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枝回头看去,见到来人后,忙道,“娘子,是陆家大郎君。”
第7章
菱枝方说完话,人已经走到近前了。
陆致今日休沐,便着一身竹青祥云纹杭绸锦袍,革带镶银玉,腰下一枚鱼鸟玉佩。他身上没什么出自高门显贵的倨傲,给人的感觉,更像个温和好性的书生。
陆致方才是早她们一步走的,如今却从她们后头来,大约是刻意等着的。
江晚芙站起来,视线回望陆致,轻眨眨眼,不明白陆致找自己有什么事,却依旧福身见礼,唤陆致作“大表哥。”
隔着一段距离,陆致便不再靠近,停下步子,一派温和朝江晚芙道,“你那刁奴之事,我已写信给江姑父,着人送去苏州,他定会为你做主的。”
江晚芙哪里料到陆致这样细心,还专门写信去苏州,闻言忙感激道,“谢过大表哥了。阿芙给表哥添麻烦了。”
因陆致比她高出不少,她同陆致说话时,便下意识微微仰着脸,她规矩学得极好,听人说话时,总抿唇微微笑着,注视着说话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那样子,既乖又温顺。
原本是没什么的,但陆致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不自在地顿了顿,缓过来后,才接着道,“表妹太客气了,不过一封信而已。”说罢,又道,“京城虽不比苏州山水灵秀,但也算得上热闹,你若在府里闷得慌,可邀了阿瑜一同出去。”
江晚芙并不是沉不住气,喜欢四处玩的人,但还是谢过了陆致的好意。
一番话说完,陆致微微颔首,神情依旧是一派的正人君子模样,温和有礼道,“倒也没旁的事了,表妹回去吧。若是有什么事为难,差身边人来说一声便是。我住在明思堂,离二弟的立雪堂不远,不过几步路。”
江晚芙应下。
“好,那表妹慢走。”陆致便不再说什么,本朝男女之防不算太森严,并不限制日常往来,但总还是有些的。
江晚芙福了福身,领着菱枝,朝回廊原来的方向走去,走到刚才看到雪白织金衣袍的拐角,却是空无一人,什么都没看见,只一条长长的廊道,青葱酸枣树枝从镂空廊窗中钻进来,落下一片阴影。
清晨的日光下,回廊上一片金灿灿而宁静着。
大概真的是眼花了,江晚芙自顾自想着,不再惦记着那惊鸿一瞥的衣袍,带着菱枝回了绿锦堂。
回到绿锦堂,江晚芙便叫纤云给自己拆了发髻,惠娘正好进来,见状接过纤云手里的梳篦,轻柔拢过江晚芙的发,轻轻梳着。
菱枝纤云见状,自然明白惠娘是有话要说,便退了出去,将门关上了。
惠娘取过素青绸缎,将江晚芙拢在背后的发松松束做一束。江晚芙不由得靠在了惠娘的手上,低低道,“惠娘,我累了。”
是真的累。
她不是长袖善舞的性格,虽然常常能靠着讨喜的脸和温和柔顺的性情,讨长辈的喜爱,但似今日这样从头至尾提着心,还是很累。
纵使陆老太太待她和气,陆家诸位夫人也和颜悦色,但她也不敢放肆,旁人看不出,她自己却知道,她连腰背都是僵直的。
高门难攀,听上去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唯有身处高门之中,才能觉出几分真切。
惠娘见她这幅没精神的模样,心疼极了,却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得道,“奴婢知道您累,可这不是都过去了么?奴婢瞧着,老夫人是极喜欢您的,有她老人家心疼您,您总能松快些的。”说罢,又如江晚芙幼时那般哄道,“今日膳房进了些菱角,难得的鲜嫩,奴婢给您焖菱角吃好不好?又软又粉,保准您爱吃。”
江晚芙听得失笑,睁开眼,笑望着惠娘,“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惠娘真是把她当小孩儿了,居然还用吃的来哄她。
