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欺负我家雪衣——还不是被你们这种无赖的大爷给教出来的?”殷夜来将鹦鹉架子挪到一旁,盈盈娇嗔,眼波欲流,看得榻上的胖子呆住了。

“哎呀,哎呀…妹子,你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是男人的骨头都酥了一半!”清欢大笑,从怀里拽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来,叮当一声洒了满榻——里面全是被分成一小袋一小袋的金铢,一盒一盒的各色宝石,还有更珍贵的流光水玉和鲛珠,铺满了半个榻上,房间里登时流光溢彩,宝气夺人。

“今年刚收的,还没来得及存。”他拍了拍床榻,豪气万丈,“喜欢哪个?随便拿!”

“哟,真大方,”殷夜来掩口笑,“不过这些我都不要,我只要你怀里那本小册子。”

“哇!”清欢吓了一跳,连忙捂着襟口缩回榻上,“妹子你胃口也太大了,那可是我这些年打拼下来的全副身家,地契房契账本全在里头了!”

“就知道你舍不得,”她笑的狡黠,“今年的生意如何?”

“自然兴旺!”清欢摸着胖肚子,得意洋洋地报数,“老子不仅是剑术的天下第一,也是赚钱的天下第一。今年钱庄又开了八家分店,剑道馆也开了五家分馆——”

殷夜来笑:“哦?徒弟又收了几个?”

“二三十个?我都忘记了,反正来者不拒,统一行了拜师礼了事。”清欢抓了抓头发,得意地笑,“学一套入门的《剑决》一百金铢,《分光》和《化影》各一千,《击铗九问》那可要万金才能学了…当然,只教剑势不给心法。哈,虽然贵,那些富家子弟还争先恐后怕排不上队呢!啧啧,世道太平,生意也越发蓬勃兴旺了。”

他说的踌躇满志,彷佛这是天下最容易的财路一般。

“继承剑圣名号才八年,你还真把它当一门生意去做了?”殷夜来苦笑,“以前历代剑圣门下弟子亲传的不过两三人,到你手里一下子扩张了数百倍,可真是蔚为奇观。”

“桃李满天下啊!”清欢却毫无愧色,踌躇满志,“剑圣一门在我手里发扬光大了!”

殷夜来笑不可抑,几乎把手里的酒都泼了。然而笑着笑着,忽地眉头一蹙,咳嗽了几声,身子佝偻下去,连忙用手巾掩住嘴。

“怎么?”清欢却一下子坐了起来,紧张,“肺怎么听起来这么虚?”

“好不了的。我家几代人都有这种血虚症,小时候还好,但成年后身体就虚耗得厉害,很少有活过四十岁的。”殷夜来握着锦帕擦了擦唇边,嫣然一笑,“不过别担心。如今墨宸为我找到了好大夫,只要按时吃药就好,只是偶尔会咳嗽罢了——嘻,还有人说这样病恹恹的更添风韵,什么西子捧心弱不胜衣之类的,为此写了连篇累牍的诗文。”

“看一个病女人也能看出这么多好处来?那群龟孙子假文酸醋的,令人作呕。”躺在榻上的胖子蹙眉,还是不放心,“你男人知道这事么?一年到头的带兵在外头,可别连自己的女人出墙了病倒了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殷夜来指了指楼下,“春菀在替我熬药呢,都是他嘱咐过的。”

“哦…那还差不多,”九爷释然,弹起一粒樱桃,张开嘴去接,“今天被人扫了兴致,本来想去胭脂痕,忽然想起你这儿近,就顺便过来看一看了——反正你这里有贵人罩着,也没人敢闯进来寻衅滋事。”

殷夜来笑了一笑,“你这个火爆脾气,好端端的怎么又得罪了慕容家?”

