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一会,苏归雁已经在管事的帮助了下装了一箱子书,而苏落云也让香草收下了府里郎中赠与的药方子,在府里侍女的服侍下,重新梳拢好了头发。
她谢绝了世子府安排的轿子,只跟弟弟从王府的后门悄然回转了甜水巷。
苏落云虽然不打算嫁人,但也爱惜自己的名声,若坐着世子的轿子回府,只怕整条街巷都要嚼碎她的舌根了。
归雁看姐姐并没有大碍,也渐渐放下心来。那世子府的车夫虽然闯了大祸,但是世子爷本人倒没有纨绔子弟的骄横,为人和善得很,而且也太慷慨了!
那一箱子的书,有好多是外面买不到的孤本!只是大部分书的成色很新,连折页子都没有,看来世子本人也是叶公好龙!虽然购置了许多书本装点门面,却并非爱书之人。
屋外下起了雨,由薄转浓的淡烟笼罩着庭院,让人昏昏欲睡。
归雁虽然大了,可有些习惯还像小孩子。屋里阴冷,他不爱一人独处,于是拿起一本书,与姐姐一起偎依在软榻上,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姐姐看不见,他便做姐姐的眼,读给她听。
落云靠在软垫上,任着弟弟枕着她的腿,伴着哗啦的雨声,听着少年诵读,只是听着听着,随着书页的翻动,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弥散在了她的鼻端。
落云忍不住细细品琢,觉得这香味独特,又有些熟悉,好像她在哪里曾经闻过……
当她忍不住使劲嗅闻几下后,便伸手管弟弟要书,然后将书移到鼻子前。
是了,这独特的香就是从书页上发散出来的。
归雁知道姐姐这两年钻研香料,见她对书本上的香感兴趣,不由得笑道:“姐姐连书香也不放过,当真是爱香成痴。不过这香的确好闻,我也喜欢,所以拿书的时候还问过管事,这香是从何处买来的。管事的却说这香是从梁州带回来的,里面加了当地的樟木树根,即好闻又可防止蛀虫,专门放在书房,防止书本受潮生了虫子……”
归雁本是闲聊说上一嘴的,没想到姐姐听了他的话后,面色逐渐凝重,似乎在回想什么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归雁抬头看着姐姐蹙眉,忍不住问姐姐在想什么。
落云恍然回神,只是微微笑着说自己觉得有些累,想睡一觉,让归雁自己回书房去温书。
待归雁走了,空气里还弥漫着那独特的淡香。
落云蹙眉闻着,一时却想不起是在哪儿闻过,于是伴着雨声终于浅浅入睡。
一片混沌中,她仿佛置身船上,突然一只健壮的手臂狠狠勒住了她,一股子香味笼罩口鼻……
落云猛地惊醒,却发现气味依旧萦绕在她的周围。她慢慢咬住了嘴唇,终于想起来了——那日在船上,凶徒捂着她的嘴时,指尖散发的就是这种香!
一时间,她也梳理不清其中的干系。
难道韩临风认识那凶徒,也借过书给他看才指尖留香?还是那凶徒凑巧买了梁州特产的樟木树根香?
想到那逃跑的凶徒似乎跟反贼曹盛有着关联,落云直觉应该后者的可能性大些,只是凑巧。
那韩世子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看着贪图享乐也不上进。若他能认识那等亡命凶徒,并策划出劫持反贼这样的勾当,似乎比扶烂泥上墙还难。
细细分析后,苏落云渐渐定魂。也许……真的是巧合,那贼人也有这香……
落云已经许久不曾去想那日船上的遇险,没想到今日却因为凑巧的一段香味而勾起了那段不愉快的回忆。
苏落云暗自祈祷,以后不要再与那凶徒相见,她一个瞎子,只求平安将弟弟培养成人,可不能卷入惊天漩涡中去!
她扇了扇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味道,扬声喊道:“香草,拿些淡梨香来熏熏!”
