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也只是一想,陆则再厉害,也同她没什么干系。她虽唤陆则一声二表哥,但两人之间既无血缘,也无一起长大的情分。
陆则对她而言,就像高挂在天上的月,远观便好。
况且,陆则似乎还不太喜欢她,她自然做不出主动黏上去的事。
第10章
陆则进了白云观,直到午后,才踏出白云观。
陆则踏过长门,出来送他的观主长阳道长拂了拂拂尘,道,“施主所托,贫道会写信给师兄询问的。施主不必过于忧虑,梦境之事,原非我等凡人能插手的,施主大可顺其自然,那梦也许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指引。”
指引?顺其自然?
若真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指引,那他陆则成了什么了?罔顾人伦,觊觎庶嫂,还是色欲熏心,贪恋表妹容色?
陆则闭了闭眼,眼前立即出现了这几日充斥着他梦境的画面。
嫣红的唇、白皙的芙蓉面,垂着泪的眼,攀着他肩膀的手,汗涔涔的雪背,一声声娇软的“表哥”,连后颈那颗红痣,都泛着香甜的气息,勾着他想咬上一口,那香甜的软肉。
他倏地睁了眼,甩开脑海里那些画面,“若玄阳道长回信,烦请道长派人来国公府递个话。今日打扰道长清修了。”
说罢,他便踏了出去,随从已经牵着马等着了,他翻身上马,朝山下去了。
到了山下,陆则没回府,去了趟刑部,薛绍杀妓一案的卷宗,已经送来了,小吏正领着人朝里搬,见陆则来了,忙恭敬拱手,“陆大人。”
陆则点头,“谁送来的?”
小吏恭敬道,“銮仪卫副指挥使魏大人。”
魏戟?
陆则沉声,“人呢?”
小吏不解其意,仍是恭恭敬敬道,“魏大人将卷宗送来后,便走了。”
陆则便不再说什么,进了厅堂。
小吏接着让人搬卷宗,不忘嘱咐衙役,动作小些,别吵着陆大人。
谁都知道,他们刑部和銮仪卫是死对头。原本纠察定案之事,是他们刑部的主责,再不济也有大理寺和都察院,可銮仪卫指挥使胡庸,仗着自己是陛下的心腹,硬生生从他们刑部手里抢权,如今朝中民间只知銮仪卫,哪里还把他们刑部当回事?!
从前比圣宠,他们刑部远不如銮仪卫,自然争不过銮仪卫,只得隐忍,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卫世子来刑部做了侍郎,这位可是陛下的亲外甥,銮仪卫指挥使再有圣宠,还能越过卫世子?
这不,原本连让他们借阅都不准的卷宗,这回亲自送上门了,案子更是拱手让出来了。
他们刑部吃瘪多年,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小吏颇有种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自豪感,伺候起陆则来,更是细致上心。
别说小吏,刑部上至尚书,下至衙役,都指望着陆则能替他们打一场漂漂亮亮的翻身仗,自然是恭敬以待。
陆则一直在刑部待到下午,心无旁骛翻卷宗,一连两三日,才算想起自己那日答应妹妹的画,遂抽空回了趟府里。
回了书房,陆则执笔,开始画灯画。
他师从圣手,且极有天赋,虽后来不大画了,但区区几幅灯画,对他而言,属实算不什么难事。
不过一个多时辰,便画得只剩最后一幅。
陆则揉了揉手腕,润了笔尖,轻沾了些金粉,细细给芙蓉花勾上金边,待放下笔时,一簇灼灼的芙蓉花,跃然于纸上。他收起笔,等墨干之后,将旁边几幅一起卷起,抬声唤了绿竹进来。
“送去福安堂二娘子处。”
绿竹应下,双手接过去,匆匆出去送画去了。
陆则揉了揉眉心,忽的觉得有些困倦,手抵着额,想闭目养神片刻,却不料,就那样睡了过去。
然后,他又做梦了。
依旧是那些旖旎的画面,雪腻的肌,嫣红的唇,乌黑的发,汗涔涔的背,娇怯缩在他怀里,像是承受不住一般闭着眼,通红的眼尾全是泪痕。
她小声地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带着苏州特有的娇软调子,舌尖卷过,甜腻仿佛带着热意。
“陆则——陆则——”
陆则——
陆则猛地惊醒,抬手端了一旁的苦茶,给自己灌了几口,浮躁的心,才略略平静了几分。
又是这样的梦。
真切地像是发生过一样。
“世子。”绿竹在外敲了敲门,没听见里头有声音,就自觉静了下来,片刻,才听到一句,“进来。”
绿竹推门进去,迈过门槛,手中的食盒端的稳稳的,连晃都没晃一下。
陆则看了眼那食盒,“什么事?”
