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归最近缺少睡眠,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外面天都黑了。牧云归看了眼时间,竟然都已经亥时了。
府中万籁俱静,侍女们可能看到牧云归睡了,不想打扰她,连晚饭都没有叫她起来。牧云归刚睡了一觉,精力十足。她不想惊动侍女,自己披了斗篷,轻手轻脚去雪地里散步。
今日是满月,夜风凛冽,晴空万里,星子被冷空气擦拭得明净璀璨,宛如一条盛大的河。明月静静悬挂在苍穹正中,四周静悄悄的,一眼望过去分不清哪里是积雪,哪里是月光。
牧云归漫无目的走了一会,不知不觉靠近府邸边缘。她打算折身时,忽然看到前方房顶上坐着一个人。明月高悬,白雪皑皑,他独自一人坐在房顶,背影萧萧。
牧云归看了一会,还是调转方向,朝前方走去。
牧云归轻轻落到房顶上,踩过瓦片时一点声音都没有:“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江少辞静静瞥了牧云归一眼,又抬头看向明亮冰冷的月亮:“你醒来了?”
“嗯。”牧云归压着斗篷,坐到江少辞身边。帝御城少有高层建筑,坐在房梁上视野顿时开阔,牧云归看着脚下规整肃静、四四方方的城池,轻声问:“中午,你们说什么了?”
江少辞淡淡道:“你听见了?”
牧云归静静点头。江少辞看起来完全不意外,牧云归醒来的时机太巧了。慕策只有刚进来时闹出了动静,牧云归要被吵醒也该在他们过招时,怎么可能前面毫无察觉,在他们谈话陷入僵局时正好惊醒?江少辞在牧云归推门出来的时候,心里就有预感了。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风静静从脚下穿过,月色和雪色交相辉映,庄重的帝御城笼罩在一片氤氲的白中。牧云归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问:“霜玉堇是什么?”
“霜玉堇是北境的圣花,对提升修为有奇效。据传服用霜玉堇的人,无论是什么修为,都能立刻突破瓶颈,晋升到下一阶。”
“无论修为高低?”
江少辞点头:“无论修为高低。”
牧云归若有所思,照这样说,无论服用者是一星还是六星,只要服用就能立刻进阶,那越高阶的修士越有利。这么大的诱惑,难怪霜玉堇被称为圣花。
牧云归问:“你当时想给谁用?”
江少辞单膝曲起,手搭在膝上,道:“就不能是给我自己用吗?”
“你不会。”牧云归声音很轻,但语气十分坚定,“你不是这种人。”
牧云归不懂六星是什么概念,但是她始终相信,江少辞不会用外物提高自己的修为。何况,他当时才十九岁,修行一帆风顺,寿命漫长的看不到尽头,他完全可以尝试自己突破七星,没道理也没必要冒着得罪北境的风险,来沂山抢夺霜玉堇。
他只能是替别人抢的。
江少辞似乎叹了一声,叹息化在风中,低不可闻:“是给我师尊。”
牧云归之前在无极派听过,江少辞从凡间进入昆仑宗,入门不久被太虚道尊收为入室弟子。那个时候,江少辞还叫江子谕。
太虚道尊当时是修仙界赫赫有名的高岭之花,他修为五星,深居简出,被誉为玉面仙人,每次露面都能俘获不少女修的芳心。然而这样一个受追捧的高手却十分高冷,修行路漫漫,找道侣会产生各种风险,所以很多修士为了打发时间会收徒。其余道尊莫说徒弟,便是徒孙都有一大打了,而太虚道尊几千年孤独一身,不曾结道侣,也没有收徒。
太虚道尊事事完美,连收徒的眼光都十分挑剔,几千年那么多天之骄子想要拜入他门下,太虚道尊都看不上。
直到江子谕入门。
那时候江子谕才六岁,连话都说不利索,竟然直接被太虚道尊挑中,收为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弟子。
修仙界哗然,大家都觉得这个孩子实在太幸运了,竟然能进入太虚道尊的法眼。结果事实证明是他们眼界太窄了,幸运的不是江子谕,而是太虚道尊。
江子谕修行快得可怕,许多人只是闭一次关的功夫,江子谕就从一个凡人修到玉衡。后来在万众瞩目之中,江子谕突破开阳境,步入六星,成为现存的第一位六星修士。
十九年前太虚道尊是五星,江子谕是凡人,世人都说江子谕撞了大便宜;十九年后太虚道尊还是五星,江子谕却步入六星,修为远远超过师父。
如果在凡间,徒弟超过师父是师门之喜,偏偏修仙界寿命悠长,十九年对修士来说不过眨眼。修仙界以强者为尊,五星修士见了六星是要主动问好的,这桩事就有些尴尬了。
那些年江子谕取代师父,成了修仙界最出名、最炙手可热的人,等他封仙尊之后,声名更是到达顶峰。但江子谕一直视太虚道尊为师父,并没有把修为差距当回事。他甚至为了帮师父冲击境界,去北境摘了霜玉堇回来。
江少辞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霜玉堇天上地下仅有一株,摘了后就不再生长。霜玉堇在北境地位超然,只有皇室可以靠近,慕家世代靠霜玉堇突破瓶颈。慕家每次用一片花瓣都小心翼翼,结果,江少辞直接把整株摘走了。
慕家勃然大怒,为此怒气冲冲闯到昆仑宗要一个说法。结果得知,霜玉堇不见了。
霜玉堇被江子谕带走,如今他的储物空间里没有,昆仑宗也无人见过,那就只能是江子谕自己用了。慕家一怒之下决意报复江子谕,之后的事情,就是牧云归看到的模样了。
牧云归之前想过这件事或许另有隐情,等听到江少辞说他摘霜玉堇是为了给师尊,她心里骤然涌上一股不祥。牧云归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少辞叹了一声,他放下腿,看着冰冷的月亮,毫无波动地说:“我从北境回去后,刚入昆仑山门就被包围起来。那些人说我背叛仙门,勾结魔道。那时候的魔道和现在的魔不是一个概念,彼时还没有魔气,仙门占绝对主导,所有仙门不喜欢、不赞同的,都是魔道。我听了之后觉得很可笑,如果我是魔道,那还有他们什么事?当时我本想一走了之,若是我硬闯,根本没人拦得住我。可是他们却从宗内赶来了,师尊说他会亲自调查,如果我背叛师门,一定大义灭亲,如果我没有做,也不会任人往青云峰泼脏水。桓致远同样站出来,说相信我不会做那种事。”
声音停了良久,牧云归回头,问:“然后呢?”