再说韩临风,其实并没有出府。听管事的说,苏小姐是从世子府后门偷偷出去时,忍不住挑了挑眉。
是他想得不周了,好人家的姑娘,大约都不会想跟他这样的纨绔沾边……
韩临风并没有动怒,只是自嘲笑了一下,然后绕开那些书页都没有翻动的新书,推动了书架的一角,露出里面的暗格,取出了他最近常看的《三略》。
翻开书页,阵阵淡香扑来,浸染指尖,书页里面有翻阅者密密麻麻的诠释笔注,蝇头小字也能看出笔力苍劲。
只是目光盯在书页上时,韩临风忍不住走神,又想起了那苏姑娘松散乌发,素白着脸儿,闭眼横陈在床榻时的光景。
她闭眼的时候,倒是看不出那般的胆大,只是羸弱而惹人怜惜……
窗外楼台雨雾如烟,如同拍打散落的思绪,随着清风散得很远很远……
因为撞车碰了头,苏落云便没去铺上,在家静养两日。可是守味斋的淡犁香膏不够卖,铺上一直派人来催大姑娘去。
香草告知了他们大姑娘病了,亲自来催人的掌柜却苦笑咧嘴:“若是寻常时候,我自然也心疼大姑娘。但是自从姑娘去了一趟驸马府,来定香的人多了不少,不是国公府的夫人,就是侯府的长媳妇,还全都要得急……这这……我哪个也得罪不起啊!”
第16章
掌柜的和香草在院里说话,落云听得清楚,但头还是沉,实在起不得,掌柜催得紧,香草想了想,自告奋勇,替大姑娘去铺上配料。
反正隐秘的关键就在配料和初制的手法上,其他的交给铺上的伙计做行了。只是香草默背了一遍,复述时,还是有遗漏。
香草知道这些手法,若非熟手练个几遍也不好记住,干脆将制法写在纸上,揣在怀里,记不住的时候就可以看看了。
临走的时候,田妈妈还不放心地嘱咐香草将那纸方子看住了,莫要被不相干的人看去。
香草脆生生点头应下,便跟着掌柜的回铺上去了。
有了香草盯着,落云终于能安心静养,等待头痛的劲头过去。接着香草连去了两日,每日都会将她制的一些成品拿回,供大姑娘检验。幸好香草做事仔细,一丝不苟地照做,成品并未走样。
只是这日回来时,香草似乎困乏了,一脸的疲累,回到屋里倒头就睡。
田妈妈忍不住嘟囔,配香又不是耕田,怎么累成这样?
落云很爱重自己贴身的丫鬟,觉得香草可能累病了,连忙请了郎中来。
那郎中也是曾走南闯北的老江湖,见多识广,看了香草的病症,又仔细嗅闻了她呼出的气息,皱眉道:“这丫头是不是吃坏了东西,看着……像是中毒了!”
落云吓了一跳,不过那郎中给香草灌了解毒吹吐的汤药后,香草似乎好了很多。问她乱吃了什么,她却说今日嘴馋,去铺子前,在街边要了一碗豆花和烤红薯吃,后来到了铺上,又喝了一碗浓浓的糖水,其他的暂时想不起来。
郎中说问题不大,但还得将养些,才会恢复。
幸好落云脑子这两日也清明了,不需要香草再往铺里跑了。
说来也奇怪,等苏落云再去铺上时,掌柜的却搓手笑着说,这两日没人定淡梨香膏,不需要姑娘费神。
落云没有说什么,便转身去给归雁买布做衣裳去了。
可之后的几天,守味斋的人也再没找上门来。落云心知这里面肯定有事!
于是她让田妈妈找了与自己相熟的老乡——一个脸儿生的妈妈,给了她银子后,让她去守味斋买香膏,顺便打探底细。
那老妇也甚是机灵,不消半个时辰便会来了。
她对田妈妈说:“我依着老姐姐你的吩咐,去定淡梨香膏,可是那伙计却说,淡梨膏已经不做了,但有款新膏味道与淡梨香膏一样好闻,而且还加入了珍珠碎粉,抹上去护肤养颜,价钱也只贵了一成而已。”
说着,她便掏出个李子般大的瓷瓶,递给了田妈妈。
当落云细细嗅闻这叫润雪香膏的新品时,扑鼻的味道与她的淡梨膏别无二致。这就是换汤不换药啊!
苏落云慢慢放下了瓷瓶,想了想问香草:“你那两日去铺上配药,可有人看了你的药方子?”
香草愣神想了想,突然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小姐,我……最后一次去铺上时,不小心睡着了……难道是有人趁着我睡着,偷偷拿了药方子?”
田妈妈在一旁听了,气得差点拧香草的脸:“你这妮子!平日里精神得很,怎么到了那就偷懒睡着了?不对……我记得你那日回来后就病了,难道吃坏了东西,所以睡着了?”
香草哭着说:“我……我也不知,我从来没有白日睡觉的习惯啊,可是那次简直是不省人事!”
落云又细细问了一遍经过,当听到香草是喝了伙计递来的一杯糖水后才睡着时,觉得有些蹊跷。
就像香草自己所说,她从来没有白日嗜睡的瘾头,为何去环境不熟悉的守味斋却能闷头大睡?
