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自是不知道庄氏在想什么,只以为她爱子心切,连陆老夫人都没说她什么,只做主道,“既然都没事,我就放心了。太晚了,都回去歇息吧。有什么事都明日再说。”
众人颔首,都陆陆续续散去,随着郎君们的回府,灯火通明的国公府,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陆则送母亲回了明嘉堂,才回了自己的立雪堂,换了身雪白寝衣,躺在榻上,一合眼,就那么沉沉睡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个梦。
甫一入梦,陆则就意识到了,自己又做梦了。
他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梦里的情形,和现实的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是千差万别。
梦里,他没有晕倒,顺利离开了京城,去了宣同,自然,他也没有遇见江晚芙。
直到三年后,他才回了京城,而那时候的江晚芙,已经成了陆致的妻子,或者更准确一点。
遗孀。
他回京那一日,正值傍晚,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厚厚的云层,天仿佛很低。
他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随从,几步上前,祖母和母亲都在门口等候已久。
数年未见,自是好一番关切寒暄,另还有很多人,他被簇拥着入了国公府,绕过影壁,跨过月门,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亲人,和曾经熟悉的府邸。
在前厅寒暄片刻,族人散去,祖母终于开了口,神色哀戚道,“二郎,去看看你大哥吧。”
陆则微微一震,兄长走得突然,他那时在宣同,身负重任,赶不回来,祖母和母亲寄来的家书,对兄长的死,也语焉不详。陆则直觉其中定然有不对劲的地方,却没贸贸然开口询问,他只点了点头,道,“好。”
来到宗祠,陆则接过下人递来的三柱香,跪于蒲团,叩首而拜。
跪拜过后,陆则将香插入香炉,袅袅的烟,缓缓直上。
一旁祖母面色悲痛,悄悄拭了泪,道,“你大哥见了你必然高兴。还记得你去宣同时,你兄长骑马送你,你们兄弟二人,那样和睦,自小没有争过半句,兄友弟恭……”
祖母低声提起往事,陆则也不太好受,温声宽慰祖母。
宽慰片刻,祖母悲色渐缓,擦了泪,却是朝他道,“罢了,哭过多少回都不知道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回去吧,你的立雪堂我叫人收拾出来了,明日还要入宫面圣,今晚好好歇一歇,去吧……”
陆则应下,送祖母回了福安堂,才打算回立雪堂。
走出福安堂,停了一会儿的雨又淅淅沥沥落了下来,陆则被困在曲廊,一时有些倦懒。
要说他与兄长有多少兄弟之情,倒也算不上,他自小在宫里读书,闲暇时候则要跟着父亲去军中,和大哥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尤其是他去了宣同后,肩上的重担更甚,便愈发没心思去回忆什么兄弟之情。
但骤然得知兄长过身的消息时,他也是怔愣了许久。
雨还在下,丝毫不见停,陆则懒得等下去,径直踏了出去,准备冒雨回去。
刚走出几步,却蓦地见曲廊那头,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笼在空濛的雨雾里,清雅的淡青云白,被雨沾湿的乌黑长发,垂至腰际。
是个小娘子,看身形年岁不大,有几分纤细,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眉眼,一截白皙细腻的脖颈,雪白得晃眼。
大抵是被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小娘子循声看过来,面上有几分惊慌,却很快掩了过去。
陆则此时才看清那张脸,极美,含雾般的眼,雪白的肌,唇上浅浅的一抹红,神色柔美温顺,又带着点极力掩饰的慌乱。
陆则一怔,那小娘子却远远朝他屈了屈膝,慌张跑走了。
云白淡青的裙摆一晃而过,若不是陆则不信鬼神,只怕还要以为,自己在雨夜撞见了什么逃出来的精怪。
第二次见面,是在妹妹阿瑜那里。
他不在的这三年里,阿瑜已经和谢回定了亲,只等入冬出嫁了。
他到的时候,阿瑜正在缝制嫁衣,本来身为国公府幼女,她的嫁衣,根本不必自己缝制,但她自小便心心念念要嫁给谢回,便连嫁衣也要自己缝。
祖母说起这事,神色里全是无奈,到底还是纵容阿瑜这样做了。
陆则还没进门,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娘子,她依旧穿得素雅至极,云白的对襟圆领宽袖,碧青的褶裙,一只手搭在膝上,手指细白柔软,腕上空空荡荡。
她微微抬着脸,正隔着段距离,指了指嫁衣的一角,似乎在教阿瑜如何下针,唇边带着淡淡的笑,眉眼也柔和着。
陆则刚要开口,那小娘子似乎有所感觉,抬了眉眼,微微一愣,旋即起身,福了福身,避去了内室。
阿瑜见身边人的动作,才发现站在门口的他,欢喜唤他,“二哥!”
