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还心镜!方非不见牡丹,十分丧气,他困在了这儿,如果不到天亮,根本没法出去。

宝镜光照一室,镜子里清清楚楚,照出了他的影子。方非知道,镜中的影子看似人影,实是魂魄。他挥了挥手,镜中人也跟着挥手;他笑一笑,镜中人也随之发笑;他吐出舌头,那人影还是照做。

一切再也平常不过。方非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无意中抬头一看,他的心子夺得一跳,几乎挣破了胸膛——

镜中人没有坐下,而是直挺挺站在那儿,两眼注视前方,一时古怪笑笑,一时又吐吐舌头,接下来伸手捂嘴,打了一个老大的哈欠。

方非望着镜像,油然生出恐惧。这时万籁俱寂,走在幽深迷宫,镜中的影子居然自行其是——要不是知道了宝镜的奥妙,他早就尖叫一声,拔腿就跑了。

沉默了一会儿,方非缓缓起身,镜中的魂魄,顿也收起嘴脸,恢复成时下的样子。如同一个顽皮的学生,老师转过身去,他就胡作非为,老师掉过头来,他又一本正经。方非又吃惊,又好笑,与那影子对视半响,不觉笑了起来。谁知他在这边笑着,那一边却满脸哭丧。方非一惊,不由收敛笑意,镜中人却又咧嘴直乐,笑个不停。

方非满心别扭,暗想简真说过“魂魄随身”,那么他只手倒立,这魂魄会不会也跟着照做?

这一下子突发奇想,方非俯下身子,双手撑地,想要倒立起来,可是手臂乏力,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反而摔了两下狠的。他揉着痛处,爬起身来,镜中人大扮鬼脸,舌头吐得老长,好似嘲笑他自不量力。少年心里有气,暗骂一声:“混账东西,把舌头收回去!”

念头一动,魂儿神色黯淡,慢吞吞缩回了舌头。方非只一愣,心生诧异,也不知这魂魄是当真听话,还是凑巧为之。

正在琢磨,魂魄龇牙咧嘴,又笑起来,方非一皱眉,心里又叫:“不许傻笑!”镜中人一呆,笑容僵在脸上。

方非的心子一阵狂跳,定了定神,又暗暗发令:“点头!”魂魄迟疑一下,略略点头。少年狂喜不禁,又叫:“摇头!”魂魄愁眉苦脸,波浪鼓似的摇起头来。

接下来,方非怎么想,镜中的魂魄就怎么做,如臂使指,应验不爽。少年见这情形,心里也觉糊涂,不知道真是魂儿听话,还是这面镜子的神通。

思来想去,忽地生出一个大胆念头,方非锐声下令:“只手倒立!”

镜中影子没动,方非集中精神,又喝一声:“只手倒立!”

应着念头,一股大力从下涌起。方非身不由己,呼地跳起老高,身子风车似的一转,右手五指叉开,夺地按在地上,一股极大震动从指尖传来,势如奔潮激荡,瞬间涌到了脚心。

这一下变故突兀,等到方非明白过来,已是掌心悬空、手臂绷直,就如简真一样,只凭五根指头,支起了整个身躯。

他心惊肉跳,翻眼望去,镜中的魂儿也倒立过来。双方动作一致,神情却是迥异,方非瞠目结舌,镜中的魂魄却是一脸苦相。

五指倒立,不痛不麻,放在以前,几乎不可想象。方非震惊过后,深深呼出一口长气,努力集中精神,嘴里接着发令:“拇指撑地!”

号令连发两次,也无动静。少年极力想象简真一指撑地的样子,又叫一声:“拇指撑地!”

拇指陡然下沉,仿佛所有的精力,全都注入指尖。其余四指徐徐收起,一股震颤向上传递,一直抵达体内某处,方非不由浑身发抖,抬眼一看,镜中人咬牙瞪眼,俨然十分吃力。

方非暗叫不好,叫声:“双脚着地。”

拇指应声弹动,整个人腾空飞起,一个翻身,方非稳稳落在地上。

少年万分惊奇,将拇指伸到眼前,屈伸两下,微微发麻之外,并无别的异样。

可是魂魄吃力,必有它的原因。方非想了想,拿出《炼气术的小窍门》,封面上的大肚皮十分传神,想象肚皮的主人,方非不由心中好笑。他翻开书本,文字圆头圆脑,均是作者手写,插图十分有趣,都是胖道师的样子。小胖子滚来滚去,时而打出一套拳脚,时而摆出古怪姿势。

全书共分五部——登堂、入奥、成圣、入道、通天。

方非从“登堂”看起,这一部专讲五行诀——火精诀、土精诀、金精诀、水精诀、木精诀。五诀各有呼吸五发,火为“呵”,土为“呼”、金为“呬”、水为“吹”、木为“嘘”、五行又合于五脏,火合心、土合脾、金合肺、水合肾、木合肝…

五行源远流长,道理古奥难懂。方非看来看去,渐渐头晕犯困、连打哈欠,于是略过文字,单瞧插图,胖人儿动作灵巧,神态滑稽,比看漫画还要有趣。

过了一会儿,终于找到那个姿势,上下扫了几眼,忽地看到一句:“无论何时何地,不要忘了呼吸!”

