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庄氏虽然也待她颇为热络,但还不到这个地步。不过江晚芙一想,倒也猜出了缘由。

  今日是陆老夫人生辰,虽不是整寿,照着老夫人的意思,没打算大肆操办,但各房自是要凑齐了,来给老夫人贺寿的。这其中,自然包括了庄氏嫁出去的长女陆书琇。

  陆书琇不是远嫁,夫家就在京城,但她去年才出门,乃是新妇,自是不能隔三差五回家的。庄氏便是想女儿,也只能遣人去问候几句,还怕去得勤了,惹得亲家不喜。

  一贯爽利的庄氏,遇着女儿的事,也是一再的小心谨慎,这番爱女之心,江晚芙也觉得有几分动容。

  正抿了口热茶的功夫,却见自打天冷下来,就从珠帘换为厚重的棉门帘,被丫鬟卷起,一人朝外头走了进来。

  林若柳今日一身鸦青的对襟素色宽袖,下半身是条淡色的罗裙,发上没什么配饰,只那么梳了起来。大抵是常年吃药的缘故,头发不似这个年纪的小娘子那样乌黑,反倒有些黯淡枯黄。

  庄氏只看了一眼,便深觉晦气。

  真不是她说,府里养个表娘子,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国公府这样的门第,总不至于少这两口饭。等养大了,再给份嫁妆送嫁出去,也算是给家里行善积德了。

  可似林若柳这样的,她真真是头一回见,当真是长见识了,还真把自己当个娇客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是老夫人的寿辰!就算忌讳着不好穿红戴绿,也不能这幅丧气模样就来吧?

  这等性子,难怪亲舅舅、亲舅母都受不住,宁肯不要名声,也要赶出来。

  想到那日林若柳舅母在府里嚷嚷出的事,虽说不知真假,但总不会是空穴来风的。庄氏愈发警惕了几分,打算等今晚回去,便要和儿子耳提面命一番,可别遭了算计。

  这样的人,若是做儿媳妇,她就是捏着鼻子,也认不下的。

  心里这样想着,庄氏面上倒是客客气气的,一副长辈模样,着人给林若柳奉茶。

  略坐了会儿,庄氏的嬷嬷就进来了,似乎是有什么事要她做主,庄氏放心不下,朝两人说了声,起身亲去察看了。

  庄氏这一走,正厅便只剩下江晚芙和林若柳了。

  外间倒是还有伺候茶水的丫鬟,但也隔着道厚厚的棉门帘,只影影绰绰听得见一点脚步声。

  江晚芙自是不会主动与林若柳说什么,林若柳明摆着不喜欢她,她性子虽好,但也不是上赶着的人,只低头取了块芙蓉糕,轻轻尝了一小口。甜度倒是恰好,只是估计是回炉蒸了第二回的,软烂软烂的。

  江晚芙把口里那一小口咽下,刚想放到面前的小碟子里,却见对面的林若柳,忽的朝她开了口。

  语气冷冷的。

  “你不觉得自己,过分了些吗?”

  江晚芙听得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只有她们二人的正厅,片刻才反应过来,林若柳的的确确是在和她说话。

  她放下那块只咬了一口的芙蓉糕,抬眼看着冷冰冰看着她的林若柳,想了想,委实不懂林若柳的心思,也懒得与她在福安堂里争执,索性站起来,朝她点头,道,“表姐慢慢坐,我去看看阿瑜。”

  说罢,抬步要走,还没迈出去,林若柳就又开口了。

  她道,“你为什么不许表哥帮我?就因为那日,他救了我,却没有救你,所以你生气了?”

  林若柳声音不低,江晚芙怕她嚷嚷起来,索性转过身,轻声道,“我不懂表姐的意思。我从来没有不准大表哥帮你。只怕其中是有误会,表姐若想不通,去找大表哥问个明白,也好过在这里抓着我要个理由。毕竟,我实在不明白表姐的意思。”

  江晚芙自认自己这番话说得还算诚恳,落在林若柳耳中,却纯粹就是借口,是明晃晃的谎言。

  前些日子,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传那些谣言,张妈妈训斥了藕荷院的下人,流言却甚嚣尘上,愈演愈烈。她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些,只是几个下人而已,清者自清,可张妈妈劝她,说若是传到长辈耳朵里,只怕对她会有看法,劝她去找老夫人。