而且郎中说了她食物中毒,难道跟那杯糖水有关?
苏落云问清了之后,再问不出什么,便直接去了铺上。掌柜的一脸堆笑,却瞪眼说新方子是铺上的师傅自己研究出来的。
至于那日香草睡着了,谁也没打扰过她,谁知道她为何白日睡觉?
落云面对这等老油条,也问不出什么来。待她领着田妈妈走到街角的时候,铺上的一位李姓师傅却走了过来,随手往她的手里塞了张纸,然后张望左右无人,小声道:“那日我无意瞥见,有人往香草那丫头的水里放了这个……小的还要在铺上讨生活,请姑娘自查,万万莫要说出我……”然后他就走来了。
落云不动声色,心里便有些通透了:那李师傅年轻的时候,是跟她早亡的母亲学徒的,他家境不好,母亲周济了他许多。
落云问了田妈妈,原来他刚才塞过来的是一张药铺寻常的黄包纸,一般用来包药。
不过那纸好像是从泔水桶里拣出来的。边际沾了不少菜汤。
落云嗅闻了一下,立刻闻到纸上一股药味。寻了药店额伙计一问,才知这是草乌的味道。
这东西用量少些,可是镇痛麻痹,多为郎中所用,可以让病患昏睡,避免皮外伤的痛苦。可若多了,会叫人立刻丧命!
落云想了想就明白了:大约是有人看见香草配药时掏出了纸单子,这才用了下作的法子,在香草的糖水里放了些草乌,蒙翻了她后,偷偷抄录了方子。
接下来便是狸猫换太子,在淡梨香膏里加了噱头的珍珠粉,转头就充作新品润雪香膏叫卖了!
那李师傅看来也是知情人,念及着早亡胡氏的恩情,不忍心看胡氏眼盲的女儿被人如此欺负,这才将被贼人丢弃的药包捡起,交给了她。
既然知道了药,要问何人买药,也就简单了,那包药的纸上有药铺的印封。
不消片刻,田妈妈领着香草回来,说是丁氏院子里跑腿的小厮买了三钱草乌粉。
苏落云不由得冷笑——当初她跟父亲定好了,这新膏的二层利归她。可是现在淡梨香膏不再卖了,她的利钱自然也就分不到了。
如果没猜错,能这么煞费苦心设套子的绝对不是父亲。他虽然精于算计,不甚关爱亡妻的儿女,却也干不出如此蝇营狗苟的勾当。
那么剩下来的,便是继母丁佩了。为了将她逼到墙角,继母真是煞费苦心了!
想到这,苏落云的拳头都握紧了,冷冷道:“走,回苏家问个明白。”
香草张嘴听完了小姐的分析,气得浑身乱颤,也陪着小姐一同回府,而田妈妈却领了落云安排的其他差事,并没有跟去。
她们去的时候,正赶上中午饭口。苏大爷不耐公署里的清汤寡水,所以回府用餐。
今日苏鸿蒙心情不错,听闻苏落云回来了,一边夹着梅菜扣肉,一边问她:“吃饭了没有,没吃的话,要丫鬟给你添双碗筷。”
苏落云默默按压心头的怒火,坐在了桌旁,然后开口问父亲,可知道铺上不再卖淡梨香膏的事情。
苏鸿蒙还真不知道。
他这几日接了个大差事,每当开春,榷易院都要选买好宫里一年的香料备料。除了惯例的制式,宫中新添的贵人也都有各自的要求,须得记录调整。
苏鸿蒙新领的差事,还没理出头绪,忙得焦头烂额,守味斋的事情也全都交给丁氏去打理了。
听女儿问完,他转头看向正在给苏落云盛汤的丁佩:“怎么?那新香不好卖?”
丁佩将汤碗递到了落云面前,笑吟吟道:“我正想跟你们说这事儿呢。是这样,铺上的肖师傅受了淡梨香膏的启发,又制了一款新膏,因为比淡梨膏的味道还好,所以各府的贵人们都选买了这润雪香膏。至于落云配制的膏,价格偏高,又不上不下的,也没人买。所以铺上为了节省材料,就擅自做主,撤下了淡梨香膏。”
香草被人算计,害得她丢了大姑娘苦心研制的方子,心里早就委屈内疚得不行,现在听了丁佩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再也忍不住,气愤道:“大夫人说笑了,什么新膏?明明就是在我们大姑娘的配方加了些珍珠碎粉而已。之前大师傅们研究不出来大姑娘的法子,我那日拿着方子在铺上睡了一觉,怎么大师傅们就开了灵窍?还不是有人给我的水里下药,然后盗了方子……”
“放肆!”丁佩重重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大声呵斥香草,“说得什么邪魔歪道!守味斋是卖香料的铺子,可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黑店!你偷懒睡着,怎么就诬赖人给你下药!再说那方子又不是长生不老的仙药,为何店铺熟手的师傅们就琢磨不出?你这丫头,是觉得跟大姑娘出去单过,不将我这个当家主母看在眼中了!”
