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斐在清晨时分随父亲一同上朝。因去得较晚,踏入等候上朝的待漏院时,众臣子大都已到齐,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相互聊天,反而个个神色凝重。三皇子苏琮也是眉头紧锁,见着他,朝他挥了挥手。
等云斐走过去,他低声道:“袁聪昨晚死了。”
云斐轻轻一挑眉。
等上了朝,吏部尚书先站出来,垂首道:“陛下,昨夜吏部侍郎袁聪突然在家中暴毙,死因尚且不明。”
圣上尾音上扬哦了一声:“袁聪前几天告假时只说得了咳疾,怎么会突然暴毙?”
“据袁家家丁说,袁聪一向体态康健,咳疾不过是旧疾引发,前两天已基本痊愈。
袁聪却在昨夜突然暴毙,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袁聪身为当朝四品大臣,遭人毒害,必有内因,还望圣上彻查。”
“刑部着人去办吧。”
下了朝会时,云斐请荆王苏琮留步,言道:“家父这两天新得了一批扬州湖蟹,味鲜膏肥,正放在水里养着,望能请得殿下择日过府品尝。”
荆王本来有少许忧容,闻言一扫而光,意味深长看他一眼,笑着道:“既然如此,明晚小王就将讨扰府上,替我先行谢过令尊大人。”
云斐目送三皇子远去,又被刑部尚书聂酰叫住:“圣上要我们刑部调查袁大人毒杀一案,我打算现在就去一趟袁家,看看形势如何。云斐你可有空与我一道前往?”
云斐微微一笑:“自当从命。”
云斐自半年前奉职刑部侍郎一职,与聂酰一直交好。两人去了袁家先是拜祭,而后分头行事,云斐经下人引至药炉旁,检查了一番器皿,又问了几名丫鬟,一转眼,看见窗外一道素白身影。
云斐绕过房门,微一揖首:“公主。”
安平往日喜穿红色,今天却是淡妆素裹,见到他也不惊讶:“父皇派你来调查此案?”
“聂酰聂大人主审,臣打一打下手罢了。公主在这里做什么呢?”
安平一扭头:“我乐意在哪里就在哪里,你管得着么。”
云斐也不争辩,仍是轻轻一笑:“公主说的是。”
“你查出什么来了?”
“只是初步调查,并无所获。”
“我刚才听府中家眷说,袁聪为人油滑,在朝中很少得罪人。”
“油滑二字算不上是好字,府中家眷说的一定是,袁大人与人为善,交友甚广,并无仇家。到公主这里,却变成了油滑二字。”
安平又是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云斐再一揖首:“公主说的是。臣知错了。”
安平这才接着道:“我又听说,前些天中书侍郎季柏曾送给袁聪一种红丸,袁聪说吃了之后遍体舒畅。袁聪昨夜突然暴毙,余下的红丸也全都奇异消失,你若是要查案,免不了要查到这一层上。”
“多谢公主指点。”
“我没指点你。我只是要提醒你,季柏不可能行凶杀人。”
“公主为什么这样确信?”
“季柏入朝时受袁聪提携,两人亦师亦友多年,季柏没有杀人动机。”
云斐微微一笑,轻声道:“公主说的是。”
安平哼了一声,扭过脸低声嘀咕了一句,云斐没有听清。
他下朝后,一身官服尚未换下便来了袁府,官帽亦是端得一丝不苟。此刻与安平一同站在药炉旁,朝中第一的样貌不可谓不好,连一旁盛放的金英也像是隐形一般注意不到。尤其微微一笑时,眼角微弯,神韵无可描摹,远处走过的侍女见了,根本移不开眼。
安平也看了他几眼,忽然嘴角微微一抿:“云大人。”
“臣在。”
“你每天早上都是怎么醒过来的?”
“……”
安平也不等他回答,接着道:“只怕是被自己美醒的吧。长着这样一张面孔,每天只用起床看一看镜子,怕是一天不吃饭也能精神百倍,你说对不对?”
云斐也不生气,还是微微一笑:“多谢公主美誉。”
安平又哼了一声:“我走了。”
“臣送公主出府。”
安平没有坐轿,跟随来袁府的只有一名婢女。云斐与她一同走到大门口,看了看渐渐云谲波诡的天色,轻声道:“恐怕不久就要下雨,公主不妨坐我的轿子回府。”
安平朝着婢女手中一扬下巴:“我带了伞。”
“风势很大,油纸伞怕是不顶用。”
“淋一淋又没什么关系。”
“公主千金之躯,淋与不淋其实有很大关系。”
安平又看他一眼:“我从不受人无来由的恩惠。”
云斐笑言道:“公主并不欠我什么,坐一次轿子也是一样。如果公主仍然觉得不妥,不妨回答臣一个问题,就当是两不相欠了。”
“什么?”
云斐柔声说道:“公主似乎对我心存芥蒂,而且很深。”
安平像是被噎了噎,看了他第三次,这回是上下打量。半晌才有些冷着脸道:“三哥说你心细如发,倒是没说错。不过你别指望我借你一次轿子坐就能摆平这件事了,这是不可能的。”
“我并没这么想。只是冒昧想请公主赐教起因缘由。”
安平忽然笑了笑:“我怕我一旦说了,你就不愿意让我坐轿了。”
云斐语气更加温柔:“臣怎么敢?”
“在朝为官,清正廉洁者甚少。但凡是个聪明人,说话做事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顾忌跟掩饰。这本也无可厚非。不过像云大人你这样心思百转千回,说话之前打万言腹稿,做事之前更恨不得长十个脑袋一起想的人,朝臣之中恐怕除了令堂大人之外也只剩下你了。普通人我不了解,但身为一个大臣,如果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没有半点破绽,肯定心里有鬼。行事越妥帖,就越有鬼。比如你今天借轿子给我,表面说得极尽谦恭,谁知道你背地里安的什么心?”
云斐从头到尾听完,唇边一直挂着微微笑意。末了只说了一句:“公主如果想知道我安什么心,直接来问我即可。我保证对公主绝不说假话。”
安平哼了一声:“我才不稀罕问你呢。”
安平仍旧坐轿子离开,片刻后云斐与聂酰也一道离开袁府。两人中途道别,半路果然下了倾盆大雨,云斐撑着一顶油纸伞,从头到脚淋得湿透。云府又离得远,等他走回去时,轿夫们早就到了,正在纷纷拧衣服上的水。
云斐连衣服也没换,叫来轿夫们问公主可被淋湿。
“公主半点也没被雨淋到。”
云斐道:“真的?”
“回公子,千真万确。”其中一个轿夫道,“路上下了大雨,公主说我们跑得慢,叫我们跑快点。等我们跑快了,又说轿子太颠。下了轿之后公主的衣服干干净净,肯定没有被淋到,而且还大发雷霆,说……”
“说什么?”
轿夫愁眉苦脸道:“说让小的们转告公子,您御下无方,下人居然连轿子都抬不好。”
云斐笑了笑:“她不想欠我人情,又不放心我说的那些话,才故意这么说,与你们无关。都下去领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