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同川走到前面来,朝秦魏两位族长点了点头,“二位族长年事已高,尤其是秦老族长,何苦要在这儿受累?”

  “山坳一战,我就在其中,丹丘的苏契勒王子杀了宋监军,我亦险些丧命,秦将军是个武将,不善言辞,所以这些话理应由我这个雍州知州来告诉你们。”

  沈同川扫视一眼密密匝匝的人群,扬声,“丹丘取雍州之野心昭然若揭!他们杀宋监军,便已表明其撕毁盟约之意,而今,苏契勒一死,居涵关的胡人大将石摩奴正领数万精兵直奔雍州而来!”

  他一挥袖,指向城门之外的杨天哲,“此人从前有罪,而此战却有功,而他的功过到底能否相抵,本官说了不算,你们也说了不算,此事本官已修书请官家圣裁!”

  “诸位,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沈同川神情凝重,“咱们雍州的军民本该一心!大战在即,若咱们先自乱了阵脚,岂非长胡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诸位,还想眼睁睁看着十六年前的悲剧重演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

  “秦老族长,”

  沈同川朝秦老族长拱手,又唤了一声一旁的魏族长,随即道,“二位在雍州德高望重,从前种种义举,本官是再清楚不过,二位心中对于杨天哲的顾虑,本官亦能理解,他答应暂不入城,已经是甘愿冒着极大的风险了,还请二位帮着本官,劝大家回去吧,眼看就要开战,雍州城中切不可乱啊……”

  众人不由看向二位族长,而秦老族长双手撑在拐杖上,松弛的眼皮轻垂着,“知州大人有话,我等焉有不听之理?”

  “知州大人,咱们雍州人是最不惧怕与丹丘开战的,而今战事在即,我等自然不能添乱,若钱粮筹措不及,我们亦会该出力就出力。”那魏族长也开了口。

  “好!”

  沈同川抚掌,朝两位族长颔首,“本官在此,谢过二位!”

  两位族长在沈知州面前松了口,聚集在此的百姓便也开始慢慢散去,秦老族长被自己的长子扶着往回走了几步,他又倏尔停步。

  “爹,怎么了?”

  秦家长媳小心翼翼地问。

  秦老族长没有理会她,那一双眼睛盯住那名长巾遮面的年轻男人挺拔的背影,他心中笼罩一分不知名的怪异,视线再挪向那名女子,他什么也没说,神情平淡地转过脸,朝前迈步。

  “倪小娘子,听说你受伤了?”

  沈同川正与倪素说话。

  “肩上受了些伤,没有大碍。”

  “怪我,”

  沈同川叹了声,“我爱马,那匹白马是不可多得的好马,我听它嘶鸣,心中不忍,就一下冲上去了……听说,那匹马现在跟着你了?”

  “是我与他一块儿养的。”

  倪素看向身边的人。

  沈同川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随即摸了摸下巴,笑了一下,点点头,“也好,我看它性子极烈,却肯顺从于二位,想来便是你们之间的缘分。”

  若那匹白马与徐鹤雪没有关联,沈同川说什么都要将它要来,可惜人言可畏,他再是不舍,亦不能要这样一匹马。

  “宋嵩的亲兵见他已死,便立时来讨好巴结我,所以当日在战场之上,他们才只顾我,没顾着倪小娘子你。”

  “我明白的。”

  倪素那日将情势看得很清楚。

  “倪公子?”

  沈同川看向一旁的徐鹤雪,见他垂着眼帘,也不知在想什么,便唤了一声。

  徐鹤雪抬起眼睛。

  “虽说出了苏契勒自戕的这个变故,但多亏公子,如今我的官帽还在,秦将军与魏统领的兵权也还在。”

  沈同川朝他作揖。

  “沈知州不必如此。”

  正逢秦继勋走过来,徐鹤雪便道,“只是我有一事,想问沈知州与秦将军。”

  “何事?”