陆则“嗯”了声,走过去,顺口问了妹妹近况,得知婚期定在十二月,微微点了点头,道,“宣同暂时无事,我也正好等你出门,再去宣同。”
阿瑜自是欢喜,磕磕巴巴问他的近况。
陆则却有些漫不经心地,随口答了几句,总忍不住想起那张芙蓉似的白皙侧脸。
也是这一次,他知道了小娘子的姓名,姓江,小名似乎叫阿芙。
芙蓉花的芙。
兄长的遗孀,论辈分,他该喊她一声,大嫂。
难怪她一见他,便主动避开。寡嫂和小叔子,也的确应该避嫌。
这一次后,陆则忙于政务,有半个月没想起那张柔美温顺的脸,直到第三次见面。
那日他回府后,要去明嘉堂,经过明思堂时,瞥见丫鬟婆子围在月门处,似乎在说着什么。
隔得有些远,陆则只草草听到几句,“真是命苦……才进门就守了活寡……夏姨娘又怪她克夫,如何能怪她呢,大爷自己瞧上了那位,大婚之日,连新妇也不管,去寻那位。真这么喜欢,一起娶了就是,何必那样决绝,竟闹出人命——”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大爷没了,夏姨娘也没指望了,也只能冲儿媳妇撒气了。不然又能如何,林娘子早都没了——”
话说一半,瞥见不远处的陆则,几人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就跪了一地。
陆则越过几人,径直进了明思堂,果不其然看见庭中跪着的小娘子。
天很热,蝉鸣声闹哄哄的,这样的天,连陆则都懒得出门,娇滴滴的小娘子,却伏跪在庭中,白皙的后颈处,汗岑岑往下滴,衣衫尽湿。
陆则闭了闭眼,朝一旁见他进来,惊慌失措的夏姨娘淡声道,“姨娘,别忘了规矩。”
他话音刚落,夏姨娘还没来得及回话,小娘子已经身子一软,就那么晕过去。
丫鬟慌忙来扶,陆则站在一边,只那么静静看着,没伸手去扶,也没开口。
他忽然想起那一晚,那么迟了,她淋着雨,是要去做什么?是被夏姨娘为难了,还是受了委屈,出来散心?
大哥既然不喜欢她,又为什么要娶呢?
