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凌。”

  莹尘飞浮,她迟钝地唤。

  徐鹤雪一顿,抬起来一双眼睛,血色淡薄的唇轻启:“很疼吗?”

  “嗯。”

  倪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鼻子忽然发酸,她有点委屈地用尚能抬得起来的那只手抓住他沾血的衣袖,却又很快闭起眼睛。

  她只是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手指却始终没有松开他的衣袖。

  范江与青穹再进帐中来时,徐鹤雪已经替倪素整理好衣襟,他用青穹端来的热水浸湿帕子,慢慢地擦拭她脸上蜡黄斑驳的妆粉与血迹。

  她的手指一直不松,他便也只能坐在床沿,哪儿也不去。

  偶尔听见她梦呓,他便要抬眼盯着她看上好一会儿。

  “徐将军,喝口茶。”

  青穹端来用荻花露水煮的热茶,见徐鹤雪伸手来接,他才发觉他衣袖底下半露的伤口,青穹立时睁大漆黑的双眼,“徐将军您怎么会受伤……”

  鬼魅,难道也能被兵器所伤吗?

  “没事。”

  徐鹤雪垂下眼帘。

  青穹不好再问,他看着徐鹤雪抿了几口茶便将其搁到一旁,依旧在床沿安静地坐着,他便不由将目光移到竹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徐将军。”

  青穹看着她在睡梦中始终紧紧攥着徐鹤雪的衣袖,指节上沾到衣袖上的血,也被徐鹤雪擦拭干净。

  他忍不住问:“您心中,是如何想倪姑娘的?”

  如何想她?

  徐鹤雪被他这样一问,他的视线又不自觉地落在倪素的脸上,她的面庞已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眼皮浸着薄红。

  她险些,死在乱蹄之下。

  胡杨林尽头的山坳处也许仍在酣战,而此处却是听不见的,帐中烛焰闪烁,徐鹤雪在这片暖黄的光影里静坐,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声。

  半晌,他开口:

  “不敢毁。”

第81章 行路难(二)

  月寒风凛, 原本静谧的军营中忽然杂声四起,甲胄碰撞,步履声繁, 诸般呼痛的惨声,还有营中医工匆忙命人烧热水, 找伤药的呼喊。

  徐鹤雪在床沿静坐,忽而睁开眼,他看着竹床上昏睡的姑娘, 不知何时她的前额又爬满细汗,他拿起布巾替她擦了擦, 随即才伸手从她松懈许多的指缝间抽出衣袖, 一手扶着床沿, 艰难地站起身, 重新戴好面具。

  才掀开帐帘,徐鹤雪迎面撞上一身血腥气的秦继勋,他手中的宝刀还沾着淋漓鲜血, 脸上与手背上都有刀伤还未来得及包扎,这么一相撞,徐鹤雪踉跄两步, 秦继勋立即要上前扶, 却见他扶着一旁的帐帘,站直了身体。

  “倪公子, 你没事吧?”

  秦继勋语带关切,“可寻医工瞧过?还有倪小娘子, 她……”

  “我们都无大碍, 秦将军不必担心。”

  外面虽灯火通明,却并非是倪素亲手所点, 徐鹤雪听见他的声音才辨认出他是谁。

  秦继勋扶着他走到外面的火堆前坐下,“苏契勒自戕了,他的裨将扎赫拼死抵抗,已为段嵘所杀,剩下的那些胡兵,大都拼死抵抗不肯投降,还活着的,我亦如你所言,将他们绑了回来。”

  “只是……”

  秦继勋的神情凝重许多,“杨天哲说,苏契勒帐下大将石摩奴领着数万精兵已近汝山,若非如此,杨天哲今日也不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苏契勒后方。”

  秦继勋虽一早遣人去汝山给杨天哲送信,请他一同围困苏契勒,但有苏契勒事先放出的消息在先,杨天哲未必会全信,他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领着起义军赶过来,是因后方丹丘大军逼近,他不能后退,只能往前。

