真面目的时候了。
郁婆着急:“班哥,这是皇宫,你身份不同往日,切不可任意妄为。”
班哥转眸轻笑:“阿姆别怕,我知道分寸。”
郁婆又说了些什么,班哥一味颔首点头,实则一个字都没听清。
他心里挂念宝鸾,既恼怒又郁闷:到底为何?为何小公主要躲他?
小公主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不会为偷龙转凤一事怨他,她若怨他,当日前往紫宸殿的路上就不会和他说那样一番祝福之辞,更不会见他在皇后面前落泪后悄悄拿罗帕给他。
她似雪一般纯真善良,他笃定自己能够再次靠近她,以新的身份,获得她的亲近得到她的关切。可这几天,他去寻她,她竟避而不见,还悄悄托人带话给他,问他能不能重新向圣人请恩换一座宫殿居住。
她躲着他,甚至都不愿和他相邻而居!
为何?到底为何?
“哗啦”一声,班哥掀翻棋盘,站起身。
郁婆骇一跳,想要拉住他,但见班哥转肩看来,漆黑发戾的眼眸中,并不全是幽冷阴郁。
他双眉若蹙,多愁无奈,像受了极大的委屈,眼睛通红,似有泪意。
少年低喃:“阿姆,难道我不该拿回自己的身份吗?”
郁婆从未见过班哥这种模样,无论何时,他总是沉静从容,傲世轻物。他脸上的笑有多亲和恭谦,心里就有多不屑一顾,他从来不会质疑自己不会后悔,有时候她看着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不属于这俗世的一块云间山石。
足够坚硬,足够冷情。
可就是这样一块山石,懊恼茫然地问她:难道他不该拿回身份吗?
郁婆发怔半刻,迟缓道:“……你以前从来不会问我该不该做一件事。”
班哥凝望墙那边的拾翠殿,风里明明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却恍惚听到小公主与人玩闹的声音。
班哥情不自禁往前两步,宽袖被风舞动犹如鹤飞。
郁婆在他身后道:“班哥,永安宫不是个好地方。”
班哥眼睛黑泠泠,盯望拾翠殿飞檐楼阁:“阿姆,这地方好不好,别人说了不算,我说它好,它便好。”
郁婆噤声。
班哥指了矮墙那头:“阿姆,你知道那里住了谁吗?”
郁婆答:“知道,是短你半天出生的那个孩子。”
她至今都想不通,赵妃那日生产过后,半天功夫,到底从哪里寻来的女婴?
班哥声音低柔:“可惜那日你被人扶下去未曾见到她,你若见到她,定也会喜欢她。她是个最可爱温柔的人,这世间没有比她更漂亮更温善的人,你只要瞧她一眼,就会爱她娇憨模样。她在哪里,哪里便光华万丈。永安宫有她,便如仙宫。”
郁婆讶然。
不等她细看班哥面上柔意,班哥骤然冷笑:“可她最易上当受骗,现今不知是谁,在她面前胡言乱语,撺掇她躲避昔日旧人,待我查出……”
郁婆后背一寒,来不及说什么,眨眼功夫,班哥随风消失。
白垣墙外,殿瓦高檐,少年身影如箭,极好极快的轻功,鬼魅般行走于拾翠殿屋舍之上。
拾翠殿中,宝鸾被人围坐中央,满殿丝竹乐起,伎人舞如水蛇,觥筹交错,笑声四溢。
李世跽坐案旁,隔开宝鸾身边所有想要近身的贵族郎君,一掌拍向长案,呵斥聒噪的小娘子们:“吵死了,一刻不停歇,我三妹都快被你们吵得耳聋了!”
少女细小的声音幽幽飘来:“……那倒没有。”
李世面热,赶开围着宝鸾的小娘子们,扭头同宝鸾道:“小善,和二兄说说话,二兄来了半个时辰,一句话都没能搭上。”


第33章 🔒妹妹
永安宫公认第一大煞星,乃永国公齐邈之是也。其次则是清露公主李云霄和雍南王李世,此二人煞猛程度不分上下,且家中排名皆占一个“二”,一个二公主,一个二大王,众人私下送“美名”,称“永安二大煞”。
永安二大煞的名头虽不如长安第一大煞星齐邈之,无法吓坏长安各大里坊的小孩,但在永安宫里,吓坏几个胆怯的贵族小娘子自不在话下。
只见几个被李世吼走的小娘子脸皮薄,平白无故被人吼叫一通,眼泪瑟瑟,百般委屈。
一委屈,气性上头,又重新围了过去。
李世眼里哪看得到别人,他有千言万语要同他的三妹妹说。李世高大壮硕,一膀子撂出去,赶人犹如提小鸡,贵族郎君们纵是畏他,为了表现自己的君子风范,不得不挺身而出挡在小娘子们身前。
众郎君:“二大王,你这是作甚?”
