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她现在真的缺钱用。那铺子修缮起来,可费钱了。

  于是整盒的补品,尽数入了典当铺子,换成了票银子,可惜……还是不够用。

  落云亲自吧啦算盘,让香草帮忙记账,心里知道这铺子若要自用,再加上起初的备料,买器具,雇佣师傅伙计一类,最起码也得需要五十两。

  她现在手头现银不多,虽然香草表示她赔偿的那五两一分不花,先给大姑娘用。可是苏落云却苦笑地摇头婉拒了。

  若做东家的,要用丫鬟的钱做生意,那还不如学了隔壁的韩世子,拿个铜盆当街乞讨呢!

  落云的嫁妆是母亲留下来的薄田,每年的佃户租子都要年根下才收回。

  眼下青黄不接,能周转的钱银已经用了七七八八,而父亲那边已经扯破了脸,直言不会再给她出月钱。不光是停了她的月钱,就连弟弟的也一并停了。

  落云知道,父亲的意思是想让自己低头,认错之后再像母亲一般,乖乖地给守味斋配方子。

  不过她既然能闹开,就绝不会低头。

  想到这,落云在香草的帮助下,从渔阳公主寄放在她这的那块龙涎香上取下一小块,然后放入铜制的小烤盘上,开始调入各种香料。

  驸马爷的寿辰快要临近,公主早先对她说,希望她能调出一款适合驸马的香。

  落云清楚,只有这香调出,她那捉襟见肘的荷包才能丰盈起来,弟弟是顿顿吃肉,还是每餐吃草就在此一举了……

  这次,她调配的不再是甜香。

  听陆灵秀说,渔阳公主的驸马赵栋是武将出身。当初因为仪表堂堂,被公主一眼相中。

  那时他已经有了妻子,公主却执意下嫁。驸马爷赵栋也是硬气之人,居然抗住了皇后施压,抵死不肯休妻。

  而那渔阳公主也是一条道跑到黑,你不肯娶,那我就一直等。

  最后终于等到了赵栋的妻子难产而死。在成为鳏夫的三年后,赵栋终于松口娶了年近三十的公主。

  不过婚后生活冷暖自知,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平日傲气十足的公主,在赵驸马前乖顺得像小猫。就算成婚二十载,她也依旧处处小心逢迎着驸马,卑微得简直不像一国的公主。

  当初在公主府时,管事的私下就跟她交代,赵驸马得了多汗症,就算静坐也大汗淋漓,有着些许男儿味道。公主怕他驾前失仪,所以便想给他调一款遮盖味道的香。

  可赵驸马最讨厌那种胭脂水粉香气。公主寻不到适合的,这才想着让苏家的盲女调出一款不俗的来。

  听了管事这么说,苏落云才知自己接了怎样的烫手山芋。

  虽然大魏的贵族子弟习惯涂抹水粉,可讨厌香味的男子也大有人在。赵驸马在满城胭脂水粉的阴柔男子里就独树一帜,是堂堂的昂扬大汉,从不喜涂脂抹粉。

  这样的男人用香,该是怎样的味道?

  而且若想掩盖汗味,势必香料味道要浓重些,可驸马不喜,调出来也白费。

  如此一来,苏落云试着调了几种,全都不甚如人意。她心知公主那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若不能掌握,就只能去后山割草喂弟弟了。

  这日调香,落云发现少了一味麝香。

  她跟父亲大吵一番后,拿香料都要自掏腰包,还不好去守味斋买,只能去临街的另一家铺子。

  可惜京城里的好香料除了大内御供,其他的基本都被苏家垄断。而香料大货买卖的集市,还得一个月才能到日子。

  苏落云寻遍了京城也没有满意的。

  后来听店铺里的伙计介绍,说是京郊有个猎户,常年去北山行猎,昨日拿来自晒的麝香,都是上品。只是他要价高,店里进货赔钱,就没有买。姑娘若想寻好的,可以去寻老猎户那买些回来。