话是这么说,可惠娘说要去剥菱角的时候,江晚芙倒没说什么,等惠娘走后,便去了书桌前,打算给苏州写几封家书。
因是给家里写的,江晚芙写的十分仔细,等搁下笔,已经是用午膳的时候了。
用过午膳,歇了个午觉,等江晚芙一觉睡醒,绿锦堂就忙碌起来了。
方才是她给各房长辈送见面礼,如今各房则都来送回礼了,像是说好了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不过几盏茶的功夫,惠娘已经进进出出好几回了,忙得连菱枝纤云都被喊去了。
比起江晚芙的薄礼,陆家长辈们的礼,却是极大方的,出手之阔绰,看得惠娘等人都咋舌不已。
折腾了小半个下午,总算送走了最后一人,惠娘捧着拟好的礼单进来,递给江晚芙看。
什么南海珍珠、红珊瑚、织金云锦,都不算出挑的了,出手最大方的,便是永嘉公主。
她赠了一副头面,纯金、镶玉、缀珠,满满一盒子,从花钿、掩鬓到顶簪、挑心,一一齐全,金灿灿的光芒,红绿宝石、大大小小光泽细腻的珍珠,丝毫不显俗气,反而只叫人觉得价值不菲。
这样一副头面,若是放在官宦人家,用作嫡女出嫁压箱底的宝物,都稍显奢靡了。
惠娘被晃花了眼,低声感慨,“这……这怕是做传家物,都做得了。永嘉公主这礼,是不是太重了些?”
江晚芙倒还算冷静,想了想,道,“大舅母大约是为了二表哥的事情,才刻意送这样重的礼。收下吧。”
她若不收,大舅母反倒不安心,谁都不愿意欠人情,尤其是身份贵重的人,往往怕旁人拿着这人情做筏子。推来推去的,反倒没意思,倒不如坦坦荡荡收了。
惠娘闻言略迟疑了一下,还是应了,捧着盒子下去了。
江晚芙收了这样重的礼,却是开始琢磨还礼了,想了想,她倒也没什么送的出手的东西,唯有一样,倒既显心意,又还算合适,不显得过于突兀。
那便是她做的糕点。
她自小嗜甜,尤其喜欢糕点,尝到喜欢的,总会琢磨琢磨是如何做的,试着自己做一做,后来祖母见她喜欢,也不拦着她往膳房去,反而请了师傅来教她,故而她学的一手好手艺。
后来祖母病逝,继母进门,对他们姐弟磋磨算计,最难熬的时候,江晚芙甚至还生出过“索性出去开糕点铺子养活自己和弟弟好了”的荒唐念头。
当然,那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过后她便擦了眼泪,对外又是一副温温柔柔的笑脸了。
铺子是没开,但手艺还是在的,江晚芙打定了主意,便叫惠娘去准备食材,打算好好忙一下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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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锦堂热闹着,旁的地方却不是如此了。
陆则离了福安堂后,没回立雪堂,他出了国公府,乘了马车,进宫了。
宫室显煊,高高的宫墙遮住了日光,陆则坐在圈椅上,位于一片阴影之中,不远处是冒着寒气的冰鉴,不管宫外如何灼日炙烤,宫内永远如此。热时供冰,冷时用碳,永远保持在一个适宜的温度。
陆则微微垂着眼,有一搭没一搭扫着雪白锦袍袖口蜿蜒的金线。内侍弓着腰进来,请他去暖阁,道,“世子,陛下醒了,诏您过去说话。”
“嗯。”陆则淡淡应了一声,起身出了偏殿,入了暖阁。
暖阁内亦清凉如春秋,梁宣帝坐在八仙圆桌前,身着青袍,身前绣着一只仙鹤,舒展雪白翅羽,做振翅欲飞之姿,仙气邈邈。
宣帝孱瘦,裹着这宽大青袍,不像个坐拥天下的皇帝,倒更像个访仙问道的修士。
陆则入内,眼睛掠过那只仙鹤,微垂下眼,拱手行礼,“微臣见过陛下。”
梁宣帝抬眼,仔仔细细上下打量陆则,见他容色如旧,才放心道,“瞧着倒像是没事了。”
陆则沉声道,“让陛下忧心了,微臣已无大碍。”
“坐罢。”梁宣帝颔首示意,又道,“一口一个陛下,朕想听你一句舅舅,就这么难?”