丁佩平日声音温温柔柔,此时气得声大些,也是嘤嘤咿咿作颤,叫人备生怜惜。
苏鸿蒙心疼了,冲着香草瞪眼:“一个下人,在主人家的餐桌旁大呼小叫!你家姑娘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香草知道自己冲动了,抹着眼泪跪下。
落云却将两个瓷瓶放在了父亲的跟前,平静说道:“父亲,您也是香料的行家,且闻闻,这两种膏有什么区别?”
苏鸿蒙满面嗔怒,拿起两个瓷瓶闻了闻,这一闻之下,发现……果然没有什么区别。
他脸上的怒意稍减:若说味道相近,还有师傅们自己研究出来的可能。可是味道如此一致,那就只能说调制的工艺真的是一模一样了。
第17章
丁佩看到了苏鸿蒙的表情微变,却也不慌张,拿出主母的派头对落云道:“你是苏家的女儿,有了新方子原也不该藏私,就算方子泄了,也是在自家铺子里,怎么能像被贼偷了似的,跟你父亲质问?再说了,你一直在铺上配方子,许是师傅无意中看到了你配的过程,偷学了也说不定。那都是铺上的老伙计,有些是从你祖父那辈就在苏家做工了,你总不能让你父亲跑去审人,将老伙计们都得罪光了吧?”
苏落云没有说话,只等父亲的做出个公断。
可苏鸿蒙却沉默了,似乎在想着其中的厉害干系。
香料铺这类营生,跟饭庄一样,最忌讳换师傅,走了熟手。苏鸿蒙虽然笃定里其中有些隐情,但丁氏的话不无道理,他家大业大,有时候也是投鼠忌器,须得多考量啊……
好半天,落云才听苏鸿蒙道:“你母亲说得在理。就算他们偷学了你的方子,也要从长计议,毕竟方子还留在自家铺子,我以后会慢慢去查,待查到了,再看看如何处置。”
对于苏鸿蒙反应,落云虽然心中早就猜到,可以依然止不住失望。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对着父亲的方向道:“你说的对,为了我的委屈,不值得去得罪几个熟手的师傅……可是父亲,您先前允诺给我的利钱,又该如何算?”
没等苏鸿蒙说话,丁佩又抢先道:“当初你父亲跟你定下分得卖新香的二成利,之前卖的那些,我会让账房结算给你。可是现如今淡梨香膏也不卖了,以后如何能给你分钱?这样吧,你若能再制出热卖的新香,我替你父亲做主,分你三成如何?”
苏落云彻底笑开了:“听说您出身贫寒,没读过几天书,不知圣人的礼义智信,但是算盘却比账房要好!既然您都想好了,我也不能小肚鸡肠,那二成利,我不要了!”
苏落云也是后来才从田妈妈的嘴里知道,这位丁夫人跟父亲认识得似乎甚是波折。
据说丁佩祖上也曾有过出名的大儒,家世富足。可惜到了丁佩爷爷那辈,就没落得不行。她早年失了双亲,寄居在叔叔家中,后来遇到了苏鸿蒙,便从此依附于他。
因为有大儒十八代落魄孙女的身份加持,苏鸿蒙的金屋藏娇,活脱脱是戏文里有情郎救落难千金的桥段,感天动地。
丁佩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可从小就会看人眼色,伏低做小讨好人的功夫,不是端庄的胡氏能比的,让苏鸿蒙觉得这私下结情比父母的媒妁之约来得有滋有味。
她很忌惮自己出身低微,尤其是曾经做外室的这一段往事,从不与他人讲。
丁佩自己的出身自己最清楚,听苏落云如此暗讽她不知礼义廉耻,登时脸上很不好看。
苏鸿蒙却只注意到了苏落云话里的后半段,女儿居然不要利钱,自然是好事!