  “南延部落的人一向如此,即便你能将苏契勒活捉,来日石摩奴兵临城下,他一样宁死也不愿自己成为雍州军威胁石摩奴的筹码。”

  徐鹤雪若在两军交战时将苏契勒带走,扎赫等人一定会拼了命地来追赶他,他便不能带着倪素顺利冲出重围。

  但那时,徐鹤雪也已料到如今这个结果,苏契勒的态度便是石摩奴的态度,石摩奴作为苏契勒的拥护者,又是南延部落出来的大将,苏契勒一旦落入雍州军的手里,石摩奴心中便会明白苏契勒的选择。

  乌络王庭以能力为先,苏契勒此番遭逢大劫,即便是活着回到王庭,他亦不能在自己的父兄面前抬起头。

  “可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今日本该暂留苏契勒的性命,这样沈知州的奏疏才有足够的时间送到云京,后方的援军也能及时赶到。”

  秦继勋刀锋嵌入尘土,他一手撑在刀柄上,火光照得刃光凛冽。

  徐鹤雪半垂的眸子毫无神采,他依旧面无表情,只一手扶在膝上,“秦将军,后悔吗?”

  “十几年来,我心中觉得后悔的事很多,但唯独今日这件,我绝不后悔。”

  秦继勋才经历了一场战场上的厮杀,他并无疲态,反倒精神奕奕,整个人如同一柄生锈的刀,今日见了血,才褪去锈迹,显露森然的锋芒。

  苏契勒进犯雍州之心昭然若揭,秦继勋之所以破釜沉舟,借宋嵩的死围困苏契勒,也不过是想占得一分先机,使朝廷放弃偏安的打算,更是想令后方调遣援军的时间充裕一些。

  但眼下苏契勒已死,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些俘虏,秦将军不妨好好审一审,你从未与石摩奴交过手,撬开他们的嘴,你或许也能知道一些有用的东西。”

  徐鹤雪轻抬下颌,“还有杨天哲,他在王庭虽为末官,却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雍州军一旦与石摩奴手底下的居涵关守军开战,那么大齐与丹丘十几年来的表面平和,就将彻底被击碎。

  雍州不可避免,将要面临一场恶战。

  “倪公子不是要见杨天哲么?”

  秦继勋点点头,“待他们安置好,我便让你二人一见。”

  秦继勋没有多待,唤来一名医工匆匆包扎了伤处,便又起身去忙战后的军务,徐鹤雪被青穹扶入帐中,其中的灯烛已烧没了大半,他的视线很模糊。

  “倪姑娘,你醒了?”

  只听得青穹忽然一声,徐鹤雪立时偏头朝竹床那面看去,只见一道不甚明晰的影子,他听见她“嗯”了一声,嗓音干哑:“青穹,麻烦你将烛台上的残蜡换了,再拿火折给我。”

  “好。”

  青穹将徐鹤雪扶到床沿坐着,便迈着迟缓的步伐回头去找新的蜡烛。

  徐鹤雪看不清倪素,却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牵扯了一下,他抬起眼帘,只见她轮廓模糊,“还疼不疼?”

  “这话,我也正想问你。”

  倪素咳嗽一声,声音虚浮无力。

  她面前的这个人已换了一身衣裳,干净柔润的淡青圆领袍,中衣领子雪白严整,没有一丁点的血迹。

  脱去那个铜质面具,他又裹上了长巾。

  “没事。”

  徐鹤雪神情平静,伸手摸索着在一旁的案几上倒了一碗热茶,端来她的面前。

  倪素身上没有力气,起不来,徐鹤雪听见衣料摩擦被子的窸窣响动,她因疼痛而溢出的短暂气音,他立时将茶碗放回,又俯身来扶她。

  他的手才扶住她的肩背,冰凉的温度透过中衣贴来倪素的皮肤,她颤了一下,其实只是很细微的一下,但他手一顿,立即要松开她。

  倪素却攥住他的手腕。

  他看不清她的脸,不知道倪素在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她垂下眼睛,视线落在他的手背,起伏的青筋覆在冷白的皮肤底下,这只手无论是握笔,还是握剑,都那么有力。

