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往哪逃呢?素白的影子闪过脑海,方非的心间一阵苦涩。
勤务突然止步,前面一道黑门,年长岁久,斑驳不堪。
"进去!"一个勤务厉声喝道。
方非呆了呆,茫然推开黑门,轻轻跨了进去。
屋子里幽沉无光,透着一股阴森气息。琅嬛草的香味扑面涌来,偌大的屋子,充满了起伏跌宕的烟气,好似翻滚的云、汹涌的浪。
云烟起伏两下,冒出来一张人脸。这是一个男子,面容痛苦扭曲,皱着眉,张着嘴,鼻子歪到一边,似在凄厉吼叫。
可是悄无声息,男人挣扎两下,忽又化为轻烟散去。
烟云翻滚变幻,又来一张女人面孔。她长得还算漂亮、还算年轻,清秀的面庞挂着凄惨的表情。她似乎认了命,尽管那张脸还算活的,可她的心却已经死了。
阴森森的房间里出现了两张这样的面孔,方非的心也快蹦了出来。他倒退一步,身后的门已经牢牢关上了。
不一会儿,女人的脸也消失了,一阵微风将他吹散。这一瞬,一个低沉的声音幽幽响起--
"我见过许多张脸,老的、少的、聪明的、桀骜的…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哀号;有的歇斯底里;也有的一言不发。可他始终要说出来的,人心的秘密就像罐子里的水,只要打破了罐子,水就会顺顺当当地流出来…"
无数张面孔从烟气里凸现出来,颜色灰白凄惨,神态千奇百怪--有的咬牙切齿;有的呲牙咧嘴。有的人涕泪交流,似在哀哀嚎哭;还有的疯疯傻傻,露出古怪的笑意;有的面孔在放肆宣泄,挥洒着悲伤和恐惧;有的面孔却顽固的石头,只有透过细微的缝隙,才能窥见隐忍的痛苦。
这真是地狱的变相,只有受孽火煅烧的众生,才会拥有如此可怕的表情!
方非的腿在发抖,心在抽搐。他还能站在原地真是一个奇迹!
"每张脸我都记得,那可真是愉快的回忆。"那个声音幽幽叹气,"这些脸扭曲变形,比起任何图画都要有趣。他们号叫悲泣的声音,真是宇宙中最美妙的音乐。多么有趣的脸啊。每当我独自静坐,就会把他们召唤出来。有他们陪着,我就不会寂寞。"
一张阴沉沉的脸凑了过来。长长的面孔,巨大的鼻子,眼睛灰冷锐利,薄薄的嘴唇徐徐张开,吐出一口暖暖的白气。
方非猛的意识到,这是一张真人的脸。紧接着,四面的烟雾散开了,所有的面孔带着无声的嚎哭,去了那一个九幽之地。
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面前,他托着烟斗,微微欠身,羽衣灰白冷淡,与他的脸色十分相称。
方非望着这人,不由想起见过的魑魅。
"坚强的神经,顽固的意志。"高个子盯着方非,仿佛在鉴赏一件古玩,"不错,你没有被我吓倒,真是一个作案的好料子。"
他往后退了一步,大踏步走到一张靠椅前,坐了下来,又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坐吧,我们好好谈谈!"
方非迟疑了一下,上前坐下。他只觉得这个高个子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说说你的事!"高个子一面说,一面注视着方非。方非一言不发。他答应过燕眉,绝不吐露隐书的事。
"好吧,换个说法。"高个子身子略向前倾,"你认识太叔阳多久了?"
少年一愣。本以为对方会问隐书,怎么奇峰突起,又说道太叔阳身上了?他愣了一下,随口说:"从进来算起,一天两夜。"
"你以前没有见过他?"
"没有。"
"你是一位度者?"
"对。"
"你的点化人呢?"
"我们失散了!"
"失散了?"高个子古怪一笑,"因为冲霄车的事?"
方非一下子站了起来,失声大叫:"你怎么知道?"
"坐下,坐下。"高个子招了招手。
方非颓然坐下,心里满是恍惚的念头。高个子接着说:"还是来说说你的事吧。听说你是个异见者?"
"异见者?"方非有点茫然。
高个子深深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说:"你反对白王吗?"
"白王?"方非还是摸不着头脑,"我不认识他。"
高个子一瞪眼,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他想了想又说:"你和太叔阳因为白王的事吵过架吗?"
"没有,我们很少说话。"
"你知不知道,他袭击过一个异见者?"
"我知道。"
"你知道?"高个子眯起眼睛,"你不会因此痛恨他吧…"
砰!黑门忽地倒下,飞进来两个人。方非吓了一跳,定睛望去,两个勤务正在地上挣扎。跟着门前一暗,一个庞然巨影堵住了大门。
"山烂石。"高个子徐徐起身,"你有何指教?"
"不敢。"胖道师满脸是笑,从窄门里挤了进来。一身肥肉好似刚出锅的果冻,到了屋里,还在嘟嘟地抖动。"听说你抓了我的考生?"
