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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锡九只说了一个“请”字,杨柳青却冷冷说道:“多谢大师捧场,今日群贤汇集,端的令蓬荜生辉。”郝浩昌哈哈大笑道:“你们北五省的头面人物,也差不多都来齐了呀,幸会,幸会!”两人未曾交手,便先斗口,杨柳青讥刺他带来的人多,郝浩昌还了一句,并乘机捧一捧杨柳青这边的人物,用意是不想和这些人结仇。原来郝浩昌这次生事,怀有两个目的,第一个当然是向杨柳青寻仇,第二个却是想捧他的堂侄——泰山帮的帮主郝达三做北五省的武林领袖。给杨柳青助拳的这十个人,武功真个高强的并不多,但每一个在武林中都很有声望,郝达三想做武林领袖,这些人自是不便得罪。

  和郝浩昌同来的这班人中,有一个披着大红袈裟的西藏僧人,身材魁伟,足足比普通人高出一个头有多,郝浩昌向杨柳青夫妇特别介绍道:“这位是西藏的藏灵上人。”藏灵上人合什道:“久闻贤梁孟大名,今日有缘幸会。”杨柳青和邹锡九但觉一股大力迫来,紧紧将他们束住,登时头昏眼黑,连呼吸也几乎透不过来,就在这刹那间,忽听得一声古怪的笑声传来,声音不高,却是极其冷峭,尤其在藏灵上人听来,更为刺耳,只见他面色倏变,那股压力登时松了。这时两方面相熟识的人正在纷纷招呼,有说有笑,藏灵上人与郝浩昌举目向人群搜索,却不知发笑的究竟是谁,藏灵上人不由得想起了一个武林怪杰,心中大是怀疑。

  江南也听到这个刺耳的笑声,他的诧异更在众人之上,笑声竟似刚才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的那个笑声,又好像以前也曾听见过的,这是谁呢?蓦然间他想起了一个人来,“莫非是金世遗?不错,金世遗在发怪笑之时,也是这么刺耳的!”可是江南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座中哪里有金世遗?

  宾主坐定,邹锡九以主人身份向郝浩昌道:“大师此次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郝浩昌站了起来,却向杨柳青说:“杨大小姐,我师兄是谁杀的,请你直白说来。”杨柳青只道他是为师兄报那三十年前的断臂之仇,并不知道董大清已经死了,闻言一愕,道:“我没有杀你的师兄。”郝浩昌笑道:“凭你的能耐,谅也不能杀我的师兄。我问你的是你请谁将他杀死的?”杨柳青怒道:“我若要请人杀他,第一次在西藏见面时便可以将他杀了。”郝浩昌道:“我知道你识得人多,你忌惮我师兄,若非你诡计相害,就定是你请人杀他,好,不管是谁,总之是你主使,你不招供,这条命债我只有向你索偿!”杨柳青拍案怒道:“你要赖我杀人,好吧,你就来吧,谁还怕你不成?”邹锡九急忙劝道:“有话慢慢好说,宾主初会,咱们且先喝酒三杯!”话犹来了,只听得有人叫道:“好,我就先敬女主人三杯!”

  说话的是泰山帮的帮主郝达三,他是本地人,在座的人过半数是他邀请来的,故此他的身份属于宾中之主,由他先出面敬女主人的酒确也应当,不过他敬酒的手法可特别得很,只见他将三杯斟得满满的酒,双指在杯边一旋,三只酒杯便接连飞出,成了一个品字形,直向杨柳青面前飞去,杯中的酒半点不溢。要知杨家以“铁掌神弹”出名,暗器的功夫自有独特的造诣,郝达三用这种发暗器的手法敬酒,暗中实藏有要和她较量一下的意思。

  杨柳青不慌不忙,也满满地斟了三杯,待到郝达三所发的那三只酒杯,飞到席前数尺之遥,她把三杯酒都摆在掌心,淡淡说道:“我酒量甚浅,三杯酒是决喝不了的,借来还敬了吧!”手掌一翻,三只斟满了酒的酒杯倏地飞出,刚好与郝达三飞来的那三杯酒碰个正着,玉杯相击,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但见那六只酒杯分开两组,每组三只,三只飞回郝达三的席上,另外三只却飞到大和尚的面前,方向不同,来势均疾,杯中的酒也是半点不溢。这手法比郝达三的高明多了,他请来助拳的朋友,有好些也禁不住喝起采来!

