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柏开口:“我并没有这样想过,只不过是觉得……”
“觉得什么?”
“区区一个大夫的姓名,云大人若是有心,稍微一查也查得到,何必非要我亲口说出?”
“那么季大人又为什么迟迟不想说呢?”
季柏又开始闭口不答。
云斐拢了拢衣袖,道:“世人常言季大人义薄云天,肯对朋友肝胆相照。如今对聂大人对我都不愿说出大夫的姓名,想必是与一位朋友有关了。”
季柏没有说话,神情透出默认的意味来。云斐又道:“既如此,我不便再勉强。只是恐怕就要委屈季大人的贴身小厮和季府的其他丫鬟随从了,从他们口中得出的答案,既相对牢靠,又比较容易。不过他们无官阶品衔,地位卑微,在牢中的待遇必然不会像季大人这样优渥,有所怠慢之处,请季大人见谅。”
季柏神情微动,云斐已经站起身来。
“季大人若无事,我便告辞了。”他言语平淡,“我钦佩季大人对朋友的态度,只是季大人对待下人的态度,却令人有几分心寒。”
云斐出了大牢,在审刑院处理了半天公务。审刑院向来是得罪人的地方,在这里任职的只分两类人,要么是如聂酰一样擅长和稀泥的,要么是耿直不阿不懂得世故与变通的,前者不办事,后者越办越错,两者又互不买账,因而审刑院效率低下由来已久。
自云斐来后,这种情形有所缓解,并渐渐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小事情各办各的,想和稀泥的便和稀泥,想得罪人的便得罪人,各不干涉;遇到大案,和稀泥的一群人便将问题直接丢给云大人,由云大人跟那群擀面杖一般不通气的顽固们讲理。
也不知云斐私底下都说了些什么,总之这半年来,碰上事的时候,一群老顽固往往都能消停几分,即便云斐最终不会得出一个四方满意的结果,却也是大家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秋里的日头照样毒辣,审刑院几个人精神萎靡,稀稀拉拉办差期间,夹杂几句闲话。有人提起袁聪一死,吏部侍郎的职位就空缺下来,也不知到头来谁能补上。
另一人道:“据说雍王和杨王都已推荐了人上去,杨王推荐的是莒州的知州,听说在地方上功绩不俗,口碑也可以。雍王推荐的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七品小官,原是在京郊任职的,传闻识人眼光是一绝,邻里街坊的小偷啊骗子啊都逃不过他的眼,只不过为人孤僻,不善言谈。”
“袁大人之前也算是雍王跟前的红人了,这才入土为安没几天吧,殿下就有了气力继续跟杨王斗了?”
“红人是不假,却说不定早就是明日黄花啦。雍王殿下这一年多来,也不知受了谁的指点,突然间表现不俗了起来,看着像是颇改善了几分陛下对他的态度,你没觉察出来?袁大人倒不像是能出这种主意的人。”
“说到这里,我也觉得有几分奇异。雍王殿下近来的性情似乎和以往有许多不同……”
说到这里时,有人来报,说季柏在狱中想见云大人。
云斐一直埋首卷宗之中,不曾参与同僚的谈天,此刻也未曾抬头,只随意问:“他还有没有说些别的?”
下属回答道:“季大人说是与开出药方的大夫有关。”
云斐点了头,叫人退出去。几位同僚互看两眼,其中一人开了口:“小云大人本事不小,聂大人连着审了这么多天,也没能让季柏将大夫的名字说出来,小云大人只今早去了短短一炷香时间,倒是收益颇多。”
云斐微微一笑:“滴水穿石罢了。如果没有聂大人这么些日的主审,我也不能在今天这样快地得到结果。我只是凑巧,这份功劳仍是聂大人的。”
云斐重又踏入监牢时,季柏手中拿着张素纸,颇有沉思之态,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他没有多加铺垫,直接坦言道:“我府中前些日子延请了一位精通玄黄之术的大夫,治好了家父沉疴多年的头痛之症,我本想将他引荐给袁大人,但这大夫性情执拗,坚称有事急需离京,我不便劝阻,治好请他临走前写了张方子,我命人照这方子制成了红丸。”
“方子可是袁大人的家眷所呈交的那一张?”
“正是。这药方我曾经给其他大夫看过,都说是极好的温补调理之物,并无相克之说。”
“这位大夫如今在何处?”
“我并不知。”
“季大人从何处请来的这位大夫?”
季柏微微一顿,道:“旁人引荐。”
“这位旁人是谁?”
季柏沉吟片刻,道:“礼部尚书,李平。”又立即道,“但李大人并不能想到我会制成红丸送给袁大人,他不可能害人。”
云斐笑了一笑:“季大人迟迟不愿说出大夫的姓名,是怕审刑院寻根究底,追究到李大人的头上?看来,季大人也知道李大人与袁大人之间是有些旧怨的了。”
季柏一副不在意的神色:“有些旧怨又如何?难道李大人还能因此杀了袁大人?况且,红丸曾经失踪过几天,被人掉包嫁祸到李大人头上也有可能。”
“季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具体如何,审刑院会进一步详查。”云斐挽了挽袖口,笑道,“既然有了新的线索,这案子就与季大人干系不大了,等聂大人呈奏圣上,便可回府了。”
季柏欲言又止,而后道:“我并非为了想要摆脱干系,才说出李大人。”
“我知道。”
“云大人明明可以自行查出这里头的因果,却非要我亲口说出李平的名字,是为了什么?”
“聂大人和我都没有逼迫过季大人,”云斐站起身来,袖手微笑道,“是季大人自己想通了,于是说出了李大人的名字,我该感谢才是。如无其他事,我便告辞了。”
“等等。”季柏突然道,“我还有事要问。”
他拿起桌案上的那张素纸:“这张写了诗句的素纸,可是云大人上午遗漏在这里的?”
云斐看过去一眼,往袖口处一摸,眼露讶异之色:“这的确是我的,不知怎么会丢在这里。我明明已经妥帖收起。”
季柏突然目光灼灼:“这上面的诗句,是谁作的?”
云斐沉吟片刻,才道:“是位故人。”
季柏也不在意他的含糊其辞,仍是追问道:“这簪花小楷,应当是一位女子的笔迹。但诗句端正凝重,凛然风骨,与这些年盛行的靡靡之音不同,令人油然起敬。不知道是哪位女子,做得出这样难得的佳句?我自恃识遍北安城中名人,倒是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位女子。”
“这位女子作诗只图自乐,不求闻达,也并未想参加什么诗词鉴赏之类的聚会,季大人不知晓也有缘由。只是现在若是季大人看够了,可将这诗句还给我了?”
季柏还有些留恋不舍的模样,半晌不见交还,又问:“云大人如何与这位佳人相识?”
“也不过是机缘巧合。”
“这几句诗为何会在云大人手中?”
云斐又是微微一笑:“也只是机缘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