  秦继勋走过来便听见他此言。

  徐鹤雪侧过脸,看向雍州城门之外,正在安抚起义军的兵士的那个人,“二位,真不打算让他入城?”

  “他自己不都说了,他愿意暂留城外么?”

  魏德昌也走过来。

  “我明白倪公子的意思。”

  沈同川深深地瞧了一眼杨天哲的背影,“他虽如此说,但却挡不住他底下那些起义军心生忧惧,那些大多是穷苦的百姓,若不是被胡人逼得活不下去,他们亦不会用耕种的手来拿杀人的刀,如今若将他们拒之城外,他们难免会觉得我雍州并非真心接纳他们,而是要将他们当做抵挡胡人的靶子。”

  “这样下去,极易生乱。”

  秦继勋神情严肃,说出他眼下最为担心之事。

  他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奈何秦魏二姓大族在此根深蒂固,两位族长若不松口,雍州百姓亦不会轻易接纳外面的起义军。

  他总不能以兵戈指向自己的亲族与百姓,何况军中,亦有不少雍州人。

  “不若,沈知州与秦将军便许他们就在城门之外驻守,再让我与他们待在一处。”

  徐鹤雪说道。

  此话既出,在旁静听的倪素一下抬起头,望向他。

  “倪公子是想……”

  沈同川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能够暂时安抚起义军的好办法,派遣他们信得过的人去与起义军待在一处,既能安抚人心,亦能探听虚实。

  可,他这也无异于是将自己送去做起义军手中的人质。

  “还是让老子去!”

  魏德昌粗声粗气,话音落,只见徐鹤雪看向他,他的神情便有些别别扭扭的,“你这病歪歪的,由我与杨天哲他们一块儿在外面待着,他们哪个不放心?”

  “魏统领不用部署兵防吗?”

  徐鹤雪淡声询问。

  “我……”

  魏德昌语塞。

  “靠近城门的这一片地界都要安排百姓搬离后撤,沈知州是此地的父母官,你不在此,何以安定民心?”

  沈同川斟酌着正打算开口,又听这年轻公子问道。

  “我是秦将军的幕僚,山坳之战,亦多亏魏统领在起义军中为我扬名,此时我去,再好不过。”

  “谁给你扬名了?”魏德昌梗着脖子辩驳,“我那是跟杨天哲他们喝了几碗酒,醉话罢了!”

  “多谢。”

  徐鹤雪朝他颔首。

  他始终清清淡淡的,又有礼有节,看着跟个文雅风流的君子似的,若魏德昌不曾在山坳之战中看过他将苏契勒绑在马下拖行的样子,只怕也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人,竟有那样卓绝的功夫,过人的胆魄。

  “我让段嵘跟着公子。”

  秦继勋沉默片刻,说道。

  徐鹤雪摇头拒绝,“不必,我只留青穹。”

  此事既定,秦继勋与魏德昌忙于军务,很快走开,沈同川亦没有多留,倪素忽然松开徐鹤雪的手。

  他后知后觉,半晌才舒展手掌。

  “你知不知道,我是不能与你一块儿在外面的?”她挽起衣袖,嘱咐身边的娘子们去准备热水,又回过头来对他道。

  起义军带回的老弱妇孺中,并非只有那一个女子身上有疾。

  “我知道。”

  他说。

  “知道你还……”倪素的语气有点急,亦有些气,但她话说一半,却见这片明朗的日光底下,她面前这个用长巾遮了大半张脸的人,那一双琉璃般剔透的眸子似乎很轻微地弯了一下。

  “你笑什么?”