  “我想喝水。”

  她说。

  徐鹤雪一言不发,却没有再收回手,只是将被子裹在她身上,再扶着她坐起身,将软枕支在她身后。

  倪素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接过他递来的茶碗,抿了几口,干涩的喉咙终于好受许多,恰逢青穹进帐,抱回来一些蜡烛,在一旁摆弄烛台。

  “那匹白马呢?”

  倪素靠着软枕,问。

  “我阿爹正在给它喂草料吃,我方才过来,还见它一边吃一边在摇晃尾巴呢。”青穹听见她的声音,便转过头来,慢吞吞地说。

  徐鹤雪安静地听,没什么反应。

  “你从前的那匹马,叫什么名字?”

  倪素问。

  徐鹤雪想起今日乌络苏契勒所说的那番话,他闭了闭眼睛,“悬星。”

  倪素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一声,说,“真好听。”

  “它长得很像悬星,对吗?”

  徐鹤雪颔首,“它们同样有银灰色的鬃毛。”

  不同的是,悬星的腹部有些杂色,而今日这匹马则是通体雪白,毫无杂色,唯有鬃毛泛着银灰。

  徐鹤雪在军中多久,悬星便伴他多久。

  荣与辱,它皆在侧。

  “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悬星虽然不在了,可是它的小马来到你身边了,它那么烈的性子,只是嗅闻一下你的衣襟,就开开心心地跟着你走,它知道你是谁,也许,它生来就在等你。”

  倪素看着他,“你不给它取一个名字吗?”

  “对啊徐将军,也不知道它从前叫什么,不过,我想,它一定不喜欢胡人给它取的名字。”青穹将换了新蜡的烛台拿到倪素的面前,又吹燃火折,递给她。

  倪素点燃烛火,也顷刻令徐鹤雪的眼睛恢复清明,他看清她苍白的面颊,细腻脆弱的颈项,那双看向他的眼睛。

  倪素与青穹都在望着他,等待他给外面正在热情吃草的小白马取名字。

  “我想让它跟着你。”

  半晌,徐鹤雪对她说道。

  “所以名字,由你来取。”

  “为什么?你不喜欢它吗?”倪素愕然。

  “不是。”

  正是因为喜欢,徐鹤雪才想将它留在她的身边,她一个人在这世上,总需要陪伴。

  他不能伴她长久。

  这是徐鹤雪心中一直都很清楚的事,他不会再入幽都,亦不愿栖身九天,他来阳世里走的这一遭,是一条不能回头的不归路。

  “我取也不是不可以。”

  倪素的声音落来他耳畔,徐鹤雪抬起眼睛,看见她泛白的唇弯了一下,说,“反正跟着我,不也是跟着你么?”

  没有一颗会跳动的血肉之心,他只有莹尘无声地浮动于他的衣袖边缘。

  “嗯。”

  他应了一声,神情无波。

  “叫什么好呢?它长得那么干净雪白,要不然叫小白?”青穹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又觉得不妥,“它阿爹的名字那么有学问,它叫小白是不是不太好?”

  倪素绞尽脑汁,好一会儿,她忽然神光一亮,抓住他的衣袖,引得莹尘飞浮落去她的手指,“我想起一句诗——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

  “我曾听兄长念的,它的阿爹叫悬星,它不如,便叫霜戈?”

  “这个好!”