绿竹声音稳稳道,“奴婢去送画时,二娘子正同表小姐学做糕点,恰好熟了一屉,二娘子让奴婢带些来,给世子尝尝。”
陆则点点头,“放着吧。”
绿竹喏声应下,将食盒摆在桌上,退了出去。
陆则揉了揉眉心,顺手拉开食盒的抽层,淡淡的糕点香甜便涌了出来,是一碟子精致的糕点。放了干桂花,捏成圆鼓鼓的形状,外头似乎是糯米粉做的皮,蒸熟了后,便透出了点淡淡的嫩黄。
且不提好不好吃,光是卖相,便足够好看。
陆则看着那糯米桂花糖糕,微微愣了一下,想起那些荒唐的梦里,除却耳鬓厮磨,也还有少许“正经”画面。
有一回,江晚芙似乎也给他做过糕点。
他一贯觉得糕点甜腻,很少入口,梦里的那个他却很赏脸,一口一个。
陆则愣了会儿,待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甩开脑海里那些画面,拾起一块糖糕,面无表情咬了一口。
腻死了……
陆则面无表情地想,梦里的他大概是疯了,居然会为了讨江晚芙的欢心,一口一个,一人吃了满满一碟子。
大约是习惯了的缘故,比起刚开始的无所适从,陆则现在足够冷静地去看待这些梦,就算夜里缱绻缠绵,翌日起来,他很快能将那些画面抛之脑后,似乎看起来,对他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只是,这梦越来越频繁,陆则微垂下眼,揉了揉眉心,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烦意乱。
他于女色上一贯冷淡,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偏偏这些不能为外人所道,若是叫人知道,未必会觉得是他的错,反而将矛头指向江晚芙。
那个小娘子,不管在他梦里,还是在现实里,都娇气得厉害,装得一副大人模样,实则连腰背都挺得笔直,拘束又紧张兮兮的样子,看了只叫人觉得可怜。
更何况,她还是大哥的未婚妻。
她从苏州远道而来,是为了嫁给陆致。
想到这里,陆则的面色不自觉倏地淡了下来,心里却烦躁愈盛。
这样的烦躁,一直持续到夜里,陆则在榻上躺下。
下人吹灭了灯,屋里一片安静,角落里点了安神香,淡淡的药香里,陆则放空思绪,任由脑海里浮现出那些画面。
他累了,懒得去做什么挣扎,反倒有些放纵的意味。
反正只是梦。
陆则破罐破摔得十分彻底。
只可惜,他再破罐子破摔,依旧没睡好,前半夜是旖旎香艳的梦,后半夜是止不住的头疼。
这痛不像宿醉的痛,陆则的意识很清醒,他疼得睁开眼,望着一片黑暗的帷帐顶,脑中是连绵不断的、隐隐的疼,像一只小虫子,一点点撕咬着他的脑髓。
陆则就那么睁着眼,一直到天明。
翌日清晨,今日轮值的红蕖守在门口,看了眼天色,往日这个时候,世子应该已经起了才是。今日却连丁点儿动静都没听见。
红蕖倒也不敢问,他们立雪堂不像别的院子,别的院子里,一等大丫鬟都是贴身伺候主子的,世子却自小不习惯丫鬟近身。她们虽然明面上是一等丫鬟,领着一等丫鬟的月银,可实际上也只做些端茶倒水的轻省活计。
红蕖规规矩矩站着,初秋的天还有些微凉,她将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朝袖子里缩了缩,刚缩到一半的时候,面前紧闭着的门,忽然开了。
吓得红蕖立马不敢动了,恭恭敬敬福身,“世子。”
陆则哑声“嗯”了一声,声音听上去带着几分倦意,“让常宁去趟刑部,替我告半日假。另外,取我的名帖,请郑院判过来一趟。”
红蕖没敢多问,应声便要退下,转身时,偷偷抬眼觑了眼陆则,只见一贯矜傲清贵的世子,眉心紧蹙,垂着眼,看不清眼神,神情却有些阴郁。