江少辞一动不动望着月亮,说:“然后我就相信他们了。我同意接受调查,暂住在刑山上,该做什么做什么,并没有把外面当回事。后来有一天,詹倩兮来找我,替我愤愤不平,还说要让云水阁出面施压。我告诉她不用,就在谈话中,我无意喝了她送来的茶水。”
牧云归盯着江少辞的侧脸,月映雪光,他的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背后雪景萧索苍茫,他支着腿坐在房梁上,侧脸英挺,神情淡漠,漂亮得不似真实。
江少辞目光虚虚望着夜空,一字一顿道:“真是蠢呐,直到那个时候还没有看出来,詹倩兮、桓致远、宁清离乃至说我叛魔的人,都是一伙的。”
第98章 告白 曾经,我喜欢过你。
江少辞声音冷淡,仿佛在陈述别人的故事。牧云归听着,只觉得字字都浸着鲜血。
江少辞嘲笑自己犯蠢,可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谁会无端怀疑自己的师父好友呢?江少辞六岁就被太虚道尊收入门下,多年来由太虚道尊亲自教导,太虚道尊对他而言既是老师又是父亲,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而桓致远是江少辞一起练剑长大的朋友,詹倩兮是江少辞未来的道侣,这三个人分别是江少辞各个方面最重要的人,结果,他被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人一起背叛。
牧云归问:“那杯茶里有东西,是吗?”
“是。”江少辞点头,“那杯茶里有封印法力的药,我喝了之后很快失去意识。等再醒来,身周穴道已经被封锁,关节处穿着铁链,悬在屠魔台上,根本无法汇聚灵气。宁清离站在人前,悲天悯人地问我,是否知错。”
江少辞说着,短促地笑了一声:“知错?我何错之有。”
宁清离找到了许多叛魔证据,最后在众仙门门前罪己,承认他最信任的徒儿真的堕落了。宁清离大义灭亲,亲自审判逆徒,他在众仙门面前一条条罗列江少辞做下的恶,江少辞听后,只是笑了声,说出他被锁后唯一一句话:“既然你们已有决断,何必再来问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人心怀鬼胎,一开始就抱着否定心态,无论查什么都能看出“叛魔”念头。往来书信、他随笔写下的涂鸦、无意说出的话,每一项都能找出勾结魔道的意味,甚至连江少辞在外游历时行侠仗义,都能被解读出不一样的味道。
江少辞这些年风头实在太盛,得罪了不少人。人心丑恶而虚伪,曾经许多人奉承江少辞,在他稍微露出瑕疵时,同样是这批人蜂拥而上,拼命拉踩,仿佛扯下了他,自己就能上去。“罪状”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这桩连同伙都没找出来的叛魔,就成了板上钉钉。
牧云归光想着都觉得不忍。江少辞这么骄傲的人,突然被封锁法力、血迹斑斑地关在屠魔台上,当着许多人的面,被师父质问是否知错。台下那些围观的人中,还有不少是他的同门、朋友、手下败将。如此折辱,他是如何忍受过来的?
江少辞似乎想到当时的场景,手指紧绷,气息压抑,眼瞳中心现出浓郁的猩红。四周魔气受到牵引,快速朝这个方向涌来,连天上落下的雪也被江少辞的情绪影响,凝聚成尖锐的棱形。风中飘舞的不再是安静美丽的雪花,而变成不规则的冰刃。
江少辞沉浸在阴暗情绪中,双目失神,心里涌起股毁天灭地的暴虐,只想将这个假仁假义的世界撕成碎片。在他被人冤枉时,世上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鸣不公,他长眠海底饱受痛苦,而陷害他的人却一个个功成名就,名利双收。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江少辞眼珠暗红,指尖已经汇聚起魔气。强大的力量掌握在他手中,只要他抬手,就可以瞬间撕裂这个冰冷的夜晚。在他几乎要顺从内心想法的时候,手腕上忽然感觉到某种柔软。纤细温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腕骨,最后,往他的手指滑去。
“当时,就是这里被刺穿了吗?”
江少辞手心看似平静,其实已经集聚起庞大的魔气,像一只压到极致的弹簧,只要一松手就会迸发出巨大能量。而牧云归在修仙界仅仅算入门,她连护体灵气都没有,恐怕一靠近就会被割断手指。江少辞吓了一跳,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就瞬间收回魔气。他冷着脸抓起牧云归的手,赶紧拉着她远离魔气漩涡:“你干什么?”
江少辞动作太快,牧云归愣愣看着他,许久才反应过来:“我想看看你手上有没有伤口。”
她以前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并没有留意过他的伤势。现在想来,她刚从冰层里唤醒江少辞的时候,他确实非常虚弱,连走路都艰难,想来那时候,他在强忍着体内的痛吧。
牧云归圆润黑亮的眼睛大大睁着,像小鹿一样,无辜的非常坦然。江少辞看着这样的眼神,实在说不出话来。他被牧云归狠狠吓了一跳,刚才脑海里的偏激想法一下子打断了。情绪一旦断掉就再也接不上来,江少辞冷静下来再回想,才意识到他被魔气影响了心智,差点失控。
慕策说会讲人言的魔兽可能是修士堕落的,江少辞原本不信,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魔气无孔不入,会一点点影响人的心智,在某个心防脆弱的时刻猛地爆发,把控神志。他以为他可以控制魔气,其他人是因为心志不坚定,才会走火入魔,堕落成怪物,而他一定不会。可是事实证明,他也只是普通人。
牧云归并不知道江少辞在想什么,她看到江少辞安安静静的,就觉得他没事了,继续问:“你当时伤在哪里了,严重吗?是不是很痛?”