  青穹一拍手掌。

  徐鹤雪在他们两人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青穹立即转身出去,叫着“霜戈”这个名字,去跟他阿爹一块儿喂马了。

  倪素被他重新扶着躺下去,肩上的疼痛令她抬不起左臂,她前额又冒出些冷汗,呼吸都发紧。

  她又昏昏欲睡。

  徐鹤雪看她的眼睛闭起来,以为她睡着了,便慢慢地扶着床沿起身,随即拿起一盏灯,走出去。

  倪素睁开眼,看见帐帘一动,他的身影被掩盖。

  她听见他入了隔壁的帐中,也听见他偶尔的轻咳,竹床轻响一下,也许是他躺了上去。

  他不动了。

  外面风沙吹拂,声声呼啸。

  倪素在明亮的烛影间,看见被搁在桌案上的铜质面具。

  狰狞而冷硬。

  今日,

  她见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小进士将军。

第82章 行路难(三)

  天色还没亮透, 秦、魏两族的族长带着一大帮族中子弟与百姓站在城门口与秦继勋、魏德昌二人对峙。

  “伯公,您难道想妨碍雍州军务?”

  秦继勋冷声道。

  “秦将军的军务,我一个老头子如何敢妨碍?”秦家的老族长拄着拐, 颤颤巍巍地开口,“我不过是想问将军你, 你预备放何人进城?”

  秦继勋心中其实也清楚这两位族长的来意,他一双冷冽的眸子轻抬,青黑的胡须一动, “您此时领着人回去,我便不治您的罪。”

  “治罪?”

  魏家的族长中气倒是比秦继勋的伯公要足, “都知道你秦将军铁血手腕, 铁面无私, 当年改易风俗时你就已经治过你秦家族亲的罪, 如今便是面对你的伯公,也是毫不留情面的!”

  言语之间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祖父。”

  魏德昌拧起眉,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魏家族长却盯住他, “阿昌,你说,你们预备让谁入城?”

  “杨天哲, 但是他……”

  魏德昌话才说一半, 便被魏家族长打断,“诸位可都听见了?杨天哲, 那是谁啊?十六年前因父罪而叛国的杨天哲!”

  他一振声,周遭顿时议论纷杂。

  “阿昌, 难道你忘了, 此前你才与我说,是谁杀了你儿阿瞻?”魏家族长环视一眼四周, 再将目光定在魏德昌身上。

  “那时是我被人蒙蔽,祖父您莫再多言。”

  “何人敢蒙蔽于你?”

  魏德昌正欲张嘴,却见身边的秦继勋抬手阻止,他只好咽下要脱口而出的话。

  如今他们正要借宋嵩之死大做文章,自然不能在此时将其中的内情透露给更多的人知道。

  “你说不出来,便是盲目信人了?”魏家族长若有所指。

  秦家族长一听这话,立时眼一横,“你这话是何意?德昌与继勋为义兄弟多年,难不成继勋会哄骗德昌?要他放下杀子之仇,迎一个叛国贼入城?”

  “我并非是这个意思,不论是咱们两族,还是雍州现今的这些百姓们,少有没在十六年前受过大灾的,当年胡人来势汹汹,烧杀抢掠,德昌的父亲,还有你们秦将军的父兄,哪个不是死状凄惨,烧得连骨头都找不到?这座雍州城,当年烧没了一半,多少人死于非命……”

  魏族长话至此处,他喉头发涩,此间天色青灰暗淡,杂声渐退,众人几乎沉默。

  “昔年杨天哲之父杨鸣天生怕死,大敌当前意欲弃城而逃,被苗天宁苗统制一刀杀了,何以他杨天哲安然投敌十六年后,想要回来,便能回来?”

  魏族长的拐杖重击地面,“今日若由他入城,来日,我等又将如何面对死去的至亲?!”

  “不能让他入城!”

  “谁知道他究竟存的什么心思?既做了胡人的走狗,又为何要回来?”