  她咽下要说的话,问他。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十六年前,他在这座雍州城中受刑,那时他双目为胡人的金刀所伤,看不见刑台之下诸多面孔,只有无边激愤的杂声将他淹没。

  他被人剥开银鳞甲,扯开袍衫,以最为狼狈屈辱的模样,承受着一刀一刀的剐。

  那时,那两位族长一定就在刑台之下。

  也许,今日他们身后的那些百姓中,亦有不少曾在朗朗日光底下,注视着他受刑的人。

  可是今日,

  倪素牵着他站在他们那些人的面前,他衣冠完整,不是血红不具形的雾,他觉得心中很安定。

  她没有说出口的话,他都已经听到。

  “我只在城门之外,哪里也不去,这其实也离你很近,我不会因为禁制而受伤,你放心。”

  徐鹤雪看见兵士已经将毡棚搭了起来,那妇人也被人抬了进去,他说,“你去吧,我知道你想救她,想救很多人。”

  倪素回头看了一眼,明白耽搁不得,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倏尔回头:“我会让青穹给你送灯,你记得,一定不要离我太远!”

  徐鹤雪站在原地,双手拢在袖中,朝她颔首:“好。”

  几乎一整个白天,段嵘在城中忙着让近处的百姓撤离,而起义军则在城外就地搭毡棚。

  杨天哲忙得脚不沾地,到了黄昏之际才掀开毡帘,只见里面有一位身着圆领锦袍的年轻公子端坐,案前摆着两碗正冒热烟的茶。

  “倪公子?”

  杨天哲将手腕处的护腕摘了,一边走近,一边暗自打量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魏德昌口中那个凭一己之力将苏契勒制住的人。

  他这般病态清癯,杨天哲都疑心他是否能够拿得起剑。

  “坐吧,杨大人。”

  徐鹤雪轻抬下颌。

  杨天哲将护腕放到一旁,一撩衣摆在对面坐下来,“我与魏统领的误会已经说开,他与我说了几句公子的事,若不是公子,只怕我带的这些人,就真要在汝山成为孤军了。”

  他端起茶碗,“我以茶代酒,敬公子。”

  说罢,他立时将一碗茶仰头喝尽了。

  徐鹤雪不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听秦将军说,公子有话问我?”

  杨天哲主动问道。

  徐鹤雪“嗯”了一声,“但我想先问杨大人,为何回来?”

  “公子也许听说过我十六年前做的糊涂事,”杨天哲双手撑在膝上,他如今年约三十余岁,岁月还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我父含冤而死,我那时年少,深感绝望,所以一气之下,转投了丹丘王庭。”

  “丹丘需要齐人官,教他们齐人的语言,告诉他们齐人的生计,齐人的土地哪里富庶,哪里贫瘠……早些年丹丘的先王还在世,他提拔了许多齐人官,但后来先王离世,如今的王继位,为了收服二十九部落,使丹丘归于一体,他听从臣下的建议,罢黜了许多齐人官,齐人官在丹丘的日子难过,齐人百姓就更加难过,我在南延部落做了个小官,蝇营狗苟,得过且过,但日子一长,我看着齐人百姓在丹丘治下生不如死,我心中就越发不是滋味,我不禁开始怀疑当初的决定。”

  杨天哲喉咙干涩,说到此处,他干脆自己倒了一碗茶,不顾烫,抿了一口,“南延部落的首领是亲王伏瓿,他是多羚的儿子,我在他的部落中时常要将齐文写的文书翻译成丹丘文字,我能进入他们存放军报书函的地方,也是因此,我发现了一封关于雍州的军报。”

  “那是十六年前的军报。”

  杨天哲抬起眼,说。

  “事关尔父?”

  徐鹤雪手指贴在茶碗壁。

  杨天哲点头,“当年我坚信父亲无意弃城而逃,但其实也是心中有惧,因为那时几乎全城的人都在喊着凌迟叛国将军徐鹤雪,我亦怕我受此罪,所以……”

  他面露羞愧,“那封军报写明胡人抵达雍州城门前时,苗天宁手底下的兵力不够,后来我从另一封军报上找到,当年有从雍州往鉴池方向的一支齐军被他们剿灭,而那些人,只有苗天宁调得动,这从侧面证实,我父极有可能没有弃城之心,而是他苗天宁!”