陆则闭了闭眼,没说什么,人死如灯灭,大哥已经不在了,纵使不赞同大哥的做法,他也不该说什么。
他依旧很忙,忙于打压胡庸父子,忙于应付御史的攻讦,但即便那么忙,他依旧偶尔会遇见江晚芙。
有时在曲廊,有时在福安堂,有时在庭院,两人从来不交谈。只远远的对视一眼,他也不曾唤她一声嫂嫂。
他没有想太多,只是潜意识里不想。
他想法子将夏姨娘送去了别处荣养,也着人照拂看护着明思堂。
然后,一个雨夜,他被下了药,冒犯了她,与其说是冒犯,不如说是蓄谋已久,他那时其实不是认不出人了,也清楚,碰府里任何一个丫鬟,都好过碰她。
小娘子含着泪,却没有挣扎,只是那样望着他,像是被屠户捉住了的小鹿,温顺的,柔软的,怯怯的。
……
“世子——”
陆则被一声世子惊醒,他蓦地坐起,扶着额,脑子里乱得厉害。
绿竹进来,见他这副模样,小心翼翼开口,“世子,该起了。您昨晚吩咐的,说今日要入宫。”
说罢,低着个头,等了良久,终于听到陆则的声音。
他道,“知道了。”
第23章
陆则出门时,时辰尚早,马车行在官道上,只听得见车轮滚动的声音。
他靠着车厢,眼前又浮现起昨日那个梦。
时至今日,他终于不得不承认,那也许不止是梦。
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梦见那些缠绵的画面,也许正是因为,他和江晚芙曾经真的同榻而眠,肌肤相亲。
他同她,曾经的确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
陆则又想起昨夜摘星楼的大火,他找到江晚芙的时候,小娘子躲在角落里,眼里含着泪,模样可怜极了。
他若是去的再晚一点,她也许就死了。
一想到这个设想,陆则搭在膝上的手,下意识握紧了,心里空得厉害,那日的恐惧也跟着回来了,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头。
陆则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里已经看不出半点迟疑了。
江晚芙原本就是他的,前世是,今生他自然也要。
他从来不喜欢什么“求而不得”的苦情戏码,既然上辈子,到最后,他们在一起了。那这辈子,早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她本来就是他的。
他也想要她。
“停车——”
听见陆则的声音,马车立即稳稳当当停了下来,今日跟着他的常宁过来,低声询问,“世子?”
陆则垂下眼,眼前划过那双含泪的眼睛,定声道,“去办件事。”
常宁一听自家主子这郑重的语气,忙竖起耳朵,丁点不敢走神,生怕误了主子的大事。
结果,等了半晌,只听到一句,“去找只猫。”
常宁傻眼,找猫?世子什么时候喜欢猫了?
陆则却是回忆了一下梦里的那只猫,他偶尔在曲廊上见到江晚芙时,她怀里抱了只猫儿,她似乎很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家伙,每回又是亲又是揉的,也不嫌小东西掉毛。
虽然不太懂,但投其所好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陆则回忆了一下,继续道,“黑色的,脑袋上有一撮白毛。”顿了顿,强调了句,“母猫。”
梦里那一只,是公是母,陆则自然不知道,梦里的他也不会那么无聊,去关注一只猫是公还是母。但他送,自然是送母的,难不成送只公的,看着那小娘子又是蹭又是亲的?
他虽不至于吃一只猫的醋,可让自己不痛快的事,陆则一向不做。
常宁听得一头雾水,倒是领命下去了。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陆则手指敲着桌案,思索着如何毁了这桩婚约。
.
就当陆则一边“投其所好”,一边想着如何破坏江晚芙的婚事时,江晚芙却还浑然不知,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她才刚醒。
她睁开眼,下意识动了一下,守在她枕边的惠娘,便立即惊醒了。
见自己把惠娘吵醒了,江晚芙心里不禁有些愧疚,惠娘守了她一晚上,必是天明才略略合眼了一会儿,就柔声道,“惠娘,你去睡一会儿吧,我没事了。”
惠娘自是不肯,抬起手,用手背贴着她的额头,片刻后,才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没发热,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惠娘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平日看着还算精神,可熬了一夜,眼角的皱纹都出来了,满脸的疲色,江晚芙自然心疼她,一个劲儿催她去歇息。
惠娘见她坚持,便叫了纤云进来守着,自己才放心去歇息。
这么一会儿,天已经彻底亮了,江晚芙也没什么睡意,索性就起来了,换了衣裳,用过早膳,时辰尚早,想来昨晚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夫人也一定睡得不安稳,倒不必那么早早去福安堂。
想了想,江晚芙吩咐纤云,让她取打络子的绳来。
纤云得了吩咐,立即将绣篮端来了,一个小小的竹篮,里头放了不少已经做好的。
江晚芙随手捡了缕青绳,拢在掌心,开始打络子,她是一惯爱做这些的,刺绣伤眼,她反倒不大做,更爱编些小东西,尤其是心里乱糟糟,静不下的时候,往往一根络子打完,心也就静下来了。
今天也不例外。
一根络子打完,江晚芙的心也跟着平和了下来,抬眼一看,纤云正小心望着她,眼里满满都是担忧。
江晚芙蓦地失笑,摇了摇头,“怎么这么看着我?”