  她勉为其难应下,走到一半,却调转了方向,去了明思堂。

  可她到了明思堂后,陆致却不肯见她,那个接待她的、叫采莲的丫鬟,更是一脸轻蔑,语气里没有半分尊敬。

  她又羞又恼,气得打了那丫鬟一巴掌,那丫鬟竟像赖上了她,哭得不能自已,等表哥来后,却又一个劲儿道,“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没伺候好林娘子,才惹得林娘子发了脾气……”

  如此说了一通,但到底是见着了陆致,她忍下委屈,将谣言的事情说了,岂料陆致却道,“家中下人,一贯由二婶管束,我不好越俎代庖,不敬长辈,林表妹还是去寻二婶,由二婶出面好。”

  她自然不会去找庄氏,庄氏分明对她不喜,她这样想,嘴上便也这样说了。

  陆致听了,却依旧没有改主意,又道,“那林表妹也可去寻祖母。”

  林若柳现在想起陆致说的这些话,心里依然很是难过,酸涩不已,可她不信,不信陆致会那样绝情,那日在摘星楼,他分明连自己的未婚妻都没管,先救了她的。

  所以,一定是江晚芙说了什么。她仗着自己和陆致的婚约,不许陆致和她来往,所以一贯对她关照有加的陆致,才不肯帮她。

  除了这个理由,林若柳想不出别的理由,也打心底里无法接受别的理由。

  .

  江晚芙见林若柳不开口了,只是一双眼,冷冷地看着她,心里有些厌烦这样“两女争一夫”的恶俗戏码,也懒得再听林若柳那些自说自话,只道,“表姐慢坐,我去寻阿瑜。”

  说罢。轻轻颔首,面容平静掠过林若柳,抬步走了出去。

  正在外间候着的纤云见状,忙上前来迎她。江晚芙面色如常,不见半点异样,外间的嬷嬷丫鬟,自是什么都看不出。

  倒是林若柳身边的那个张妈妈,撩起厚厚的门帘,进了正厅。

  到了陆书瑜的住所,小姑娘还在屋里打扮,望着面前的两条罗裙,面上满是犹豫,直到见到江晚芙,才犹如见了救兵一般,一叠声唤她。

  江晚芙过去,听罢小娘子的纠结,指了指那条海棠红的罗裙,含笑道,“我觉得这条更衬你。”

  另一条是淡淡的青。清新淡雅,也十分好看。但陆书瑜年纪小,穿青有些老气,反倒海棠红,更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小娘子。

  陆书瑜的嬷嬷也一脸赞同点头。

  倒是陆书瑜自己,纠结了会儿,还是指了那条青色的罗裙,还很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江晚芙,期期艾艾地解释,“表姐,我不是、有意、不听你的。”

  江晚芙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失笑道,“这有什么的,穿在你身上,自然是你做主。我不过给个意见,哪里就说一定是对的了。”

  陆书瑜闻言,小小松了口气,看嬷嬷在外间忙碌,又指了指搁在床榻上的海棠红罗裙,小声朝江晚芙道,“其实,我也、喜欢、这个。但是,谢夫人,上回说,我该、穿得、稳重些。”

  江晚芙听得纳闷,陆书瑜口中的谢夫人,自是谢回的母亲,谢府的那位大夫人。只是,儿媳妇都没过门,婆婆就先操心上儿媳妇穿什么衣服了?

  但她也只是这么一想,没朝深处琢磨,只当谢夫人把陆书瑜当做女儿,才这般细致上心。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倒是陆书瑜,又看了眼那条罗裙,显而易见是十分喜欢的。

  两人又在屋里坐了会儿,不到用午膳的时候,就有各府的夫人来给陆老夫人送寿礼了。

  虽说老夫人没有大办的意思,但国公府这样的高门,说是大梁除皇室之外最显赫的人家,一点都不为过。旁人只发愁,礼砸在手里,送不出去,搭不上这层关系,哪里会吝啬那一点寿礼。

  故而,一整个白日,江晚芙等几个小辈,就都在正厅,陪着老夫人见客,几乎没一刻钟消停的。

  直到晚宴的时辰将近,络绎不绝的客人才渐渐消停了,嬷嬷面含笑意进门,屈膝道,“老夫人,二老爷、三老爷并世子与几位郎君们一道过来了,还有谢三郎君,说是来给您拜寿。”

  陆老夫人当即道,“快请进来。”