"这不关你的事!"高个子冷冷地说。
"谁说的?我是考官,他是考生。你向考生下手,也不问问考官的意思吗?"
"山胖子,你少得意了。"高个子哼了一声,"哪天你落在我手里,我会把你这身肥肉熬成汁!"
"那你可要准备一口大锅了,"山烂石笑容不改,"阴暗星巫史!"
气氛凝固了,巫史的身上发出冲天的寒气,山烂石耸在哪儿,却如一座大山,再冷的寒风也吹不走山上的石头。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一个老头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见了巫史,两眼放光,三两步赶上去,紧紧握住他的左手,"哎呦呦,我的好星官,你可真是个稀客啊。怎么,来瞧令爱吗?我猜她考得呱呱叫。说真的,我都安排好她的寝室了,正对冷月林。景色没的说!"
巫史一言不发,等到老者一口气说完,才点头说"那丫头随她去,我来这里有别的事情。"
"什么事?"老者急切地问,"要我帮忙吗?"
"乐宫主,您老不知道吗?"巫史冷冷地说,"天试院死了一个考生!"老者张大了嘴,愣在那儿。
"死者名叫太叔阳。"巫史抬起手来,指了指方非,"和他同一间寝室。"
方非的脑子嗡地一声--太叔阳死了,怎么会?早上离开的时候,他不是还在床上翻身吗?
"报案的人是温明。八非天试里发生了这种事,死者又是太叔广的儿子,我只好亲自来一趟。"
"来得好,来得好。"老者一转身,又变了一副嘴脸,冲方非大吼:"你怎么回事?"
方非这才看清老头儿的容貌。他的五官平平无奇,花白的头发捋得整整齐齐。羽衣的白丝底下,露出漂亮的金绣。只是老人家穿着,有点不太合适。十个手指戴满了戒指,宝石的成色出类拔萃,如果戴在少女手上,那就更好了。
老头儿瞪着方非,一脸的凄惨沉痛:"你叫什么名字?哼,我取消你的考试资格!"
"乐当时!"山烂石淡淡地说:"凶手是谁,还没定呢!"
大宫主一愣,转过头来,又是满脸堆笑:"巫星官,凶手定了吗?"
"暂时没有,可这小子嫌疑最大。我得带他到白虎厅。"
"没问题。"乐当时把手一挥,"你只管带走…"
"不行!"山烂石接口说,"他还没考完呢!"
"人都死了,还考个屁啊?"乐当时怒气冲天。
"他如果不是凶手呢?"山烂石慢悠悠地说,"乐大宫主,你担保收他进八非学宫?"
"什么话?这是两码事!"
"教好一个学生很难,毁掉一个孩子很容易。乐当时,阴暗星,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你们别想带走一个孩子!"山烂石说话慢条斯理,可字句中却有一种不可辩驳的气势。
乐当时张口结舌,巫史的嘴角透出一丝诡笑:"山胖子,你认识者考生把?"
"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维护他?"
"我对考生一视同仁。"山烂石笑了笑,深深看了巫史一眼,"阴暗星,你的女儿遇上这种事,我也一个样。"
巫史脸一沉:"山烂石,我不喜欢你这样跟我说话。"
"你不喜欢?"山烂石一抿嘴,一瞪眼,放了个悠长的响屁,"这样说话,你喜不喜欢?"方非虽在危难中,却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巫史面有怒色,乐当时见势不妙,忙打圆场:"大家都是明理的人,动起手来就不好了。巫星官你当然没错,山道师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巫星官,你不如把案情交代一下,如果确有嫌疑,也好叫山道师心服口服。"
"好!"山烂石狠拍巴掌,"不愧是大宫主,说的话就是有道理。"
巫史瞪他片刻,坐了下来冷冷地说:"据我所知,面前这个小子是个异见者,太叔阳却是个保皇派。出事之前,双方有过一次冲突,这小子十九怀恨在心…"
"慢着!"山烂石瞅了瞅屋里,没找到能坐的椅凳,索性盘膝坐了下来,"据我所知,前天晚上,两边放对,吃亏的可是保皇派。呵,他们找上了天无吝的女儿,八个对一个,结果昏了七个,跑了一个。这个透过天眼符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当然咯,我要是保皇派,一定不会怀恨在心,我们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从来不记仇,打落了牙也和血吞。我们气量一向很大,只不过偶尔犯犯浑,欺负一下过路的小女生。"
巫史的脸色越发灰白,扬声说:"异见者也分几种,这小子与众不同。"
"是吗?"山烂石打量了方非一眼,"我看他很平常嘛。"
"他的羽衣呢?"巫史盯着胖道师,眼里透出一丝狡狯,"龙蛛羽衣,这可是蛛仙子的手笔!"
"蛛仙子?那女人见钱眼开,钱给足了,什么都好说,欠她一个子儿,她保准跟你拼命。人家给了钱,买了羽衣,这种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对!山烂石,你活了一把年纪,试问震旦之中,有几件龙蛛羽衣?"
"老了,不记得了。"
"那我给你长长记性。有史以来,龙蛛羽衣只有三次。那三个人是谁?你心里比我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