只看了一眼,红蕖便心惊胆战低下了头。
丫鬟走远,陆则回了房。陆则治下甚严,他院里的下人一贯做事利索,郑院判很快便来了,进门见陆则好生坐在圈椅里,下意识松了口气。
一大早被匆匆请来国公府,他还以为卫世子又晕了。
这可不是什么旁的纨绔子弟,这位可是国公府嫡出的独苗,不说旁人,单说卫国公,也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陆则睁开眼,眸色镇定冷静,丝毫不像个病人,“郑大人,劳烦你跑一趟了。”
郑院判哪敢叫委屈,干他们这一行,旁的不说,经得起折腾是第一位。他算是命好的,上一任院判在时,陛下还未登基,尚住在东宫,每年都要大病几场,先帝又是个性情暴虐之人,动辄要砍他们太医脑袋,那时可真是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
郑院判深觉自己命还算不错的,忙道,“世子客气了。”他也没寒暄什么,略说过几句,便坐下来,替陆则诊脉。
摸了大约有一刻钟的样子,郑院判睁了眼,开口时带了笑,“世子一贯康健,只是近来入秋,有些燥火,倒也不必吃药,熬些梨汁,早晚一盏,不日便能缓解。”
说完,见面前的陆则微微垂着眼,白瓷般的面庞清冷疏离,郑院判不由得一愣,还以为自己诊错了,却见陆则忽的抬了眼,开口道。
“除了燥火,可还有其它?”
郑院判面露疑惑,其它?其实像卫世子这个年纪的人,他是最不怕来看诊的,说句老实话,他刚刚那几句都是胡诌出来的,陆则的脉象滚如玉珠,和缓有力,是再健康不过的脉象。不过请平安脉么,总得找出些不痛不痒的小毛病,再开剂不轻不重的方子,才显得用心。
陆则面色依旧,神情平静道,“我昨夜忽的无端头疼,一夜未眠。”
“这……”郑院判神色一下子认真起来了,手指又搭在陆则脉搏上,仔仔细细探了好一会儿,却依旧和刚才一样,脉象沉稳有力,滚如玉珠,丁点也不像有病的人。
郑院判放下手,想了想,道,“世子头疼之前,可有什么征兆或是其它的症状?可受寒或是受了惊吓?”
陆则垂眸,回忆了自己睡前的事,脑海里只划过那些画面,神色却依旧如常,面不改色道,“多梦。”
郑院判忙接着问,“噩梦?”
陆则沉默了会儿,摇了摇头,沉声道,“不算。”
郑院判捋了捋下巴,思索片刻,道,“按照世子的说法,多梦之后头疼,倒更像是思虑过度导致的偏头疼。这样吧,我先给世子开几剂安神药,但也只能缓解,若要根治,还是要看世子您自己。少思虑,一切顺心而为,可以适当做一些能让您愉悦放松的事。”
愉悦的事?
陆则听到这句,下意识想到那些梦,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郑院判也只囫囵给出这么个说法,留了三日剂量的安神药,便走了。
陆则喝了药安神药,依旧不见好,但他能忍,就连进进出出的红蕖和绿竹,都没看出他的不适。
倒是福安堂这边,陆老夫人刚在正厅坐下,江晚芙和陆书瑜正给老夫人请了早安,何嬷嬷便匆匆进来了,低声道,“老夫人,立雪堂那边请了郑院判。”
陆老夫人哪里还坐得住,直接便站了起来,匆匆叫表姐妹俩个自去玩,自己便立即朝立雪堂去了。
第11章
陆老夫人赶到立雪堂,永嘉公主也得了消息,已经在立雪堂里坐着了。
陆老夫人进门,见了陆则,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如何,只觉得他气色不比平常时候,面上看着有几分倦色。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忽然请太医了?哪里不舒服?”