家里现在花钱如流水,彩笺那丫头置办嫁妆跟抄家一般,恨不得将整个苏家带走。
若女儿们都能懂事,他也轻省许多。
还没等苏鸿蒙满意地笑开,苏落云又接着道:“不过,我一直想开个小店消磨时间,父亲名下的铺子甚多,我想要个城南的旺铺。那些利当是兑铺子的钱,父亲将铺子过到我的名下吧!另外入香料行馆名册的章程,也须得父亲帮我另外办了。”
她要的两样东西里,其实那个准入香料行馆名册子的手续最难办!
京城的香料生意都是有数的,讲究的是狼少,肉才能多。
有异地来京想开铺子的,都得入了京城的香料行馆,得了诸位龙头点头,才能起铺子做买卖。
不然贸贸然来,也只能被挤兑出局。这也是苏落云当初明明有新方子却没法自己开铺子售卖的缘由。
丁佩冷笑道:“还说我算盘打得好,我看你才会打算盘,你二成利才有多少?却想换一个铺子,还要入行馆另起炉灶,也太敢要了!”
苏落云也冷冷道:“妹妹成婚,金山银山都要得,我只想开个铺子作赔偿,怎么就是敢要了?难道我的方子就平白被黑心家贼偷了?若都觉得我一个瞎女好欺负,那也甭在这掰算了,我直接去府尹那敲鼓!让大人替我这个没娘的瞎女做主……”
苏鸿蒙一听落云这么说,勃然大怒:“行了!一个个都不像话!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不省心的女儿!原以为你这两年变好了,没想到老毛病又犯,若是这样,滚回老家去!”
听见苏鸿蒙怒喊,香草都吓得一缩脖子,可是苏落云却岿然不动,板直坐着,一字一句道:“方才说完了利钱该如何结算,接下来,我就要为我的丫鬟讨回公道了!
说到这,苏落云又接着道:“香草中了草乌毒性未散,有给她诊病的郎中为证!父亲不知道,我在店铺后院的泔水桶里捡了一张包药的包纸,按图索骥去了药铺询问。药铺说,草乌一年里都卖不出几分,所以他记得清楚,大夫人手下的小厮王三曾在当日在药铺买了三钱草乌。当天下午,香草就在药铺里昏睡不醒。草乌药性至毒,不是熟手的郎中都不敢用,可有人却往我丫鬟的糖水里放这个。幸好,药量不大,不然香草岂不是要一命呜呼?这人命关天的事情,我必须到公堂问个清楚!贼人挨了板子,也能说些实话出来!到时候父亲再将我送回老家也不迟!”
苏鸿蒙不知还有这么一段,都听直了眼,狐疑地转到了丁氏的脸上。
丁氏也是看轻了眼瞎的苏落云,真没想到事情过去几日了,她居然能查到药铺那边。也是她一时大意,不该叫自己的小厮去买药……
心里这么想,丁氏已经梨花带泪地哭了起来:“下人们买什么,我如何知道?院子里这几日闹老鼠,也许王三买来毒鼠用的。哪有落云说得那般吓人?”
落云早就料到她会辩白,继续不急不缓道:“普通的砒霜鼠药,不过三文一包。而这提纯的草乌三钱就要卖出一两。大夫人的小厮竟有如此富贵的荷包,药死个老鼠,都得选买金贵的药材?父亲,我受委屈事小,你可得查清楚自己的院子,若是真有家贼,保不齐哪日,你的茶水里也会多些草乌砒霜!”
这最后一句,正打中了父亲的七寸,听得苏鸿蒙后脊梁都冒冷汗。
他瞪眼看着丁氏,沉声道:“来人!将夫人院子里的王三扭来!”
那王三起先闹不清缘由,知道听苏鸿蒙问起,这才慌忙飘向丁氏。丁氏起初慌乱一会,可后来迅速镇定下来,面色如常,嘴角带笑,但未及眼中,绵里藏针道:“老爷问话,你照直说就是,你老往店里跑,若是跟什么人勾结,做了私下的交易,又不是什么大罪,照实说了就是!看在你素日机灵,我和老爷也会宽待你的……”
那王三也机灵,听了这话,仿佛通了灵窍般,捣蒜叩地道:“小的听闻老爷曾说那方子难得,便起了贪财之心,看那香草拿出了方子,就想这若是能抄一份,定然能卖个好价。所以第二日弄了些草乌,想让香草睡一会,我只是抄了药方子而已,可不敢害人啊!”
苏鸿蒙沉着脸又问:“那你将方子卖给谁了?”
王三又瞟了丁氏一眼,咬了咬牙道:“卖给了铺上的……肖师傅,他见这方子好,也没多问来路,给了我五两银子就买下了……”
就在这时,有人已经在王三的床底下寻到了五两纹银,看着他的话倒不假。似乎就是他见了落单的香草,临时起意而为之。
可是香草眼尖,小声跟苏罗云道:“大姑娘,丁氏身边的老妈子不见了,不会是去柜上跟肖师傅串供去了吧?”