  话落,婆子卷起厚重棉帘,一行人鱼贯而入,陆二爷和陆三爷兄弟打头,陆则紧随其后,谢三郎和陆致三个兄弟,则略退半步,跟着入内。

  随着这群人的入内,原本宽敞的正厅,顿时显得有些局促起来。

  陆二爷倒是朗声一笑,拱手道,“儿子恭贺母亲寿辰……”

  说罢,撩起袍子,带头跪了下去,陆则等人,亦跟随长辈的动作,就连谢三郎,都入乡随俗,跟着一起跪了。

  这礼,自然只有陆老夫人一人受得,江晚芙等几个晚辈,还有作陪的庄氏、赵氏等人,都早在几人跪下之前,就站了起来,退到了一边。

  似陆老夫人这个地位的,在她心里,什么金银珠宝,翡翠玉石,都比不过一家和睦、儿孙满堂,闻言自是满脸笑意,一叠声叫几人起来。

  起来后,也不落座了,陆老夫人直接道,“也到家宴的时辰了,既然都到了,索性一起过去。”

  说罢,看了眼庄氏。

  庄氏自是点头,笑吟吟道,“都安排好了,擎等着老寿星开口呢。”

  陆老夫人自是被逗笑了,领头朝前走去,众人跟上,很快到了家宴处。

  庄氏主持中馈多年,自是行事妥帖,一场寿宴也叫她办得十分有排场。众人入座,江晚芙则被安排挨着陆书瑜一起,表姐妹二人一贯关系好,坐在一处,倒也能说说话。

  而那头的陆二爷等人,已经开始给老夫人敬酒了。

  酒过三轮,眼看着陆二爷有几分醉意了,陆老夫人朝庄氏使了个眼色,庄氏便明白了,笑吟吟起身,朝回家给祖母贺寿的陆大娘子陆书琇道,“阿琇,你难得回来,去陪你几个妹妹们说说话。”

  这是怕陆二爷几个醉酒,在晚辈面前闹了什么笑话。

  陆书琇是出嫁了的新妇,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当即起身,含笑盈盈领着几个小娘子出去了。

  小娘子们这一走,陆二爷愈发来了劲儿,一半是他天性如此,另一半,也有点彩衣娱亲的意思。拉着几个郎君们灌酒,他倒是十分公道,除了最小的陆机,哪个都不落下,连谢回这个“外人”,都没少喝。

  却说江晚芙这头,到了厢房后,陆书琇笑吟吟同她们说话。

  这位大表姐肖似生母庄氏,也是个美人儿,性子却不像母亲那样风风火火,说话温和,举止秀气,颇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陆书琇问过妹妹近况,然后便开始打量对面坐着的江晚芙了,小娘子今日一身绯红的夹棉对襟宽袖,眉眼干净秀气、面容温然、唇边带笑,最好看的要数那双眼睛,静静地望着说话人,安安静静的,偏就叫人忍不住一眼就看过去。

  陆书琇忍不住在心里摇头,啧啧了一声,难怪她今日回来后,母亲特意嘱咐,要她与这位江表妹处好关系。

  这等样貌,性子还好,日后进了门,如何不得祖母的喜爱,不得长兄的喜爱?

  陆书琇在心里想着,面上倒是不露分毫,温和与几人说着话,听说江晚芙家中还有个读书的弟弟后,更是道,“大哥当年在国子监,功课可是连祭酒都赞不绝口的。等表妹进——”说到一半,她停下了,朝江晚芙不好意思一笑,接着道,“等日后,将江表弟也接来京城念书。有大哥从旁帮衬着,总是能少走些弯路的。”

  陆书琇这话自然不过分,成了婚,便是一家人。自家人帮衬自家人,那自然是再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就连陆书瑜,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错。

  唯独冷脸坐在一侧的林若柳,忽的站了起来,把几人吓了一跳,纷纷朝她看过去。

  陆书琇倒是关切问,“林表妹可是不舒服?是不是屋里闷得慌了,若是闷得慌,我叫下人进来开窗通通风?”

  林若柳自然不是闷得慌,不过是不想和几人坐在一起罢了,她再不懂人情世故,也感受得出来,陆书琇待陆书瑜,自是姐妹情深不必多说。可待江晚芙,却也明显比她热络亲近不少。

  若是之前,林若柳未必会在意这些,至多旁人待她冷淡,她也不亲近便是了。可现在,她心里厌恶极了江晚芙,这种区别对待,便显得格外的刺眼。

  林若柳神色淡淡道,“不用了,我出去透透气。”

  说罢,便径直走了出去。

  陆书琇这种长袖善舞的性子,都被弄得有点下不来台,算是明白了母亲说的那句,“藕荷院那个,你只管远着些就是,那种性子,谁都伺候不来”。

  江晚芙见陆书琇面上尴尬,主动开口,道,“表姐这镯子倒是精致,仿佛没见过这种款式。”

  “这是新出的……”陆书琇赶忙顺着台阶下,几人又说起话来。

  .