牧云归语气认真,目光里的担心不掺任何杂质。江少辞望着她的眼睛,许久后低声说:“不会。”
手腕粗的铁链穿透肩胛骨,紧绷着吊一个月,怎么可能不痛呢?何况,他被锁起来后,桓致远、詹倩兮私底下来过好几次,他都一句话不肯说。仙门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冒犯,为了给他教训,活生生抽出他的经脉,剔出他的剑骨,宁清离为了表明“大义灭亲”,还重创了他的识海。这里面随便拿一项出去都是足以击溃最虔诚的佛修的酷刑,而江少辞经历了所有。
“是吗?”牧云归皱皱眉,觉得不太信,“我听说伤在骨头很难痊愈,你现在遇到阴天雨天会不会痛?”
“不会。”江少辞淡淡说,“魔气将所有伤口都修复了,阴雨天能有什么影响。”
魔气确实修复了他体内的伤,但那是将血肉暴力破坏后,又重新长起来的。这是一场自虐般的酷刑,即便恢复也不值得欢喜。
牧云归这回终于露出些放松神色,她自己指尖都是冰凉的,却用力握住江少辞手指,试图给他传递力量:“那些事都过去了。现在你身体恢复了,剑骨找到了,修炼也重新捡起来了,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那些害你的人,势必会得到报应。”
江少辞薄唇轻轻勾了勾,没什么温度:“是啊,报应。”
遗憾的是,江少辞并不信报应。上天若真的有眼,当初他被关在屠魔阵时为何没有降下正义,这一万年那些作恶的人为何没有受到惩罚?现实就是老实人处处碰壁,恶人越活越好,指望上天主持公道,他怕是等不及了。
牧云归努力用自己的手温暖江少辞,问:“你是昆仑宗的弟子,你修为提高,同样会增强昆仑宗的实力。他们为什么要害你?”
江少辞冷冷挑了下唇角,讽道:“大概是因为贪婪吧。一万年内修到六星,宗门必倾尽全力培养;一千年内修到六星,宗门会欣喜若狂;一百年内修到六星,宗门恐怕夜不能寐;若仅需要十九年就能修到六星,那宗门只想杀了他,夺秘笈供自己修炼了。”
牧云归看着他的神色,想要安慰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江少辞说的不错,人心就是这样微妙又虚荣。如果江少辞修为再低一些,比如停留在四星,那他永远都是太虚道尊最得意的徒弟、桓致远最好的朋友。可是,他光芒太甚,耀眼到靠近他就会被灼伤。
江少辞单手撑在房梁上,举目望向明月,慨叹道:“或许,我错就错在修为提升太快,却又从不肯掩饰吧。”
牧云归握紧江少辞的手指,说:“是他们龌龊丑陋,罪大恶极,你是受害者,有什么错?生来出众,何必合群,你这样的天赋当然有不谦虚的底气。这些事不是你的错。”
牧云归语气认真,执拗地告诉他他没错。江少辞心想她还和原来一样,单纯又好骗,只要被她视为朋友,就会一心一意为对方考虑。她这样的性格,无论嫁给谁都会被捧在手心。帝御城有最适合她的功法,锦衣玉食的帝女待遇,一心补偿她的亲人,留在这里,才是她应有的生活。
江少辞眼前不由浮现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修仙界过了一万年,可是对江少辞来说,不过是睡一觉的功夫。他识海被废后,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始终不肯松口,最后力竭晕倒。他昏过去时,当真抱着必死的心。他识人不清,最后落到这么一个下场,可悲可笑。然而没想到,他竟然又醒来了。
他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又傻又呆的女子,弱的连他一指头都经不住,却大言不惭说要救他。他为了收集情报,暂时留在她身边,途中他好几次动过杀了她的念头,她却莽莽愣愣,每次遇到危险都挡在他身前。
他习惯当承担一切的那个人,从未有人想过保护他。江少辞一时心软,破例留她活下来。一步错步步错,例外一次次延续下去,不知不觉两人就走到了这一步。
可是,拖延并不能解决问题,他终于要做出决断了。这是他早在天绝岛就该做出的决定。
牧云归说完后,发现江少辞许久没动静。忽然,他抬起手,缓慢推开她的手指,仿佛某种预兆一样,说:“你救我醒来,作为回报,我护送你寻找家人。现在,你已经找到你的父亲,接下来衣食无忧,我和你也再不相欠。我和慕家有过节,看在过往的情面上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们就此别过。若以后还有机会重逢……”
江少辞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牧云归静静盯着江少辞的侧脸,问:“若以后重逢,你打算如何?”
牧云归整体来说是一个性格偏软的人,江少辞咋咋呼呼,总是提一些过分的要求,她从来不和江少辞计较。然而现在,她却能用平静到冷淡的声音,问他,如果将来两人相遇,他打算怎么办。
牧云归外柔内刚,性格柔软从不代表没有主见。相比之下,江少辞才成了那个局促的人。
江少辞另一只手用力掐掌心,提醒自己清醒。他十分清楚,桓致远和詹倩兮原本已经稳赢,之所以被他翻盘全是因为贪婪。他们明明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是因为贪婪,因为想要更多,他们鬼迷心窍留了江少辞一命。斩草不除根,所以才会落入现在这副被动境地。
世间所有孽业都因贪婪而起。同样的错误,江少辞不能再犯第二次。
不贪念,不奢求,无欲则刚。他既然要报仇,就不能奢望太多,更不能奢求手刃仇敌后还能活着回来。如果他将来活着,自然会来北境找牧云归,无论她说什么都可以厚脸皮磨回来;如果他回不来……那牧云归越早开始新的生活,对她越好。
慕策说得对,他不能因为一己私心,将牧云归扯入这趟浑水中。宁清离、桓致远、詹倩兮,这些人每一个都是站在仙界势力巅峰的人,都不用他们亲自出马,随便派一个徒弟过来牧云归就危险了。这是江少辞的仇恨,不是她的,他不能毁了牧云归的生活。
江少辞狠狠心,说:“我只是随口一提,以后我们不会再相见的。我和慕家有恩怨,这些日子强忍着不喜住在这里,已是极限,等我大仇得报,天下何处不是任我驰骋,何必要来北境。”
“好。”牧云归很平静,一口应下,说,“既然你这样决定,我无话可说,祝江仙尊得偿所愿,名垂青史。不过,在你离开之前,有些话我觉得最好告诉你。接下来我要说一些很认真的事情,劳烦你转过眼睛,看着我。”
江少辞听她说“得偿所愿”、“名垂青史”,心里狠狠跳了跳。他记得当初桓曼荼和容玠告别时,说的就是“恭喜你得偿所愿”。牧云归把这种话都说了出来,看来真的气狠了。
当初旁观别人的故事不觉得有什么,轮到自己才知晓有多糟心。江少辞猜测牧云归要说的话多半是骂他,他占了人家这么久便宜,该挨骂,所以转身,很坦然地看向牧云归。
就算是牧云归动手,江少辞也不会躲,他自愿给她出气。结果,牧云归直视着他的眼睛,忽然说:“曾经,我喜欢过你。”
江少辞没控制住手劲,砰的把下方的瓦片捏碎。
第99章 反噬 我只有你了。
这个发展着实在江少辞的意料之外,生气、愤怒、怨怼他都想过,唯独没想到牧云归会说这句话。
江少辞明知道不应该,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为什么是曾经?”