  杨天哲紧咬齿关。

  半晌才道,“是他苗天宁不顾我父阻拦,私自增兵鉴池,使雍州城防空虚!如此才给了丹丘胡人可趁之机!”

  苗天宁。

  当今太尉苗天照的亲弟,当年死守雍州,在城楼上战死的苗统制。

  徐鹤雪静默片刻,“所以,杨大人回来,是想为父平反?”

  “若可以的话。”

  杨天哲转过脸,毡帘外偶尔有几缕夕阳照进来,“其实,我亦是在想,我父既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任何事,那么作为他的儿子,我在胡人帐下苟活,岂非令他蒙羞?”

  城门在夜幕降临之前关闭,倪素一直忙到天色漆黑,她鬓发浸着汗珠,亲自教钟娘子她们几个煎药,给妇孺治外伤。

  那个被胡人刺了字的妇人胎位不稳,因路途奔波已有流产之兆,孩子保不住,但她却拉着倪素的衣袖,泣不成声,“谢谢,谢谢……”

  倪素握住她冰凉的手,“好好休息,你的身子还要用药养,我会让你好起来。”

  “落胎真的很痛。”

  倪素一出毡棚,便听钟娘子与身边煎药的另一个娘子说道,“但她腹中是胡人的孩子,她那么惨,留一个胡人的骨肉,一定比杀了她还痛苦吧?”

  “倪小娘子,你看我用这些布给她们裹伤,可以吗?”钟娘子一见倪素出来,便将自己剪好的布条拿来给她看。

  “可以。”

  倪素点点头,又对她道,“你也才小产不久,等会儿,我再给你煎一副药。”

  钟娘子便是之前被宋嵩的亲兵重击腹部,落了胎的那个。

  “多谢倪小娘子。”

  钟娘子怔了怔,随即郑重地弯身作揖。

  “应当是我谢谢你们,愿意帮我。”倪素朝她笑了笑,用衣袖抹了一下鼻尖的汗珠。

  这些老弱妇孺中,不但有胡人帐中的军妓,还有好些失了田地,难以生存的百姓,其中的女子多少也有些身上的毛病,从前她们很难对人说,也顾不上,拖得有些严重。

  疏星点缀夜空,一轮圆融的月被高耸的城墙分割成两半,倪素肩上的伤痛得她左臂几乎麻木,她靠坐在城门边上,喝了一碗钟娘子端来的热汤。

  城门很厚重,她歪着脑袋在门缝上看了片刻,也看不见外面的境况,甚至连外面的声音也听不清楚。

  “徐子凌?”

  她尝试喊。

  顾忌身后的人群,她声音很低。

  沉重的城门之外没有任何回音,周遭的杂声很多,来回巡夜的兵士们步履声繁,起锅烧饭的难民也在说话。

  她后背抵上城门,有点失落。

  钟娘子又拿了一个肉包子来给她,“倪小娘子,这个给你,刚出锅还有些烫,你小心吃。”

  “谢谢。”

  倪素接来,才咬了一口,却觉得有什么细微的光影轻晃了一下,她侧过脸,只见一粒莹尘浮动。

  她立时低头,城门之下,一粒又一粒的莹尘闪动着,从另一边,来到她的眼前,轻轻地触碰她的衣袖,在她的眼前清莹乱舞。

  她随着它们的上浮而慢慢抬起头。

  咬了一口的包子忘了吃,她看着眼前这片浮光,那是只有她才能发现的秘密。

  钟娘子在旁吃包子,与人说着话,丝毫没有发觉什么异样。

  倪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其中的一粒。

  它颤动着,落来她的手掌。

  她扬唇,眼睛弯弯的。

  一门之隔,一身淡青袍衫的徐鹤雪亦靠在城门上,一旁是青穹在城门关闭之前提来的,倪素亲手点的灯。

  徐鹤雪垂着眼睛,清晰地看着自己的莹尘在底下的缝隙间浮动。

  灯火映照他苍白无暇的侧脸。

第84章 行路难(五)