苏落云听了只微微冷笑:她以前觉得继母惯会在父亲面前挑唆,不过是后宅的花样子。可是香草中毒的事情,却让她明白,是自己轻看了继母的歹毒心机——这个女人似乎没什么不敢干的。
丁氏如今也算是心里有了主意,缓了神,开口冲着跪地的王三道:“我们苏府容不下你这般腌臜心思的人!不过你犯下的勾当,顶多算是家中内贼,缴回赃银,又没让铺上有什么损失,扭到官府也不过是挨上十板子,再关上三五日的事儿!”
说完,她又对苏鸿蒙道:“只是老爷……他是见了方子的,若是因为送官,又不过挨几板子的打,以后若怀恨外泄给别家……那我们家可就真受损失了!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苏鸿蒙斜瞪了丁佩一眼,想要说什么,却又强自忍住,沉着脸没说话。
王三听了,立刻心领神会,以头抢地道:“老爷夫人待我不薄,只要肯绕了我这次,莫要扭我去见官,我对天发誓,绝不外泄方子,否则天打五雷轰!”
苏家就是个商贾之家,可没有王侯府宅里动辄打死下人的豪横底气。遇到不听话的仆人,顶多找人牙子发卖了,若想封嘴杀人,小厮的家人来闹,就算苏鸿蒙有个芝麻大的公差,也要吃官司的。
丁佩料定了苏鸿蒙不舍得方子外泄,才这么说,让苏鸿蒙处置起来有些顾忌。
至于王三,那是她娘家拐弯抹角的远方亲戚,她过后补偿银子,遣他走就是了。
果然,苏鸿蒙瞪眼痛骂了王三一顿后,只沉脸让人将小厮先捆入柴房,却并不急着发落。
最后他对苏落云叹了一口气道:“家大业大,难免有些钻墙硕鼠。他也说了是自己贪心,并不关你母亲的事。这样吧。以后你的月钱,我多给你些。那方子幸好没有被他买到别家去。我会狠狠责罚那王三,还有糊涂的肖师傅……咳,都是自家店铺里的家丑,就莫要到处张扬了!”
看来苏鸿蒙就算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并不想深究,更不提赔偿香草,还有给落云开新铺子的事,只想和稀泥,混过这关。
苏落云不待父亲说完,猛地一拍桌子:“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我的香膏加了一味珍珠碎粉就能充新品卖?我的丫鬟就算被灌了毒药,也能假作不知!有人不要脸到这个份上,我为何还要替苏家兜着?什么家丑外丑的?我不好,都别想好!反正来这之前,我也写了状纸,连同证物交到了田妈妈的手里,她现在带着药铺子的伙计和给香草诊病的郎中,人证物证俱全地在衙门口等着呢!若不见我讨个说法,一会她就要衙门口击鼓鸣冤了!娘,你在天之灵且都看着!就让那些欺辱女儿的人,七孔流血不得好死……”
说这话时,她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直直瞪向了苏鸿蒙。
看得苏鸿蒙的心也跟着一颤!他这个女儿,若被气急了,还真就不管不顾的……
第18章
听她这么一说,丁氏这才发现,那个田老婆子果然没有跟来,这死丫头竟然有这般心机,早就想好了用报官拿捏苏鸿蒙。
就在这时,权衡了一番利弊的苏鸿蒙也大拍桌案:“够了!不就是要个铺子吗?胡搅蛮缠地闹!动不动就搬你娘,那落土的棺材盖都要被你挪得细碎……回头我让账房带房契给你,只是从那以后,你也甭三天两头管家里要月钱!自己赚了钱,就自己养活自己去!”
丁佩没想到苏鸿蒙不跟她商量就这么轻易吐口,不由得急得冲他使眼色。
可苏鸿蒙却端起茶杯,压根不看她。
他心里其实最恼的是丁氏的,真以为他不知道那小厮是受了谁的指示?
他这么和稀泥,也是替她兜着脸呢!
苏家又不是小门小户,犯得着这么算计个瞎女儿吗?说到底,苏落云也是他的女儿,他既然答允了分利钱,哪须得用那么龌蹉的法子反悔?
结果丁氏不跟自己商量,就惹毛了小姑奶奶,平白给他添乱,若真闹到公堂上去……他的脸要满京城丢尽了!
这都是饱饭吃撑了,没事闲的!