曾经喜欢过,那就是现在不喜欢了。这个信息冲击性太强,江少辞连强硬都顾不上装了。牧云归平静地回道:“因为你说你要离开这里,永远不再踏入北境。既然无法见面,那喜欢就到此为止,自然是曾经了。”
江少辞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牧云归打断他的话,道:“先让我说完。我告诉你这些并非要挟什么,只是觉得善始善终,任何一段感情都应该被认真对待。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你产生好感,我无法控制开始,那至少给它一个圆满的终结。”
江少辞听到“终结”这些词十分刺耳。明明这是他想要的,但等真的听到,他一点都不觉得高兴。牧云归继续说:“我喜欢的那个人叫江少辞,他聪明坚定,清醒负责,虽然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修为并不算高,但遇到危险时他会保护老弱妇孺,遇到困难时他永远可以相信。我救过他,他也救过我,我将他视为最重要的同伴,曾经也想过我们会不会永远一起走下去,可是现在,我没有退缩,他却要离开了。”
江少辞抿着唇,脸上一点温度都没有,眸光漆黑幽暗,宛如冬日密林里的湖,清澈的发黑,湖心仿佛有一个漩涡,要将人扯下去。
他一动不动盯着牧云归,牧云归回望,徐徐道:“他要去找一个叫江子谕的人。有仇必报乃天经地义,我从没有想过阻拦他,也不愿意以对错来评判他。我只想尽快提高自己,至少不要拖他后腿。可是,他连问都不问我一句,就自作主张,要放弃我们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信任。我认识的那个江少辞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放弃,而不是现在这样,瞻前顾后,满口谎言。他抛弃了岛上那个少年,我也该清醒了。如果这就是他的愿望,那我祝福他一帆风顺,以后如他所愿,天各一方,再不相见。若他将来结道侣,便不必告知我了。”
牧云归说着扶住砖瓦要站起来,手腕忽然被人钳住。牧云归踉跄了一下,坐回原位,她抬头,看到江少辞紧紧盯着她:“我从未想过放弃,日后也不会有其他道侣。”
牧云归轻轻偏头,眸光平静:“所以呢?”
江少辞手指紧了紧,苍白的指关节旁都能看到蓝紫色的血管。他握着牧云归手腕,问:“你为什么会想到结道侣?莫非等我走了,你打算另寻道侣?”
“与你何干。”牧云归淡淡应了一句,低头去掰江少辞的手指。江少辞却不肯放开,依然牢牢攥着她:“你真的要留在这里,甚至将来在慕策的安排下,嫁给一个在这些人看来血统高贵、家世优良的男人?言家人的教训,你还没有看够吗?”
牧云归怎么都掰不动他的手指,气也上来了。她抬眼,冷冷道:“所以这些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以后总是要成家的,不是你,自然会有别人。”
不是你,自然会有别人。这句话恍如一盆冰水,浇得江少辞浑身凝固,心脏也跟着一丝丝抽疼。江少辞不想听这种话,深吸一口气道:“你先冷静,不要赌气……”
“是谁在赌气?”牧云归难得打断别人的话,她盯着江少辞的眼睛,问,“是你说和慕家有过节,此后要一刀两断。你都再不进入北境了,管我成婚不成婚,嫁人不嫁人?”
这是江少辞刚刚说过的话,他一时无言以对。牧云归见他没有说话,心中失望,冷着脸抽自己的手。这回牧云归很轻松就挣脱,她脸色冰寒,再没有看江少辞,提着裙摆就起身。
她往外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声音:“那些事情太危险了,我怕我会连累你。”
牧云归背对房梁站着,冷风夹着雪从檐上卷过,带着她的斗篷上下翻飞。牧云归拢紧衣领,压住猎猎作响的斗篷,问:“只要与世无争,战火就不会烧过来吗?曾经北境也什么都没做,还不是丢了霜玉堇。”
江少辞站起身,站在她身后,低声道:“对不住。我当时莽撞又自大,就算没有宁清离三人,我迟早也要栽跟头。之前的事是我不对,但这次不一样。我摘了霜玉堇后就直奔昆仑宗,我很确定霜玉堇一直在我的芥子空间里,但是慕景逼上昆仑的时候却说储物空间里没有。能打开我空间法器的只有那几人,詹倩兮如今修为垫底,如果霜玉堇在她手里,她再无用也不至于把自己逼到寿命将近的地步;桓致远在瓶颈上卡了数千年,连家族覆灭都无能为力,也不像是有霜玉堇;这里面最有可能的,唯数宁清离。”
宁清离就是太虚道尊的俗名,江少辞长长吁了口气,说:“我封印前他就已经五星了,有霜玉堇在,他至少可以提升到六阶。这一万年桓致远和詹倩兮的动作都不少,唯独他,销声匿迹,杳无行踪,我甚至怀疑他靠这段时间突破到七星。他无论修炼天赋、心性手段还是智计谋略都远超桓致远、詹倩兮。我要找这三人报仇,其实我真正要对付的,唯有宁清离。”
牧云归也觉得霜玉堇大概率在宁清离手上,她反问:“你主动离开,宁清离就会放过我吗?”