  林若柳出了厢房后,一时有些怔愣,站在回廊下,怔怔望着被风吹得轻晃的灯笼。

  她站在阴影里,风吹在她的身上,她忍不住抱住手臂,打了个寒颤,忽的觉得悲从中来。

  不远处的宴厅里,还传来陆家郎君们的谈笑声,那样热闹,那样欢快,一家人和和睦睦、团团圆圆,她却孤零零地站在这里,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想起了刚才在厢房里,江晚芙说起自己那个弟弟时,脸上那温柔满足的笑意,愈发觉得自己孤苦无依。

  江晚芙什么都有,她模样美,性子也讨人喜欢,没了娘又如何,不是还有爹和弟弟么?更何况,她还有陆致……

  想到这个名字,林若柳心里愈发难受了起来,胸口疼得厉害,忽的,她觉得面上一凉,微微抬眼,却见有雨落下来了。

  有两个嬷嬷拎着灯笼,打从庭院里走过,没朝这边看,边走边道,“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瞧这地滑得,冻死个人了。”

  另一人则道,“可不就是么,赶紧把厢房收拾出来,我看啊,几个郎君都被二老爷灌得迷糊了,连人都认不出了,估计等会儿还得叫人来抬。”

  两人低声说着话,头也没抬,只盯着脚下,自是没发现曲廊上的黑暗处,还站着一个人。

  林若柳却怔怔的,等嬷嬷都走远了,才回过神,想起刚才听到的那句“被灌得迷糊了,连人都认不出了”,心里忍不住猛地一跳。

  她下意识如幼时那样,抠着指甲,破了皮,血珠子涌上来,她都浑然不觉。她只是忍不住想,如果……如果她成了大表哥的未婚妻,甚至是妻子,大表哥会不会和原来一样待她?

  他明明也没有那么喜欢江晚芙的,如果喜欢,那天在摘星楼,他为什么没去救江晚芙,而是救了她?

  也许,也许在他心里,江晚芙没有那么重要,只是占着未婚妻的位置,他不得不有顾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占据了林若柳全部的思绪,她忍不住一步迈了出去,正好来寻她的张妈妈见她这幅失了魂的模样,赶忙上前,一把扶住她,“娘子。”

  林若柳回过神,一把抓住张妈妈的手,低低道,“张妈妈——”

  “怎……怎么了?”张妈妈看着这样的林若柳,心里蓦地一慌,一低头,看见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淡淡的血色涌了上来,忙急道,“娘子,奴婢带您去包扎一下……”

  话没说完,林若柳一下子叫住她,“张妈妈,你帮帮我,帮我。我不想一直这样,一直被人抛下,舅舅不要我,大表哥也不要我,他救了我的,怎么忽然就不要我了。”

  张妈妈听着这颠来倒去的话,心里又惊又骇,心知自家娘子又钻了牛角尖,走不出来了,一个劲儿劝道,“娘子,您听奴婢一句劝,您好好的,那位不是您能肖想的。老夫人心善,容得下咱们,等日后,日后您一定会嫁给一个待您好的夫婿的。妈妈陪着您,您听话啊。”

  张妈妈劝得苦口婆心,林若柳却一句都听不进去,她只苍白着脸,淡淡道,“张妈妈,我等不到了。你说,要是我现在死了,爹娘是不是就会来接我了。我太累了……”

  张妈妈听得流下泪来,愁苦的面上,两行浊泪,半晌,终于点了头,颤声道,“娘子,奴婢帮您。您想要的,奴婢死也给您讨来。”

  说罢,一把擦了泪,问林若柳的打算。但林若柳能有什么打算,她只是听到那嬷嬷的话,动了心思,但怎么做、如何做,她一点计划都没有。

  还是张妈妈,到底经了不少事,听罢,问清那嬷嬷去的方向,带着林若柳抹黑朝那厢房的方向走去,到了附近,就叫林若柳藏在假山后。

  两人藏在假山后,看着厢房内嬷嬷丫鬟进进出出收拾,蹲得腿都酸了,才见丫鬟终于消停了,看那样子,似乎是收拾好了。

  收拾的陆续散去,却还有在门口两个守门的婆子,靠着柱子,两只手缩在袄子里,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张妈妈见状,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几粒碎银子,看了眼,又取下手腕上老旧的金镯子,这还是夫人在的时候,赏赐给她的,她一戴就是这么多年,不曾有片刻离身。今日,到底还是派上用场了。