  公主要的时间很紧,苏落云不想再耽搁,所以便让车夫带着她和香草,还有个跟车的小厮,一路去了京郊村落。

  到了那,终于寻到猎户,竟然又发现了宝贝。老猎户这里除了几块上号的麝香之外,还有一大窝刚摘下来的野蜂巢。这种蜂巢蜜用来制香往往有奇妙。

  所以落云干脆也全都买下。等结算了银子时,其实天色尚早,不过落云觉得吹来的凉风带着湿气,好像要下雨,所以赶紧往回折返。

  马车走了一半,还没望见城门的时候,天上又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

  自从入春,雨水不断,虽然马车早就换了防水的油布,可挨着如此大雨,乡路泥泞,那车轮子卷泥后,也走不动了。

  车夫披着蓑衣去四处查看,发现前方路旁有供旅人休憩的茅店,于是便来问大姑娘要不要去那避雨烤火。

  落云听着电闪雷鸣,大雨如注,知道这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下来,于是跟着香草一起撑伞下车。

  幸好这里有路人留下的几根柴,还有打火石。车夫点了火,从马车上取下了小木凳子让大姑娘安坐后,跟小厮一起坐在了门口屋檐下,吧嗒抽着水烟去了。

  落云闲着无事,接过香草递过来的两颗核桃,在手里运转揉搓。她的头受过伤,当初醒来后,经常手麻。郎中便给她出了这个主意,平常多磋磨核桃,正好按摩手穴。

  就在转了到九九八十一下时,茅店外突然响起车马喧哗声。

  除了几个男人在说话外,还有高亢的女人笑声,如同惊起鸣鸟,放肆极了。

  不多时,几个侍从走进来,看见茅店里有人,拧眉道:“京城里的贵人们要在此歇脚,还请诸位让让。”

  香草听了有些生气:“这大雨滂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让我们去哪里避?再说了,明明是我们先来的,为何要给你们让……”

  话说到一半时,香草哑了声音,因为她看到侍从之后进来的高大男子,正是北镇世子韩临风。

  他依旧是惯常的锦衣玉冠,只是外面罩了蓑衣,下摆也湿了。

  大约这位爷又玩得乐而忘返,带着一群男男女女的玩伴跑到这里避雨来了。

  韩世子也看清了茅店里的是自己的芳邻,却不上前打招呼,只眉头紧蹙,很不喜的样子,沉默了一下,吩咐赶人的侍从道:“既然有人,我们去别处避雨吧。”

  听香草说是北镇世子来了,苏落云连忙站起,低头问安后道:“既然世子与友人前来,民女不免打扰,我们这就给您让出地方。”

  说着,她按照记忆里门的方向,拉着香草的手往前走。可是没走几步,就碰到了堵墙,原来韩临风正不偏不倚地立在她的身前。

  因为挨得近,苏落云嗅闻到了他身上有脂粉浓重的香气。想起香草形容过他阴柔秀美的长相,想必英俊的脸儿扑了不少的香粉,又或者是从女伴身上沾染的……

  韩临风低头看着这位娇小的苏小姐。她如避蛇蝎,正急急后退。

  他淡淡道:“你的丫鬟说得不错,凡事有先来后到。在下怎么好撵着你们去淋雨,方才叨扰了,告辞!”

  说完,他深看她一眼后,便打算转身走人。

  可是随后而来的永安府世子郭偃已经带着自己新得的舞姬要进来了。

  看韩临风堵在门口不让他进,郭世子不满意地嚷嚷道:“什么?另寻地方?外面雨大的能淹死人!不在这里避雨,你是想让我们在水泡子里游泳?不是……这破草房子里有什么猛兽,你堵着不让我进……”

  郭偃一边嚷,一边越过韩临风的肩膀看去,

  这一看,可再移不开眼,乖乖,怎么荒郊野地的,雷雨劈出个这般闭月羞花的清灵女子?

  郭世子登时笑道:“这样的穷乡居然能见如此美人!临风兄,你不让我进,可是想独自专美?这么护食,可有些不像你啊……”

  香草听得心里一紧,听这些纨绔们的话,可不像什么正经辞令。荒郊野岭的,若这些男人兽性大发,垂涎大姑娘的美色,糟践人……要如何是好?