  郝达三只好施展接暗器的手法,将三杯酒接过来喝了,那大和尚却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向空中一招,随即把手板摊开,但见那三只斟满了酒的酒杯,一只跟着一只,向他的掌心飞下,就好像他的掌心有一股无形的吸力一般。行家们都看得出来,那三只酒杯本来是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奔向他的左右太阳穴,和正中的鼻梁的,给他这么一招,三只酒杯一只挨着一只,刚好在他的掌心摆成了一个品字形,这手功夫与杨柳青的比较,实是各有千秋,杨柳青以发暗器的手法见长,而这大和尚的内功,却要比杨柳青深得多了!

  郝浩昌将掌心的三杯酒放下,说道:“我的意思与邹施主的刚好两样,把帐算清楚了,这酒才能喝得痛快。女施主,请问我师兄这条命债如何交代?”他这话是冲着杨柳青说的。杨柳青被他苦苦相迫,柳眉一竖,怒道:“我说过不是我杀的,我也不知道是谁杀的,你一定要把你师兄的命债算在我的身上,那还有什么说的?只有依照江湖的规矩,我先来请教你这位大和尚的功夫。”邹锡九邀来的一位老英雄邓乾元说道:“请问大和尚,你师兄被人杀死,这可是确实的么?是你发现了他的尸体还是别人给你通风报信的?要知江湖之上,误传死讯的事情也是常常有的。”郝浩昌道:“我师兄那年去找杨柳青算帐,给她邀了天山派的人打败,后来就不知所终了。我师兄的死讯则是黄石道人传出来的,黄石道人是崆峒名宿,他的话还有假的吗?我不向她问个明白还问谁人?”江南在匾额后面听得急极了,他不止一次的在心中嚷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金世遗?”可惜他嚷不出来。

  邓乾元只想息事宁人,向那大和尚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既然你师兄那年曾给天山派的人打败,那么你似乎应该先问天山派的掌门人唐晓澜才对呀!”要知唐晓澜如今已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所住的天山南高峰更不是普通人所能上的,邓乾元这么说分明是看准他不敢上天山去问唐晓澜。郝浩昌看了邓乾元一眼,道:“这位是……”郝达三道:“这位是邓乾元邓老英雄。”郝浩昌道:“邓老英雄,多谢你苦心相劝。可惜你的说话却似乎有点本末倒置了。江湖上寻仇索命的事在所常有,照规矩是追究主使的人,哪有不问主人却先去找他助拳的朋友之理?何况我们这位杨大小姐和唐晓澜的交情人人知道,又何必舍近就远,上天山去问唐晓澜?就算是天山派的人干的,问这位杨大小姐也是一样。”杨柳青当年想嫁唐晓澜而嫁不成,她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提起这件事情,不由得面上通红,勃然大怒道:“你这秃驴胡说八道,无中生有,谁知道你的师兄是怎么死的?好,你既要来讹诈,就算是我杀的吧!霞儿,取我的弹弓来!”郝浩昌霍然起立,道:“女施主,你嘴里干净一些,咱们斗技不斗口!”其实分明是他先讥刺杨柳青的隐秘,如今却反过来骂杨柳青的嘴不干净,气得杨柳青七窍生烟,接过弹弓,便待离席。

  正在剑拔穹张之际,忽有一个家丁跑来禀道:“有人要见主母,他还带了一件礼物,说是要请主母转交给一位叫做海若大师的。”杨柳青与郝浩昌均是一怔,原来郝浩昌削发为僧之后,所取的法号便叫做“海若”,他在师父大力神魔死了之后,隐居了将近三十年,最近得了师兄的死讯才下山寻仇,他做和尚的事情已是少人知道,“海若”这个法号知道的更是少之又少了。两人都以为是对方邀来助拳的人,杨柳青怒气未息,立即吩咐道:“管他来多少人,咱们杨家都能款待,带他上来!”那家丁有点奇怪,禀道:“来的只是一个人呀。”杨柳青喝道:“听到没有?带他上来!”

  过了片刻,那家了带了一个人上来,杨柳青道:“呀,王老头,原来是你。”江南认得他就是在凉亭卖茶的那个老头儿,心道:“这老家伙像我一样爱管闲事,想必是找个藉口来瞧热闹来了。要不,怎么单单拣别人比武的时候,前来送礼呢?”