  天才蒙蒙亮, 段嵘奉命领着兵士打开城门给驻守在外的起义军送粮,运梁车辘辘而过,倪素就宿在靠城墙根底下的毡棚里, 肩上的伤太痛,她睡眠极浅, 听见声响便起身匆忙梳理头发,整理衣衫。

  钟娘子还在她身侧睡着,她动作极轻地掀开毡帘出去, 正见城门打开,外面雾蒙蒙的, 她快步跑过去。

  “倪小娘子?”

  段嵘经兵士提醒, 回过头, 正见倪素过来, 便迎上去。

  “段校尉,我可以跟着出去吗?”

  城门没有大开,只留了容粮车与数名兵士同行的窄道。

  段嵘回头看粮车缓缓出去, 他点了点头,“我们正要卸粮,还有些时间才关城门。”

  倪素道了声谢, 才跟着段嵘走了几步, 他便又忽然停下来,转过身来, “倪小娘子不是要待在外面吧?”

  “不,”

  倪素摇头, “我还有些病人要治, 不会在城门外久留。”

  “那就好,眼下这境况你是不适合留在外面的,”段嵘松了口气,与她一块往外走,“上回我就没护好你……”

  他面露愧色。

  “战场上瞬息万变,段校尉岂能事事预料?”倪素露出了点笑容,一边扶着左臂,一边道。

  “你的伤还没好吧?”

  段嵘挠了挠头,看她脸色苍白,便关切了一声,“倪小娘子自己都还伤着,还是万莫太劳累了。”

  青穹捧着个瓦罐跟着阿爹范江回来,正瞧见倪素与段嵘从城门的甬道中走出,也不知倪素说了什么,青穹看见那段嵘憨笑了一声,他想也不想,立即将瓦罐塞到阿爹怀里,跑到紧挨着城墙的毡帐去。

  天色还不太明亮,毡帐中的灯烛早已燃尽,徐鹤雪躺在床上,眼前模糊,隐约听见倪素的声音,他立即坐起身。

  青穹还没伸手掀毡帘,便见一只手探出,随即一个人走出,他压低声音,唤了声:“徐将军。”

  外面的光线要比毡帐中好许多,徐鹤雪正好看见那个头发挽得有些乱的女子扶着手臂与段嵘一边说着话,一边走来。

  青穹在旁,他抬起头看着徐鹤雪,却并不能从他那张神情寡淡的面容上看出丝毫波澜。

  鬼魅是这样的,永远做不到人的灵动鲜活。

  青穹看见倪素转过脸来,一见他们,她那双眼睛明亮起来,随即快步走来。

  “我觉得您应该学一学我阿爹。”

  青穹禁不住小声说。

  范江正好走近,也没听得太清,他“啊”了一声,“学我啥啊?”

  “我说您,没心没肺。”

  青穹嘟囔。

  “无缘无故的,怎么说起你老子了?”

  “您要不是没心没肺,怎么会生我?给自己找罪受……”

  青穹哼了一声。

  倪素才走近,看范江扬手作势要打青穹,她迷茫地望向躲到自己身后来的青穹,“怎么了?”

  “没什么,”

  青穹抬起双手,朝范江妥协,“阿爹,我们快去煮茶吧?”

  段嵘与他的兵士们忙着卸粮,青穹与他阿爹一头扎入帐中去了,倪素与徐鹤雪相对而立,谁也没有先说话。

  “你看什么?”

  倪素忍不住扬唇。

  徐鹤雪看她眼下有一片倦怠的浅青,“你的伤还没好,要珍重自己。”

  “我知道的。”

  倪素点头,两人之间不知为何又静下来了,可是时间这样紧,她回头看一眼粮车,总觉得自己应该再多说些话,才算不浪费眼下的这点时间。

  她想起杨天哲,便问,“你昨日应该已经与杨天哲说过话了?他是如何跟你说的?”