  那郭偃还没说完,视线已经被韩临风高大的身子遮挡。韩临风转身冲着他平静道:“我与这位小姐在渔阳公主的宴会上见过,也算熟人。她有眼疾,不太喜欢与人寒暄,连公主都怜惜礼遇她。你我唐突来此,恐怕会吓着苏小姐,所以想着另寻一处避雨。”

  他并没有点明苏落云的商贾女儿身份,却直言她是渔阳公主的座上宾。在别人听来,好像这位姑娘有些什么天大的背景靠山一样。

  渔阳公主是陛下最爱宠的女儿,嫁的丈夫赵栋又是手握兵权的重臣,可不是郭偃这样酒囊饭袋的侯门子弟敢招惹的。

  何况连韩临风这样的玩世不恭的人都避让三分,一定是有些门道……

第20章

  听了韩临风这么说,郭偃稍微收敛了嬉皮笑脸,狐疑地又看一眼那苏小姐。

  这一看,可不是!那姑娘的大眼美则美已,就是不看人,走回坐下时,也是靠丫鬟搀扶摸索着前行。

  这可真是天妒红颜啊!可惜!可惜!不过美人茫然看不清事物,全靠纤手摸索……若是换了二人独处,也别有情致……

  郭偃的脑子里装的都是玩乐的汤水。因为韩临风的暗示,他不敢再言语冒犯,却死都不肯再出去淋雨找地方。

  雨这么大,去哪另寻地方?身后的其他同伴也纷纷呼喊起哄。

  僵持之下,韩临风终于稍微侧身,让这些人鱼贯进去。

  幸好茅屋够大,他们在茅屋的另一边支起了小桌和篝火。

  外面的雨此时下得更大了,落云见他们进来,本来是拿起东西想走的。

  可是出了茅屋没走两步,又被大雨逼了回来。外面地势低洼之处,简直成了河,就算徒步前行也甚是困难。

  既然韩世子不来招惹她们,她们也只能暂且在这避雨。

  郭偃越过篝火,看着另一边的苏落云还是有些心痒痒。可惜美人再次回屋 时候,就让丫鬟拿了马车上遮纱的帷帽戴上了,将花容月貌遮得严严实实。

  他过不了眼瘾,便小声问韩临风这苏小姐是哪个府上的?韩临风却装傻充愣,避而不答。

  郭偃心中暗骂,疑心这小子学坏了,竟然如此藏私,枉费他每次吃喝玩乐都想着这小子!

  这时屋外的雨声持续,听得久了,便有些昏昏欲睡。

  那郭偃原本就在郊外临溪亭台的酒宴上饮了不少酒,现在无聊,伴着雨声困乏了。

  就在烧水煮茶的功夫,郭偃熬度不住,便命人铺了兽皮加了厚垫子,拥着带来的美艳女子,倒在地铺上鼾声大作。

  其他的人也是一个个寻了地方酣睡休息,或者三两围坐在一起嬉笑说话,各自寻了乐趣。

  苏落云和香草独坐茅屋一角,与他们倒是井水不犯河水。

  这些富贵闲人在玩乐之余,也会谈些时事。

  现在说得最多的就是北地作乱的反贼曹盛。据说这曹盛高举收复失地的大旗,招兵买马,与北地铁弗国骑兵为战,风头愈加猖獗。

  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抓了他,谁知半路出了悍匪,竟然将他给劫掠走了。

  现在北地战乱又起,铁弗国可汗甚为恼火,就此事与大魏交涉数次,言语激烈有撕毁休战条例之势。

  好好的太平日子,就因为几个反贼搅闹不休,这些贵人们似乎都有抱怨之词。大约就是北地荒芜,若为了些许不毛之地交战,真是因小失大一类云云。

  苏落云默默听着这些,心里却有些感慨。

  她的舅舅胡雪松其实也是那曹盛的簇拥者。毕竟当年北地二十州丢得实在太憋气。年岁大些的百姓也总是想起当年丘台被围之耻。

  大魏好儿郎谁不想着能收复故土,早日一统?

