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作色,满座人都有些色变:玄族的玄凛虽然只是二皇子,却深受玄王宠爱,骄纵放肆,在领地上几乎是无所不为,没有任何人敢于对他说半个“不”字。如今在海皇祭上到了叶城,却被一个妓家给伤了面子,这番发作起来只怕没人能劝得住。

然而,那个叫春菀的丫鬟却毫无惊慌之色,坦然道:“小姐说了:别说是两年后才能称帝的玄族皇子,即便是当今的帝君亲自来了,此刻也不能令她违背心意地下楼来——二皇子若是不信,不妨两年后等真的成了空桑皇帝再来试试吧!”

她口齿伶俐,声音明朗,一字一字如吐珠玉盘。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为这个大胆包天的回答而色变。

就连一直只是默不作声饮酒旁观的叶城城主,也不由得微微抬起了头,似是赞叹又似是担忧地望了一眼重门深锁的楼上——一个风尘里的女子,任凭声名多盛,怎敢如此和藩王贵族叫板?特别对方是一个两年后即将执掌天下、飞扬跋扈的王孙公子!

莫非,她还真的以为那个远在西海的人可以替她撑腰到永久么?

“好!”玄凛皇子气到了极处,反而狠狠地笑,“一个丫鬟也敢这么拽的和我说话!我倒更想看看你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是不是真的有足够的资本令她忤逆本公子?——来人,给我上去把她拖下来!”

“是!”他带来的侍从一声应答,便双双站起,直闯入内。

“且慢!”忽然间,却听有人开口。声音虽然低沉,却自有一股威慑力。满座侧目之中,只见叶城城主放下了酒杯,侧过身,在玄凛皇子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也变了脸色,脱口,“真的?”

“真的。”慕容隽面沉如水,眼眸深不见底,低声耳语,“方才那个丫鬟说的并不算夸大——即便是当今白帝,的确也不敢轻易踏入这座非花阁。那人手握天下兵权,我看皇子还是三思而后行,何必为了区区一个风尘女子给自己带来麻烦?”

“…”玄凛皇子倒吸了一口气,面色复杂。

也曾听私下有传言,说如今的殷仙子早已成某权贵外室,被包养起来了,所以任是万金也难一亲芳泽。然而那个“权贵”到底是谁,坊间却流传着不下十个版本,谁也说不清——传言未必是真,更像是青楼里编造出来用于有意无意抬高身价的。然而,此话今日从慕容隽口里说出来,意义却又不同。

如果她真的是“那个人”的外室,起码在白帝尚在位的时候,谁又敢明着得罪?

“难怪白帝如此好色,也不曾动过这个女人的念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玄凛皇子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喃喃,“他奶奶的,等我两年后登了基…”

两个奉命冲进去抓人的连个玄衣侍卫僵在了帘幕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楼上走。这边玄凛皇子踌躇了半晌,牙齿咬了又咬:“算了,今天就放过那个女人!走,我们换一家地方去喝酒!”

“是。”两个侍从应声而退,如释重负。

眼见玄凛皇子败兴而去,座上应邀而来的客人们也不便久留,退出了星海云庭跟随玄凛皇子去向别处——反正在叶城里,歌舞升平追欢买笑的地方数不胜数,此处不留,自有别处。唯有老鸨看着满座狼籍欲哭无泪,又不敢追出去和这群大爷收钱。

叶城城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走之前,他微微停了停,转身望向低垂珠帘的楼上。

非花阁里人影寂寂,似乎对方才片刻楼下发生的危机一无所知。

夜来风雨重,声声催花落。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在叶城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纸醉金迷的地方,豺狼环伺、权谋交错。一个孤身女人,身负如此盛名,性格又如此孤高,要怎样才能护得自己周全呢?

难道,真的只能从一个权势之手里逃到另一个权势之手?

“三弟,你方才为什么停下来?”跟随主人离开后,两个侍卫中的一个忽地压低了声音,“皇子没有令我们撤回之前,你为什么不立刻冲上楼去抓人?”

“你呢?你也不是没冲进去?”同伴反问。

侍卫蹙眉,压低了声音:“我方才忽地感觉到了楼上帘幕后有一股杀气!”