  清晨的风沙有些大,徐鹤雪看她的眼睛时不时眨动,眼皮已经被手指揉红,便道,“先随我进毡帐吧。”

  青穹和范江一边忙,一边拌嘴,见他们两个进来,才收敛起来,徐鹤雪扶着桌角坐下来,看向他们二人:“战事在即,你们便不要再去玛瑙湖了。”

  “那怎么行?”

  范江抬起头来,“徐将军您就靠这荻花露水安魂,要是没了它,您该怎么办?”

  “多亏你们父子,我已好了许多。”

  徐鹤雪朝他们轻轻颔首。

  “那,那反正还存了些露水,就省着给您用吧。”范江叹了声,到底还是没再坚持,起身又去拣茶叶了。

  倪素点了几盏灯,徐鹤雪将桌案上的黄豆糕推到倪素面前,“这是昨夜起义军中的伙夫做的,你尝一尝。”

  倪素“嗯”了一声,拿起一块来。

  “昨日杨天哲与我说,他在南延部落中发现了十六年前,胡人那边有关雍州的一份军报,军报上说,他们当年偷袭雍州时,发现雍州的守军不足,之后杨天哲从另外一封军报上找到被抽调的那部分雍州军的在前往鉴池方向的路上,被他们剿灭,而那支雍州军,只有我的军令与雍州统制苗天宁可以调动。”

  “苗天宁。”

  倪素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是苗太尉的亲弟,十六年前,我出兵牧神山,命他留在雍州镇守,以防胡人偷袭。”

  徐鹤雪的话吸引了范江与青穹,他们一边忙着手中的事,一边朝他那边望去。

  “杨天哲猜测,是苗天宁不顾他父亲杨鸣的阻拦,私自曾兵鉴池。”

  “不可能,苗统制是个好人!”

  范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胡人都杀到城中来了,是他领着兵,生生地又将胡人给杀退到城外去了!他死的时候,就在那城门之外,被胡人砍得不成样子……”

  “阿双也说过,她分明听到杨知州与苗统制吵架,苗统制不许将雍州的守军撤去一半,说是您的军令,是杨知州他不肯听……”

  范江急急地说道。

  这件事,范江之前也与徐鹤雪提起过,徐鹤雪当然没有忘记。

  “这……”

  倪素只觉此事越发扑朔迷离,“青穹的阿娘所说的话一定是真的,那么便是杨天哲的猜测有误?”

  “杨鸣无权调动雍州守军,即便他有心,也无力。”

  徐鹤雪顿了一下,想起苗天宁,他初入护宁军中时,苗天照便将他交给了苗天宁,而苗天宁几乎将自己在战场上积累的所有经历与本领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

  除薛怀以外,苗天宁是他最信任的人。

  这也正是徐鹤雪将雍州城交给他的原因。

  “苗统制是绝对不可能违抗您的军令的啊。”十六年前的守城之战,范江是亲眼见过的,他的腿便是在那时被闯入城门的胡人所伤,幸而命还在,他亦见过苗统制领着兵从他身边跑过,直奔胡兵而去。

  那一战有多惨烈,援军到来时,雍州军几乎死绝,残存的都是他们这些躲在废墟之下的百姓。

  帐中一时静默。

  半晌,徐鹤雪闭了闭眼,“我知道。”

  青穹才将两碗热茶端来,毡帘外便传来段嵘的声音:“倪小娘子,粮车已卸完,我们该回城了。”

  倪素才要触碰茶碗的手停住,她站起身,“那,我先走了。”

  转身之际,她步履一顿,垂下眼帘,只见拉住她衣袖的那只手,淡青色的血管覆在苍白的皮肤之下,修长的指节屈起,手背的筋骨流畅。

  “你回城,请人代我给沈知州传话,说我想要看一看当年雍州的那份军报,知州府内,应该有存留。”