宝鸾也道:“二兄!”
李世哼一声,满脸不高兴。
李世封王早,出宫开府后自有另一副人际往来,宝鸾交际往来的这些小郎君小娘子,素日跟他沾不到半点关系,他若喝酒参宴,往来的也是这些小郎君小娘子的兄长父亲们。宝鸾的小宴,在他看来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小孩子过家家的酒宴,何必当回事?
李世三大五粗杵在那,郎君娘子们面面相觑。
宝鸾盛一杯酒,拽住李世袖角,温温软软抬眸一望,明眸流波,水洗晴空。
李世凶恶的面色稍霁,叉腰的手不自觉垂下。
他自小就喜欢这个妹妹,粉雕玉琢玲珑可爱,不吵不闹和别的小孩都不一样,得她一句甜甜的“二兄”,心情能欢喜一整天。她懂事乖巧,又生得那般漂亮模样,恨不得叫人捧在手心疼。
他幼年学武,吃不了苦,妹妹为他落泪为他求情,因他行事鲁莽不知收敛,差点害她被马踩死,她从未怨过他一句。他暗自发誓,定要习得一身好武功保护她,将来不叫任何纨绔子弟伤她心。
如今晴天霹雳砸到她头上,她不是赵妃亲生的女儿,和他们李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不等纨绔子弟伤她心,老天爷的作弄便已令她伤心欲绝。
满长安城都在讨论她的身世,什么糟乱话都有,他听不得那些话,将人都下了大牢,御史弹劾他的折子满天飞,但他不在乎。
这就是他的妹妹,是他最喜爱的小妹妹,就算将来永安宫不认她,他也认她。
宝鸾见他发呆,轻声道:“二兄,你吃酒,我们到旁边聊话,莫要为难旁人,好不好?”
李世接过酒一饮而尽。
宝鸾晃晃他胳膊,目光点了点那几个被李世吓坏的小娘子:“二兄,她们皆是我的友人,你将她们吓哭,以后谁还来找我玩?”
李世一顿,被宝鸾乌灵灵的水眸期盼,面上躁红,高壮的身躯弯下,取过案上一壶酒,形容拘谨,敷衍地向小娘子们敬酒,以作赔罪。
干戈化玉帛,宴上再次热闹起来。
经过刚才那么一闹,李世拉着宝鸾去廊下说话时,众人自觉让开,没人再扫兴跟上去。
兄妹俩悠悠走过雕花栏杆,悠扬的琴乐声越离越远,一座小巧精致的木桥架在庭院中央,桥下湖水结冰,三两株红梅料峭墙头。宝鸾歪头朝红梅的方向望一眼,李世解下大氅,双脚一点纵身跃出栏杆,折下两支梅返回,递给宝鸾。
“小善,打了你的客人,是我不对,你莫要生我气。”
宝鸾怀中抱红梅,笑声清亮柔婉:“二兄,你真好,我不生你气,以后我再也不生你气。”
李世高兴,转身又要飞出去折梅花,早知道一株梅这么好使,他就该将整棵树都抱来。
宝鸾拦住他:“二兄,折一枝梅是雅兴,折一树梅是败兴,我们坐下赏梅慢慢说话。”
李世眼睛亮晶晶,道:“小善,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宝鸾问:“哪里不一样?”
李世笑:“更美丽更温柔,更讨人喜欢啦!”
宝鸾双颊刷红,掐他手臂:“二兄。”
李世哈哈大笑。
他笑声如雷,听在宝鸾耳里,别有一番滋味。她眼角慢慢润红,想到这几天颠覆她人生的事,鼻头越发酸涩。
李世察觉她的异样,以为自己笑起来太粗犷,吓到了她,连忙敛笑,压低嗓门,哄道:“小善,莫哭,二兄不笑了。”
宝鸾靠在李世肩头,黑眸水光潋滟:“二兄,你真好,你们都这么好,你们待我的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完,我要做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报恩呢?”