清欢大笑起来,“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女人。”

“让我猜猜是哪个…莫非是国色楼的天香姑娘?”殷夜来笑,旋即摇了摇头,“应该不是。那小妮子虽然嚣张,却不像是能认得这种无赖。”

“天香当然不认识这些市井流氓,但那妮子如今红得很,恩客一多,自然有人替她出头。”清欢懒懒地舒了一个懒腰,“我猜是慕容家那个不成器的大公子想要逞威风,所以派人替美人儿出气,想揍我一顿罢。”

“是么?”殷夜来微微一怔,“那倒是有点麻烦。”

“我怕过谁来?”清欢不介意地扬眉,“而你这里有贵人撑腰,更是不怕。”

再度听到“贵人”两字,殷夜来脸色微微有些不自在,终于冷笑了一声,出声反驳:“什么贵人?——我知道你心里可一直看不上墨宸。他三请四请,你却从未赴约。”

“呵,我哪敢看不起白帅?人家跺跺脚,整个云荒都要晃三晃。”清欢继续挖苦,左顾右盼,“哪次我来,他不要在一边盯着?今天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他带兵出征了。”殷夜来淡淡道,“去了西海上。”

“出征了?”清欢倒是有些意外,“我最近整日躲着偷闲,都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情况——不是听说前些年定了什么盟约,双方要停战了么?怎么如今又要开打了?”

“当时议和,是宰辅和三司的决定。”殷夜来淡淡道,“而墨宸坚持认为如今是一举拔除冰夷的机会,千年一遇,力谏皇上出兵。朝廷里两派为此争论了许久,一年多前白帝终于准了,派他出兵海上。”

“呵,他是天下名将,自然恨不得天天有仗打。”清欢不以为然,冷嘲热讽。

“墨宸以军功起家,若无战事,对他自然不利。”殷夜来坦然回答,“不过那些主和的大臣哪里又是为天下百姓考虑了?事实上还不是怕墨宸战功太高,难以压服?”

她不过区区一介青楼女子,然而说起政局军事却是从容不迫了如指掌。

“这些政客官家的龌龊事我可不懂——不过朝廷里有冰族收买的说客,这一点我倒是相信,不然以他的本事,也不会打了那么多年都打不下来。”清欢又吐了一颗樱桃核出来,懒懒打了个酒嗝,“还是让你家男人见好就收吧!他的好日子也没几天了。”

殷夜来微笑:“他心里可比谁都明白。”

“这倒是。这点手腕都没有的话,那个平民出身的家伙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清欢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不过他也是个不解风情郎心如铁的主儿,只晓得带兵在海上打仗,却将这样的美人留在叶城这虎狼窝里,真是难为他放得下心。”

殷夜来不以为然:“看你说的,好象我是需要人照顾的女子一般。”

她起身捧了一个缠枝花纹样的翡翠香炉,在帘子里绕行了一圈,让清淡的香气散布在房间里,蹙眉:“一身的酒气,熏得我房里到处都是。”

“要是嫌弄脏了你的地方,我走便是。”清欢被说的无趣,一个打挺跳了起来。

“现在不行。”殷夜来却按住了他,“还是在这儿多待几天吧,等这件事平息。”

“怎么,还真要我躲啊?”清欢禁不住冷笑了一声,“这种不知好歹的小纨绔,老子不用剑都能直接阉了他去!还要老子躲着?放屁!”

他说的粗野,殷夜来忍不住地笑:“好了好了…真是个火爆脾气。我知道你厉害,不过慕容家好歹是叶城之主,你总不能真的把他家的长子给杀了吧?——慕容逸虽不成才,他弟弟却是个人物。”

清欢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是不愿看到我和慕容隽那个小白脸起冲突。”

殷夜来的笑容微微停滞了一下,然而很快掩了过去:“呵,我当然不怕慕容家把你怎样,反而是怕你一怒之下把人家怎样了——堂堂空桑剑圣,为一个青楼女人争风吃醋,和市井无赖打架,传出去很光彩么?”

“…”清欢无言以对,许久才挠头道,“算了,卖你这个面子,不和他一般见识。”

“这就对了。”殷夜来掩口轻笑,拿过一坛美酒放到他胸口上,“算我求你,后天观潮节之前乖乖在这里躺着喝酒,别再出去闹事了。”

清欢鼻子一抽,失声:“哇,五十年陈的大内秘制冷香九珍酿?!”