  现在朝廷主张与铁弗国议和,曹盛这类热血汉子逆了朝廷主张,私自结军,便也成了反贼。

  胡雪松虽然对收复失地心生向往,却也不敢明里支持,只是私下跟外甥女饮酒时,怅然说着“男儿何不带吴钩”一类的豪言壮语。

  这个曹盛在民间倒是很得人心。

  可苏落云不想听这些。因为那个劫走曹盛的贼人,当初就是在她的船上躲避着的。她可不想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搅到一处去。

  跟她一样兴味阑珊的,应该还有个韩世子。她听那些贵人说得热闹,却听不见韩临风搭话。他这样耽于吃喝的子弟,应该也不喜欢这些打杀时事,

  苏落云此时心里想的是韩世子方才的话,聪慧如她自然也听出了韩世子的维护之意。看来这位世子的心底倒也很好。

  所以当韩临风的小厮走过来,问她们要不要热茶的时候,苏落云并没有推拒。

  但接过茶杯时,她只是捧在手里取暖,并没有饮。不然如跟香草一般被人迷翻了,真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韩临风也坐在兽皮上,隔着篝火,懒理同伴们的搭话,却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在静坐一旁的苏落云身上。

  今日又偶遇这姑娘,实在出乎他的意外,韩临风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心里难免咯噔一下。

  不喜偶遇的,不光是他。

  看那苏小姐板直着腰身,背对着他们僵直而坐,看起来也是竭力忍耐的样子。

  苏落云听着外面的雨声,心里的确有些焦急。她们出来甚久,午饭都没来得及吃。这会除了心急,其实还有些腹饥难忍,腹鸣得人尴尬。

  只希望另一边避雨的贵人们嬉笑声大些,没有注意到她这边……

  “我这里有些糕点,小姐若不介意粗糙,可以拿来垫腹。”就在肚子又咕噜噜叫了一阵后,突然有男声在她的身旁响起。

  苏落云吓了一跳,她自问听觉敏感,可不知为何,总听不到这位世子爷的脚步声。

  原来趁着他人都说笑不注意时,韩临风起身踱步来到了苏落云身边,并将一个糕饼盒子递给了落云。

  当他瞟到落云手里一直未饮的茶杯,似乎有些了然,单手揭开了糕饼盒子,拿起一块糕,将它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了苏落云,另一半则被他放入了口中,大口咀嚼了起来。

  待他咽下,说道:“还好,这块没有受潮,在下吃过了,小姐可以放心品尝。”

  他虽然没有明说,可是苏落云却觉得他察觉到了自己的戒备,如此试吃,也是为了表明君子坦荡。

  她不好再推阻,谢过世子后,便摘下帷帽,将那半块糕慢慢吃下,总算缓了些饥饿。

  韩临风隔着篝火坐在了落云对面,开口闲问:“苏小姐,为何会在这里避雨?”

  苏落云低头说,自己是来寻觅香料为赵驸马配香,又说公主要得急,今日回去,她晚上还要去公主府上拜访。

  当然,后半段都是诓骗人的,她没事哪里能摸到公主府的门槛。

  这般言下之意就是:我正替渔阳公主办差,世子爷若识趣,莫要招惹我!

  韩临风挑了挑眉,觉得这小姐倒是会现学现卖,将他的狐假虎威学得有模有样。

  他假装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往篝火里添了根柴道:“你真不该接这差事。驸马爷素来厌恶男子沾染胭脂花香。若你做的不对他心意,只怕公主会迁怒于你。”

  这正是苏落云担心的。现在听韩临风这么说,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自言自语道:“难道赵驸马没有喜欢的味道?”

  韩临风看着她贝齿轻咬红唇的模样,微微眯起了眼,又不动声色调转目光看向了燃得正旺的火堆。

  似乎是落云的话也触动了他的一些久远记忆,过了好一会,他才轻声道:“喜欢的味道……大约都是放不下的回忆……”

  苏落云听了这话,愣愣想了一会:是呀,若是真心欢喜过,怎么会轻易放得下?

  就像她,现如今最喜欢的味道,是娘在世时最喜欢的茉莉香,每次嗅闻,都恍如回到儿时,母亲正在妆镜前一边用茉莉头油抹发,一边转头冲着她笑……

  想着想着,落云猛然间有醍醐灌顶之感。

  放不下?赵驸马当年抗住压力,坚决不肯休妻,而后也是独身三年。

  若不是陛下爱女心切一味相逼,赵驸马很有可能会终身不娶。那么能让驸马放不下的,岂不是亡妻的味道?

  就是不知赵驸马的亡妻又喜欢什么熏香呢?