难道她不知道苏落云的性情,那是打定了主意,什么事儿都能一条道跑到黑的倔丫头!她说去告官,就绝不是吓唬人,他苏鸿蒙可是要脸的,决不能让家丑出大门槛。
而且苏落云呼喊胡氏的诅咒,着实让苏鸿蒙听了心惊。眼前不由得想起胡氏病得奄奄一息,一边吐血,一边死死盯着他,不许他亏待一双儿女的眼神。
两相权衡下,苏鸿蒙觉得还是割肉用铺子打发了小祖宗最划算。
苏落云知道父亲若回头被丁氏吹了枕边风,只怕又要改主意,所以趁热打铁,也不肯立刻回去,径直让父亲叫来人改房契,再送到公署按手印盖章。
另外父亲又将那铺子原本的行馆挂牌送去给行馆的馆长,让他帮着改成苏落云的名字,登记入册。从此苏落云就可以在京城自开香料铺子了。
香草中了毒,虽然不重,也须得一笔银子补偿,用补品贴补身子。
这份钱也合情合理,苏鸿蒙沉着脸,径直将那五两银的贼赃给香草作了赔偿。
苏落云看似大获全胜,其实心里还是失望,原以为当着父亲的面,能扯下丁氏虚伪的嘴脸。
可是现在她才知,父亲那是顶着糊涂,心里透亮。可见人的心若是偏的,是不会看是非曲直。
其实苏落云并没有想过真的走公堂。苏家的一家之长是苏鸿蒙。她是未出嫁的女儿,还未分家,若苏鸿蒙以守味斋东家的名义,主动要求撤了案子私了,她也无法。就算她真到公堂替自己和香草喊冤,脸面丢光的父亲怕也再无顾忌。
那时,她没了把柄,父亲只会一股脑地恨她外泄了家丑。
所以苏落云虽然心里失落,却也只能揣度父亲的为人,尽量为自己和香草讨回些公道。
不过苏鸿蒙到底是经商对年的老狐狸,面对自己生养的小狐狸,也留了一手。
他给苏落云的那铺子虽然是城南的一处好位置,但是那店铺曾经失火,也还未修缮完毕,已经荒废了半年。
苏鸿蒙最重风水,找风水先生相看过,觉得这铺不旺他,于是便封铺挂售了出去。只是因为价钱虚高,加上失火后修缮不甚精心,破落了些,一直无人问津。
就算将这铺子充作利钱顶给她,苏鸿蒙也不算赔钱。
要知道那新膏现在已经风靡京城,销量流水以后还会走高。若仔细算,还是苏落云吃亏了。
苏落云就算过后知道了父亲耍弄的心眼,也不在乎这眼前一时得失。方子被窃的事情给她提了个醒——守味斋现在当家的是丁佩。
她就算防得了初一,也顾不得十五。
既然这样,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大闹一场,另起炉灶,开一家自己的铺子,铺子破落了没关系,那入行馆的名册子才最要紧。
她只有母亲留下的薄田,尚且不能富贵自立,唯有学会开源,再起一家买卖。
至于被偷的方子,也无所谓了。她既然能调配出淡梨膏,便能调出更好的香。
只是这事儿,还得父亲了同意,免了独自开店,让她背负吃里扒外,另起炉灶的骂名。现在铺子到手了,就意味着苏鸿蒙点头了。她觉得迎面而来的风都通透。
就像永静师太说的那样,人若有了目标,真是每天都有奔头,没功夫自怜自哀!
至于丁佩那边,待落云走后,自然受了苏鸿蒙的审问。
苏鸿蒙说得明白,此间无人,少拿不知情来蒙事儿,他行走江湖多年,又不是地主家的痴傻儿子,容不得人糊弄!
丁佩扑在苏鸿蒙的脚边,只哭着说自己无能,竟没看出王三奸猾的心眼。
其实他偷了方子后,是先拿给自己的,她又叫铺上的伙计配了,果真是好香,于是就赏了王三五两银。其实她后来也知道了王三的方子来路不正,只以为这小子偷偷抄了方子,可他给香草下药的事情,她真是万万不知啊!
再说,她这么做也是一心为了苏家。想当初,她当初委身于他时,不求名分,只一心觉得他对她比生身父母还好,这么多年来,她可曾做过一件对不起老爷的事儿?就是花钱买方子,也是想着守味斋的生意好些,并没有半点私心啊!