  越来越多的声音涌现,诸般揣测纷至沓来。

  秦家的老族长一言不发,双手按在拐杖上,以支撑自己佝偻的身体,他只用一双浑浊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秦继勋。

  倪素在城楼之上,听着底下那片翻沸的人声,越来越多的雍州百姓聚集于此,愤怒地叫喊着“不能让杨天哲入城”的话。

  “咱们雍州军都要撤入城中了,难道还能留杨天哲的起义军在城外么?真若如此,那杨天哲和他手底下的人该作何想?”

  段嵘与她站在一处,瞧着底下的动静,叹了一口气。

  “秦将军的军令,他们也敢不听吗?”

  倪素扶着左肩,穿着男子的朱红袍衫,梳着利落的发髻,朝底下望。

  “雍州就这二姓大族最是了不得,这周边的百姓,有些是倚靠着他们两家而活的佃户,有的则是在他们那儿帮工,他们两家这些年也没少恩济穷苦的人家,这二位族长,都是德高望重之人,当年胡人打到雍州来,多少人逃难,唯这二位领着全族人死守此地,军粮不够,他们便开仓放自己家的粮,如此才让苗统制与守城军在胡人的猛攻之下,得以坚持数日。”

  段嵘的手指在城墙上来回一指,“雍州守城之战过后,朝廷拨来的钱不够,也是这二位族长出钱出力,将另外半边破损不堪的城墙重新修葺。”

  倪素随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两边的砖墙果然新旧不一。

  “将军其实很敬重他这位伯公,”

  段嵘又自顾自地说道,“只是自打将军一力维持破除旧俗的军令之后,他与他这位伯公之间,便少有话说了。”

  “为什么?”

  倪素听他提及旧俗,便转头望向他。

  “百年的风俗,本地人尚不以为恶,何人又敢置喙?唯有那一个而已。”段嵘抬了抬下巴。

  “你说的是……”

  “徐鹤雪。”

  段嵘很轻易地说出这个被刻在桑丘残碑上的名字,“当初就是他,不顾秦魏两族威势,在此地行破除旧俗之法令,敢有挑衅或再犯者,都被他从严处置,被处置的人中,多有秦魏族中子弟。”

  “若非如此,徐鹤雪当年即便身负死罪,也不至于要受早已被废除的刑罚,将军延用他的这道军令,岂非与族中作对?”

  段嵘絮絮叨叨,而倪素却因为他这样一句话而脑中轰然,城墙之上寒风呼啸,她滞了片刻,又猛地朝底下望去。

  她浑身冷透了,几乎站不住,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倪小娘子?”

  段嵘连忙伸手来扶。

  徐鹤雪就在不远处的几级石阶下与人交谈,听见段嵘的惊呼,他提着衣摆走上去,正见段嵘稳稳地握着倪素的手肘。

  长巾遮掩了徐鹤雪的面容,他一双眸子定在段嵘的那双手上,神情亦清冷无波,却步履无迟,走到她的面前去。

  “倪素。”

  段嵘的手何时握着她的手肘又何时松开,倪素其实都不曾注意,唯有他的声音落来,才令她倏尔从尖锐纷乱的思绪里回神。

  倪素看向他。

  蒋先明临危受命知雍州,从民意,以凌迟之刑处死叛国罪臣徐鹤雪。

  市井之间,人声纷繁的热闹之处,哪里有蒋先明的清名传颂,哪里便有叛国将军徐鹤雪的恶名广流。

  可是蒋先明从的民意,到底是什么民意?

  是如今日这般,二姓大族的族长振臂一挥,千万附庸簇拥而来的……所谓民意么?

  徐鹤雪只见她脸色发白,以为她肩上的伤痛得厉害,正欲说些什么,却不料她的手忽然伸来,一下握住他的手。

  她的掌心温热,反衬他的冰冷,而她的手指越收越紧,徐鹤雪发觉她有些细微的抖。

  “我杨天哲可以暂不入城!”