她曾以为自己一夜之间失去亲人友人,她不怕自力更生贫苦清寒,她只怕再无人爱她。
像做梦一样啊,噩梦与美梦两相交织,她真怕梦醒来,她现在重新得到的亲人友人是假的。失去的时候不害怕,重新得到的时候却害怕了。
宝鸾尚未和人聊过偷龙转凤的事,没人敢在她面前提,怕她伤心怕她介意,他们只贺她得了无双公主的封号,得了食邑四郡的殊荣。大家说得多了,有时候宝鸾生出错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唯有在宫人来禀,六殿下前来探望的时候,宝鸾想到班哥,才会有从梦里回到现实的真实感。
宝鸾同李世道:“二兄,你掐我一把,狠狠掐。”
李世哭笑不得:“小善,二兄不疼,你那点力气跟挠痒痒似的,没必要让我掐回来的。”
宝鸾眼神幽幽:“二兄,你是真的吗?”
李世神经大条:“什么真的假的,小善你在说什么?”
宝鸾摇摇头,笑道:“没什么。”
这几天她到处往来,到处和人说话,和人玩闹,身边一刻不停歇总是有人陪,可心弦仍是紧绷。像是镜里看花,井中捞月,仿佛现时的花团锦簇与欢声笑语一碰就消失,她连入睡都不敢。
她明明、明明做好准备孑然一身了呀,胆小鬼,贪心鬼,李宝鸾你真是没出息啊!
李世的胳膊越来越重,低头一看是宝鸾扔了红梅抱住他胳膊,她越抱越紧,明丽秀美的面妆仿若牡丹花般娇嫩动人,眼下两道隐隐的乌青。李世一怔,来不及细看,宝鸾垂低长颈,喃喃问:“二兄,齐无错哪去了?”
李世眉头皱紧又舒开,少女长睫似羽,咬着绯红樱唇,似玉水青山不知情,又似月下花眠太多情。
小善长大了啊。李世忧伤地想。
“他忙着杀……”李世将话咽下去。他最多是关人进大牢,齐无错却不得了。
无错无错,永无错处,真是狂到极致。
拜他所赐,如今长安城再无人敢说小善半句不是。
李世口风一转,道:“他忙着置办屋宅呢。”
宝鸾好奇问:“他买新宅子作甚,要搬家?”
李世道:“谁知道他作甚,他这个人,疯疯癫癫,做事从无章法。”定了定,小心问:“小善,你想见他啊?”
宝鸾默然,睫毛闪了闪,道:“我不知道,你别告诉他。”
或许她只是患得患失,想见所有人。
或许她只是想借齐邈之的灼灼光芒,让自己尽快清醒。
她这几天,跟喝醉似的,晕晕沉沉,真是不好受。
小宴从正午到黄昏,乌金坠云,月梢初露。
宝鸾陪李世喝了几杯,倦意袭来,回寝屋闭眼小憩,睡一觉醒来,才过去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屋外已是浓黑长夜。
庭院里石柱灯点点似星,婉约的长安小调从前殿饮宴飘来,断断续续,隐隐约约。月光薄寒似纱,银色清辉晃叠成影,牙钩悬起床帐,帐随风动,似暮霭尘烟般朦胧缥缈。
宝鸾自帐内而出,面凝新荔,眉目惺忪,一只绢袜松松垮垮挂在脚上,另一只不知所踪,雪白莲足踉踉跄跄行于花枝毡毯。
绿色窗棂漏泄几缕月光,墙上清冷山水画若隐若现,宝鸾取下透蓝琉璃灯罩,点亮一盏灯。琉璃灯中看不中用,豆大一点暖黄烛光,只够照亮足下的路。
宝鸾屋里没留人伺候,她怕被人知道自己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为她的身世,已招出惊天麻烦,她不想再让圣人徒增烦忧,更不想惹人误会。传出去自己因为一如既往的宠爱而寝食难安,多么荒唐。
宝鸾赤着一只脚提灯找袜,绢袜没找到,找到粉白梅花。
插在瓶中的红梅,李世特意为她折的那几枝,不知所踪。红梅变粉梅,宝鸾揉眼睛,困惑“咦”一声。
除花瓶中的粉梅外,案上多出一盏花灯。硕大一盏,六面描仙鹤腾云,中间一面描美人秋千。那美人袅娜飘逸,翩若惊鸿,花藤秋千伴她高飞入云。