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会想出那些个门道?光是听着都觉得吓人。若是老爷觉得她无能,她大不了交了差事,再不管这些了。
如此忆往昔,苏鸿蒙的心也软了。苏鸿蒙觉得自己了解这枕边人,那类算计迷晕人的勾当,的确不像娇弱丁氏能做的。
再说那方子总归没外泄出去,丁氏拿来的账本也好看,利钱较之以往多了三倍呢,的确是一心向着他的。
也是丁氏身边藏了奸人,叫那王三拐带得做了糊涂事情。
现在这么一闹,其实对守味斋大有裨益。苏鸿蒙消了气,只冷言道,下次莫要再这般自作主张,一个妇道人家,见识短浅,难免被人蒙蔽,还是跟丈夫商量着来才稳妥。
丁佩眼见着苏鸿蒙语气放缓,也不好再让他去收回落云的铺子,一时温软哄弄,一同滚到被子里温存去了。
至于那王三,苏鸿蒙绝不能留他在苏家,只吩咐丁佩寻了人牙子,将他远远发卖到西北放羊去。那里饭都吃不起,他的香料方子都抵不上三两馒头,任着他外泄也无用!
丁氏满口答应,其后如何料理王三其人,便不得而知。
丁佩被苏落云闹了这一下子,虽然有惊,幸而无险。如今她管铺子,账面上动一动,自己就能存下许多的私房。
再加上方子热卖,她自然觉得这淌着肥油的日子甚是滋润。
可惜没过几日,她那润雪香膏居然也渐渐卖不动了。着人去打听,才知京城里几个对家香料铺子居然也买起了类似的香膏。
只是他们的名字起得各有不同,有的叫透骨香,有的叫沁梨醉。可别管叫什么,拿过来一比,都是一模一样。
这分明就是守味斋的香料方子外泄了啊!苏鸿蒙气得敲断了水烟杆子,质问丁佩,那王三现在究竟在哪。
丁佩咬死了王三被发卖得远远的,绝对不会外泄方子。于是苏鸿蒙又找来了苏落云。
苏落云也无辜反问:“难不成父亲觉得我还能将自己辛苦研出来的方子给了别家?许是你铺上的伙计不可靠啊,要不,父亲挨个审一审?”
苏鸿蒙被问得一堵,照理发邪火训了几句,重申不会给他们姐弟拿月里钱,便挥手让落云离去。
落云出了苏家大宅时,惬意地舒缓了一口气——因为那方子的确是她故意泄出去的。
丁佩想拿她的方子大赚其财?想得倒是美!
若是以前的落云,是绝不会这么做的。可是人在长大,难免也会学坏些。过河拆桥是苏家绝学,她现学现卖,总算学了三分功力。
如今满京城梨香扑鼻,终于谁也不用惦记着谁了!
不过对于姐姐自己要开铺子的事情,连归雁都犯嘀咕。
觉得姐姐刚自掏银子修缮了破败的院子,又弄来个荒废多日,风水不调的铺子。这连天的往里搭钱,只怕以后的日子要难过了。
落云却笑了笑:“放心,姐姐就算要饭,也会让雁儿顿顿有肉。”
归雁抬头道:“姐姐,是我没用。待我日后学成,姐姐要什么我都买得……”
正这么说着,就听到有人敲院门。原来是隔壁胡同的贵邻——北镇世子府派人来送几盒补品。
看来世子爷对撞伤了芳邻甚是过意不去,于是又命人送了将养的补品。
也许是自知名声不佳,怕影响了姑娘的清誉,那送东西的小厮口口声声都是说世子爷对苏公子一见如故,想到他正在求学备考之际,所以送了些补身子的,希望公子不要嫌弃。
只是那些补品都是天麻,黑熊胆粉,还有决明子一类的。
稍懂药理的人都知道,这些是治疗头痛,清肝明目的。就算不明说,也能猜到这些东西其实是送给谁的。
第19章
苏落云不想收,可是小厮却说,送给苏公子的东西若不想要,转手卖了也行,世子府没有送出去的礼,还往回收的道理。
说完,小厮就转身走人了。
田妈妈有些担心,毕竟自己的小姐容貌太出众,又是离了父亲单过,备不住那浪荡世子看上了,寻了借口来缠。
可往后几日,世子府再没后话,也没有来人叨扰。
看来那个世子爷当真只是慰问一下伤者。由此看来,他虽然为人浪荡不羁,但还算讲理,不是那种骄横之人。
苏落云随后派人将药品送回去,跑腿的小厮却被管事三言两语打发回来。
而她几次出门,并没碰到世子爷的马车,至此也就放心下来。
若是将礼物送回去,反而惹得世子不快,又多了牵扯。不如全都卖了,只当做这是世子爷赔给她的汤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