他的同伴微微一震:“你…你也感觉到了?”

“是的。”侍卫倒吸了一口冷气,失魂落魄地喃喃,“那股杀气之强烈,即便是都铎大统领身上我都未曾感受到过!那个女人果然是非同凡响,轻易碰不得!”

“是啊,幸亏城主及时让我们住手,否则,只怕今夜会闹出一场大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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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楼下所有人都离开后,春菀才松了一口气。

她转身上楼,只听得小姐在里面低低而歌,曼声唱着:“…阴晴无定,一霎时潇潇飒飒倾盆盎… 幸君家宝舟附往,顿教奴如承宠贶。纵无端邂逅,怎敢相忘?…”

那是《断桥》里“游湖借伞”的那一出吧?

那个中州传来的白蛇的故事她耳熟能详。“游湖借伞”、“取伞订盟”、“酒变”、“盗仙草”、“水漫金山”、“扣金钵”、“奉旨拜塔”,“断桥”…这些都不知道被小姐唱了多少遍,已经听得烂熟。

春菀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坊里都说了多少遍,禁止再唱中州的曲子,连傅寿姑娘都已经也不敢再犯规矩,可小姐却总是不听。

她走到帘外,还没拉开门,房内歌声忽地歇止,传出了一个慵懒的声音,阻止了她的入内:“春菀,那些人都走了吧?我刚沐浴完,你先下去准备一下睡前喝的药。”

“是。”春菀在门外应了一声,转身退下。然而,在退下前,她眼尖地瞥见了帘幕后一个影影绰绰的东西,不由猛然一惊,几乎失声叫出来。

——那是一双穿着靴子的男人的脚,正站在门后!

小姐房里,怎么忽然出现了一个男人?

她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彷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小姐一向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不为任何人可以左右,自己作为一个下人只要恪守本分就是,自当三缄其口。

然而,擅自深夜留宿一个男人,若是被远在海外的白帅知道了,那…

她满怀疑虑,独自走下了楼梯。

“好了,哥,你也回来吧,”听得侍女的脚步一路下了楼,房内女子懒懒地对门后站着的胖子道,“那群家伙已经走了,不用那么紧张,没事会吓到别人。”

“切!”站在门口的人终于收起了眼里的杀意,啐了一口,转身进去,“那群龟孙子!如果刚才真敢上楼踏入这里一步,老子一定要他们一辈子都找不了别的女人!”

“哈。”女子笑了一声,也不理睬他,重新曼声开始唱:“适才扫墓灵隐去,归来风雨忽迷离。此时哪有闲情意,柳下避雨怎相宜?…寒舍住在清波门外,钱王祠畔小桥西。区区一伞何足介意,怎敢劳玉趾访寒微?”

她口里随意地唱着,身上披了一袭淡紫色罗衫,上面印着精美的折枝梅纹样,然而袖子却长长拖在地上,几达三丈,这是中州戏剧舞曲里常用的水袖,柔软飘忽,全凭舞者的功力才能收放自如。唱着唱着,身形随之一转,水袖旋舞收放,登时如云绽开。

水袖是舞中极难的一种,讲求的是指、腕、肘、肩四者的协调和统一,越长的水袖越难以舞好,而她随意挥洒,居然轻如无物。时而如流雪回风,时而似白云绕体,时而又像一条笔直的银河垂落九天…一时间室内似有白云千叠,雪鹤回翔,令人心旷神怡。

这样绝世的歌舞,正是方才楼下王孙公子们横施暴虐也未能求得一见的。然而,此刻唯一的观众却是大煞风景地打断了她:“好了好了,别跳了!晃来晃去的,看得人眼晕。”

女子嗤的笑了一声,手腕一抖,三丈长的水袖如同白虹掠过,瞬地被她收回了掌心。她绕到屏风后,脱了外面的舞衣,里面却是一件白绫刻丝雪鹤明月的衫子走了出来,头上松松挽了一个雾影髻,斜插一支疏梅银簪,摇曳生光,与眸色交相辉映。

那便是叶城乃至云荒最负盛名的美人:殷夜来。

在世人印象里,殷仙子是出了名的孤高自赏、难以相处,有冰山美人的称呼。然而谁都没料到她居然是一个慵懒洒脱、甚至略带几分孩子气的女子。因为刚沐浴完,脸上脂粉不施,显得有点苍白,嘴里却叼着一枚嫣红的樱桃,坐下来微微蜷起身子缩在榻上,彷佛是一只纯白色的慵懒的猫。

“哥,我方才跳得好不好?”她把下巴搁在案几上,笑眯眯地问对面的胖子,彷佛一个急着等待老师表扬的孩子,“是不是又有进步了?”