这话显然不是君臣之间该有的,而是舅甥之间的语气。陆则自小在宫中念书,当时若不是永嘉公主不舍得儿子那样小便要离家,进宫求了宣帝,陆则本该住在宫里,同皇子同住一室的。但虽没住在宫里,却是日日要进宫的,所以,他几乎是梁宣帝看着长大的。
宣帝那时还不似如今这般沉迷丹药道术,时常会去文华殿,考较太子和陆则的功课,陆则同自己这位舅舅,的确要比一般舅甥,更熟稔亲近些。
“舅舅”,陆则倒是改口了,可下一句便是,“礼不可废。”
梁宣帝无奈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说不过你。你小时候可不是如此的,从来都是一口一个舅舅,长大了,倒是生分了。”
宣帝也不过随口抱怨几句,很快便提起了正事,道,“你的事,皇姐着人进宫递了信,说是想留你在京师养病,不去宣同了。朕应了,你留在京师无事,也给舅舅分分忧。六部各监多有空职,你中意何处?”
陆则沉吟片刻,道,“刑部。”
“刑部?”梁宣帝皱皱眉,不大明白陆则怎么选了刑部,倒也没深究,点头道,“倒也行。最近朝上因着桩杀人案,吵得不可开交,朕头疼得紧,你既去了刑部,这案子便交你主办。”
陆则抬眼,眸色幽深,“可是浙江首富之子薛绍杀妓一案?微臣倒是有所耳闻,銮仪卫和刑部就这个案子,吵了足有半年了。”
梁宣帝皱眉点头,神色有些不耐,“就是那个,吵得朕头疼。胡庸忠心倒是忠心,只是能力上到底差了几分,区区一个杀人案罢了,如何就闹得不可开交了。”
陆则站起身,撩起袍角,缓缓跪下,肃声道,“微臣愿效犬马之劳,为陛下分忧。”
梁宣帝见陆则这幅模样,倒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慨,比起不着调的太子,陆则这个外甥实在胜出不少。
若是陆则是太子,他哪里还需如此操心?
宣帝心里划过这个念头,也没在意,抬抬手,道,“起来吧。得空去寻你表兄说说话,兄弟手足,不该生分了去。”
陆则应下,又陪着梁宣帝下了盘棋,下到一半,就有内侍进来,低声道,“陛下,仙丹要出炉了。”
梁宣帝闻言,立即放下棋子。
宣帝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七八年前起,便痴迷于修道,前几年还打算亲去南边寻蓬莱仙道,朝中为了这事吵得沸沸扬扬,宣帝才打消了这念头。却扭头在宫中修筑了道观,最近还迷上了亲自炼丹。
陆则见状,也起身,主动告退。
出宫后,回到立雪堂,陆则进门,正在接待菱枝的红蕖和绿竹见他回来,匆匆福身行礼,恭恭敬敬道,“世子。”
陆则嗯了声,看了眼菱枝,不待他问,红蕖忙道,“回世子,这是表小姐身边的菱枝,奉表小姐的吩咐,来送糕点的。”
陆则瞥了眼那食盒,想到这食盒的主人,不经意皱了皱眉,伺候他的红蕖绿竹等人,当即一颗心提了起来,屏息看着他。
陆则却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道,“我记得私库还有盒玛瑙,取来送去绿锦堂。”说罢,便径直走开了。
红蕖和绿竹两个人面面相觑,彼此看了眼,还是红蕖对菱枝道,“菱枝妹妹,你稍等片刻,坐会儿喝口茶,我这就去取。”
于是,菱枝去立雪堂时,带着一食盒不值几个钱的糕点,回来时,却揣了一盒子价值不菲的玛瑙。
江晚芙看着一整盒色泽艳丽、光泽细腻的玛瑙,默默地发愁了。
难道大舅母和表哥母子俩,是有钱没处花,喜欢到处撒钱吗?