纤云心思细腻,自然察觉到自家娘子今日的情绪不大对,立即想起了昨日菱枝回来后,与她在屋里说的事。摘星楼着火,陆大郎非但没有去救娘子,反而先抱了林娘子出来。
娘子定然是为了这事难过。
纤云心里想着,嘴上一边说没有,可伺候却是愈发小心起来。
江晚芙见她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再想起晨起时惠娘的反应,不由得有些好笑,真是把她当在外头受了委屈的小孩儿哄了。
说起来,她真的没觉得多委屈,怎么说呢,毕竟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把陆致当做夫君,对他也谈不上情根深种。
在她心里,陆致不是第一位。
自然,她也不会要求,在陆致心里占据最重要的位置,这既不现实,也不可能。
思及此,江晚芙倒也没说什么,只抿唇一笑,看了眼天色,起身同纤云道,“走吧,老夫人应该已经起了。”
纤云应下,江晚芙换了身衣裳,主仆二人出了绿锦堂,刚要朝福安堂的方向去,却忽的瞥见一个人影。
郎君一袭青衣,站在月门外,入秋的天已经有点冷了,草叶上都沾了露水。他大抵很早就来了,肩头、发梢都带了些湿气。
江晚芙一怔,主动唤了一句,“大表哥……”
陆致原站在原处,踟蹰不知该不该上前,闻言却蓦地走了过来,一贯温和的眼神里,藏了些忐忑,咳了声,温声道,“表妹。”
江晚芙抿唇温柔笑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又问,“大表哥找我有事?天这样冷,怎么不进去?”
“无妨,不冷。”陆致摇摇头,犹豫了会儿,低声开口,“我来找表妹,是为了昨晚的事。”
江晚芙自然猜得到,她甚至猜得到陆致会说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眼,静静望着陆致,等他开口。
陆致继续朝下道,“昨日,摘星楼起火,我原本是想去救你的,只是那时,我……”
说到一半,陆致顿住了,看着江晚芙那双静静望着他的眼睛,他忽然觉得说不下去了。
江晚芙见状,体贴开口,“我知道。若我是大表哥,碰见了林表姐,我也不会见死不救的,大表哥无需介怀,我也不会在意。”
陆致听罢,微微一怔。他原以为,自己听了小娘子的这番话,心里会如负释重,但意外地,他并没有,他甚至有些失落。
失落于江表妹的体贴,他甚至不合时宜的想,他宁愿江表妹朝自己生气,骂他几句也好,不理他也好。
但这念头委实有些莫名其妙,江表妹也从不是这样不讲理的人,她一贯体贴懂事,善解人意,性子是极好的,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他先救了林表妹,便同他发脾气。
陆致压下这些念头,点了点头,不再说这事了。
江晚芙自然不知道他的那些想法,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体贴,陆致想听什么,她也都一一说了,并没有叫他为难。见陆致也不开口,便主动道,“大表哥若是无事,就去忙吧?”