这个姿势属于水精诀,水精诀的呼吸法是“吹”。方非放下书本,再次集中精神,身子翻转过来,又变成了拇指倒立。震颤忽起,方非忙按课本,长长地吹了一口气。

一吹一吸,震动减弱,呼吸了十次,身子归于平静。举目再看,魂魄的脸上愁容消散,两道细长的眉毛慢慢舒展开来。

方非信心大增,接连尝试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到了小指,他的心中不胜忐忑,只怕有所闪失,可到头来还是轻松完成。

水精诀炼完,又炼“火精诀”、“土精诀”、“金精诀”、“木精诀”,无论动作如何艰难,均是随意成功。方非又惊喜,又迷惑,可又忍不住支使魂儿,做出种种奇难动作。

炼完了五行诀,方非困意渐浓,想起简真的大话,也使个头槌着地,双手抱胸,,以“呬”字诀呼吸,闭上双眼,不多一会儿慢慢入睡。

这一觉无思无觉,睡得酣畅快美。不知过了多久?方非心头一震,忽地醒了过来,张眼望去,镜中的魂魄也正呆呆瞧他。他恍然记起,自己尚且倒立,于是全神贯注,暗叫一声:“双脚落地!”

身子应念翻转,两脚站稳,脖子有点儿发紧,可是扭动两下,也就松弛无事。方非漫不经意地向前一看,忽然吃了一惊——镜中除了他,还有一颗花树,花朵白莹莹,光灿灿,朵朵怒放,大如小碗。

方非猛一掉头,老花妖神色惊疑,站在后面。少年大为窘迫:“牡丹,我迷路了,不知怎么就到这儿来了!”

“你刚才在做什么?”牡丹轻皱眉头。

“修炼五行…”

“不!”牡丹摇了摇头,“小家伙伴你在御魂!”

“御魂?我只是修炼…”

“算了!”牡丹一挥手,你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她拾起那册课本,瞥了两眼,丢在一边,山胖子的书对你没用。”

“没用?”方非狼狈地说我不用修炼五行了吗?”

“当然要炼!可不能按书上炼!你得反过来炼!”

“反过来炼?”

老花妖古怪一笑,瞥了瞥镜子,像是害怕惊动了里面的影子,轻声说:“一般人的魂魄比肉体迟钝,修炼五行,无非透过种种苦行,迫使魂魄跟随身子行动,这就叫做魂魄随身。可你呢?魂魄天生比肉体灵敏,可以随心所欲地受你操纵。魂魄一动,身子也动,这就叫做身随魂魄。”说到这儿老花妖轻轻叹了口气,“小家伙,你是一个御魂者!”

“御魂者?”方非一脸茫然。

“任何修行,无非透过躯壳,驾驭魂魄。御魂者呢却是透过魂魄,驾驭躯壳。前者千难万险,后者却很容易,只不过…”牡丹沉默一下,“小家伙,在外面,这件事你最好别说,别的道者很不喜欢你这一类人!”

“为什么?”方非一愣。

“御魂的人,十个中间,九个都入了魔道。”牡丹轻轻叹了口气,“御魂与食魂,总是牵扯不清。”

方非脸色发白,牡丹瞅他一眼:“这也不一定,我就知道,也有没进魔道的御魂者。”

“我才不做食魂者,我才不食别人的魂儿!”方非大声说。

“随便你吧!”牡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御魂的初期,需要一面照魂镜!”她顿了顿,“小家伙,看起来,你得常到这儿来!”

方非大吃一惊:“这儿不是禁地吗?”

“禁地没错,可你要进来,也没人拦住你。”牡丹微微一笑,“我刚才还在想,你看上去挺老实,也许不会擅闯禁地,可一转身,你就没了影儿。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真没说错。”

“我…”方非面皮发烫,“我只是好奇,不知怎么的,我一推,门就开了!”