“白帝去年冬天行猎时赏的,整个云荒一共也不过十二坛。墨宸特意为你留了一坛,”殷夜来微笑,殷勤相劝,“他说他还藏有更好的酒,等从西海上凯旋回来,便要请你去一起对饮呢!”

清欢脸色一沉,鼻子抽了抽,不做声地将那坛酒放到了一边。

殷夜来看得他这般脸色,蹙眉:“还是不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想结交我,绝对居心叵测。”清欢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正色道,“妹子,白墨宸这般的枭雄人物,绝非可托终身的良人。我劝你一句:和这种人早断早了,否则迟早引火上身——十年前哪怕你跟了慕容隽那个小白脸,也都比跟了这种人强!”

“又说这种怪话!”殷夜来秀眉微微一挑,第一次沉下脸来。

“我真是不懂你们女人。”清欢长声叹息,苦闷不已,“特别是下了床之后。”

“不懂就闭嘴,别满口柴胡!”殷夜来忽地翻脸,甩袖起身,“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和什么人在一起,住哪里,我自己能决定,轮不到旁人摆布。十年前我既决意跟了他去,如今便不会再回头。”

她一直是烟视媚行的女子,然而此刻一翻脸,语气却似刀兵般凛冽。

空桑剑圣不再说话,室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话说回来,当年你为什么跟了白墨宸?”清欢叹了口气,“我一直想不通。”

“自然是有原因的。”殷夜来的脸色缓了下去,淡淡,“不过如今也不必谈了。”

“他是入赘的驸马,又不可能给你什么名分。难道你准备一辈子都呆在这种地方?”清欢苦笑了一声:“小白脸虽不可靠,这种老狐狸却更不可靠。你离他远些,早点给自己找条后路——依我看,白帝一退位,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只怕祸事会接蹱而来。”

“我心里明白,”殷夜来的脸色有些复杂,咳嗽了几声,“但我不能离开他。”

“离不开?”清欢火爆脾气又上来了,一拍桌子,“你跟着他那么多年,至今还是见不得天日,连个小老婆都不算,还要在这里做个娼妓,为什么离不开?真是自甘下贱!”

唰的一声,一杯热茶泼在他脸上,把下半截话打断。

“就算自甘下贱,”殷夜来冷冷道,“也是我的事。”

“他娘的!怎么不关我的事?”清欢在榻上跺脚,暴跳如雷,恨铁不成钢,“如果你不是我妹子,就算死在我面前我都懒得说你一句!”

“你又不是我亲哥,”殷夜来的语声却冰冷,“可别记混了。”

空桑剑圣猛然一震,脸色苍白,似是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沉默中,只听外面脚步声传来。帘幕一动,有小婢低声禀告说有客到访。殷夜来正在气头上,不由微微蹙眉,低叱:“不是说过已经入寝了么?夜深了,让他回去罢!”

那个叫做秋蝉的丫鬟迟疑了一下:“可是…来客似乎是缇骑的人。”

“缇骑?”房间里的两个人都不由吃了一惊,相互对视了一眼。

伽蓝帝都和陪都叶城,乃是云荒的中心。两京之内驻有缇骑和骁骑两支。其中骁骑军为昔年西京将军亲自建立,负责京畿附近的守卫,而缇骑则直属于皇帝,负责天下刑律,一向低调秘密。此刻无缘无故半夜上门来,倒是让她心中一跳。

难道墨宸的那些对手又有什么动静了?还是…还是冲着她来的?十年前那件事,这个云荒上也几乎没有人再知晓了吧?又如何能翻出来?