  但见那老头儿抱着一个长方形的铁匣,匣上贴有一张白纸,写的是:“烦交海若大师亲启”。郝浩昌在那间凉亭里喝过茶,认得这王老头,诧异之极,立刻把那铁匣抢了过来,说道:“我便是海若和尚。”将那铁匣摇了一摇,里面好似藏有铁器之类的东西,当当作响,郝浩昌迟疑了好一会子,竟自不敢打开。

  藏灵上人道:“让我看看是什么礼物?”将铁匣从郝浩昌的手中接过,他自恃武功,自忖即算匣中藏有暗箭,也伤不了他,当下暗运金刚指力,将铁盖揭开,但见匣中藏的竟是一条黑黝黝的手臂。郝浩昌猛地尖叫一声,将那条手臂取出,在桌上一敲,发出当的一声金属声响,竟将桌子敲去了一角,原来是一条铁臂。

  郝浩昌哭道:“师兄,你果然是给人害了!”原来他的师兄董太清自从在三十多年前,被杨柳青的父亲打断了一条手臂,他是装上了铁臂,练好了铁臂神功之后,才去找杨柳青报仇的。郝浩昌当然认得他师兄这条铁臂。

  藏灵上人道:“咦,这条铁臂上好像还刻得有字呢!”郝浩昌将铁臂拿来细看,上面果然有八个大字,写的是:“死于冰川,与人无尤。”后面还有两行小字,说董太清上珠穆朗玛峰求取仙草,在冰川冻毙的事情。年月日时,与谁同行等等,都写得很清楚。但却没有署名。

  郝浩昌惊疑不已,抓着那卖茶的老头儿问道:“这铁匣子谁托你送来的?”那老头儿忙道:“是小三子。”郝浩昌道:“小三子是什么人?”那老头儿道:“小三子么?嗯,他是我隔邻看牛的那个娃娃。”邹蜂霞忍不着“咭”的一声笑出来。郝浩昌怒道:“你开什么玩笑?”那老头儿叫道:“冤哉枉也,我王老汉生平未说过一句假话,不信你问问咱们的杨大小姐。”郝浩昌道:“这铁匣子当真是那个看牛的娃娃送来的!”那老头儿道:“干真万确是我从他的手中接过来的。”藏灵上人道:“你有没有问明是谁托他带来的吗?”那老头儿道:“他自己说啦,是路上的一个叫化子请他送来的!”藏灵上人面色一变,道:“叫化子也会送礼?”那老头儿道:“嗯,听小三子道,这叫化还阔得很呢,赏给他的力钱就是一锭银子。”郝浩昌心中一凛,想道:“难道是丐帮的帮主出来与我作对?”急忙问道:“是不是一个老叫化,穿的是一件用许多不同颜色的碎布所缝的百衲衣?”那老头儿道:“不,听小三子说,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小叫化,小三子还很奇怪的对我说,那小叫化的相貌看来比咱们东平县首户张百万的少爷还要齐整,却怎么做了乞丐呢?”

  江南躲在匾额后面,听到这样,又惊又喜,心中想道:“这一定是金世遗了!哈哈,金世遗一来,你这个大和尚若不知进退,必定倒霉!”

  郝浩昌听得不是丐帮帮主,放下了心,正想说话,忽见藏灵上人面色有异,似乎有点怯意,这位藏灵上人乃是西藏密宗的第一高手,今年七十多岁,望之却如五十许人,算起辈份还是同郝浩昌的师父一辈的。郝浩昌特地将他请来,倚作靠山,见他似露怯意,不禁大奇,想道:“难道藏灵上人还能惧怕一个小叫化不成?”正是:

  神龙见首不见尾,此中奥妙没人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野鹤闲云无觅处

  雪泥鸿爪未留痕

  郝浩昌见藏灵上人将这条铁臂翻来覆去看个不休,忍不住问道:“大师可看出有什么破绽?”藏灵上人道:“这几年来的确未曾听人说过赤神子的消息,敢情真的是在冰川里冻死了?”那条铁臂上写明董太清是“死于冰川,与人无尤。”而且指出他是与赤神子同行,一同在冰川里冻毙的。藏灵上人而今提出赤神子来作为旁证,言下之意,竟是相信董太清乃是死于冰川的了。郝浩昌连忙说道:“此事荒诞不经,似乎未可深信。而且是谁将这个铁匣子送来,也古怪到极,倘非查得水落石出,岂可便善罢甘休?”藏灵上人沉吟不语,好像那条铁臂里当真是藏着什么怪异似的,只是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