  林若柳见状,低低叫了她一声,“妈妈……”

  张妈妈抬起头,朝她一笑,道,“娘子莫怕。等会儿我去引开那两个婆子,您趁机进去。”

  林若柳有些茫然,“妈妈,进哪一间?”

  张妈妈也没主意,摇摇头,“奴婢不知道,也打听不来。娘子,选对了,是您的命,选错了,也是您的命。您去吧,老爷夫人会保佑您的。”

  说罢,张妈妈便从后钻了出去,过了会儿,就见她从曲廊上走了过来,四处张望着,像是在找人。

  守门的婆子见状,赶忙叫住了她,“你是哪个院里的?”

  张妈妈忙道,“我是藕荷院林娘子身边的,方才在路上捡了个荷包,里头还有几锭碎银和一个旧镯子,不知是不是二位妈妈落下的?”

  婆子一听,俱是摆手,“不是我们的,你去别处问问吧。”

  张妈妈却是露出几分急色,道,“两位妈妈帮帮忙,替我辨一辨,看看是不是认识的人落的。我家娘子那儿,还等着我伺候呢。”

  婆子听罢,道,“那行吧,你拿过来,我们瞧瞧。”

  张妈妈见状,就要上前,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了出去,荷包里的碎银洒了一地,她赶忙俯身去捡。

  两个婆子看她摔得鼻青脸肿的模样,还淋着雨,趴在地上摸来摸去的,赶忙跑了出去,一个扶她,一个撑伞。

  两人都没注意,厢房边的假山后,一个鸦青的身影跑了出来,朝那厢房奔去。

  林若柳很快就到了厢房前,看着那几扇门,却迟疑了,她躲在柱子后,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的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

  林若柳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心里一急,咬咬牙,推开其中一扇,一下子钻了进去。

  厢房外

  被问话的婆子赶忙起来回话,道,“回大爷,这位妈妈跌着了,奴婢瞧见了,过来扶一下。”

  陆致虽醉了,但言行举止倒和寻常时候没什么不一样,见状道,“可伤得厉害,若是厉害,请个大夫来看看。”

  陆则算是兄弟几个中最清醒的,他酒量一贯好,算不上千杯不醉,但也很是能喝,连面上都不见酒色,所以,他也是唯一一个,瞥见那抹鸦青衣影的人。

  鸦青?

  陆则轻轻垂眼,眸中神情淡淡,没作声,旁边的陆致倒是问过了话,几位郎君来到了屋檐下。

  陆运醉得厉害,最先被小厮扶着进了右侧厢房。

  陆则却没动,只站在原处,看兄长要去推门的手,忽的叫住了他,“兄长——”

  陆致慢半拍回过头,有些迟钝的问,“怎么了,二弟?”

  陆则面色淡淡,没有看他,微微半阖着眼,眼前倏地划过小娘子那双含泪的眼,片刻,他缓缓摇头,慢声道,“没什么。”

  陆致醉得厉害了,丝毫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劲,愣了一下,“噢”了一声,便伸手推门,晃晃悠悠进去了。

  陆则停在门口,片刻后,也伸手推开另一扇门,入内,上榻,合眼,却没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声音入耳,庭院中灯火骤然亮了起来。

  有哭喊声,“娘子——”

  也有人急声低低道,“快去请老夫人过来,出事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第25章

  嬷嬷来禀报时,陆老夫人正与几个儿媳妇说话,永嘉公主、庄氏、赵氏三个正作陪着。

  嬷嬷附耳低声说罢,陆老夫人脸色蓦地一沉,庄氏、赵氏两人当即有些发憷,面面相觑,不知一贯不管事的婆母,怎么发了这样大的火?

