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舌孽。”燕眉沉默一下,冷冷地说,“你说话算数吗?”
“你不信,我可以发誓。”魔徒一本正经,一手指天,“血山为证,死水为凭,我是鬼八方座下魔徒羊舌孽,谨向大魔师立誓,以臂换人,决不反悔,如有违背,甘受吞噬魂魄之苦…”
燕眉不胜惊讶,羊舌孽这个誓言,可是魔道里了不起的毒誓,一旦违背,难免遭到报应。只不过,这誓言来得太过公正,完全不合魔徒的行事。
羊舌孽一面发誓,一面偷看,眼看少女犹豫,知道对手中计,心头闪过一丝狠毒:“我说以臂换人,可没说用谁的臂换哪个人。哼,我用自己的胳膊换你小妞儿的魂儿,那夜不算违背誓约。”
这魔徒看似粗枝大叶,其实奸诈狡猾,凭借这副外表,不知干过多少坏事。他的誓言模模糊糊,燕眉一旦上当,自断一条右臂,神通一定减半,那时再和微生九联手夹击,不愁不能杀死少女,没准还能吃了她的魂儿。至于这个裸虫,本来就是到手的猎物,是放是杀,全都得看自己的心情。
燕眉乱了方寸,没有察觉其中的诡计,她想了一下,抬头叫道:“丹离!”
火剑发出嗡嗡的颤鸣,燕眉叹了口气,声音变得不胜柔和:“丹离,我知道你不忍心,可是除了这个,又拿什么来救小裸虫呢?”她手捏法诀,向上一拉,丹离剑向下一沉,逐分逐寸地向她飞来。两股力量交锋,剑身弯成了一个大大的弧形。颤鸣声十分凄厉,有如人类的呜咽哭泣。
方非背对燕眉,看不见她的样子,却能听见她的声音。他的心中悲痛莫名,忍不住两手乱抓。想要扳开肩头的爪子。可是魔徒的五指坚硬硬如钢铁,根本无法挣脱分毫,方非胡抓乱摸,突然摸到了一样东西,塞在右边裤兜,又冷又硬,正是那口魅剑。
来不及多想,方非拔出剑来,冲着羊舌孽狠狠刺去!方非裸虫一只,羊舌孽并不放在眼里。他的所有心力全在燕眉身上,直到魅剑刺到,他才有所惊觉。
魔徒念头一动,元气密布全身,按说这么一来,什么刀剑都伤不了他,怎奈魅剑出自魑魅,转破道者的元气,嗤,短剑如中薄纸,一下子没到了剑柄。
羊舌孽咦了一声,低头看去,脸上写满了惊奇。中剑的地方白光一闪,魅剑失去了形体,化为千丝万缕,向他全身涌去。
嗡,丹离剑放弃了反抗,与此同时,山洞里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燕眉应声分神,丹离剑立刻刹住了势头,剑尖距离少女,几乎不到一寸!
扑通!羊舌孽松开五指,方非重重摔在了地上。少年抬头一望,眼前的景象骇人听闻--魅剑变化的白气宛如活物,从羊舌孽的体内钻了出来,魔徒通身上下活是长了一层白毛,每一根白毛仿佛蚯蚓,全部都在摆动扭曲。
魔徒扑倒在地,两眼向上翻起,他的五指大大张开,向着方非极力抓来。
方非被这诡异的景象吓呆了,眼看怪手伸近,居然忘记了躲闪。
魔徒的手已经伸到了方非的脚尖,明知再近一步,就能报仇雪恨。偏偏到了这个关头,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他的每一个细胞都被魅剑摧毁,每一点元气都在飞快地流逝,这一番形神俱灭的痛苦,远远不是语言所能形容的。
长满白毛的大手垂了下去,怒睁的双眼化为了两个空洞。羊舌孽发出一声凄楚的叹息,体内亮起了明亮的火光,一瞬间,魔徒化为了一团火焰,深深刺痛了方非的双眼!