  于是她试探着问韩临风,驸马爷的亡妻是什么样的人。

  韩临风愣了一下,似乎也明白了落云的心思,想了想回道:“我在京城虽然只有两年,不过手下的小厮们跟驸马府上的下人们熟识得很。待回去后,我会命人探访一下驸马亡妻的侍女在何处。你问一问,自然就清楚了。”

  苏落云没想到韩世子竟然肯如此帮衬她。感激之余,又不得不起些防备,只客气地与韩世子道谢,并表明自己不过闲适一问,世子不必太费心。

  韩临风嘴角轻轻一勾:“看来姑娘不喜欢欠下人情,正好在下也是,帮你也是为还人情。”

  落云有些听不懂,他何时欠了自己人情?

  韩临风当然不会提那日船上,刀架苏落云脖子的事情,只是淡然道:“我的马车曾经撞了姑娘,这份亏欠,怎么偿还都不为过。而且公主不喜人提起驸马亡妻,苏小姐还是不必出面,免得惹了干系……”

  正说话呢,屋外的雨水渐渐停歇了。韩临风站起看了看屋外,又看了看睡得四仰八叉的郭偃等人。

  他与他们混迹甚久,也知这郭偃是什么德行的人,若这位酒醒了,只怕又要幺蛾子。

  他转头对苏落云道:“既然你要去公主府上,还是趁雨停快走吧,看你的马车轮子太窄,不耐走泥道。我还要在这里等同伴醒酒,世子府的马车可以借给小姐一用。”

  苏落云虽然推脱了一番,无奈这位世子爷看似温和,其实很霸道,不像是爱跟人商量的。

  他吩咐完后,世子府的小厮已经三下五除二,将苏落云的用具箱子都搬到了世子爷的马车上。

  苏落云推拒不了,只能先谢过,坐上世子的马车先走了。

  坐到宽敞的马车里时,车厢里还弥散着残留的脂粉气。

  苏落云伸手摸索时,发现旁边固定的茶几上安放着一副带着磁铁底扣茶盘。那紫砂茶壶摸起来逛街温润,应该养茶甚久,很得主人喜爱。

  落云指尖敏感,摸索下,发现壶底似乎有一行小字,仔细辨别一下,原来是《道德经》里的一句:“我独泊兮其未兆”。

  这类修身养性的句子,经常出现在各种名贵的紫砂壶上,供主人把玩之余借以自省。

  跟韩临风相衬的,本应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一类劝人及时行乐的句子。

  而看着众人嬉笑玩乐,却独自清醒,无动于衷的离世之句,跟她认知里的韩临风是很不相称的。

  不过贵人身边的物件大多是侍从挑选,友人馈赠,所以座右铭与人不相称,不足为奇。

  苏落云轻轻叹了口气,小心将茶壶放下,想着马车的主人方才只凭借三言两语就替她拨开迷雾,解决了大问题。

  她第一次升起了些好奇心:这位韩临风,私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21章

  韩世子虽然名声不佳,但看起来是个言出必行之人。

  那场大雨之后第二天,便有驸马亡妻的老侍女一路风尘仆仆,从临县坐了马车主动来访。

  苏落云热情接待,亲自奉了茶果后,又含蓄询问亡夫人喜欢什么香。这侍女如今也是做奶奶的人,早就回了京郊乡下,提起故去的亡夫人还是两眼泪汪汪。

  “满天下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女子了。出身虽然不算高贵,与赵将军相识于微,但为人贤淑良善,对赵将军也是敬爱有加。不过她素来不喜欢脂粉,也从不用香。以前陪着将军戍边的时候,倒是经常用老家的地椒为将军熏衣。唉,那时边关常有战事,夫人说赵将军带兵打仗露营休憩,那地椒的气味可以驱散蚊虫,让将军睡个好觉……”