  杨柳青也认得董太清这条铁臂,心中亦是甚为诧异,她见郝浩昌与藏灵上人窃窃私议,说个不停,正想说话,忽听得泰山帮的帮主郝达三叫道:“董太清的事情或者是一时难明,但今日所发生的两桩事情,你们杨家总不能逃脱关系了吧?”杨柳青怔了一怔,道:“什么事情?”郝达三怒道:“我尚未赴约,你们的人为什么就先把我的徒弟殴辱?”杨柳青道:“哪有这样的事?”郝达三招手说道:“韩超,你出来。”江南一看,原来就是那个被他打了一顿的胖汉,只见他面目青肿,衣服的泥传草屑都还未弄干净,杨柳青道:“奇怪,你的徒弟被人打伤,关我什么事?”郝达三怒道:“难道是我打他的不成?”杨柳青也发了气,正待反唇相讥,上座的那个老英雄邓乾元志在息事宁人,忙劝解道:“问清楚了,再议如何处置也还不迟。你说有两桩事情,这是一桩,还有一桩呢?”盘龙拐许大猷霍地起立,怒气冲冲地抢着说道:“在座的都是武林俊彦,请问双方约期比武,有没有在事先就将对方助拳的人暗算,甚至将他杀了的道理?”此言一出,群情耸动,纷纷问道:“是谁给暗杀了?”许大猷怒叫道:“是震山帮的帮主赵铁汉给他们的人暗算了,呀,赵大哥死得好惨,他是被活生生地扼死的!”许大猷与赵铁汉是生死之交,动了真情,双眼火红,声泪俱下,似乎恨不得要扑上去将杨柳青撕成两片似的。

  邓乾元站出来拦道:“赵帮主给什么人杀的,可有人目击?”郝达三那徒弟叫道:“杀死赵帮主的人也就是将我殴辱的那个人。”邓乾元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那胖汉道:“是一个小厮。大约还不满二十岁。”邓乾元道:“你看清楚了,他在这里没有?”那胖汉道:“没有。”江南躲在匾额背后暗笑:“瞎了眼的东西,你小爹分明在这里呢!”他一面暗笑,却也有点惊慌,想不到赵铁汉果真被那个神秘人物杀了,事情将弄得越发不可收拾,只不知那个神秘人物究竟是不是金世遗?

  邓乾元道:“既然不在这里,那就未必是杨家邀来的人。”许大猷叫道:“他暗害了赵帮主还敢露面么?我只问这贼婆娘赔命!”杨柳青怒道:“岂有此理,你骂谁?”邹锡九连忙跟着跳出来,许大猷提起铁拐,呼的一拐就向杨柳青扫去,邓乾元急忙提椅子替她一挡,一声巨响,那张椅子登时被破开两边,余势未衰,铁拐险些打中邓乾元的额角,这时邹锡九也动了火了,“砰”的便是一拳照面击出,邹锡九是五行拳的嫡传弟子,这一拳名为“冲天炮”,刚猛之极,许大猷的铁拐也不及撤回,慌忙闪避,饶他闪得快,肩头上还是给邹锡九重重的击了一拳,跄跄踉踉地倒退几步,几乎跌翻。许大猷喝道:“我与你拼了!”铁拐抡圆,呼呼猛扫,附近那几席的客人纷纷避开,邹锡九沉声不响,接了几招,突然化拳为掌,使出一招“铁抓”功夫,硬抢许大猷这根仗以成名的“盘龙拐”。

  眼见他一抓便要抓着许大猷的手腕,忽地一股劲风,迎面击来,原来是震山帮的副帮主崔宏发出了一枚金钱镖,邹绛霞提着弹弓,正自跃跃欲试,忽见有人暗算她的父亲,如何忍得,立即一曳弓弦,将三枚弹子打出,第一枚弹子将金钱镖打落,第二枚弹子打中了许大猷额角,血流如注,第三枚弹子打那崔宏,因为距离过远,给崔宏避开,却把邻席的一壶热酒打翻,酒花飞溅,席上坐着的,一个是白马杜平,一个是金刀邓茂,都是郝达三邀来助拳的人,被滚热的黄酒溅得满头满面,都不禁发了怒气,大声喝骂,抢上场来。

  邓乾元喝道:“这成什么体统?要比武嘛也该照规矩来,学市井之徒来群殴乱打么?”他眼见调解不成,只有暂时澄清这纷乱的局面。

  许大猷道:“好,大家不要打岔,我要为赵帮主报仇,邹庄主要维护他的婆娘,就让我与邹庄主先分个胜负吧!”邹绛霞道:“你这厮不配和爹爹比武,让姑娘来教训教训你。”许大猷给她打伤额角,只因她是个小辈,未便向她挑战,不料她却先行出头,许大猷怒道:“好呀,你们两父女一齐上吧!”邹绛霞冷笑道:“你要不要先裹好额角的伤?”这话乃是讥刺他刚受了伤还要口出大言,邹锡九自忖自己是主人身份,许大猷虽乃一帮帮主,究非对方首要的人物,自是不应贬低身份和他正式比试,但又怕女儿打不过,正自踌躇,震山帮的副帮主崔宏站出来道:“割鸡焉用牛刀,待我替许大哥教训这小丫头吧。”许大猷见邹锡九已退了下去,也只好让出场子由得崔宏与邹绛霞动手。崔宏使的是一对判官笔,邹绛霞用的却是一把铁弓。邹绛霞道:“你是客人,我先让你三招!”