一声雷响,方非浑身一抖,回头望去,洞府门户大开,一道绿烟呼啸穿出,白影挟着红光跟在后面,两人飞行神速,恍如首尾相连。
逃走的是微生九。他冷眼旁观,剑羊舌孽占了上风,又听他发下的誓言,马上明白了同伴的居心,所以按兵不动,只等燕眉上钩。他断定隐书就在燕眉手里,可是南溟岛实在难惹,一不做二不休,除了杀人抢书,再也没有别的法子。
不料羊舌孽时运不济,死在了一只裸虫手里。微生九愣了一下,忙使妖法偷袭方非,不料燕眉更快,毛笔一挥,挡开了他的毒手。
两人再次交手。微生九死了同伴,一时心慌意乱,燕眉逃脱了一劫,心情格外振奋。不出两个来回,微生九头上挨了一下重击,他头疼欲裂,心知再不逃走,必定死在这里,于是虚晃一枪,拼命蹿出洞口。燕眉怕他引来强敌,故也穷追不舍。
二人一去,洞府归于寂静。方非的三魂七魄回到了身体,头脑也慢慢清楚起来。
“我杀了一个人…”想到这儿,他的身子如同过了电。呆了一会儿,回头望去,羊舌孽整个儿化为乌有,只在地上留下了一个焦灼的影子。
没有看见尸体,负罪感稍微减轻,回想刚才的险象,方非还是好一阵后怕。魅剑回复了原状,他伸手拿起,剑柄冷冰冰的,一点儿也不觉灼热。
洞里静得让人心悸,方非东张西望,目光落在了黑坛上面。他突发奇想,寻思这块石头古古怪怪,微生九又那么看重,如果把它毁掉,敌人一定很受打击。
方非刚刚杀死了一个魔徒,不觉忘乎所以,何况魅剑在手,更加有恃无恐。他小心地摸到潭边,水面不宽,黑潭伸手可及。小家伙长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子,举起魅剑,对准黑坛狠狠扎去。
扑,刺中黑石,不似想象中的坚硬,反倒绵绵软软,像是一团鲜活的血肉。
方非愕然拔剑,中剑处冒出了一股黑水,腥臭无比,叫人作呕。他只怕有毒,慌忙起身,还没站稳,黑暗中响起了细微的振翅声。
他心中奇怪,伸长脖子,想要看个究竟,冷不防一股大力扫来,狠狠撞在他的左肩。方非哎呦一声,横着飞出了十米多远,落下时叫什么托了一下,轻飘飘躺在地上,一点儿也没摔疼。
火光一亮,洞府明如白昼。
方非爬了起来,眯眼望去。燕眉站在潭边,身前燃起了一团大火,火势翻腾不休,裹住了无数的飞虫。虫子细小多须,模样正如四面小旗。虫群吱吱乱叫,左飞右突,想要冲出火球,可是丹离剑守在外面,虫子逃出火球,立马又被飞剑剿灭。
虫子烧得哔哔剥剥,火也渐烧渐小,突然火光熄灭,洞中一片沉寂。
方非松了一口气,忽听当啷一声,飞剑掉在地上,跟着少女身子一软,俨然失去了支撑,慢慢地倒了下去。
方非吃了一惊,上去扶起燕眉。少女面红耳赤,浑身滚烫,方非不由大叫:“你生病了吗?”
“不…”燕眉轻轻摇头,“我…只是中了毒…”
“中毒?”方非不胜愕然。
“是啊…”燕眉叹了口气,“我中了含沙毒!”
“含沙毒?”方非又吃惊、又不解,忙说,“那要快看医生!”
“医生?哼,这个毒,红尘里的医生,谁、谁也治不了…”燕眉的脸色由红转白,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她的性子十分倔强,第一声呻吟出口,旋即咬牙忍住。过了一会儿才说,“小裸虫…扶我起来!”
方非扶起少女,只觉她腰身瘫软,手脚无力,自从认识以来,女道者哪儿有过这样的软弱?