“都忘了去年你跳的是什么了。”然而九爷毫不知趣地挠了挠头,“只是眼晕。”

“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味道如何!”殷夜来撇了撇嘴,有些不甘心,“楼下那群人软硬兼施只想让我下去为他们跳一支舞,你却是看了都不记得。”

“楼下那群王八羔子,谁配得上看你跳舞?”九爷骂了一声,又是拍案而起,“要是真的敢上楼来,老子来一个挖掉一对招子!”

“别乱来。刚才那个是玄王的二皇子,如果你真的动手,只怕会引起滔天巨浪。”她叼着樱桃,含糊不清地喃喃,“这次幸亏有慕容公子帮忙调停,来日还得好好谢谢他。”

九爷面露不屑之色:“慕容隽那个家伙口蜜腹剑、见风转舵,也不是什么好人。”

“哦?”殷夜来笑着吃下那枚樱桃,“为什么我认识的每一个男人,似都得不到你的一句夸奖?”

九爷冷笑:“你在这个风尘之地,又能认识什么好男人?无论慕容隽还是白墨宸,哪个是好东西来着?”

殷夜来脸上笑容微微一滞,自顾自将樱桃梗子噙了,不说话。

九爷四顾,打量了一下这个非花阁——这些年,每次来,她住的地方都会来个天翻地覆的大变样。和青楼一贯的旖旎华丽不同,这阁里陈设素雅高华,以白为底色,朱、紫、黑为穿插,一眼看去只觉得清朗开阔,壁上贴着一丈宽的素纸,上面题着一首新写的诗:

歌底无声算青春,此夜能不不伤神?

总向他人矜无悔,可曾自家略安存?

千里暗怀杀人剑,十步淡结芳草裙。

如何狂尘俱净尽,冷雨朝阳一微吟。[注1]

——落款是“重阳风雨夕远寄,为夜来补壁。宸。”。墨迹纵横、气势凌厉,是个男人的手笔。整个房间隐隐有几分林下旷然之风,完全不像一个青楼花魁的居所。

九爷歪着头蹙眉看了半天,也没认出上面的行草是些什么字。

“得,在这种地方混了几年,果然是脱胎换骨了,”他摇着头,“你以前可是个皮粗肉厚、空有一身蛮力的丫头片子,哪里会这些文绉绉的东西?”

“这些歌啊舞啊诗词啊的,其实也简单,就算从十七岁再开始学,倒也不晚。”殷夜来闲闲说了一句,岔开了话题:“真是奇怪,这几天我总觉得有点心惊肉跳,好象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一般。”她瞄了一眼窗外:“在方才在沐浴的时候,我几乎就觉得有人在偷看了——却不料是你这家伙从窗口里跳了进来。”

“呵呵,吓了一跳吧?”九爷横里一躺,压得海南沉香木榻吱呀一声响,“不过严肃声明:方才我可没有偷看你洗澡!——连你小时候光屁股的模样都看过了,老子还用得着偷窥么?”

从来没有人敢和天下第一的美人如此说话,然而殷夜来却不以为忤,笑了一声:“好吧,那看来是我多心了——这几天不知为什么眼皮老跳,总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结果却是来了你这个混世魔王。”

“哈,怎么,不欢迎我啊?”九爷和殷夜来隔着一个小案同榻而坐,“不过你也吓了我一跳:玄凛这般难缠的角色,你难道每天都会碰到几个?”

殷夜来微微一笑:“这一行都混了快十年,这点风波怎能吓到我?”