陆老夫人坐下来,担忧地看着孙儿,急声询问着。
陆则头疼得厉害,可面色却依旧平静,只沉声道,“只是有些虚火,夜里没睡好,叫祖母和母亲挂心了。”
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都听得半信半疑,两人熟知陆则的性子,他一贯不是什么娇气的人,习武之人讲究“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陆则小小年纪便跟着父亲习武,在府中几个郎君中,最是吃得了苦,怎会因为区区的虚火,便大动干戈,请了太医过来。
永嘉公主不信,也晓得儿子这里问不出什么,索性叫住了进来奉茶的绿竹,直接问她的话,“郑院判走时如何说的?”
绿竹哪里知道,况且她是立雪堂的人,自然一切听陆则的,偷偷瞧了一眼抵着额、微微合眼的世子,老实模样答话,“郑大人没说什么,只让奴婢叫膳房每日给世子熬梨汁,说是能降火。”
永嘉公主自然猜不到绿竹还敢撒谎,当即又问了句,“没开其它的药?”
绿竹小心摇摇头,道,“没有。郑大人说梨汁即可,若还是不好,他再开药。”
永嘉公主这才信了,朝绿竹颔首,“出去吧。”
绿竹福福身,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有绿竹这番话,永嘉公主和陆老夫人虽觉得纳闷,但到底还是信了,只以为自己多想了,倒是陆老夫人点了点头,朝陆则道,“你这回做得对。你们这些年轻郎君啊,仗着年轻,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焉知大病也是小病熬出来的。”说着,又道,“既是虚火,那便还是食补的好,叫膳房多准备些败火的吃食。”
陆则颔首应下。
陆老夫人又不放心,这回把绿竹和红蕖都叫了进来,好一番耳提面命,嘱咐两人了一番,又道,“你们是近身伺候世子的,做事情要上心些。”
绿竹红蕖屈膝道是,恭恭敬敬应下。
陆老夫人便看了眼天色,道,“时辰还早,你也不要看书了,回去歇一歇,补个觉。”
说罢,便站了起来,永嘉公主也不想打扰儿子歇息,顺势一起站起来,陆则要送,又被婆媳两人拦住,连声催他去歇息。
婆媳俩出了立雪堂,并肩走着。
永嘉公主温声细语问了婆母的身体,又道,“儿媳昨日得了些干雪蛤,等会儿叫下人给您送去。最近天渐渐冷了,您多注意身子。”
永嘉公主出身尊贵,是先帝膝下唯一的公主,性情却不骄纵,不是难相处的人,但到底隔着君臣的关系,婆媳俩也亲近不起来。
好在陆老夫人也不是非要儿媳捧着自己的性子,她这个人想得开,儿媳是和儿子过日子的,夫妻俩好就行了,又碍不着她什么。永嘉性子虽冷了些,可耐不住儿子喜欢,她自不会学那些蠢婆母,做什么棒打鸳鸯的事。
更何况,永嘉是皇家公主,她还真打不得。
陆老夫人应下,抬了抬手,身后嬷嬷便停住了,永嘉公主聪慧,见婆母这般举动,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顺势随她朝前走。
两人走到曲廊的坐亭处,坐下后,陆老夫人才开了口,道,“有件事,不知公主心里是什么打算?”