还是,她看着就很穷,母子俩很想接济她?
第8章
明思堂
纤云从身侧的粗使婆子手里接过食盒,递给对面青裙粉衫的丫鬟,轻声道,“采莲姐姐,这是我们娘子吩咐我送来的,是苏州的口味,请大郎君尝尝。”
被唤做采莲的丫鬟闻言一笑,客客气气接过来,嘴上倒是噙着笑,柔柔道,“那我们倒是有口福了,还未吃过苏州的糕点呢。”顿了顿,又道,“只是大爷这会儿正在看书,我们不敢打扰,等会儿便送去,必不白费了表小姐的一番心意。”
说罢,露出些抱歉的神色。
纤云不是迟钝的人,隐隐觉出几分不对劲,却又一时说不上来,只知情识趣点了点头,福了福身,道,“那就劳烦采莲姐姐了,我们还要去别处送糕点,就不耽误姐姐办差了。”
采莲柔柔一笑,嘴里道好,作势要送她们。
纤云自然道不用,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同粗使婆子朝别处去了。
采莲站在原处,瞧着两人走出了院子,面上的笑倏地落了下来,单手拎着食盒,转身朝回走,却没去正房,自顾自回了仆人住的后罩房,进门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紧不慢喝着。
采红进门,见她自顾自坐着,还有些纳闷道,“你不去大爷屋里伺候,在这儿坐着做什么?”
采莲抬抬下巴,指了指脚边放着的食盒,神情中带着倨傲,“喏,那位表小姐送来的。”说着,神色中带了一丝不屑,“这就眼巴巴来讨好了,乡下来的,眼皮子真浅。难道咱们大爷还少她一口糕点?”
采红这才晓得采莲怎么忽然这幅模样,也不做声了。
两人都是打小在明思堂伺候的,从三等丫鬟熬到一等大丫鬟,大爷性情温和,温文儒雅,对她们丫鬟更是从不打骂责罚,两人同大爷朝夕相对,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焉能不动些心思?
采红沉默了片刻,到底是蹲下身,把食盒从地上拎起来,摆在桌上,劝道,“表小姐日后进了门,就是你我二人的主母了。你又何苦得罪她?到时候大爷难道护着你,不护他的妻子?”
采莲脸色立马一冷,俏脸一抬,不屑道,“什么主母?当谁不知道似的,府里若真把这亲事当一回事,这些年怎么不见来往?她若要脸,早该收拾收拾,灰溜溜回苏州去,偏巴着咱大爷不放,好不要脸!咱们大爷是什么人物,堂堂国公府的长子,年纪轻轻就任鸿胪寺少卿,她一个苏州通判的女儿,还是死了亲娘的,如何配得上大爷!”
说罢,又瞥了眼采红,冷冷一笑,嘲讽道,“你来装什么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心思,你难得没有?”
采红被说得一噎,也来气了,气得红了眼,道,“我不过好心劝你,你冲我发什么脾气?你若真有本事,这些话别冲着我说,去大爷跟前说啊!看大爷护着你,还是护着表小姐!”
采莲冷冷一笑,直接一抬手,把食盒从桌上推了下去。
糕点从食盒里滚了出来,碎的碎,脏的脏,原本泛着香甜的精致糕点,登时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你——”采红没拦住,目瞪口呆看着采莲。
采莲却是蹲下身,捡起一瓦瓷片,在掌心、指腹处随意浅浅划了几道,伤口虽然浅,但血还是一下子冒了出来。
采红不傻,看着采莲这行为,当即明白过来,她是要在大爷跟前用苦肉计,她讷讷张了张嘴,叹了口气,“你……你这又是何必?就为了赌这一口气……”
采莲皱着眉,取出帕子擦了擦伤口,不服气道,“你不是说,大爷一定不会护我么?我偏不信,你等着看吧!”