这话算是送客了,陆致虽有点不想走,但也知道,他和江晚芙的婚事未定,孤男寡女相处,对他而言或许没什么,对江晚芙的名声,却并不好,遂点头应了,道,“好。”
目送陆致走开,江晚芙才朝纤云招了招手,领着她朝福安堂去了。
来到福安堂,陆老夫人倒是早早在了,一见了她,便好生关切了一番,道,“也怪我,原是想让你们松快些,反倒叫你们受了惊吓。”
江晚芙闻言,立即宽慰老夫人,道,“这事怎能怪您?您疼惜我们,才允我们出府的。您一定不要自责。”
陆老夫人年纪大了,这样年纪的老人家,最忌讳有心事,就得无忧无虑的,江晚芙生怕老夫人自责上了,又是好一番劝解。
一旁的陆书瑜也一个劲儿点头,但她嘴笨,翻来覆去就是几句,“不怪祖母、不怪祖母……”
陆老夫人看表姐妹俩这幅小心模样,不由得一笑,心里到底是好受了些,也不再说那些自责的话了。
陆老夫人不是拘着小辈的性子,一贯开明,常道,小娘子就该一处玩乐去,陪着我一个老婆子做什么,也不许江晚芙和陆书瑜陪她念经,说小娘子活泼些才好。
今天也不例外,她早早就“赶人”了,叫江晚芙她们自己去玩。
江晚芙和陆书瑜起身,一起出去了。
见两人走了,陆老夫人身边的嬷嬷上前替她换了杯热茶,边道,“小娘子和江娘子真是孝顺。奴婢瞧着,自打江娘子来了之后,小娘子比从前,爱说话些了。”
陆老夫人抿了口茶,露出个笑来,道,“阿芙是个好孩子。”
阿瑜便也罢了,是她亲手养大的,自是孝顺她。可阿芙这孩子,却不一样。
她看得出来,这孩子对她的尊敬,从不是因为她的身份,反倒掺杂着几分感激,像是来报母亲的恩一样。
她活了一辈子,见的人多了,什么聪慧的、机灵的、一肚子心思的,她都见过,可越是见得多了,见着阿芙这样的好孩子,越是觉得难得。
懂得人情世故,不故作清高,但又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旁人待她好,她都一一记得,且会想法子回报。
聪慧、念旧、记恩……这样的孩子,哪怕不嫁进国公府,也多的是人求娶。这么看来,国公爷给大郎定的这桩亲事,是极好的。
陆老夫人心下满意,嘴上却没再多说什么,倒是问,“林丫头怎么样了?”
嬷嬷进来前恰好问过,此时回话也不慌,道,“说是后半夜发热了,大夫开了药,今早倒是退烧了。”
陆老夫人也不过随口一问,得知林若柳没事,也没再继续说什么了。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她待阿芙亲近喜爱,那是因为这孩子孝顺讨喜。可对林丫头,怜惜自然是有的,毕竟也是个可怜孩子,但若说喜爱亲近,却是淡了几分。
.
同一时刻,藕荷院里
林若柳迷迷糊糊睁开眼,嗓子眼又干又疼,张妈妈立即扶她起来,喂她喝水,低声道,“娘子,您怎么样了?”
林若柳虚弱无力摇了摇头,靠在张妈妈身上,想起昨晚的事,忽的身上一冷,浑身打了个寒颤。
张妈妈忙道,“娘子可是冷?奴婢叫人进来点炉子——”
说着,张妈妈要起身,林若柳却是拉住了她,没头没脑的说了句,“他看见我了……”
“什么?”张妈妈听得一头雾水,刚想问,却见自家娘子合上了眼,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只得压下心头疑惑,没开口了。
林若柳合上眼后,却没半点睡意,脑海里又浮现起昨晚摘星楼的场景。
火很大,她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其实活着很累,她无父无母,唯有舅舅一个亲人,却也因为舅母的话,就抛下了她,让她来了国公府,舅舅说什么为她好,为她以后的婚事着想,但她心里清楚,都是假话,舅舅只是不要她了。
在妻女和她这个外甥女里,舅舅选了妻女,抛弃了她。
她那时候躲在角落里,想的就是,死了也好,死了也清静,反正没有人在意她。
可就在她几乎放弃了的时候,她看到了陆则。
是,她先看到的是陆则,她欣喜若狂,大声喊“二表哥”,想求他救救自己,可那个高高在上的郎君,只是在听到那句“二表哥”时,下意识望了过来,只一瞬间,面上的神色便换做了冷漠。
仿佛她的死活,和他没有一点关系,那么冷血无情,像是看到陌生人一样。
回想起来,林若柳依然觉得浑身发冷,陆则走后,她彻底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她认命了,没有人会来救她的。
可就在那个时候,陆致出现了,像一抹光,彻底照亮了她的世界。
林若柳睁开眼,想起那时候的陆致,身上寒意渐渐散去,胸腔里却涌动着某种自己都分不清的欢喜。
.