永嘉公主一愣,隐隐约约有些猜到婆母的意思。
陆老夫人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五年之期,如今也只剩不到半年。二郎这个年纪,若是放在别的府中,膝下早有子嗣了。咱们府里郎君成婚迟,但总不好一直拖着,若不出意外,我打算让大郎明年开春变成婚,这也是国公爷的意思。”
永嘉公主抬眼,想到如今住在家里的那位江家娘子,不禁问,“您的意思是……”
陆老夫人也不瞒着,点了头,“嗯。阿芙是个好孩子,国公爷喜欢,我也喜欢。”
“您不必——”永嘉公主一哽,喉头有些发酸,微微撇开脸,倒是陆老夫人轻轻拍拍她的手,柔声道,“我知道,公主是个好孩子。当年您进门的时候,我便知道,夏姨娘的事,虽说情有可原,您也点了头,可到底是我们陆家做得不厚道。但有句话,国公爷没说,今日我来说,国公府将来只会有一个当家做主的,二郎是世子,这位置,便应该是他的。”
陆老夫人这话说得推心置腹,也算是婆媳俩这么多年难得的交心了。
皇室公主的婚姻,从来不是单纯,更何况还掺杂了屹立多年不倒的国公府。
国公府几代传下来,年年镇守九边重镇,几乎是百信心中战神一般的存在。有国公府一日,就有大梁一日的安定。但对皇室而言,有这样的将领,既是一种运气,又是一种威胁。
当年,得知自己要嫁给陆勤时,永嘉心里就明白,自己既不是国公府想要的国公夫人,也不是陆老夫人想要的儿媳,甚至,也可能不是陆勤想要的妻子。
但她还是遵从父命,嫁进来了。
然后,她生下了陆则。
她一直觉得有愧于儿子,他还那么小,便要日日入宫。从国公府到皇宫不算远,但他依旧每日天不亮便起来,小小的郎君,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被人抱着上了马车。日日如此。
她不忍心,却什么都做不了。因为,陆则从来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儿子,就像她从来都不只是永嘉,而被赋予了公主这个称号,也被赋予了随之而来的责任。
二郎和她一样。
她唯一做的,便是当初在陛下想要牺牲二郎的婚事时,苦苦哀求,最终求来了一道圣旨。
儿子的婚事,不必和她一样,被当做筹码。
永嘉公主忆及旧事,难以平静,平复了情绪后,才抬起眼,开口温和却坚定道,“二郎的妻子,我想让他自己选。这是我唯一为他争来的。”
陆老夫人听到这话,算是彻底放了心。这么些年过去,她是不在意永嘉公主和孙儿的身份,可不代表她想要孙儿再娶一个皇室塞来的妻子。
她拍了拍永嘉公主的手,笑着点头,“好,有公主这句话,我便放心了。虽说让二郎自己选,可咱们府里的郎君,个个规矩,哪里接触得到正经娘子,尤其二郎,我瞧他屋里的红蕖和绿竹,也算花容月貌,偏他岿然不动,真就当丫鬟使唤着,那两个丫鬟怵他怵得厉害。洁身自好自是好,可总得走动起来,得遇着了,才晓得喜不喜欢,中不中意。你说是不是?”
永嘉公主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便道,“一切听婆母安排。”
陆老夫人见儿媳一口应下,心头也舒畅了些,站起来,道,“公主不必送我,忙自己的事去吧。”
.
立雪堂里,绿竹小心翼翼端着安神药,推门而入。
微微抬眼,便见世子依旧坐在书桌前,直直靠着圈椅后背,合着眼,似在小憩,却在她开口之前,睁了眼。
绿竹把药端上去,低声道,“世子,该喝药了。”
陆则接过去,一饮而尽。
绿竹闻言忙接过空了的汤碗,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陆则,立雪堂下人一贯晓得他喜静,从不敢在院中喧哗,尤其是今日,更是连脚步声都消失不见,偏偏这样的静谧,令陆则越发的烦躁。
他心烦意乱扶住额,头疼又一阵阵涌了上来,脑子里空荡荡的,像是缺了一块一样,疼得他连心肝脾胃都仿佛在抽搐。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刻钟,陆则疼得有些分不清。屋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陆则闭着眼,“进。”
门被打开,进来的是绿竹,她悄悄抬眼看了世子一眼,将手中的白瓷药瓶端起,小心道,“世子,方才福安堂的何嬷嬷来了,给带了药,说是江娘子从苏州带来的鲜竹沥。老夫人特意吩咐送过来。”
竹子性寒,鲜竹沥是用上好的青竹烤制沥出,味甘性寒,一般会用来化痰止咳,但对清热降火也有奇效。且这药得用竹子烤,这样小小一瓶,怎么也要费些功夫才弄得出来。
绿竹说归说,可心里又隐隐约约感觉,世子大概不会用的,毕竟世子说虚火,是为了安老夫人和公主的心,并不是真的上火。
只是要白费了江娘子一番心意了。
陆则却是沉默了片刻,倏地道,“拿过来。。”
绿竹一愣,反应过来后,将那白瓷药瓶捧着递过去。
陆则垂眼瞥了眼,这药瓶果然不是府里的用具,是白瓷不错,却有些粗糙,颜色、光泽也和上等的白瓷差了不少,唯一能叫人赞一句的,便是肚儿浑圆,鼓鼓囊囊的,有几分可爱。
瓶身上贴着张微黄的纸,上头是“鲜竹沥”三个字,字迹倒不娟秀,仿佛是男子的字,一笔一划都显得很认真。
陆则下意识想着,这是谁的字?