“也是。你也算是青楼领袖人物了。”九爷挠了挠头,“不过你的心气那般高,眼里不揉一粒沙子——虽然有本事有后台,但这般托大,少不得会招人嫉恨。”

“不遭人嫉是庸才。你们男人哪,总是喜欢那些难以得到的女子。”殷夜来把下巴搁在案几边缘,继续抱着小腿蜷缩在榻上,不以为然地嗤笑,“而且,我也不必怕那些家伙,是不是?”

“啧啧,还真的是不一样了…”九爷摇头苦笑,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小丫头长大成女人啰!”

“是啊,就如你长大成胖子一样,都无可挽回了,”殷夜来大笑,跳起来倒了一杯酒给他,“又是一年不见——怎么,今天想到要过来看我?”

九爷喝了一口,随口回答:“来叶城观潮的,顺路看看你。”

“别假撇清了!”听得这样的回答,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方才你前脚进来,傅寿的丫鬟后脚就到了,把你的糗事一五一十对我全说了——哎呀呀,真有意思!~堂堂空桑剑圣清欢,居然被一群流氓追得落荒而逃?此事若是传了出去,云荒游侠们还不笑掉了大牙?”

[注1]:此诗乃是小椴写滴~

人生有味是清欢。空桑剑圣清欢,是云荒上所有学剑之人心里的一个传奇,无不将其视为武道之圣者、剑中之逸仙。自从先代剑圣兰缬去世后,他继任了剑圣的位置,虽然大肆扩张剑圣一门,本人却一直低调神秘,难免令人遐想。加上他的名字如此皎皎出尘,在世人心中,这位当世的剑圣定然是个飘逸英俊、剑胆琴心的年轻剑客,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然而此刻,榻上的胖子只翻了个身,整个木榻便沉了一沉。

清欢舒舒服服地躺着,在肚子上放上了一杯酒,眯起眼睛猛地一拍,肚子上的肥肉应声一弹,那杯酒瞬地飞起,居然准确无误地落到了嘴里!

看得他这一手越发熟练的“绝技”,殷夜来忍不住苦笑。

清欢叼了那盏酒,稀溜溜地吸光了,不屑一顾地回答:“嘁!我才不是逃,只是懒得让这些家伙脏了我的剑而已——身为剑圣,去和一群流氓无赖斗殴难道就很有面子了?”

“流氓无赖?”殷夜来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我怎么听说这次来找茬的人里,带头那个居然还算你门下的挂名弟子呢?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居然连祖师爷都认不出!”

“傅寿说的吧?”清欢嘀咕了一声,有些尴尬:“女人还真是天生的多嘴。”

“唉,她也是担心你。”殷夜来叹气,“她又不知道你有这样大的本事,蒙在鼓里,还在为你得罪了慕容家大公子而忧心忡忡呢——你别说,我认识她也算有不短的时日了,觉得她待你可是有真心的。”

“得了得了,别和我来说这些。这儿是青楼,‘讲金不讲心’,别坏了规矩。”清欢却有点不耐烦起来,连忙岔开了话题,嘀咕,“刚才看那家伙的剑,估计所谓的‘再传弟子’,不知是哪家挂了我名字的剑道馆里教出的三流货色——没奈何,近年徒弟收的实在有点多,好些人我连面都没见过。”

“唉,”殷夜来苦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还能当剑圣。”

“嗨,你以为我想当啊?我喜欢的是做生意,是大秤分金大碗喝酒——若不是当年师父哭着喊着非要我上,我才不干呢!”清欢躺在满榻金银珠宝上,将樱桃一粒接着一粒扔到嘴里,然后噗地吐出核,去打架子上的鹦鹉。

他的准头极好,鹦鹉被打得左右跳,试图展翅飞起。然而爪子上栓了一根银链,任凭怎么跳跃,却是无法躲过一粒粒连接袭来的暗器。

“救命!”逼急了的鹦鹉陡然开口,尖声大叫起来,“非礼啊!”

声音尖利刺耳,他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皮球般地弹起,“噗”地一声将酒喷了满襟。

“你你你…”他指着鹦鹉,大惊失色,“你家的鹦鹉是怎么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