  陆老夫人倒是顾不上这些,起身就要朝外走,忽的步子顿了顿,回头看了眼三个儿媳妇。

  庄氏正被看得心中发憷,却见老夫人忽的开了口,点了她和永嘉的名字,道,“公主与老二媳妇儿与我一同去吧。”

  庄氏不明所以,倒是起身应了,跟在长嫂身后,三人一同出了茶室。

  出了茶室,走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老夫人越走越快,妯娌俩个觉得纳闷,却也赶忙跟上。

  直至到了福安堂专门用来待客的偏院处,一踏进去,满院子的烛火,一个压得低低的呜咽声,和严阵以待的嬷嬷,再加上婆母刚才的态度,一下子让永嘉公主和庄氏警醒了。

  两人对视一眼,永嘉倒还算冷静,她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二郎心思深,这种爬床的手段,在他眼里,是决计不够看的。果真,一抬眼,就看见了屋檐下的修长身影,是自家二郎。

  庄氏却是有些关心则乱了,看了眼跪在地上小声哭的张妈妈,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林若柳的贴身嬷嬷,当即面色一变,心头蓦地一跳。

  总不会是三郎——

  庄氏想着,下意识抬眼寻自家三郎的踪迹,连半个人影都没看见,只看见门口站着的陆则,当即急声问,“世子,可瞧见三郎了?”

  陆则指了指那间黑着的厢房,淡淡道,“三弟醉得厉害,只怕还没醒。”

  听了这话,庄氏的心一下子落地了,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了那间亮着的厢房,心里头已经有数了,只怕……只怕那屋里的,是陆致了。

  陆老夫人无暇理会儿媳妇的心思,发话叫守门的嬷嬷开了门,独自一人走了进去,连嬷嬷都没带。

  陆致正坐在靠椅上,手扶着额,脑子还是胀着的,混沌糊涂得厉害,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下意识抬头,见是祖母,忙站了起来,低声唤道,“祖母。”

  陆老夫人一言不发看着这样的孙儿,沉默良久,开了口,“大郎,我给你两个选择,你自己选。一,我给林丫头准备一份嫁妆,发嫁出去,从此她是死是活,富贵还是落魄,与你、与国公府再无半点关系。所有知情的人,我都会处理。二,你和阿芙的婚约作罢,从此之后,各自嫁娶,你娶林丫头也好,纳也好,我一律不管。”

  陆致听到那句“你和阿芙的婚约作罢”时,脸色骤变,急道,“祖母——”

  陆老夫人却不管不顾,自顾自说完了,才盯着陆致,严厉道,“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只问你,你选什么?”

  陆致被问得一怔,眼前划过江表妹的脸,很快,又被刚才的画面占据。

  屋外嘈杂声响,他被吵醒,下意识要起身叫人,才发现,一双柔软的、明显是女子的手臂,压在他的胸口,雪白的皮肉,贴着他赤裸的胸膛,哪怕在一片黑暗中,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女子柔软的躯体,紧紧贴着他,两人肌肤相亲,身上不知是汗,还是什么,湿滑黏腻。

  他吓得惊起,那女子跟着坐起来,小声唤他一句,“大表哥。”

  他心头蓦地一跳,然后便是一片混乱,点了蜡烛,林若柳穿好衣服,被嬷嬷带去另一间厢房。

  再然后,就是祖母过来了。

  陆致脑子里乱得厉害,他记不起自己进了屋子后,屋里有没有人,记不起自己有没有对林若柳做什么,但他唯一确定的是,他不想取消婚事。

  哪怕对不起林若柳,哪怕江表妹生他的气,不理睬他,他也不想取消婚事。

  陆老夫人一言不发,等了良久,终于听到陆致开口,他道,“祖母,阿芙是我心里唯一的妻子。”

  陆老夫人绷着脸,心里却略略松了口气。郎君们也许不懂,但她却再明白不过,今晚的事,明明白白就是林若柳主仆算计了陆致。

  这种下作的爬床手段,只要一查,来龙去脉就能一清二楚。处置起来,也不难,发狠将人发嫁了,隔着十万八千里,她不信林若柳一个内宅家眷,还能来寻国公府的晦气。

  她怕就怕,孙儿对林若柳,当真有怜惜之意,迟疑不决,犹豫不定,反而伤人伤己。

  这并非她杞人忧天,那日孙儿来寻她,为了林若柳那些谣言的事,她便心中觉得不对劲了,但到底没有多想。更何况,还有上次摘星楼的事,阿芙那孩子懂事,不肯提起,她却不可能浑然不知。

  好在,孙儿还算清醒。

  陆老夫人起身,推开门出去,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妈妈,吩咐嬷嬷,“腾个屋子出来,把今日负责守门的婆子、接送的小厮都叫来。另外,请林娘子也过来。出了事,总要问个清楚明白,一团糊涂账,如何理得清?”