  苏落云听了之后,轻轻吐了一口气。

  她当初领差事的时候,也问过驸马府的管事,将军的衣服平日都熏什么香。那管事说驸马的饮食起居都是公主过问料理,自然是名贵檀香一类。

  想想也是,地椒算不得什么名贵香料,更多的是用来入药治疗咳嗽,或者炖煮羊肉调味。

  尊贵如渔阳公主,自然不会想起用这种接地气的东西来充作熏衣的香料。

  那位驸马又是不甚注意穿用的男人,大约也不会留意亡妻以前是用什么来熏他的衣服……

  苏落云大着胆子猜想,能让驸马爷入梦的味道,大概就是那一捧再也闻不到的地椒味道了……

  既然弄清楚了,接下来的就好办了。

  公主希望能遮盖将军的多汗味道。那么只单纯用地椒熏香显然不够,要想办法将气味提纯、柔化,再让它持久才行。

  如此用心调了一番后,成香的地椒原本刺鼻味道得到了缓解,味道更加舒缓。

  苏落云总精心提炼了一盒,制成熏衣的香锥,呈送给了渔阳公主。

  渔阳公主原本笑吟吟的,可嗅闻着侍女递来的香,忍不住皱起眉:“怎么像是股子药味?这是什么东西?我给你的龙涎香难道没用进去吗?

  苏落云不慌不忙道:“素问驸马爷不喜异香味道,所以民女斗胆,用了些药材入香,这味道虽然不够清甜,却可平心静气,对于多汗之人,最有裨益。”

  渔阳公主半信半疑,又闻了闻,还是忍不住皱眉,这味道……可不甚清雅啊!

  不过看在苏落云是个瞎子的份儿上,她也不好发火,只是语气寡淡地说声费心了,然后便命管事送苏落云出府,顺便再取回寄放在她那的名贵香料。

  很显然,落云配的香不得公主的喜爱,所以公主要收回名贵原料,另觅高手。

  那管事派了小厮来,说话阴阳怪气,吊着眉梢斜看苏落云,奚落出身低微的女子就是拿捏不住贵人的心思。

  这么好的差事,居然给办砸了!

  据说当天下午,公主又让管事寻了守味斋的肖师傅,将这份差事托给了守味斋。据说丁氏甚是高兴,还特意亲自去公主府的后门,递了红包答谢了府里管事呢。

  香草跟着苏落云忙了好几日,眼看着大姑娘的一番心血尽付东流水,不由得如霜打茄子一般,臊眉耷眼,心里发堵。

  苏落云其实也不怎么好受。她没想到公主居然连试一下都不肯,就武断否决了这香。

  不过想想也是,豪门侯府里的物件,连痰盂都镶金戴玉。用在身上的香,岂肯行了低贱的路数?

  她原想着凭借这香,能够得了将军的认可,进而解了钱银的困局,现在看来还是她将事想得太天真。

  看来她得另辟蹊径了。苏落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实在没法子,就卖一部分母亲留给她的田地。虽然有些不舍,可是盘活了店面,才能有更多的流水钱银进来。

  关心这事儿的,显然不止苏家小院的人。

  隔日清晨,落云出门准备去乡间查看准备要卖的田地时,又与韩世子相遇了。

  韩世子大概夜饮归来,满身酒气,也没有坐马车,玉冠也摘掉了,只披散长发,穿着一身淡烟色的长袍在晨雾中散步回来,大概是要醒一醒酒。

  落云的马车出来时,车夫看见了世子,便停下避让着他。

  韩临风却踱步来到车窗跟前,隔着帘子问:“公主府的差事可交了?”

  苏落云没想到应酬繁多的世子爷居然记得这个,连忙回道:“交了……只是公主不甚满意,去守味斋又定了新香。”

  韩临风闻言挑了挑眉,突然问:“不知小姐可有剩余?最近的香用厌了,在下正好想试一试新样子。”

  苏落云虽然不想跟这类王侯公子来往,但是韩临风次次分寸得宜,并无失礼之处,而且他送了那么多补品给自己,回敬些礼也是应当。

  于是她便应下,只说回头命人给世子送去一盒。

  韩临风点了点头,挥洒长袖,翩然入了青鱼巷子。

  也许世子爷一夜宿醉,清晨时洗了脸才回,方才的男人脂粉未涂,露出的是本真肤色。

  待他走后,香草还探着脖子看世子的背影,痴痴看了甚久,好半天才意犹未尽道:“乖乖,这位爷洗了脸上的脂粉,怎么觉得少了阴柔秀气,变得阳刚十足……好像换了人?”