两兄妹对视一眼,清欢下意识地翻身坐起,挡在了殷夜来面前。

室内陡然紧张,秋蝉却浑不觉察,只怯怯道:“缇骑大人说,他们是来找九爷的——小婢回答说不知道九爷是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来。但缇骑大人说小姐你自然会知道。”

“九爷?”殷夜来吃了一惊,看了一眼清欢。

“找我的?”清欢也吃了一惊,却松了口气,抓抓脑袋,低声,“干嘛?难道官家也插手风月场上的争风吃醋?…莫非是都铎那个家伙发疯了?”

秋蝉在帘外轻声转述:“那个缇骑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说若是这几日九爷来了小姐这里,麻烦转告一声,让他去一趟朱衣局——说:有个六十年一遇的大案子请九爷前去帮忙。”

“六十年一遇?什么陈年旧案要…”清欢嘀咕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蓦地变了颜色,大失常态地直跳起来,“哎呀…哎呀!”

“怎么?”他这一声大叫让殷夜来也变了脸色。

“六十年?我这日子过得可真糊涂…难道真的到时候了?他娘的,这回事情可闹大了!”清欢彷佛活见鬼一样,也来不及收拾满桌的金珠宝贝,抓起案上那把秤,急速冲下楼去,“大事不好!妹子,我先去了,帮我看着这堆钱!”

“哥!”殷夜来临窗唤了一声,然而清欢却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她独自凭栏,怔怔地看着雨幕,微微咳嗽,心绪缭乱——缇骑找他,究竟所为何事?莫非是慕容家大公子的主意?还是真的又有什么大案子要查?他这次一去到底是凶是吉,又何时能再见面?

离那一场猝不及防的噩梦已经十年了。

那一场变乱之后,并肩长大的他们分隔两地,甚少联系,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如今,她成了叶城花魁,他成了空桑剑圣,越走越远,一年一度的见面时候往往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随便把酒说说风花。

人和人之间,即便曾经多么亲近,最后也只能落得如此么?

她默然想着,忽然又觉得一阵寒意逼来,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毫无来由地一阵心跳,彷佛有什么在夜里紧盯着自己。殷夜来猛然回头看向窗外,然而外面只有雨帘细密,檐下红灯飘摇,并无半个人影。

“小姐。”身后传来细细的禀告声,却是春菀站在了帘外,“您的药煮好了。”

殷夜来从春菀手里接过药,只一闻,便蹙起了眉头。

“今日血蝎的份量放得多了一成,味道有点重。”春菀轻声解释,“如今是冬至了,天地大寒,小姐应该提前注意一些才是。瑶草的份量倒是少了,只放了半支。”

殷夜来忍住胃里的翻涌,屏气一口喝了下去,用手绢擦了擦嘴角。

春菀看着她喝下去,这才收了杯盏,又道:“刚刚楚宫那边有信来,说玄凛皇子一行去了她们那里。”

“楚宫烟月?”殷夜来喃喃。

“是的,”春菀低声,递上了一物,“这是那边姐妹传来的消息。”

“哦。”殷夜来淡淡应了一句,拿过来看了看,“难为她们如此用心。”

那不是信笺,只是一张薄薄的丝绢,上面的字写得极其潦草,色泽殷红,香气馥郁,似乎是女子在宴席间隙里,偷空用簪子蘸了胭脂盒里的胭脂匆匆在丝绢上涂抹而成。上面写着几行字,说的是席间一些谈及的敏感话题,以及各位高官权贵的秘闻。

殷夜来默不作声地看完,便将那张丝绢扔到了窗外的檐上。冰冷的冬雨密密洒落,字迹转瞬化开,洁白的冰绡上沁出一团殷红色的胭脂痕来,宛如美人的唇色。

她咳嗽了几声:“明日你发个密信给他吧。”

“是。”春菀低声回答,顿了顿,道,“不知白帅这次海皇祭回不回来。”

“应该不回来了吧,听说前方战事吃紧——对了,”彷佛想起了什么,殷夜来打开梳妆匣,“把这个拿去给玲珑阁,给我打一支赤金累珠的凤簪来,不要计较工费物力,只求美轮美奂便是——记住,得用这个琢成珠子,串成凤嘴里的那一挂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