  嬷嬷应下,赶忙下去了。

  片刻功夫,人就都到齐了,众人进了花厅,陆老夫人自然是居上座,腰背挺得笔直,以往和蔼温和的目光,格外得严厉。

  被领进来的林若柳,都被看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陆致,嗫喏道,“大表哥……”

  陆致垂下眼,没有理会。时至今日,他再蠢也知道,他被算计了。

  林若柳见陆致这个反应,嗓子眼一滞,跟含了黄连一样,直到看见被捆着进来的张妈妈,才一下子扑了过去,看着她被打得红肿的面颊,林若柳扑簌簌掉着泪,“张妈妈……”

  张妈妈倒是挤出个笑,道,“奴婢皮糙肉厚,不疼,就是看着吓人了些,不疼的。娘子不怕啊……”

  陆老夫人看着这幅主仆情深的画面,面上没有半点动容,反而指了指花厅里跪着的两个守门婆子,开口道,“今晚之事,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字不差说出来。”

  两个婆子知道自己摊上事了,哪里还敢隐瞒,赶忙哆哆嗦嗦把张妈妈如何借荷包一事,引她们出了屋檐,一一说了。

  “奴婢们原本正守着厢房,因嬷嬷吩咐过的,郎君们今晚要在这里歇,不许旁人进去。奴婢不敢怠慢,一直守在门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然后,这个张妈妈就来了,说自己捡了个旧荷包,里头有几锭碎银……还有,还有一个发旧的金镯子,问是不是奴婢掉的。奴婢们说不是,张妈妈又说,自己还要赶着回去伺候主子,又不认得福安堂的人,就让奴婢们帮着看看,是不是认识的人掉的。奴婢答应了,叫她过来,她无缘无故跌了一跤,奴婢们看她摔得狠了,忙过去扶她。”

  婆子说着,肯定道,“定然……定然是那个时候,有人趁那个时候偷偷进的厢房。”

  另个婆子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张妈妈手上的旧镯子,忙道,“老夫人,就是她手上戴着的这个,就是这个。”

  说到这里,其实事情的真相,已经一目了然了。

  就是林若柳主仆两个,一人借机引开守门婆子,一个趁机进了厢房,赌得就是生米煮成熟饭,国公府为了名声,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

  但,哪里有这么简单的事。

  国公府的门,也不是那么好进的。

  一旁听完全程的庄氏,都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主仆俩胆子的确够大,不过,也太没把老夫人放在眼里了。生米煮成熟饭又怎么样?

  若不知廉耻做这事的是个贵女,碍着家中父兄的关系,说不定还有进门的机会。可林若柳一个孤女,没爹没娘,就一个不想管她的舅舅,就是一剂药喂下去,死在国公府,也没人替她说半句!

  反正,她本来就是个病秧子。

  庄氏所想的,自然也是陆老夫人的想法,只是她到底心善,不想造杀孽,只冷冷开口,“林丫头,自打你入府,我自认待你不薄,不曾叫你缺衣短食,也不曾叫你受什么委屈。你舅母那日嚷嚷,说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是我年纪大了,识人不清。今晚之事,如何发生的,你心知肚明。我也不把事情做绝,给你留一条活路,你今晚就搬出去。明日,我为你备一份嫁妆,寻一门亲事,为你送嫁,从今以后,再不必与我国公府有什么来往!我也只当,从没见过你这个人!”

  陆老夫人说罢,林若柳怔愣在原处。她将视线投向陆致,看见郎君如玉温柔的侧脸,心头一阵恍惚,忽的张口,叫了他一句,“大表哥。”

  那一句端的是哀切悲柔,含泣带泪。

  陆致闭了闭眼,狠心没理会,也没给她任何回应。

  这时,林若柳身侧的张妈妈,暗暗咬了咬牙,抬眼时,眼睛里全是坚定之色,忽的大声道,“老夫人,那守门婆子的话,句句是假!什么丢了的荷包,那荷包原本就是我自己的。”说着,从怀里摸出荷包,薅下手腕上的镯子,言辞凿凿,“这荷包、这镯子,都是我的私物。”

  然后,一指那两个婆子,厉声道,“分明是这两人擅离职守,才污蔑于我家娘子!”