  邹绛霞自幼受父母的薰陶,小小的年纪,居然也知道要保持武林世家的风范,照足江湖的规矩,在正式比试时,主家先让客人三招。她说得甚是认真,座上群豪瞧着她那副带着稚气的神情,竟然没有一个人取笑她。

  崔宏在绿林道上是一个有头面的人物,哪有要一个女孩子让他三招之理?偏偏邹绛霞抬出了江湖规矩,却又叫他不能不领这个人情,当下一声冷笑道:“好呀,那么三招之后,你们就准备换人吧。”言下之意,他在三招之内,必定可以把邹绛霞击倒无疑。

  邹绛霞将铁弓当胸一立,板着脸说道:“闲话少说,但待赐招!”崔宏一声冷笑,双笔一分,双点她左右两胁的“期门穴”,邹绛霞溜滑得很,身躯一矮,趁着他双笔分开之际,倏地便从他的手底溜过,崔宏“哼”了一声,心道:“原来你还会点小巧的功夫。”轻敌之心仍然未去,双笔一分,招式未变,立刻便反圈过去,邹绛霞精灵之极,似乎早已料到了他有此一招,突然向他面上一吹,杨家世传的暗器,久已在江湖上享有盛名,崔宏只道她是使出梅花针之类的微细暗器,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退步闪身。邹绛霞本来无法避过他这一招的,趁此时机,却轻轻易易的便跳出了圈子。崔宏大怒道:“小丫头你使的什么诡计?”邹绛霞格格笑道:“我说过不还手的,我还手了么?”她只是动口,确然没有动手,崔宏奈她不何,气往上涌,第三招蓦然使出杀手。左笔往外一绷,右笔按着待发,料她要跳起闪避,那么右手的判官笔立刻可以点中她的“涌泉穴”。

  哪知邹绛霞竟是十分胆大,她不往上跳,却忽地向地上一伏,将铁弓稍稍推出,崔宏一笔敲下,刚好碰着她的铁弓,当的一声,邹绛霞趁势滚出了几步,崔宏右手的判官笔刚要变式,邓乾元大声叫道:“三招已满,邹姑娘你可以不必再让了!”崔宏这一招本来是双笔连环点出,一招分为两式的,但他左手判官笔那一式已给邹绛霞挡开,虽然右手这一式未发,但邓乾元当他已是一招,崔宏以大压小,怎好意思向众人辩明那只是半招。只好硬生生的把右手那支判官笔撤了回来,眼睁睁地看着邹绛霞从容起立,傲然笑道:“不必换人,还是我和你再比下去吧。”

  崔宏强抑怒气,按着双笔喝道:“进招!”话声未停,邹绛霞铁弓一拉,弓弦疾割他的脉门,这“金弓十八招”的手法,是她外公杨仲英的秘传绝技,所用的招数,都是江湖上未见过的,崔宏的真实本领虽然比邹绛霞高出好多,骤然之间,也给她一阵乱打,打得手忙脚乱。江南在上面望下来,开心极了,就可惜喝不出采来。

  不过“金弓十八招”的手法虽然奇妙,邹绛霞功力未够,时间一久,终究吃亏,到了五十招过后,邹绛霞的招数渐渐被崔宏的一双判官笔封住,邹绛霞见情势不好,施展腾挪闪展的功夫,接了几招,突然以退为进,铁弓搂头一打,倏地一个“细胸巧翻云”倒翻出去,曳开弹弓便打,杨家的神弹绝技,果然名不虚传,弹子打出,都是奔向人身的要害穴道,幸而崔宏本身也是打穴的能手,一见弹子打出,便立即知道它打的什么穴道,或用铁笔磕飞,或者飘身闪过,邹绛霞虽然越打越凶,仍是伤不了他,不过崔宏的攻势却也因此受阻了。

  两人在大厅里相斗,四边都是桌子,中间腾出来的不过两丈方圆之地,崔宏紧追不舍,邹绛霞只能在一个小圈子内与他周旋,有时给他追到背后,来不及曳弓发弹,便只能回身接他几招,这样的又游斗了半个时辰,邹绛霞的弹子已将要用完了。