  落云听了,好奇地问了几句。香草眉飞色舞地跟大姑娘形容着韩临风的样子,又觉得自己书读得少,难以说尽那美男子的韵味,末了又道:“不过看他眉眼轮廓,怎么带着些异域风情?”

  苏落云倒是在陆灵秀那里听过这韩临风的事情,轻声道:“听闻他的生母是波国进贡的女子,被先帝赏赐给了北镇王。北镇王妃膝下无子,便将这美妾之子过继到了自己的名下,成为嫡长子……”

  香草这才恍然,难怪看他的样子总是觉得有些与众不同,原来如此。

  不过北镇王的子嗣应该不止他一个,为何偏选了带有些许外族血统的庶子?

  由此看来,北镇王府的荒诞也是子承父业,不然正经的王府,哪里会让一个掺了异族血统的孩子做嫡子?

  苏落云不想评断北镇王府的家事,过后让人送了一盒地椒香给世子府。

  她并没有指望世子真的去用,也许他只是那日碰巧遇到,说了些客套话罢了。

  毕竟地椒香味虽也很宜人,却比不得那些名贵的香料彰显尊贵。

  送去了后,她也不做打算,转头也就忘了此事,一心忙着找买家卖地。

  丁氏一直紧盯着这院子的风声。听闻苏落云想要卖地,倒是带着女儿苏彩笺亲自上门,温言劝苏落云跟父亲认错。

  “孩子,你那日如此斤斤计较,真的伤透了你父亲的心。父女哪有隔夜仇,你只要再写些新方子,帮着守味斋振作一下声望,你父亲也会原谅你的。你看看你,被人知道了苏家的大小姐不但要抛头露面开铺子,还要要典卖了田地过活,你父亲的脸面要摆在何处?”

  丁氏的脸皮也够厚的,绝口不提自己的小厮盗方子的事情,言语间仿佛父女失和,全成了苏落云的错。

  彩笺今日也来了,在一旁没心没肺帮腔道:“姐姐,你在外面也闹腾得太久了。昨日陆夫人来府上做客时,还提起了你,说一个女孩家,总在外面独住,对府里其他女儿的名声也不好呢!”

  苏落云无动于衷,只抿了口茶,淡淡道:“只娶了个苏家女儿,陆夫人就要来做苏家的主?我陪着弟弟出来读书也好,开铺子也罢,都是得了父亲允诺的,她这么说,不怕打了亲家的脸面?”

  彩笺听了有些急切:“陆公子将来是要做官的人,自然要顾及妻族的名声,姐姐你可不能这么自私,总是为自己钱袋子打算,还有……”

  苏落云不想听她的蠢话,淡淡道:“父亲说了以后不给我和弟弟月钱,我不为钱袋子打算,难道等着府里的其他姐妹周济?”

  彩笺被怼得一滞,顿时心虚。自从落云搬出来后,她只觉得心里轻省,却一直都没有来看过姐姐,更不用说拿出钱银周济了。方才她进来时,看见府门油漆斑比,院里也有诸多需要修缮的地方,实在跟苏家的宅子没法比。

  丁氏并非真心来劝苏落云回去,所以待姐妹冷场时,便坦然笑:“不过你下定决心要卖地,那也好。你一个女孩家,总不能老去跟些泥腿子佃户打交道。换成了现钱,你的手头也宽裕,放到钱庄,也能生出利钱。既然要卖……不如卖与自家人。我愿意出五十两银子买你那五十亩地,你看可好?”

  田妈妈听不下去了,冷声道:“夫人开什么玩笑,先夫人留给大姑娘的地,当初虽然是花了五十两的银子买的,可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价钱了,到现在且不说地价涨了两倍,光是一年的佃租子也有三十两。你这五十两的地价从何而来?”

  丁氏不急不缓,清冷说道:“我不是跟你这婆子掰算的,只是提醒落云一声,这田产虽然是胡姐姐当初留给她的,不许他人染指。可她未出嫁,还算苏家的姑娘。若要典卖,便要由父亲点头。他不点头,一个孩子家家的就不能去官府过文书。”

  说完了硬话,她又话锋一转,对落云柔声道:“正巧你丁家舅舅最近也买了田产,他的地又跟你的地挨着。我想着落云既然要卖,不如卖给自家人,正好练成一片。若不是这般,我也不愿跟你们开口。都是一家人,知根知底的,也知那地当初花了多少钱,你忍心涨价,赚自家人的钱?”