牧云归的话处处直击要害,江少辞停顿了一下,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看在北境的面子上,他应该不会为难你。如果我真的……没有回来,你便继续你自己的生活吧。有慕策帮你撑腰,又有破妄瞳预警,你一定可以平安幸福地度过这一生。”
寒风萧萧,背后圆月如轮,清辉皎然。两人一前一后站在房梁上,江少辞没有上前,牧云归也没有回头。牧云归拢着斗篷,迎着风站了一会,轻声说:“我以为,这种事应该由我决定。”
江少辞哑然,牧云归继续说:“我知道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很危险,我也知道陛下那样说是为了我好。可这是我的人生,我有权力决定要不要冒险。你们凭什么觉得这是为我好,就可以绕过我,替我来做决定?我喜欢的人应该是坚定勇敢的,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此别过,再见。”
牧云归说完,快步往下方走去。牧云归即将走到房檐边缘,后方瓦砾忽然传来急促的碰撞声,她的肩膀猛地被一股大力圈住。
江少辞手臂环过牧云归肩膀,头埋在牧云归颈间,他抱得很用力,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他向来胜券在握,桀骜强大,没想到他也有这样脆弱的时候。江少辞声音低低的,说:“不要。我所有的朋友故交都成了敌人,如今我只有你了。”
牧云归眼睛快速眨了眨,眼角涌上泪花。她忍着泪意,尽量用平常的声音说:“可是你却要将我丢在这里。”
“因为我害怕。”江少辞额头抵着牧云归头发,说,“我怕判断失误,怕修为赶不上,怕任何一个意外。如果你被他们抓走,我根本不敢想象曾经那些刑罚会发生在你身上。你留在这里,至少可以平平安安。”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牧云归说,“霜玉堇已经落在他手里了,万一他不满足,想要找到第二株霜玉堇,我们该怎么办?慕家声称霜玉堇只有一株,但他一定不信。如果你都无法阻止他,那北境就算团结起来也无济于事。到时候,慕家和言家一样,只能成为别人笼里的金丝雀。我不想让族人落入那副境地,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去面对危险。风雨欲来,谁能独善其身?我们联合起来,尚且有还手之力,如果心怀侥幸,那迟早会被他各个击破。”
牧云归中午在牧野家刚睡着就被外面的打斗声吵醒,她听完了江少辞和慕策所有对话,后来看时机差不多,才装作刚醒推门。她回来后就一直在想,这件事要怎么处理。
慕策那些话是为了她好,牧云归感谢慕策的好心,但依然会按自己的想法做。她今夜出来散步,本就想找机会和江少辞谈一谈,刚巧在这里遇到他。
然而,还没等牧云归提起话题,他就先说出分道扬镳。牧云归有生气,有失望,还有股委屈。
她一直都在努力寻找解决办法,为什么江少辞问都不问,直接就要抛开她?牧云归气愤之余狠下决心,将两人的关系挑明。自从万象镜之后,牧云归和江少辞就处于一种默认但不明说的状态,现在,牧云归直接把话说开,如果江少辞同意,那他们就共同解决问题;如果他依然一意孤行,那就当牧云归做了一场梦,喜欢未果,散就散了。
江少辞双手缓慢收紧,手臂圈在牧云归肩胛骨上,都勒得她隐隐发痛。江少辞脸靠着牧云归头发,声音闷闷的,像一只认错的猫,可怜兮兮,委屈巴巴:“对不起。”
牧云归微微叹气,她还没说什么呢,他有什么好委屈的?牧云归拽了拽江少辞胳膊,示意他先松手,缓慢转身:“你无需道歉……”
牧云归说到一半,眼前隐约闪过什么画面。她试图看得更清楚些,双脚无意识后退,猛地踩空。
他们两人现在在房顶上,说话时正好站在边缘。牧云归一脚踏空,身体骤然朝后摔去。江少辞吓了一跳,立刻跟着跳下,仅隔瞬息就抱住牧云归的腰,带着她稳稳当当落到地面。
江少辞注意到牧云归眼神不对,忙问:“怎么了?”
牧云归双脚落地,但她眼睛依然是失焦的。她盯着前方的虚空,像是想看清什么一样,用力睁大眼。她眼睛中的光芒快速变化,宛如星光游弋,最后仿如受到什么反噬,猛地晕倒。
牧云归身体软软倒下去,江少辞连忙接住。江少辞环着牧云归肩膀,皱着眉唤:“云归?”
他唤了好几声,牧云归毫无反应。江少辞脸色沉重起来,他扶住牧云归后背,一把将牧云归打横抱起,大步朝主院走去。
牧云归半夜晕倒,立刻惊动了整个言宅。没一会,宫门开锁,车架一辆接一辆驶出来,最后,连慕策都出来了。
慕策到达言家,一入门就冷冰冰质问:“怎么回事,她大半夜为什么会在屋外,为什么会晕倒?”
侍女们黑压压跪了一地,都不敢说话。慕策看着坐在床边的那个人影,心里怒火更甚。他勉强忍住情绪,问:“她怎么样了?”
医仙给牧云归把完脉,上前回道:“回禀陛下,帝女气息平稳,脉象平和,臣并未看出端倪。”
慕策剑眉紧锁,问:“那她为何昏迷不醒?”
几个医仙相互对视,最后垂首:“臣等无能。”
“应当是反噬。”江少辞一直在床边,眼珠子都不错地看着牧云归,听到这里突然开口,“是破妄瞳反噬。”
慕策怔了下,皱眉:“她竟然可以看到景象?”