酉时一刻,江晚芙刚从福安堂出来,正打算回绿锦堂,经过游廊时,恰好看见月门外,一人跨过门槛,正朝里走。
她下意识抬眼瞥了一眼,当即停住了。
等人走到跟前,才福了福身,唤道,“二表哥。”
陆则轻轻垂眼,目光落在面前的小娘子身上。今日天有些冷,江晚芙便穿得比以往厚实些,藕荷色的圆领对襟宽袖,袖口一圈毛绒绒的,指尖只露出一点点,如荷花尖儿一样,带着点怜人的粉。
以往因着避嫌,两人见面时,陆则鲜少这样认真地去看江晚芙。他只依稀有个印象,她生得极美,梦里的她也美,但还是不大一样。
小娘子这样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触手可碰,不似梦里,他一醒,人就没了,跟妖精入梦似的。
江晚芙福过身,见陆则一直不吭声,还以为他又不想理自己了,心里莫名有些委屈,正打算不要那么讨嫌,主动走开好了。
陆则却忽的应了句,“表妹。”
他这一声不早不晚,恰好叫江晚芙觉得,自己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陆则倒是不知小娘子这点心思,指了指身旁随从怀里抱的猫,用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的语气道,“表妹喜欢猫吗?”
江晚芙自然一早就瞧见随从怀里那只小家伙了,黑漆漆一团,脑袋上顶着个一小团白毛,湿漉漉的眼睛,鼻尖还是粉的,她看过去的时候,小东西还伸了个爪子,一副伸懒腰的模样。
她看得眼睛都挪不开了。
这表现,自然是再喜欢不过的。
陆则虽不懂,为什么小娘子会喜欢这种柔柔弱弱的小东西,但江晚芙喜欢,他自然不会说什么,只语气随意道,“马车下看见的。本想丢给膳房,表妹若是喜欢,抱回去养吧。”
江晚芙倒是一下子就信了,完全没想过,这猫是陆则特意寻回来哄她的,但她迟疑了一下,轻声道,“说不定阿瑜喜欢呢,二表哥送给阿瑜吧。”
“这东西掉毛,福安堂养不了。”陆则伸手,在小黑团脑袋上弹了一下,随口道,“表妹不喜欢就算了,丢给膳房养吧。”
陆则语气这么随便,仿佛只是件小事,不过对他而言,能把这猫带回来,都算得上大发善心了。江晚芙只纠结了一下,看着那小黑团被弹得一个趔趄的可怜模样,顿时不忍心了,道,“那我养吧……”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道,“二表哥,你不要弹它了……”
陆则瞥了一眼,见小娘子这幅想要谴责他、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眸里划过一丝淡淡笑意,若无其事收回手。
江晚芙赶忙上前,一把将小黑团接过来,温温柔柔抱在怀里。小东西乖得过分,缩在她怀里,朝她怀里拱,咪呜咪呜的,可怜又可爱。
陆则垂眼看着她逗怀里的小猫,也不做声,倒是江晚芙先反应过来,主动道,“二表哥去忙吧,我这就回去了。”
陆则淡淡“嗯”了声。
江晚芙对他的冷淡,倒是习以为常,她一贯觉得,二表哥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当即福了福身,带着纤云回去了。
小黑团的到来,让绿锦堂热闹了不少,小东西挺乖,每日除了吃便是睡,饿的时候就咪呜咪呜叫,特别招人疼。
连陆书瑜都专门为了它,来了一趟,眼馋得厉害。不过她也知道,祖母身子不好,入秋容易咳嗽,是决计不能养猫的。
就连江晚芙,每回去福安堂请安的时候,都会特意换身衣裳。
见陆书瑜这幅眼馋模样,江晚芙把猫塞进她的怀里,转而说起了其它事,三两句把陆书瑜逗开心了。
笑过之后,陆书瑜却是说起了藕荷院的事,说林若柳那舅母来了府里探病,不知怎的,竟大闹了起来。