片刻后回过神,才皱了皱眉,收起那些心思,抬手过去,指尖握住瓷瓶细细的颈。
然后,陆则愣住了。
刚才还折磨得他坐立难安的头疼,居然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巧合,还是……
陆则垂下眼,凝视着那瓶平平无奇的鲜竹沥,良久的沉默着。
绿竹端着药瓶,直端得手都酸了,才手里一轻,听到一句,“让常安来一趟。”
绿竹忙应下,退出去,踏出门槛后,转身关门的时候,瞧瞧抬眼,瞥了一眼坐在圈椅上的世子,心里总觉得,世子的神情,看着仿佛有些古怪。
第12章
常安从外匆匆赶回来,一进门,便听得陆则抛下一句。
“你带人去找玄阳,无论他在哪里,想办法带他回京。任何手段,任何法子,只要他活着。”
常安还是第一次见陆则这幅神情,愣了一瞬,才立刻低头拱手,“奴才领命!”
“下去吧。”陆则吩咐罢,便叫常安出去了,屋里除了他,就再无旁人了,他下意识摩挲着手边的那个粗糙瓷瓶,垂下眼,缓缓思索着。
七月十九,他在行军路上无故晕倒,至今没有找到缘由。玄阳出现,用叫魂的方法,救了他。而恰好在那一日来了国公府的江晚芙,被卷入玄阳的“叫魂”里。
从那之后,他夜夜做梦,梦的都是江晚芙。
今天,或者说昨晚,七月二十四晚间起,他莫名头疼,和晕厥一样,同样诊不出病因。
然后,就在刚刚,江晚芙送来的一个瓷瓶,“治”好了他的头疼。
比起什么“老天爷的指引”之类的无稽之谈,陆则宁可相信,这是玄阳在其中动了手脚,就那么巧,一贯云游四海的老道,主动送上门来给他“叫魂”。
他救了他,然后留给他一个烂摊子。
和一个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的头疾。
理清思绪,陆则头脑无比的清醒,眼下除了等常安找到玄阳那妖道,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只有一件事。
“绿竹。”
陆则扬声,在门外守着的绿竹听到后,立马推门进来,恭敬道,“世子有什么吩咐?”
陆则看了眼自己这婢女,沉声开口,“我记得,你有一个妹妹,也在府里?”
绿竹倒是不疑惑陆则会知道,像她们这种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是摸清了身家底细,才敢送到主子跟前的。世子又一贯聪慧过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大概是当初扫过一眼,便记下了。
绿竹老老实实道,“是,奴婢有个妹妹,唤云彩,在外院伺候。”
陆则瞥了眼手边的瓷瓶,淡道,“让她过来一趟。”
绿竹不解其意,却是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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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福安堂陪着老夫人用过午膳,江晚芙才回了绿锦堂,进了屋,便在梳妆镜前坐下,纤云上前给她拆了发髻。
惠娘进门,走上前来,禀报道,“娘子,方才外院送了两个丫鬟来,说是院里有个丫鬟病了,挪出去治,二夫人怕绿锦堂人手不够,便从外院挪了两个过来。您要见一见吗?”
江晚芙闻言,示意纤云别拆头发了,看向惠娘,“病的那个丫鬟已经挪出去了?”