江少辞回头瞥了慕策一眼,很快收回视线,鄙视尽在不言中。慕策也觉得他这个父亲当得太失职了,竟然连牧云归的修炼进度都不清楚。
慕策之前派人给牧云归测过灵根,但破妄瞳并不是大众资质,灵盘根本无法检测。世上除了言家,很少有人知道破妄瞳如何运行,连慕策也只是一知半解。
慕策看着昏迷不醒、睡颜沉静的牧云归,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牧笳也这样晕倒过。
那时候慕策刚刚登基,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因为江少辞盗走了霜玉堇,慕策无法借助圣花,只能靠自己修炼突破瓶颈。慕家人都是后发型资质,前期成长很慢,后面才慢慢展示潜力。这样从长远看是好事,但前期修为弱,寿命短,往往不等成长起来就要面对夭折的风险。所以对慕家人而言,修炼前期才是致命坎。
因而霜玉堇对他们尤为重要,如果卡了许多年都不能进阶,那霜玉堇就是保命的东西。结果,江少辞把霜玉堇拔走了,间接导致慕策无法突破,只能年复一年闭死关。
北境人普遍寿命悠长,然而一千年对慕策来说也很危险了。如果他不能尽快突破两星,那他很快就要面临寿命将尽的问题,形态外貌也会表现出衰老。而这时候,慕景死了。
慕策临危登基,内部不安稳,外部的质疑声也一阵接着一阵。部分公族觉得慕策一千年都没有进展,想来无法在寿命终结之前突破了,不适宜登基,应当尽快传位给其他人。
那段时间,当真是内外交困。慕策经常一整天都不露一个笑脸,像具木偶一样行走在皇宫里。那段时间他过得那么黑暗,可是现在回想,差点压垮他的负担焦躁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长信宫到长秋殿有一条漫长的甬道,宫灯摇晃,大雪纷飞,一个女子跟在他身后,陪着他走过那段寂静阴暗的岁月。
有一次,慕策要出宫主持典礼,牧笳身为侍卫早早就准备起来,可是在出发前一天,她突然晕倒了。就像牧云归现在这样,无病无灾,无伤无痛,但就是叫不醒。慕策等了一夜,第二天,牧笳依然昏迷不醒。慕策让人照看着她,自己带着其他侍卫出门。
就在那天,慕策遇到了刺杀,要不是牧笳在危机关头跑出来替他挡住暗器,慕策就要命丧当场了。牧笳回来后休养了很久,慕策派人给牧笳送了许多赏赐,褒奖她护驾有功。慕策原本以为是牧笳反应快,如今牧云归以同样的症状昏迷不醒,慕策才忽然意识到,会不会,牧笳也觉醒了破妄瞳?
牧笳那次晕倒,并非怪病或者疲惫,而是因为使用破妄瞳过度,遭到反噬?
慕策手指忽然变凉,脸色也显著苍白起来。
第100章 唯你 那个人不是詹倩兮,不是天下任何……
牧云归对外界的变动一无所知,她和江少辞说话时,眼前忽然闪过一处场景。她努力想看清后面的内容,即便眼睛发痛都不肯放弃,等最后一个画面结束,她也失去意识,脱力晕倒。
她仿佛睡了很长一觉,醒来时眼睛干涸,浑身无力,想来这就是破妄瞳使用过度的后遗症。牧云归抬手揉眼睛,她稍微一动,旁边就传来脚步声。
牧云归回头,看到一高一低两个人影快步绕过屏风,围到她身边:“你醒了?”
长福探头,圆圆的脑袋充满探究,看着手感就很好。牧云归眼睛还有些模糊,需要定神凝视一会,才能看清轮廓。
牧云归瞥了某个人一眼,淡淡问:“你不是说要走了吗,怎么还在?”
江少辞一定,一脸迷惑地问:“是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又开始装傻,牧云归早就不吃这一套了,她慢慢靠在枕上,从容地帮江少辞回忆:“你说你不喜这里,住在言府的每一天都在忍耐。还说要去外界逍遥,再不踏入北境……”
长福脑袋转向江少辞,一板一眼道:“难为你不喜欢还坚持了这么久,实在太感人了。不过,虽然我很不舍,但还是要提前说好,如果你和她分开,我要跟她。”
长福连财产分配都帮他做完了,江少辞磨了磨牙,提着长福的脑袋,直接扔到外面:“滚。昨天我说的话,和今天的我有什么关系?”
江少辞不愧是能在仇敌眼皮子底下晃悠的人,心态好得出奇。长福在半空中熟练地调整姿势,平稳落地。它听完江少辞的话,疑惑地歪了下脑袋:“还能这样?”
牧云归虚弱地按了按眼睛,懒得搭理他。江少辞坐到床边,仔细看着牧云归脸色,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
牧云归按着眉心,摇摇头,问:“我昏迷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带你回来,让她们赶紧找郎中来。御医来看过,但是他们诊不出问题,只能开一些安神的药。我猜测你是被破妄瞳反噬,所以不让他们喂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保证你能安安稳稳休息。我原本预料你要睡几日,没想到,今天你就醒来了。”
江少辞是根据牧笳的反应推测牧云归,没想到牧云归苏醒比牧笳快得多。看来即便是反噬,不同的人恢复起来也不一样。
牧云归自从醒来后就无精打采的,江少辞盯着她的表情,问:“你昨天看到什么了?”
牧云归静了一会,垂下眼睛,问:“你现在这样算什么?”
她在转移话题,江少辞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可是牧云归不愿意说,江少辞也没有强迫,顺着她道:“昨天我想了想,觉得你说得对,所以,我改主意了。你在这里待多久,我就陪你多久,天下之大,无论哪里,我们都一起去。”
牧云归掀起眸子,眼瞳清凌凌看向他。江少辞握起牧云归的手,手指慢慢收紧,说:“我大概感受到下一颗星图的位置了,等我恢复到玉衡境,我就正式向慕策提亲。”
江少辞昨天确实想过放牧云归自由,他很艰难才做出这个决定,但是牧云归没走。人的意志实在经不起试探,江少辞立刻兵败如山倒,再也没勇气放手第二遍了。
就算是滋生于阴暗处的植物,本性也是趋光的。一旦尝过了温暖和陪伴,还有谁愿意孤身一人永投寒夜?他想自私这一回,他宁愿自己不眠不休、殚精竭虑,拼尽全力让自己有能力保护她,也不想留她一个人在北境,时刻担惊受怕她可能会嫁给别人。
牧云归眼睫毛快速动了下,眼角沁出水光。她飞快低头,等把眼泪忍回去后,才问:“你真的能分清朋友和喜欢的区别吗?”