“你…”方非的鼻子里酸溜溜的,“燕眉,你到底怎么了?”
“别说话…”燕眉微微喘气,“小裸虫,从现在起,你一举一动都要听我吩咐…”
“好,我听你的!”方非连连点头。
“…你将雷车推到洞门前,把手放在左边的石头上,屈起中指,连扣三峡,石门就会打开。开门后,将雷车推离洞口。记住,倒退时要不快不慢,就跟平时走路一样…”
方非依法完成。燕眉点头说:“你先把雷车放到钟乳石后面…”等到方非放好,燕眉又说,“扶我过去。”来到石块后面,少女取出七虹箭,想要植入地面,可恨手软无力,只好叫方非代劳。方非起初害怕力气太小,插不进去,谁知一插就进,根本不费力气。
燕眉又从“弥芥囊”中取出图轴,抖索索地递了过来。方非接在手里,展图一看,上面的山川起伏,一如真山真水,就连云流水动、阴晴变化,都和当下的情况一模一样;道路山川都有注释,平时全都隐藏,用的时候动念一想,就会历历地显露出来。
图轴舒卷不尽,想要观看某处地形,一动念头,图轴自卷自舒,马上就到那个地方;如要观看大略,想一想,地图又会缩小,万里山河落入掌心;如要知道详细,只一想,图景又会放大,大到看图的人满意为止。
燕眉简要说明了地图的用法,喘了口气说:“好了,小裸虫,你先想象本地!”
方非如法想象,图上显现出洞府的轮廓,他心中惊奇,忍不住又想:“这山洞有名字吗?”才有念头,图上马上浮现出一行小字--“灵阴古洞,汉代白虎谪仙灵阴公修行地。”
“把地图放大十里,看看可有绿色的小人?”燕眉声音急迫。
方非心中想象,地图放大了十里,山川连绵起伏,可是没有什么小人。
“二十里呢…也没有?三十里呢…”随着燕眉说话,地图放到了三十里以外,这是碧光一闪,接连涌现出了几个绿色的小人,方非高兴得叫了起来:“有了,一二三四,一共四个!”
“在什么方位?”
方非念头一动,小人上方,各自现出一行文字,他逐次念道:“西南甲三五丑二六…东北乙四二卯三一…西北丁二一寅四四…东南戊五一卯七二…”
“哼!”燕眉轻轻冷笑,“小裸虫,你知道他们是谁吗?”方非摇头,少女一字字地说:“他们都是魔徒!”
“魔徒?”方非变了脸色,“他们怎么会在图上?”
“这是天地宫府图!方圆五十里以内,任何道者使用法术,图上都会显现出来!”
“魔徒也是道者?”方非只觉前后矛盾。
燕眉摇了摇头,声音变得十分苦涩:“魔徒曾经也是道者,只是、只是已经堕落了!”
方非呆了呆,定眼望去,四个小绿人团团乱转,他的心中十分不解:“燕眉,他们怎么老是待在一个地方?”
“好小子!”燕眉白他一眼,“你倒巴望他们过来?”
“我没有这个意思!”方非急着辩解,“这件事难道不奇怪吗?”
“小裸虫!”燕眉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件事跟你有关!”
“跟我有关?”方非十分迷惑,“我什么也没做呀?”
“你毁了黑坛,冒失归冒失,可也不是全无功劳。但凡生灵,都有三魂七魄,人也好,妖也罢,全都不会例外。这座黑坛拘押了四大妖物的一魂一魄。肥遗、鬼眼蝠、乌有蛇、鬼域虫,一个个凶险难驯,要不是魂魄受制,有怎么会乖乖地听人支使呢?你毁了黑坛,放出妖魂妖魄。妖怪得了自由,想要摆脱掌控,魔徒忙着镇压它们,这会儿忙得不可开交,又哪有功夫理会我们呢?”
方非心里有鬼,本想毁坏黑坛,是否犯了大错。听了这话,大大松了一口气,心里微微得意,随口问道:“燕眉,进洞的时候,你怎么不毁了黑坛啊?”