惠娘点了头,“你回来之前就挪出去了。”
国公府规矩大,生病的下人是不能留在主子院里的,怕就怕染了病气。这做法看上去颇有些绝情,但实际上,挪出去的下人,府里也会专门遣大夫来治,并不会丢在一边就不管了。
惠娘把这情况说了,江晚芙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那便好。惠娘,你再替我跑一趟,送几两银子过去,有银钱傍身,总比没有好些。往后咱们院里再有因病挪出去的,都按这个章程。”
惠娘晓得自家主子一贯心善,从前在苏州便是如此,倒也习惯了,应下道,“奴婢等会儿便去。”
江晚芙点点头,又道,“既然是二舅母送来的人,那就见一见吧。”
惠娘闻言,出去叫人。纤云自然就将刚取下来的簪子,又重新插了回去。
主子这样良善,她们伺候的人焉能不忠心?
因为头发只拆到一半,不比重新再梳费劲,片刻,头发就弄好了。惠娘也刚好把人叫过来,见江晚芙这边好了,就领着两个丫鬟进了门。
两人都是一身绿色裙衫,鲜嫩模样,青葱似的。两人跪下,先后道。
“奴婢月娥,见过娘子。”
“奴婢云彩,见过娘子。”
江晚芙轻轻点点头,和颜悦色同二人说了几句话,便叫惠娘带两人出去了。
院里多了两个丫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两人都是不闹腾的性子,连惠娘都赞了句,说国公府的丫鬟规矩教导得极好。
江晚芙每日依旧是早上起了,便去福安堂给老夫人请安,然后和陆书瑜在一起,说说话、做做缠花,偶尔还一块弄些糕点,给各房长辈送去,日子倒是难得平静。
只是,江晚芙到底有些惦记留在苏州的阿弟,虽说阿弟一贯懂事又机灵,学问在同龄人中也是一等一的,可到底长姐如母,两人一起长大,忽然分开了,很是不习惯。
但苏州到京城有些距离,便是快马加鞭,家书也没那么快寄到。
急也无用。
又过了两三日,这一日,江晚芙照旧去了福安堂。
等请过安,陆老夫人却没叫她们出去玩,而是道,“自打阿瑜她大姐出嫁,府里还没怎的热闹过。花房今早来人说,今年的墨菊和十丈垂帘都开得极好,不如在府里办一场赏花宴。这宴呢,就由你们表姐妹来操持,只当练手了,如何?”
江晚芙听罢,倒没觉得为难。从前祖母在世时,偶尔要办什么宴,也一应都是她操持的。
倒是陆书瑜,听罢立刻有些紧张了,待看了眼身旁的江晚芙,见她只微微笑着,又看祖母鼓励的神情,到底是鼓起勇气,点头答应下来。
陆老夫人满意颔首,道,“你们大胆去操持,办得好或不好,祖母担着,出不了事。”
江晚芙同陆书瑜应下。
陆书瑜大约是第一回被委以重任,心里揣着件大事,等陆老夫人一发话,便立即拉着江晚芙去了她屋里,说要商量赏花宴的事情。
江晚芙自然应下,朝陆老夫人福了福身,便不紧不慢跟着陆书瑜走了。
见表姐妹两个走远了,陆老夫人放下茶盏,朝身旁嬷嬷招手,低声道,“去,拟个名单,将各府适龄的贵女都添上。”
那嬷嬷这才明白过来,老夫人提这赏花宴,是为了给府里的郎君选妇,忙屈膝应下,“是,奴婢这就去。”
陆老夫人点点头,道,“去吧。”
却说江晚芙被陆书瑜拉着,小姑娘第一回操持宴会,紧张得厉害,又怕给府里丢人,便十分上心,连一份膳单,都要核对好几遍。
江晚芙体谅她,又有耐心,倒也不怕累,陪着她一起折腾。她是有经验的,做事有条不紊,细致又耐心,且她又不藏私,肯教导陆书瑜。
用了约莫四五日的样子,赏花宴的章程,基本便定下来了。
等请帖一发出去,紧绷了数日的陆书瑜,终于放下了心,看外面的天色都要黑了,忙不好意思朝江晚芙道,“表姐,这么、晚了,你快些、回去吧。”
说着,叫下人去取灯笼了,还要亲自送江晚芙回绿锦堂。
江晚芙自然不要她送,轻轻摇头,温声道,“不要送了,绿锦堂又不远。今日累了一天了,你也好好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