“我能。”江少辞说完,无奈地叹气,“我当然能。曾经宁清离说我修炼得太快了,心性不定,行事无所顾忌,对善恶没有明确的分界。如果不加约束,迟早会变成一个徒有力量却没有是非观的杀戮机器。所以宁清离做主,给我定下亲事,以此来约束我。他之所以选詹倩兮,就是因为詹倩兮出身名门正道,娘家势大,自己也性情强硬。如果将来发生分歧,她会坚持己见,不会像普通女子一样顺从我。我无可无不可,既然师尊和长老都说好,我便由着他们去了。我那时候空有修为,心态还不成熟,并不理解成婚代表着什么。直到后面遇到你,我意识到我的任何冒险行为都可能牵连到你,我越来越害怕,才终于明白当年宁清离为什么非要逼我订婚。”
江少辞拢住牧云归的手,像是捧着什么珍宝一般,不敢放松也不敢用力。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平生不知低头的滋味,此刻声线中却流露出些许惶然:“在这方面他是对的。我一个人做什么都无妨,但当身上背负着另一个人的生活时,我怎么忍心让她担惊受怕、颠沛流离?我可能不是一个好人,但是我愿意为了另一个人,努力学习当一个好人。”
“那个人不是詹倩兮,不是天下任何人,只能是你。”
牧云归眼睛里已经盈满水光,她眨了下眼,一滴泪倏地从眼尾滑落。牧云归低头,想掩去眼角的泪,但江少辞已经伸手,轻轻擦去她的泪滴:“不要哭,你一哭我就什么都做不成了。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牧云归点头,她感觉这样不够明白,忍住泪,认认真真说:“我愿意。”
江少辞看着面前的少女,破天荒地感觉眼底发热。他曾经十分看不上男人哭哭啼啼,直到今日才明白,原来只是情未到深处。
江少辞伸臂,紧紧抱住牧云归。他从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这样幸运,侥幸不死,还有机会遇到这么好的她。在天绝岛时,他一边防备一边又忍不住被她吸引。到无极派后,他们两人一起上课练剑,一起出门历险,无论做什么身边都有另一个人。江少辞习惯了这种生活,还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之所以屡屡破例,是因为牧云归乃一个难得顺眼的同伴,他当然要保护她。直到去了殷城,他们两人躲在桓曼荼床底下,身体反应让江少辞猛然意识到,她和以前那些同伴都不一样,她是个女子。
容玠最后的话给江少辞带来很大冲击,他在流沙城时一直在想,容玠和桓曼荼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他和牧云归会不会重蹈覆辙?霍礼一语道破,江少辞还很不高兴,最后他被自己一步步逼到绝境,终于承认,她是他无法规避的弱点。
爱之则为之计长远,他不能只图自己痛快,他必须考虑牧云归的未来。言适、霍礼、言语冰的下场一直在折磨江少辞,北境根深蒂固的血统偏见,他和慕家的嫌隙,他身上的血海深仇……每一样都像山一般压在江少辞心上。慕策那日的话,只不过加了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他试过放手,幸而他喜欢的姑娘远比其他人坚定、通透、勇敢,如果不是牧云归昨夜那番话,江少辞可能也要像容玠、慕策一样痛失所爱,等醒悟时才后悔万分。
江少辞经历了漫长的痛苦后,终于拿定主意,如果前方有山他就移走山,如果前方有海他就填平了海,如果敌人强大,那他就比敌人更强大、更谨慎。他唯一怕的只有她,只要她愿意点头,无论山海星河,江少辞都愿意奔赴。
江少辞紧紧抱着牧云归,这一刻他无比感谢上天眷顾。世人说他得天独厚,可是资质、入星脉、气运他都不在乎,他唯一感谢的就是命运将牧云归送到他身边,哪怕他为此沉睡了一万年。
两人静静相拥。江少辞抱得很紧,牧云归只能靠在江少辞肩上,这个姿势腰部无法借力,牧云归渐渐觉得腰酸。她轻轻碰了碰江少辞的衣服,江少辞感觉到,连忙直起身,紧张地问:“怎么了?”
牧云归摇摇头,说:“我没事,只是这样有些累。”
江少辞不情不愿放开牧云归,扶着她躺好。牧云归突然想到什么,问:“对了,你为什么要等到恢复玉衡境,这个时间有什么说法吗?”
“没有。”江少辞一脸随意,说,“因为慕策修为在玉衡,我至少也要修到五星,免得打不过他。”
牧云归怔了一下,挑眉问:“你认真的?”
“当然。”江少辞振振有词道,“并非我夸大其词,这种事情真的很可能发生。他大概是失去了你母亲,所以把全部寄托都放在你身上。昨日你因为使用破妄瞳昏迷,他听了我提醒,这才知道你母亲也有破妄瞳。”
江少辞说这些话时脸不红心不跳,想要守护自己的珍宝,那就要抓住一切机会抬高自己,贬低对方。如今慕策不在,此时不上眼药,更待何时?
牧云归眉尖飞快地挑了一下,她当然知道江少辞有乔饰的地方,但事情至少是真的。她私心觉得离谱,相伴一千年,慕策竟然不知道枕边人有预言能力?但是牧云归又知道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破妄瞳生效时唯有自己能看到,其他人若大意些,根本看不出端倪。慕策连牧笳真正喜欢吃什么都不清楚,他没发现似乎也不意外。
江少辞成功给慕策点了眼药,简直神清气爽。
想和他抢人,做梦吧。
外面已经站了满满当当的侍女,咳嗽声都快把屋顶掀了。江少辞十分懂得见好就收,他见状给牧云归拉了拉被角,说:“侍女都是他的人,恐怕容不下我。你先休息,我一会再来看你。”
江少辞说完,一脸深明大义地出门。他走后,侍女鱼贯进来侍奉,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嘘寒问暖:“帝女,您怎么样了?”