  忽的,城墙之下,城门之外,传来一道声音。

  段嵘立即跑到城墙另一边去,果然见城墙之外,是一身甲胄未脱的杨天哲,他身形高大,下巴蓄着青黑的胡茬。

  “我年少之时因一时激愤而转投丹丘王庭,”他说着,忽然双膝一屈,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地跪了下去,“我愧对君父,亦愧对尔等雍州百姓,我可以暂不入城,我手底下的起义军也可以跟着我暂守城外,但请秦将军,请诸位,能够放我带回的老弱妇孺入城安顿!”

  他所说的老弱妇孺就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被兵士们护着,一个个衣衫褴褛的,怯生生地朝城门靠近。

  城门之内,一时寂寂。

  “不能相信他!”

  “谁知道他什么居心?他带回来的这些人里,有没有他安插的奸细也未可知!咱们雍州城要是进了这些人,指不定又要遭什么样的难!”

  有人起了头,如乱石击水,惊起波涛。

  “秦将军!这么些年您一直将雍州城守得很好,咱们大家都记得您的好,可此人实在不足为信!”

  “是啊秦将军!”

  眼见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秦魏两姓的族长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被起义军的兵士们护在中间的老弱妇孺一时再不敢抬步往前,他们瑟缩在一块儿,埋着头,茫然又难堪。

  杨天哲闭了闭眼,干裂的唇翕动,颓然地跪在那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诸位之中,难道没有在十三州至今未能归来的至亲?”秦继勋抬起下颌,扫视着面前这些人,“本将军就在城门之内的方寸之地,给他们搭建毡棚暂作栖身,诸位也要拦?”

  城墙之上,倪素忽然拉着徐鹤雪朝石阶底下去,她的步子有些急,察觉到徐鹤雪的步履有些跟不上,她想起他身上的伤,一下慢了许多。

  “此处搭好毡棚后,本将军自会派人来守,无论何人,胆敢妨碍军务,我必治罪!”

  倪素牵着徐鹤雪走下城楼,正听见秦继勋这一道军令,而城门之外传来一阵骚动,倪素回头,瞧见一名形容憔悴的妇人扶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跪坐在地上,面如金纸。

  “秦将军,若要搭毡棚,还请尽快搭起一个来。”

  倪素立即对秦继勋说道。

  秦继勋朝外面看了一眼,随即令人赶紧去准备毡棚,又招手让段嵘将那妇人赶紧带进来,那妇人却扑通一下跪在段嵘的面前,抓着他的衣摆,哭求:“大人,请赐我一碗药吧!”

  她的衣袖往后堆叠,露出来她臂上一道显眼的刺青。

  众目睽睽之下,她惊惶地拢紧衣袖,浑身发颤,根本不敢迎上此间所有人的目光。

  “她那是胡人的……”

  有好多人窃窃私语。

  只有丹丘胡人,才会在军妓的臂上刺字。

  这么多双眼睛好似凌迟着妇人的每一寸血肉,她的眼睑不断有眼泪砸下,却听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毡棚搭好后,可有娘子愿意帮我?”

  魏家的族长回头扫视一眼众人,人群之中安安静静,一时无人出声,他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那个作男装打扮的年轻女子。

  她的身侧,是一个以长巾遮面的年轻男人。

  “我记得雍州曾有旧俗约束女子,在七出之外,亦可不遵律法,私下处置,”倪素任由众人肆意打量,“后有法令破除此风俗,我想问诸位娘子,心中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你这女子,胡言乱语些什么!”

  魏家族长厉声。

  而秦家的老族长虽未开口,却掀起松弛的眼皮,盯住倪素。

  倪素看着他们两人,便不自禁地握紧身边人的手,她牵着他往前,“从前此地,女子诸般行止,是对是错,皆凭长者独断,诸位娘子应该最知道何为身不由己。”

  “昔年雍州城将破之时,半城女子以身殉节,她们才是至贞至烈!”秦家族中一名年轻子弟身着阑衫,看起来是个读过书的。

  他毫不遮掩自己对于那妇人的轻视。

  “你好骄傲啊。”

  倪素盯着他,冷笑,“那我真心祝愿,来生你投胎之时,便落在雍州做一个女子,我想,亦有你以身殉节的时候。”

  她少有这般愤怒到言语带刺的之后,徐鹤雪不禁侧过脸,看向她。

  “你!”