林若柳本就不擅御下,一贯只亲近那几个从舅舅带来的婆子丫鬟,性子也有些古怪,藕荷院原本的下人,大约本就不大喜欢这位主子。
故而第二日,就有闲话传出来了。
陆书瑜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慢声道,“听说、是因为、什么婚事。”
陆书瑜说得磕磕巴巴,江晚芙倒是听明白了。原是林若柳那位舅母上门,想给她说门亲事,这倒也说得过去,林若柳无父无母,由舅舅抚养长大,虽如今不在舅舅家住了,但多年的情分还在。只是不知怎的,两人吵了起来,林舅母大怒,说起了当年林若柳住在府里的旧事。道她不知感恩,竟勾引表妹的未婚夫婿。
大概也是气急了,才连这种家丑都说出口了。
江晚芙弄清来龙去脉,却是替林若柳说了句公道话,“林表姐的性子虽傲,但并不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
林若柳的性子,其实很好懂,大约就是自小寄人篱下,便越发不肯放低身段,生怕被旁人轻视了去。如那浑身是刺的刺猬,抖擞着一身的刺,谁碰谁疼。
陆书瑜听罢,也点头,“我也、觉得。但府里、都在传,林表姐、都、不出门了。”
江晚芙听了,心里却不由自主想起了一个人。
二舅母庄氏。
林若柳的舅母找上门,也许只是个意外,但府里传得这么沸沸扬扬,只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国公府规矩森严,下人也有规矩,传成这个样子,委实有些古怪了。
但江晚芙也只是在心里这么一猜,并没打算做什么,庄氏若要整治林若柳,她跳出去,纯粹是给自己找事。更何况,林若柳那个性子,还未必要她帮忙。
不过,江晚芙总觉得,这事不会一直这么下去,不说别人,陆老夫人就不会纵着府里这样没规矩。
果不其然,没几日,陆老夫人狠狠罚了几个嚼舌根的下人,原本的流言蜚语倒是偃旗息鼓了。
不过,江晚芙再见到林若柳时,就发现,她神色有些不对劲,以往见她,不过神色冷淡,这一次,却仇视地看着她。
江晚芙心里蓦地一凛,不知林若柳怎么了。
林若柳也没有与她搭话,下巴仰着,神色倨傲,就那样踏了过去。
但经过这一次,江晚芙便小心了起来,只要和林若柳同处一室,都格外谨慎,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个道理,她一直都懂。
但饶是如此,还是出事了。
出事的不是她,却也和她息息相关。
第24章
这一日,江晚芙晨起时,便听见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惠娘进门,抱了件绯红的夹棉对襟宽袖,道,“今日有些冷,瞧着等会儿估计还得起风,娘子穿厚实些。”
说着,边服侍自家娘子穿衣裳,边朝端着热水进来的纤云道,“等会儿出门,记得把手炉捎上,屋里倒还好,只是外头冷清了些。”
纤云“哎”了一声,应承下来。
江晚芙穿好衣裳,坐在梳妆镜前,还有点犯困,昨晚雨下得极大,依稀像是还打了雷,从半开的窗户望出去,屋后的梧桐树的叶子都落了好些,她不禁低声念叨了句,“还真是要入冬了。”
惠娘在一旁搓了搓手,也道,“京城入冬,比咱们苏州早,也更冷些。娘子今日去福安堂,只怕是要夜里才能回来,奴婢叫膳房给您烫年糕吃吧,加勺辣子,连汤下肚,整个人都舒舒服服的,也好去去寒。”
江晚芙含笑应下,“好。”
待用过早膳,便朝福安堂去了,一到福安堂里,已经是极为热闹的。庄氏风风火火在福安堂操持着,一见了她,便笑眯眯打招呼,“阿芙来了。快过来……”
一边招呼她,一边着嬷嬷端热茶来,拉着江晚芙的手,一脸关切道,“今儿这天冷,喝盏热茶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