  这话说的看似有理,却如狗屁一般不可细品。

  苏落云冷冷道:“大夫人客气了。我的舅舅姓胡,并非姓丁。丁家人都能好意思来打秋风,我为何要赔钱卖地?”

第22章

  这话一出,彩笺的脸上都挂不住了,想要拉拽母亲,让她别说了。

  这里没有苏鸿蒙,丁佩也不必装贤惠,只甩开女儿的手,气定神闲道:“你当初跟你的父亲夸下海口,要自立门户,可惜现在连日常的开销都难以维持。对了,你的贵人渔阳公主又折回到守味斋重新定香了。没了她这个贵客,你的铺子只怕也开不起来了吧?若卖了地给丁家舅舅,你父亲那边我自会说服。你若不卖,就得按我说的,多写几个能用的方子向你父亲陪罪。若左右都不答应……”

  丁佩笑了笑:“那你吃光了卖地的钱,顶多再卖个破铺子,然后就只能带着你弟弟守着这个破宅子讨饭吃了!只可惜归雁正长身体,跟着你,也不知要受多大的罪……”

  苏落云原先没有想到丁氏会打母亲留下田地的主意。父亲当初虽然说过不管母亲陪嫁的话。但是若有丁氏搅合,只怕真的过不了过户田契那一关。

  这个毒妇人,是准备将自己逼得山穷水尽,任凭她拿捏啊!

  就在这时,院子外突然传来拍门的声音。

  田妈妈过去开门却一愣,原来门外立着的居然是上次取回香料的驸马府小厮。

  那小厮今日仿佛换了张脸,笑得满面春意盎然,开口就是高声恭喜:“苏家大姑娘可在?我来给她送好消息了!”

  等入正厅见了苏落云,那小厮再不见来取龙涎香时的冷言冷语,只双手抱拳笑吟吟地夸赞苏家大姑娘调香本事如何高妙。

  苏落云听了一段奉承后,试探问道:“先前看着公主似乎不甚中意新香,不知贵人派你来此……”

  那小厮一听,连连摆手:“公主哪会不中意,只是当时还没来及的给驸马用。后来驸马爷带着京城的世子们去京郊狩猎,从北镇世子那得了半盒香,喜欢的不行,回去便让公主照着买。公主这一闻,觉得似曾相识,问世子才知原来也是小姐所制……你看看,这不是赶巧了!既然驸马爷喜欢,公主寻思着,不妨从姑娘这再多买些回去。”

  闻听此言,一旁的丁氏脸上微微挂不住了,笑吟吟提醒道:“这位小爷,莫不是传错了话?公主不是前两天刚到我们守味斋定香了吗?”

  小厮这时偏头看见守味斋的老板娘,笑意稍减,不冷不淡道:“公主又改了主意,觉得守味斋反复就那么几样,无什么新意,大约这两日会差人去夫人的铺上撤单子。”

  丁氏听了,真是猛吸一口气,才勉强按捺出火气。好不容易将这死丫头逼到了墙角,怎么渔阳公主却朝令夕改,又改了章程?

  苏落云这时对田妈妈道:“王府来了贵客,我无暇款待大夫人,就不远送了,你且将她们送出门去吧!”

  这么明显的逐客令,丁佩哪能听不懂?她心知苏落云得了这大单的生意,再不必卖地,便铁青着脸,带着女儿憋着闷气离开了。

  苏落云微笑着招呼香草给小厮包了跑腿的茶钱,心里却在不停翻转。

  她给韩世子的香,居然又辗转到了赵驸马的手里,怎么这么凑巧?

  她疑心韩世子当初要香,就是为了帮衬自己。可是自己一个小小商女,何至于皇家贵子如此用心?

  若是真的,这份人情……也实在太重了!

  不过赵驸马喜欢这地椒香倒是真的。用公主的话讲,以前给他备了那么多香,从没看他如此喜欢,日日都用。

  而且那香的气味虽然普通,透着廉价的气息,但是遮盖汗味明显,闻久了也让人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