  江南躲在匾额之后,有好几次弹子碰着匾额“卜卜”作声,吓得江南的心头也跟着“卜卜”跳响,生怕被人发现了他。他手脚不能动弹,定然要给郝达三这些人痛打一场了。幸亏在场的人都在全神贯注,防备给弹丸误伤,没有人会想到匾额后面还藏有一个江南。

  座上的高手甚多,弹子飞到哪个方向,都有人接住,郝浩昌更是有意卖弄本领,手持筷子,一见有弹子飞来,立即便将它挟下,一颗颗地排列在桌子上。

  邓乾元见邹绛霞形势渐危,说道:“两位相斗已过了一百招,不如让给第二个人吧!”崔宏默不作声,邹绛霞只记着母亲的吩咐:“不可损了杨家的威名。”见敌人不作声,她也不肯见好即收,仍然密密地发出弹子,继续和崔宏游斗。

  弹子越打越少,邹绛霞忽地发觉只剩两颗了,心中一慌,脚步稍慢,崔宏如影随形追到后面,邹绛霞急中生智,滑出几步,反手一弹,取崔宏的“阳白穴”,崔宏举笔一拨,第二枚弹子跟着飞来,崔宏听声辨器,知道她打的是“太阳穴”,急忙把头一歪,却不料邹绛霞有意使刁,这枚弹子看似打“太阳穴”,发出之际,她手指微微一颤,弹子射到,方位差了少许,崔宏把头一偏,额角恰恰给她打中,瘀黑了好大一块。邓乾元叫道:“现在可以往手了吧?”崔宏大怒道:“我尚堪一战,难道就要判我作输了么?”按照规矩,双方比武,难免有人先要受伤,只要这个人尚有反击之力,他不肯认输,旁人便没有理由要他停止。邹绛霞一弹得手,胆气陡壮,亢声说道:“好,你不肯认输,再打便是。”邹锡九不禁摇头,为女儿暗暗担心。

  邹绛霞只道崔宏中了她一颗弹子,威风已折,不足为惧。哪知崔宏受伤后,猛如怒狮,越战越勇,一双判官笔疾如暴风骤雨,转眼之间,已把邹绛霞前后左右的退路完全封住。邹绛霞仗着轻巧的身法,腾挪闪展,暂时还未受伤,但圈子越缩越小,要想突围出去,已是万万不能。

  杨柳青十分着急,想叫女儿认输,却又不便出口,想出去将女儿替回,对方只是二流角色,自己出去又怕被人讥笑。眼见女儿屡遇险招,急得杨柳青似热锅上的蚂蚁,端的是坐立不安。

  但还有一个比杨柳青更要着急的人,这人乃是江南。他不住的在心里叫道:“糟糕,糟糕,可惜我不能下去帮她!”下面越斗越紧,崔宏用了一招“长虹贯日”,左手的判官笔定住邹绛霞的铁弓,右手的判官笔立即从弓弦的半月圈中疾穿而进,邹绛霞的铁弓不能移动,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那枝判官笔就要点到面门!

  江南正自着急无比,忽地颈项好似被人吹了一口凉气,江南蓦地一声怪叫,从梁上跌了下来,这刹那间,他忽然觉得穴道畅通,舒适无比,比平时还更心灵手巧,他刚好跌落崔宏的头上,用力一踹,崔宏痛得叭叭大叫,登时矮了半截,尚未来得及还击,江南信手一点,已点中了他颈后的“天柱穴”,崔宏的两枝判官笔脱手扔开,软绵绵地瘫倒地上。

  江南这一跌下,全场哄动。邹绛霞认得他是江南,奇怪极了,问道:“咦,你是怎么来的?”江南嘻嘻笑道:“以前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你有什么事情,找我好了!如今你和人打架,我心血来潮,当然要赶来帮你!”接着伸伸舌头,扮了个鬼脸。邹绛霞掩嘴笑道:“你真是一个怪人,更是一个妙人!”江南心里知道,“怪人”不是他,而是那个暗中将他送到这里来而又突然给他解开穴道的人,江南自己也不明白,那个人究竟是怎么样给他解开穴道的?更奇怪全场几十对眼睛,竟也似没有一个人发现。那个“怪人”藏在哪里?他是不是金世遗呢?