牧云归慢慢摇头:“我没事。我睡的差不多了,备水,扶我起来吧。”
牧云归去沐浴,换了身衣服出来,终于感到体内渐渐恢复力气。牧云归坐在桌边喝茶,一个侍女快步走进来,行礼道:“帝女,陛下得知您醒来了,十分高兴。陛下说宫中有事,等散朝后马上来看您。”
牧云归随意点了点头,脸上表情没有排斥也没有热络。侍女小心觑着牧云归脸色,见状也有些打鼓:“帝女,您不高兴吗?”
牧云归抬眼,一双眼睛明可鉴人,清清楚楚照映着侍女的小心思:“还有什么事?”
侍女被这样的眼神吓住,连忙低头,嗫喏道:“太后身边的静宜姑姑来了。”
静宜一如北境其他女子,端庄,冷淡,美丽,唯有身上笼罩着的宁静气度可以看出她年纪已然不小。她进入屋子,步伐不紧不慢,端重地给牧云归行礼:“帝女。”
静宜眼睛微微垂着,入眼是一簇白色流云裙裾,挺括的布料压住里面的内衬,庄重沉静,不觉臃肿,也不会紧贴在身上显得局促。裙裾的主人坐姿很端正,裙摆静静垂着,一丝不晃,唯有一双精美的云鞋从裙裾中探出来,露出一对昂贵的东珠。
上方很快传来叫起的声音,静宜缓慢直起身,顺着裙摆向上,终于见到了这位久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帝女。静宜看到牧云归的第一眼着实吃了一惊,北境遍地美人,然而这位年轻帝女的容貌就算放在宫廷都算顶尖。仔细看,她容貌中有言家女子特有的脆弱无辜,又有陛下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华贵疏离。
难怪陛下一见她就要认她回宫,有这般长相,还需要什么证据。
静宜心中幽幽叹气,当年因为言瑶,陛下和太后闹得不可开交,如今又因为言瑶的女儿,母子再次紧绷起来。太后提出见一见这个女子,毕竟帝女认祖归宗这么大的事,太后这个祖母总要把把关。可是,陛下无动于衷,依然源源不断给言家送东西,却只字不提让牧云归入宫。
慕太后端着长辈的架子,不肯让步,而陛下那边也不松口。两方渐渐僵持起来,正好这时候牧云归疑似生病,慕太后长松一口气,借着探病送人出来,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静宜是慕太后身边最受重用的女官,她出宫等同于太后亲临。牧云归唤静宜起来,问:“女官今日降临,有何指教?”
慕思瑶等人为表亲近,见了静宜都唤“姑姑”,而牧云归一板一眼喊她“女官”,亲疏可见一斑。牧云归的冷淡在静宜预料之外,静宜突然意识到,这位帝女可能和她们认知的宫廷女眷截然不同。
抱着这种心思,静宜再开口谨慎很多:“听闻昨夜帝女晕倒了,不知可否严重?”
“小毛病而已,如今已经好了。”牧云归轻轻颔首,说,“多谢太后和女官关心。”
静宜又问了几味药,说了些场面话,慢慢引到正题:“太后听闻帝女回来了,十分挂心,只是太后身体不适,不方便折腾。帝女什么时候有时间,进宫和太后说说话?”
静宜话顶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慕策可以和太后冷战,但牧云归总不能说“我不想进宫,让太后出来看我”吧?牧云归缓了缓,点头道:“好。等过几日我眼睛好了,入宫给太后问安。”
静宜目的达到,脸上表情放松下来,说:“帝女有心了。”
静宜看着面前的少女,心中百味杂陈。她和静宜想的完全不一样,静宜进来前,以为会看到一个畏畏缩缩、明显长于贫穷的女子,或者是一个圆滑世故、眼睛里全是算计的人,然而,什么都没有。牧云归比静宜想象的貌美,但眉宇间没有丝毫骄奢,她虽然不像思瑶郡主一样高冷尊贵,但观之可亲,进退有度,语气温柔,却不会因为太柔和而显得唯唯诺诺,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性子。
包括静宜原本猜想的,这个女子仗着陛下愧疚百般拿乔,如今看来也是她们自作多情了。牧云归明知道静宜是太后身边的人,见了静宜不失礼也不热络,就仿佛对待普通客人。静宜冷眼旁观,发现这位年轻的少女可能并不期待认祖归宗,能不能享受锦衣玉食,能不能正式成为帝女,她都不在乎。
而且,这段时间太后虽然端着架子,但私底下一直在盯言家的动静。她们得知,牧云归住入言家后没要过锦衣华服,没收买人手,也没结交其他世家。她全天都在修炼、学习,自律程度连太后看了都惊讶。
这样一个面对华服美食不为所动,能为自己长远计划,并且有意志力一步步执行的女子,不像是穷人家能养出来的。一切都出乎静宜的预料,静宜再回想自己进门前的揣测,只觉得脸红。
静宜把太后的话传到,又说了些闲话,就主动告退。静宜走后不久,慕策也到了。慕策自然得知太后的人来过了,他看着牧云归,欲言又止:“太后的事我知道了,你如果想安心养伤,我让人回绝了就是。”
牧云归平静摇头:“不必。无论怎么说,她都是我血缘上的祖母。我既然回来了,怎么能不给长辈请安。”
慕策听到牧云归如此平淡地说出这种话,不觉得省心,只觉得压抑。他宁愿她没这么通透,就像一个闹脾气的小女儿。她这样懂事,时常让慕策觉得惶恐。
他何德何能,可以拥有这么美好的女儿?他总觉得这是一场梦,只要一松手,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就会从掌心消失。
慕策压住这种不祥的联想,他颔首,八风不动道:“好,你先仔细休养眼睛,等全部恢复了再安排进宫。不用担心太后那边,以你的身体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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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安王府。
慕思瑶刚刚完成修炼,她坐在椅边饮茶,刚抿了两口,侍女快步从外面走进来,附在慕思瑶耳边说道:“郡主,今日太后派静宜姑姑去言府了。听宫里的人说,过几日,那位要入宫拜见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