  守门婆子一听她这颠倒黑白的话,一下子急了,开始解释。张妈妈却紧接着道,“今晚,娘子说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夜深路暗,她一时迷了路,误入了那厢房。我四处寻她不着,本想求两人让我进去看一看,这两人却非要我拿银子,我不肯,便争了起来,我这才摔了的。否则,那地如此平坦,我无缘无故怎么会摔跤?!”

  守门婆子傻眼,赶忙道,“你这人怎么胡说八道?!”

  张妈妈却没理睬两人,那往日总是低垂着的眼睛里,满是坚定之色,一字一句往下道,“我家娘子无父无母,却容不得旁人这般污蔑!我林家也是书香门第,我家娘子,幼时读过圣贤书,背过三从四德,今日却被这样污蔑,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便是化作厉鬼,也要来为女伸冤!”

  说着,看向一旁的陆致,质问道,“陆大郎,你也是饱读圣贤书之人,醉酒占了我家娘子的身子,如今怎能安安稳稳坐着这里,看着这些婆子胡乱攀咬我家娘子?”

  不等陆致回话,立刻指着上首的老夫人,“还有你,老夫人,你口口声声为我家娘子留条活路,可她没了清白,谁肯真心待她?这不是把她朝死路上逼么?”

  张妈妈忽然的发作,令众人猝不及防,嬷嬷反应过来,正要上前按住她。

  张妈妈却冷冷一笑,仿佛在讥笑众人,然后,她忽的看了一眼林若柳,眼神骤然柔和了下来。

  林若柳从刚才起,就一直没开口,傻傻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忽的见张妈妈那个眼神,心头忽的一颤。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其中的含义,张妈妈一头撞向陆致坐着的那圈椅把手。

  她几乎没有留一点余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头撞上去,前额顿时瘪了下去,血溅出足有三尺。

  她苍老的身子,像一团重重的麻袋,重重滑了下去,口鼻处不断有血涌出来,眼中含血,伸手去拉陆致的衣摆,声音几不可闻。

  她道,“陆大郎,我家……娘子……是……无辜的。”

  话毕,眼耳口鼻处血喷射出来,不到一瞬的功夫,人已经断了气。

  张妈妈死了。

  林若柳扑过去,抱住张妈妈的尸体,一个劲儿地替她擦面上的血,可那血像是擦不完一样,一擦就涌出来了,越来越多的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终于,她失声痛哭,沙哑凄厉的声响,几乎将夜色撕开。

  陆致坐在那里,听着这近在咫尺的凄惨哭声,坐得腰背僵直了,他抬手抹去面上的血,那是张妈妈一头撞过来时,溅在他面上的。

  他缓缓站起来,朝上首的祖母跪下来,闭了闭眼,低声道,“祖母。”

  陆老夫人见那张妈妈一头撞死在陆致面前时,心里便知道不好了,见陆致起身,也是手一颤,压着声音,道,“你说。”

  陆致闭上眼,掩住眸中的痛苦和浓重的愧疚,低声道,“今夜之事,孙儿……难辞其咎。无论如何,是孙儿毁了林表妹的清白,也该对她负责。”

  陆老夫人沉默良久,花厅内气氛压抑得厉害,终于,陆老夫人开了口,“去,请江娘子去正厅,只说,我有事寻她。”

  说罢,骤然起身,抬步走了出去。

第26章

  嬷嬷来请人的时候,江晚芙还毫不知情。

  她正抬手取了温果酒,给自己斟了半杯,抿过一小口,就见嬷嬷走了进来,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道,“江娘子,老夫人请您过去。”

  陆书琇本还想打趣几声,瞥见嬷嬷这脸色,心里咯噔一下,不作声了。

  江晚芙自然还更敏锐些,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座位,倒是面色如常,放下果酒,轻轻同陆书琇姐妹二人微微颔首,跟着那嬷嬷出去了。

  出了厢房,这嬷嬷照旧不言不语带路,走了片刻,就到了正厅了。嬷嬷退到一边,仿佛松了口气一样,低低道,“江娘子,您请进。”

  江晚芙瞥见嬷嬷那个神色,微微垂下眼,轻轻应了一声,理了理裙摆,抬步迈过了门槛。

  入了正厅,就见老夫人坐在上首,脸色不大好,微微阖着眼,手扶着额,仿佛是很累的样子。大约是听见脚步声,便睁了眼,朝她伸手,“好孩子,过来。”

  江晚芙什么都没说,走上去,轻轻蹲了下来,握住陆老夫人的手,轻声唤了句,“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