说完,随意把食盒朝旁边踢了一脚,脚碾过摔得稀烂的糕点,径直出了后罩房,朝明思堂的书房去了。
陆致正在看书,听见敲门声,也只抬声道了句,“进来。”
等人进来了,也没抬头,随口问道,“何事?”
问罢,却不见人回答,陆致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见是自己的大丫鬟采莲,又问了遍,“怎么了?”
采莲一下子跪了下去,小声抽噎道,“大爷,奴婢犯错了,请大爷责罚。”说罢,微微抬起脸,眼睛一圈红,尖尖下巴处湿润润的,显然是刚刚哭过了。
陆致一怔,由于生母的出身,他对下人,一贯十分宽厚。这些丫鬟,不过是家里贫苦,不得已才卖身进府,都是爹生娘养,他并不愿为难她们。
“起来说吧,别跪着了。”
采莲小心翼翼点头,才站起来,道,“表小姐身边的纤云妹妹来送糕点,说是给大爷的。奴婢想着,大爷没吃过苏州的糕点,兴许喜欢,便想快些送来。却是越急越错,半路跌了一跤,糕点洒了一地。都是奴婢办事不力,才糟蹋了表小姐的一番心意,奴婢甘愿受罚。”
“糕点?”陆致微微一怔,脑海里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江表妹那张容色灼灼的脸,把面前哭哭啼啼的采莲忽略了个彻底。
采莲见状,心里愈发不快,犹如堵着一口气般,微微抬起手,把手上的伤口露出来些许,抽泣声愈发大了。
陆致回过神,又朝采莲看了眼,才瞥见她手上的伤口,缓了脸色,温声道,“罢了,糕点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下回办事仔细些。这几日不要伺候了,养好伤再说。”
采莲应下,低下头,眸中划过一丝愉色。
陆致倒未发现什么,只温声让她出去了。
采莲退出去后,陆致起身,进了内室,从里头寻出个箱子,抬声唤,“常宏。”
常宏进门,进了内室,瞥见陆致脚边那个箱子,不由有些纳闷,拱手道,“大爷有何吩咐?”
陆致指了指那箱子,道,“叫去苏州送信之人,把这箱子带上。”顿了顿,又道,“我屋里还有盒陛下赐的贡墨,一并带去苏州,赠与江家表弟。”
那贡墨是陛下所赐,据说是古物,大爷自己都没舍得用的,就这般巴巴送出去了。
常宏在心里替自己大爷肉疼了一下,面上倒是恭敬应下,“奴才这就去叫人。”
常宏出去叫人,一时还没回来,陆致便自顾自坐下,还未来得及翻书,便见自己的生母夏姨娘来了。
夏姨娘出身低微,容貌也只平平,充其量算得上清秀。她年岁渐长,早已不得卫国公的宠,索性也不去争抢,只一门心思放在儿子身上,只盼着儿子能够平安顺遂便好。
陆致见生母提着食盒进来,忙起身迎上前去,“您怎么来了?”
夏姨娘把食盒摆在桌上,从里取出个青莲白瓷盅,疼惜看了眼陆致,道,“姨娘熬了盅虫草鸽子汤,你平日那么累,回来还要看书,多补补身子。”
陆致自然不会辜负姨娘好意,忙接过来,道,“那虫草是孩儿特意为您寻来的,您留着自己吃才是。”
夏姨娘见陆致额上有汗,拿帕子给他擦了,柔声道,“姨娘日日在屋里,吃喝都有人伺候,什么都不用操心,吃什么虫草,不是白费银子么。快吃,姨娘亲自熬了四个时辰,这时候吃正正好。”
陆致无奈,也拿生母没办法,便低头吃了一小碗。
他吃的时候,夏姨娘便去了书桌旁,仔仔细细将他摆着的书一本本收起。
“大爷,”常宏敲门而入,瞥见屋里夏姨娘,忙低下头,跟着叫了声“姨娘”,才又朝陆致拱手道,“大爷,人领来了。”
陆致点头,常宏便领着奴仆进了屋,搬了箱子出来。
夏姨娘看了眼,有些纳闷,“这不是你之前在国子监用的书么,搬出去做什么?”