  他说。

  “嗯。”

  倪素点头,看见他手指松开,她抿了一下唇,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

  “你的伤,记得涂药。”

  徐鹤雪坐在桌案旁,嗓音明明很清淡,甚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但倪素听了,却笑了一下,说,“我回去就涂。”

  徐鹤雪没再说话,看她走过去掀开毡帘,一片青灰色的光线照进来,风沙吹拂她的衣袂,她忽然停步,回头与他视线相撞。

  却是什么也没说,她很快离开了。

  毡帘摇摇晃晃,地面那片光影也随之而动,徐鹤雪捧起茶碗,却听青穹又嘟囔一声,“徐将军,您为什么不愿意学我阿爹呢?万一倪姑娘她对您也……”

  范江去放存荻花露水的瓦罐,也没听见这话。

  徐鹤雪看着碗沿浮出的热烟,“你阿爹是人,而我不是。”

  “这有什么不一样啊?”

  青穹没明白。

  不都是一个凡人与一个鬼魅么?

  “徐将军,依我看,您就该珍惜当下!至少跟倪姑娘说一说您心里是怎么想的啊。”

  徐鹤雪神情平静,“我心里如何想并不重要。”

  若他珍惜他的当下,那么谁又来珍重她的余生?

  青穹忽然沉默,他好像明白了一些,正如他阿爹,虽从没在他面前透露过有多想阿娘,但青穹有时也感觉得出来。

  他们做夫妻的时间太短了,两人隔着阴阳恨水,终究再难相聚。

  “鬼魅终不能在人间长久,我若放任自己的私欲,那么便不够尊重她。”

  徐鹤雪方才看见段嵘,心中便在想,若他还在世,他可以有很多的贪欲与私心,甚至是占有。

  若她是鬼魅,他为人,他并不需要如此忍耐,他会比自己想象中更果决,更坚定,做范江那样的人,为一个人,一辈子。

  可是身为鬼魅,

  他只能冷眼旁观自己心中的欲念,杀不死它,也要束缚它。

  “我可以为她,却不该让她为我。”

第85章 行路难(六)

  雍州知州沈同川的奏疏送至云京,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立时引起朝野上下一片震动。

  宋嵩的死讯来得太突然,正元帝只听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念了一遍奏疏, 便扶着额头,“列位臣工如何看待此事啊?”

  朝天殿中杂声纷乱, 一名官员手持笏板,走上前作揖:“官家,我大齐与丹丘十几年来都相安无事, 即便他们有心撕毁盟约,想来也不应该如此冒进才是啊……”

  “是啊……”

  他这话一出, 有不少人你看我我看你, 随即点头应和。

  韩林侍读学士郑坚往前一步, “官家, 不若先派使臣与丹丘交涉?单凭沈同川的一面之词,实在有些摸不准状况。”

  “哪里只有沈同川的一面之词?离雍州近一些的州府不也送了奏疏?雍州守军与苏契勒交战,确有其事!”

  苗太尉按捺不住, 眉头拧得死紧,立时上前,“官家!沈同川在奏疏上说得已经很清楚, 是苏契勒先借阿多冗之死发难不成, 逼得宋监军无法,只得亲赴苏契勒帐中与其相谈, 而苏契勒却趁此机会杀了宋大人!丹丘人的野心已昭然若揭!若要先遣使臣与丹丘交涉,不知又要耗费多少时日, 可雍州如何能等得起?!”

  他俯下身, “官家,苏契勒一死, 丹丘必然向雍州发难啊!”

  大齐与丹丘混战多年,好不容易迎来十几年的太平日子,却被丹丘小王子苏契勒的死打破,这教朝中一向保守的大臣一时都拿不准主意。

  “可眼下还有反贼未曾弹压干净,若此时再与丹丘开战,岂非内外皆忧?依臣之见,还是先施以怀柔,暂且稳住丹丘王庭,攘外,必先安内啊!”

  有人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