“想要修炼五行,你就得继续好奇下去。没错!这儿有天眼符…”牡丹冲着大惊失色的少年眨了眨眼,“可是,爱听故事的孩子总是有福的。看在你陪我聊天的份上,我可以帮你糊弄一下那些道师!下面的小娃娃花妖,负责监管你们的作息,只要我一句话,她们都会变成瞎子,当然了,只是看不见你一个。小家伙,你只要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来!不过我白天不在云巢,你要来云巢,最好挑个晚上。”

方非听得发懵,还没想明白,三声鼓响,卯时到了。

“来吧!”牡丹飘然引路,方非紧紧跟随。穿过一片黑暗,两人来到石门外面。这时东方微明、群星退隐,方非一阵风跑上草坪,想起了什么?转身挥手:“牡丹,忘了说,我叫方非!”

牡丹笑而不语,身如晓雾散去。方非望着花妖消失的地方,心头一阵怅惘。他一转身,跳上木磴,箭也似飞上天去。

夜色还没褪尽,漫天的飞磴五彩斑斓。方非磕磕碰碰,到了卯时三刻,才从五行磴里摆脱出来。他刚一落地,又向龙尾阁奔去,沿途的花妖飘来飘去,不时冲他会心一笑。

到了龙尾阁,阁门紧闭。正着急,门上露出了一条缝隙。方非喜不自禁,贸贸然冲进去,把一只花妖撞成了一团云雾,他吓了一跳,连声道歉,雾气咯咯发笑,一溜烟飘远了。

上了任意颠倒墙,道路绕来绕去,少年转迷了路,正在焦躁动开门的花妖穿墙而出,冲他连连招手。方非跟着花妖,很快到了四十九号。

室门紧闭,花妖手一指,门就开了。方非正要致谢,花妖竖起指头做了个噤声手势。方非忙将话儿咽了肚里,偷偷摸进房间,里面鼾声起落,两个室友正在酣睡,看来方非失落云巢,并没打搅二位的清梦。

方非闷闷躺下,回想一路走来,都有花妖相助,必是受了牡丹的支使。老花妖年久岁深,在花妖中的地位也许不低。

天色渐亮,另两人还在赖床。这时光亮一闪,芙蓉妖穿墙进来,见了方非,抿嘴笑笑,扬手射出两道白气,分别钻入了两人的被子。两人哇哇乱叫,双双跳起,迷迷瞪瞪,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课表落在方非手上,定眼一看:“辰时墨宫符法课,道师天皓白;未时墨宫妖怪课,道师帝江。”

看到最后两字,方非心尖儿一颤,可是不去云巢,又让他松了一口气。

“方非!”简真揉着眼睛大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以为…”

“你以为我死了?”方非冷冷说。

“嗐,我哪儿敢呐?给我一万管金也不敢呐。”大个儿在那儿赌咒叫屈,“天老爷作证,我可是尽了力的,中午一次,下午一次,都叫白虎崽子拦住了。昨晚你不在,我都睡不好觉,你不信,可以问吕品!”

“我不知道,我睡着了!”吕品不买帐。

“死奸细!”简真跳上桌子去捉吕品,懒鬼灵活出奇,一晃身,闪过大个儿的魔爪,从上铺滑了下来,拿过课表瞅了一眼,“符法课,天皓白,呵,有意思!”

“什么?”简真应声一跳,“天皓白教我们?胡扯!天道师只教三年生。”

“你自己看!”吕品将课表掷给简真。大个儿看了一眼,欢声大叫,“太好了!天道者教我们的符法!”

“天道师!”方非纠正。

“没错!”简真咧嘴一笑,“天道师就是天道者!”

“什么?”方非十分吃惊,“你说天皓白?”简真洋洋得意,哼哼点头。

“死奸细!”大个儿站在桌上,两手叉腰,“你们家那个白王,当年不也挂着两道鼻涕,做过天道师的学生吗?”

“我们家没白王,只有一只白乌鸦。”懒鬼拖声拖气地回答。

“哼,死奸细,你就尽情伪装吧…”大个儿,在那儿直眉瞪眼,吕品却趿拉趿拉,拖鞋方便去了。

出了龙尾阁,凑巧遇上屈晏,鱼羡羽在他身边,两人有说有笑,见了三人,屈晏扬手招呼。

“你来龙尾阁干吗?大个儿笑嘻嘻凑过去。

“我来找同乡!”屈晏指了指鱼羡羽。

“朱雀鱼羡羽!”男孩儿望着简真扭捏一笑,含羞带怯地伸出手掌。

大个儿不情不愿地伸手,咕哝说:“玄武简真!”两人握手的时候,简真感觉朱雀人在他的手心掐了一把。

“我最喜欢大个子的男生了!”鱼羡羽两眼盯着简真,抛了一个大大的媚眼,大个儿的胃里翻腾,小腿肚都在发软。

“行了,行了!”屈晏看出不妙,扯着鱼羡羽就往外走,后者老大不愿,转过身来冲着简真挥手,“嗐,墨宫见,对了,我住三十五室,你们住几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