  那年轻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倪小娘子,我来帮你……”

  人群之中,有一道细弱的女声响起,倪素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竟是之前被宋嵩的亲兵亲手落了胎的那个年轻妇人。

  她顶着诸般莫测的视线,鼓起勇气,松开身边郎君的手,走到倪素的身边来,又看向跪在段嵘面前的那名骨瘦如柴的妇人,“若没有你,我应该也……”

  如同那名妇人一般,她与当日被送出城的那些女子都将会被刺上屈辱的字,沦为胡人帐中的玩物,生不如死。

  此话没说尽,却引得人群之间又有女子踌躇着,走了出来。

  她们大多是那日与倪素一同被送往苏契勒军中的人。

  “我什么也不懂,但若用得上我,我也可以帮忙的。”

  “我也来帮忙。”

  ……

  她们一个个站出来,仿佛走到倪素身边已花光她们所有的勇气,她们一点儿也不敢抬头看秦魏两位族长,与他们身后的人。

  “雍州法令在先,无论何人,敢无故加罪,处置族中女子者,死。”

  徐鹤雪淡声开口。

  此言不但提醒了秦魏二族的族长,亦使得倪素身边这些战战兢兢的女子心中多了一分安定。

  秦家的老族长脸色虽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花白的胡须一颤,深深地看着倪素,带了点微末笑意,却不达眼底,“小娘子舌灿莲花,却不知你这身本事,到底能救人,还是害人?”

  倪素在秦老族长的面前站定,“我若害人,敢赔命,老族长,你们敢吗?”

  你们可敢承认所谓汹涌的民意之下,实则是你们二族对一个人的挟私报复?

  你们敢还一个清白的灵魂所受的那一百三十六刀吗?

第83章 行路难(四)

  浅薄的雾气弥散, 清凌的日光铺满倪素的肩背,几乎是在她话音才落的顷刻,徐鹤雪侧过脸, 看向她。

  “休得胡言乱语!”

  秦老族长的长子按捺不住,“继勋,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外乡女子?你竟许她作这样的打扮混在军营里?!”

  “有何不妥?”

  “她一个女子,当然不……”

  秦氏长房的主君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才意识到方才开口的并非是秦继勋, 而是那女子身边,以长巾覆面的年轻男人。

  “她是我的医工, 行的是救人之事, 立的是端正之身, 与你何干?”徐鹤雪一双清冷死寂的眸子轻抬, 睇视他。

  “医工?”

  魏族长笑了一声,视线轻飘飘落在他二人紧紧相牵的手,“若只是医工, 何当如此?”

  他话音方落,徐鹤雪立时察觉到身边之人握着他的那只手又收紧了一些,像是怕他忽然松手。

  他看向身边这个女子。

  此间众目睽睽, 却无一人读懂她方才针对秦老族长的那番诘问之下, 究竟埋藏着什么。

  但他却忽然明白她的愤怒。

  人死之后,除却幽都宝塔里的三万冤魂, 其实他本该什么也不在乎,名字脏了, 刑罚加身, 被如刀的笔墨钉死在史书里,这些, 他都顾不得。

  他记得老师的教诲,光明不在人言,而在己心。

  可是,

  她却牵着他的手,走到这些人的面前。

  徐鹤雪本应该松开她的手,以免去这些投注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那诸般莫测的目光,可是他察觉到她收紧的手指,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他原本要松懈的指节滞住,顺从地被她牵紧。

  “诸位这是做什么?”

  忽的,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堵在城门前的人群不由回头,只见身着官服,头戴长翅帽的知州沈同川提着衣摆从轿中出来,随即皂隶们上前,在人群之中开出一条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