  一双小儿女久别重逢,竟自就在场中喁喁细语起来,郝达三这边的人已在纷纷怒骂,那个胖汉子叫道:“就是这厮,他,他就是扼杀了赵帮主的那个人。”许大猷怒吼一声,提起盘龙铁拐越众而出,又有人叫道:“捉住他,问是谁指使他的?”“为什么来捣乱场面?”江南一俯身将崔宏提起,掷了出去,叫道:“小爹是助拳来的,这厮禁不住我指头一点,怪得了谁?好呀,你们想一齐来与我打架吗?一齐上来,我也不怕!”其实他是怕的,不过邹绛霞在他身边,他把心一横,想道:“最多给他们痛打一顿,且落得个好汉的名声!”

  那班人见他神态滑稽古怪,满不在乎的样子,心中都在暗暗嘀咕,不知他是什么来历。但见江南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听他那么一喊,谁也不好意思拥上去和他动手,只剩下一个许大猷未肯退回。

  郝达三将信将疑,瞪着眼睛问徒弟道:“呸,就是这个小子将你揍了一顿么?”那个胖汉子生怕师父骂他脓包,连忙辩道:“赵帮主也只是几下子便被他扼死了呢,他呀,他的点穴功夫神妙无比!”江南听在耳中,乐在心中,朝着他拱一拱手,说道:“多谢你老哥屡次捧场,下次你冲犯了我,我不打你便是。”

  许大猷勃然大怒,喝道:“你为什么暗杀了我的赵大哥?”江南本来想说明赵铁汉不是他杀死的,但心中一想:“那个怪人,不管他是金世遗也好,不是金世遗也好,总之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好将他招供出来?不如我就认了是凶手吧!”于是朗然说道:“喂,你的话说得含混不清,赵铁汉是和我正正式式的比武,给我一个重手扼死的。怎能说是暗害,谁叫他技不如人?”许大猷怒道:“你好大的本领?好,我就与你照武林规矩,单打独斗,一决死生,在场诸位英雄,我可不是以大压小,为的只是要为赵帮主报那惨死之仇!”他不说“一决雌雄”而说“一决死生”,显然是在存心要取江南的性命。

  邹绛霞知道这个许大猷乃是山东绿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武功比那个崔宏高出了不知多少,甚为江南着急,正想请她父亲出头,江南却已笑嘻嘻他说道:“开饭店的不怕大肚皮,来帮拳的还怕打架么?好!你老贵姓?我领教便是!”

  在他们两人骂战的时候,郝达三邀来的那班人正在围着那胖汉子,打听江南扼死赵铁汉的经过,那胖汉子口讲指划,特别强调江南那两句话,说他们只是山东道上三四流的角色,激得那班人怒气冲天,哗哗大叫。

  许大猷也听到了胖汉子那些话了,正要喝江南“进招!”岂知江南却斯斯文文地问了他一声:“你老贵姓?”许大猷只好强按怒气,大声说道:“我姓许,叫许大猷,你记住了,到阎罗王那里去告我吧。快点亮出兵器领死。”

  江南动身时,陈天宇怕他带着长剑碍眼,只给他一柄护身的匕首,江南一看许大猷那把盘龙铁拐又长又大,想必沉重无比,不如乐得大方,不用兵器,听得许大猷把话说完,立刻笑道:“我未碰到真正对手,从来不用兵器,喂,你也记住了,我叫江南,杏花春雨江南的‘江南’,我不会将你打死,留下这个名字,好让你将来寻我报仇!”江南说话本来不会那么文雅,“杏花春雨江南”这句话乃是他从陈天宇那儿听来,故意在此掉文的。许大猷给他气得七窍生烟,怒喝一声:“那是你自己找死!”呼的一拐,立即迎头打下!

  江南尖声叫道:“妈呀,你想要我的命么?”边叫边跳,许大猷一拐打下,竟然没有打着。原来江南这一巧妙的身法,乃是从他主人那儿偷学来的。陈天宇两夫妻时常练习冰川剑法,冰川剑法变化精微,江南纵然有心偷学,也不解其中奥妙,不过冰川剑法最讲究轻灵翔动,避实就虚,江南没有学到剑法,却学到几式闪避对方攻击的身法,许大猷的铁拐又是当头打下,劲道虽猛,却是最易闪开,江南有意卖弄功夫,待他的铁拐离头顶不到三寸,这才一个旋身,点一点头,便钻出去了,他冲着许大猷点头之时,还咧着嘴作怪脸呢!

  郝达三邀来的这班人虽是痛恨江南,但见他这副滑稽神情,却也不禁哄堂大笑。郝达三却是心中一凛,想道:“这小子身法不俗,难道他真的是身怀绝技,有心来与我捣乱么?”