灯芯一点,刹那流光溢彩。美人面庞,如雪如玉。
美人眼熟,似在哪里见过。宝鸾抬眸,银镜映出她的脸,盈幽烛光流转面颊。
她认出画上的人,好像是她自己。
宝鸾不敢确信,提起那盏灯,心中一半困惑一半欢喜,灯下露出一封信,上面的字迹她曾经见过。
纸上一首诗,两人合力写就。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上面留有公主印章和她自己名字,后面添出新墨迹。
——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彼时题诗,宝鸾未觉如何,现今再看,面红耳赤。
尤其是添上四句后。
——常听人提起那天门内的仙女,咫尺天涯无缘得见,可像那秦史般参加盛宴后,竟然能够偷见藏于宫中最美的那朵花。
宝鸾几乎立刻想到这几日对班哥的躲避以及今日的小宴,脸庞烧红。
其后又留一行字。
提灯见月,长夜相待,卿若愿之,不胜欢喜。
宝鸾抿唇,拿起信又放下,心想:做了皇子,连心性都霸道起来,难道她不去,真要等整夜?
宝鸾重新看信,看后面新添的字迹,看着看着嘴角扬起弧度。
他才做皇子多久,已经学会这种文绉绉的话啦。
宝鸾心里一个声音说:其实她也不是不想见他,她躲着他,完全是她自己的毛病,总不能因为自己的过错,让他等整夜呀。
心里又一个声音说:难道你不怕见了他,梦就醒了吗?万一现在真是做梦呢,阿耶没有认下你,你也不是什么无双公主。
宝鸾三翻四复,游移不定,目光定在美人灯。
这么好看的美人灯,定费了许多心思。
她要是连声谢谢都不说,多没良心啊。
少女趿鞋往外,手里一盏美人灯,刚走出檐下,听见头上动响。
屋顶上,少年宽袍似鹤飞扬,身后一轮月亮,皎洁无比。


第34章 🔒心魔
冬山如睡,寒夜对镜。
亭榭楼阁,白雪皑皑。
那少女一袭白狐大氅,如山中雪玉,极致清丽,手里一柄红璎美人灯。她听到声响,抬目仰望,兜帽垂落,黑夜与灯光于她面上光影摇晃,映出乌蓬似云,唇红颈长。
飞檐之上,那少年面若冠玉,白袍如雪,周身一层融融光影,月光流荡漾出他眉眼含春,清嘉温润。他垂眸相望,唇角噙笑,两字口型,无言呼唤。
——小善。
宝鸾错愕,万没想到屋顶上有人。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翘头履踩上雪地埋枝,“嘎吱”一声。
她低头去看自己踩到了什么,一垂眸的功夫,少年乘风而起,踏月翩然。
他起势飞向她,像月中飘出的仙人,袖袍被风鼓满,疏懒垂落的黑发泛着盈光。花起花落,雪飘人间,夜色与月色全都消融,少年一人之色,令天地生灵,万籁俱寂。
他款款来到她跟前,这样近的距离,他低着头,浓黑长睫沾了雪霜,清瘦的指骨接过她手中美人灯,面颊晕红,似有赧意。
“好久不见。”他声音哑哑的,酥酥的,绵绵钻进人耳中,像是欢欣又像是幽怨:“你总算肯见我了。”
温热的呼吸扑至宝鸾面上,宝鸾魂魄归位,瞠大的眼害羞垂下,噗通猛跳的心仍在作乱。她盯看自己的鞋,目光不自觉游荡至他的白袍,袍上兰桂暗纹,没有熏香,却有一抹清雪泥土芬芳。
世人多推崇白衣卿相,士子以白衣飘飘为雅,她见过许多人穿白,却无一人穿白似他,不显清柔,巍如玉山。
“我我我何时不肯见你了。”宝鸾心虚,一边想着他刚才飞落时可真好看,一边为自己的躲避找理由:“我只是、只是最近有些忙……”声音渐渐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