“你当魔徒是啥子吗?”少女脸色涨红,忽然大为生气,“你以为,鬼八方设下了黑坛,就不会暗藏埋伏吗?我没看穿埋伏当然不会轻举妄动…”她说到这里,狠狠瞪了方非一眼,“也只有你这头蛮牛,才会胡乱动手…”
方非如梦方醒,他毁掉了黑坛,果然犯下了大错。燕眉中的毒,正是他一手造成。想到这里,方非羞愧无比,嘴里支支吾吾:“我,我…”他想要道歉,嗓子却被什么掐住了,一股气酸酸热热,直冲口鼻双眼。
“好了,好了…”燕眉见他要哭不哭的样子,忽地再也恼不起来,“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还要怪我事先没有说明。哼,我也没想到,这埋伏竟是鬼域虫!”她十分懊恼,伸出拳头捶打地面,“我防住了身子,却没防住影子!”
“鬼域虫?影子?”方非望着少女,心中茫然不解。
“你听说过含沙射影吗?”
“听说过!”
“你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吗?”
“就是小人说话中伤的意思。”
“那是后来的意思了!”燕眉摇了摇头,“这个词的本义,指的就是鬼域虫!”
方非一怔,少女又说:“鬼域虫口含毒杀,喷射猎物。毒沙的性质奇特,不需要射中本人,只要射中人影,这个人就会丧命。别说裸虫,就是道者,遇上妖虫,也很难全身而退。你们在魏晋时代,鬼域虫曾经穿过三劫门,潜入过红尘,害死了无数的裸虫。直到后来,有一位天道者大发慈悲,凭借极高的法力,才把妖虫全部除去。”
“妖虫的魂魄本被黑坛拘押,埋伏在潭底,就跟死了一样。黑坛不毁,一切没事,黑坛一旦毁掉,妖虫魂魄归位,马上活跃起来。它们飞出水面,第一个就挑毁坛的人下手。这个埋伏又巧妙,又恶毒…”
说了一大通话,燕眉一阵气短,不由住了口,闭上眼睛连连喘气。这是方非才发现,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少女的脸上红晕尽褪,眼窝深深凹陷,随她一呼一吸,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就像是寒风中抖瑟的枯叶!
方非不忍心再看,心中的悔恨几乎让人窒息,他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自己,因为一时的逞强,他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如果不能解毒,他又该怎么办呢?影子上的毒,又该怎么解呢?他无能为力,他真想去死,他宁可含沙毒射中的是他自己。
方非低下头去,两道湿热的泪爬过脸颊。默默地哭了一会儿,他抹了抹脸,又抬起头来,忽见少女睁开双眼,两道目光似要看透他的内心。
方非慌忙移开目光,假装观望一根钟乳石,忽听燕眉冷冷地说:“地图上怎么样了?”
这一句点醒了方非,他低头察看,忽见四个小人不再乱窜,两个留在原地,另两个却以惊人高速,向着灵阴古洞赶来。
方非一惊,忙把地图递给燕眉,少女瞥的一眼,轻蔑说道:“一群蠢材,现在才来…”
“来”字出口,刺,一个灰色人影穿过巨石,轻飘飘走进洞来。
方非一揉眼,没错,巨石没有损坏!难道说,这个人穿过了岩石。
这是人吗?不,一定是魑魅…念头还没转完,一股说不出的恐惧扼住了他的脖子,好似抬头在于蛇吻,回头惊见猛虎,方非汗如雨下,一口气崇尚咽喉,一刹那,恨不得张开嘴巴,冲着那“人”狂呼大叫。
迷乱中,掌心里多了一只小手,柔软凉腻,好似握了一段冰心,一股幽幽的凉气直透灵台。方非打了个寒战,忽又清醒过来。他转眼望去,心子突地一跳。手的主人正是燕眉,少女默默望着前方,一脸的若无其事。方非恢复了神志,可又不愿意把手放开,就那么呆呆握着,至于燕眉,也似乎没有收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