  许大猷一拐不中,听得哄堂大笑,气得面红耳赤,即将盘龙拐法展开,越打越狠,越打越急,江南所会的不过是几式闪避对方攻击的身法,哪里能够抵挡?幸亏他还有些小聪明,随机应变,居然在绝险的情况之下,又避过了几招,旁人不知,还道他果然高明,竟然将许大猷戏弄,站在杨柳青这边的人都给他喝起采来!

  许大猷的铁拐展开,宛如狂风暴雨,越来越猛,在喝采声中,他也蓦地大喝一声,铁拐抡圆,端的似一条虬龙,凌空扑下,将厅中腾出的那两丈方圆之地,完全笼罩在他的杖影之下!江南饶是大胆,亦自慌了手脚,心中叫道:“糟糕,糟糕!这回真是要了我的命了!”就在这时,许大猷的手腕忽然似给蚂蚁咬了一口似的,微微一痛,铁拐稍稍格歪、江南正自暗叫“糟糕”,忽见那根铁拐贴着他的肩头扫过,对方也好似立足不稳的样子,身子向他倾来,江南福至心灵,未暇思索,信手便是一点,恰好戳中许大猷胸口的“璇玑穴”,咕咚一声,许大猷那高大的身躯,便似一根木头般的倒了下去,他心知肚明,情知是受了别人的暗算,却已说不出话来。

  许大猷的朋友忙将他拖回,替他解穴,怎知江南这一点穴法,乃是金世遗所授的独门点穴法,别人哪里晓解?郝达三的眼光算是锐利了,他看到了许大猷被点的部位乃是胸口“璇玑穴”,便在相应的穴道上施解,不替他解穴犹自罢了,一替他解穴,许大猷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痛苦,沁出的汗珠,都触手冰凉。郝达三大惊,急忙住手,江南嘻嘻笑道:“我说过不要他的性命的,过了十二个时辰,他的穴道自解,你慌什么?不过你若胡乱替他解穴,把他弄死了,可休要怪我!”郝达三大怒,便要出去与他相斗,却有一个人先跳出来。

  江南一看,只见来的是个书生,唇红齿白,一表人材。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含笑说道:“小兄弟,你的点穴手法确是不俗,我来领教领教。”江南见他温文儒雅,先自有了好感,急忙抱拳说道:“不敢,不敢!我江南学的只是几手粗浅功夫,还望相公你不吝指教。”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个人看来一表斯文,其实却是个有名的心狠手辣的采花大盗,名叫杜平,他的扇子点穴功夫,在北五省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刚才看了一场,见江南的点穴法虽然有点古怪,但出手不快,自忖可以赢得江南,他是有心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准备在群雄之前大显神通,便用江南最擅长的点穴功夫来制江南的死命。

  杨柳青这边有一位老英雄,名叫郭从龙,嫉恶如仇,平生最恨采花的淫贼,一见杜平出场,勃然大怒,跳起来道:“这种下流的淫贼怎可以让他混在这儿?”杜平笑道:“郭老爷子,我可没有偷到你的闺女,你无谓发这样大的脾气啊!”郭从龙“砰”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鬓眉俱张,大声喝道:“小兄弟你暂且让开,待我来教训教训这个淫贼!”杜平道:“这位兄弟已答应与我过招,郭老爷子,你是懂得规矩的人,别搅乱这个场子好么?下一场我准向你领教便是!”江南听说杜平是个淫贼,吃了一惊,心道:“此人好眉好貌,却怎的是个坏蛋?怪不得公子常说不可以貌取人。”

  杜平虽然暂时用说话将郭从龙压住,也还真有点害怕引起公愤,他知道郝达三这边的人想把江南拿下,好为赵铁汉和许大猷报仇,心中想道:“我且先把这小子打倒,也好博得他们的好感。那老匹夫的铁砂掌虽然霸道,谅也赢不了我。”主意打定,生怕江南退场,立刻将扇子在手背一敲,躬腰笑道:“小兄弟,你进招呀!”

  江南见他彬彬有礼,虽然恨他是淫贼,但却又想到陈天宇平日对他的另一个教训:“人敬你一尺,你便要敬人一丈。这叫做礼尚往来。”于是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个礼,道:“我年纪小,你年纪大,还是请你先指教为是。”

  杜平道:“好说,好说,客气,客气!”他话未说完,扇头一指,蓦然间就向江南胁下一戳,手法快如闪电,又狠又准,江南即算施展浑身本领,亦是招架不住,何况他此刻乃是冷不及防,但听得“嚓”的一声,江南胁下的“肺愈穴”给他重重戳了一下,这“肺愈穴”乃是人身的死穴之一,江南给他戳中,“哼”也未“哼”一声,登时向后便倒!邹绛霞失声惊叫,郭从龙拍案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