陆致朝常宏示意,让他们搬了箱子先出去,才道,“那些书我都许久不看了,放着也是落灰,索性便赠予江表弟。”
夏姨娘原只是有些纳闷,听了这话,却是把脸一放,想同儿子生气,又不舍得冲他发脾气,忍了忍,还是忿忿道,“什么表弟不表弟的,你亲舅舅来借,我都没舍得给呢。你倒好,就这么送出去了!”
陆致当年在国子监进学时,最是勤勉好学,学问在世家郎君中,是数一数二的。他在国子监时用的书,书本身其实没太大价值,真正贵重的是上头的笔记注释。这一箱子书,若是拿到外头去卖,有底蕴的世家虽看不上,但对那些出身平平又还未入国子监的读书人,却是千金难得的宝贝。
听姨娘提起舅舅,陆致倒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声,他光想着江表弟,却是忘了舅舅家的表弟了。
但他自然不会当着姨娘的面说自己忘了,便温声道,“姨娘,舅舅来借,自然也是要给的。改日我抽空再誊一份,送去舅舅家。”
生气归生气,夏姨娘到底是疼儿子,叹气道,“算了,你舅舅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你表弟也不是个读书的苗子。我还不是怕他糟蹋了你的东西,才没答应借。抄什么抄,这一日日还不够你忙的?老夫人不是还叫你抄经书来着,先紧着老夫人的吩咐吧。”
陆致却脾气极好,道,“无妨,誊一遍而已,只当练字,不耽误什么。”
夏姨娘又坐了会儿,盯着儿子吃了剩下的鸽子汤,才拎着空食盒起身走了。
回到宣香院,下人迎上来接她手里的食盒,夏姨娘递过去后,径直顾自己回了屋里。
卫国公虽不来她院里了,府里却没亏待她,屋里该有的都有。
夏姨娘在屋里坐下,取了给儿子做了一半的衣裳来缝,穿针引线,缝着缝着,眼泪就掉下来了。豆大一颗一颗砸在湖蓝绸缎上,晕开一团湿润。
其实当年被老夫人送去国公爷跟前的,不止她一个,国公爷却偏偏挑中了她。那时候,夏姨娘以为自己是被好运砸中了头,国公爷选了她,怎么都对她有几分不同的。
但国公爷对她并不热络,旁人只笑她没本事,不争气,这才失了宠,但唯有她自己清楚,国公爷压根就没宠过她。
后来有了致儿,国公爷来的更少了。
时间久了,她也认命了,不再想什么争宠不争宠的,老老实实窝在宣香院里过日子,只要儿子出息,她也值了。
可是她窝囊一辈子也就算了,为什么她的儿子也要低人一等?就因为投生到她肚子里么?
陆则连公主都不愿意娶,满京城的高门贵女都任他选,致儿却要舍近求远,去娶个苏州通判的女儿。
老夫人平日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疼致儿,说嫡出庶出都一视同仁,可真到了关键时候,不照样一句话都不替致儿说,什么都听国公爷的?
夏姨娘不敢哭出声,怕被下人听了去,传出去对儿子不好,便死死憋着一口气,闷声掉着泪,直咬得嘴唇都破了,才平复了情绪,继续缝着手里的衣裳。
第9章
明思堂同宣香院发生了什么,江晚芙自然不知情,她吃过晚膳,早早就睡下了。
大约是白日里太累了的缘故,这一晚睡得很沉,什么梦也没做,歇息得好了,气色自然也好了不少。
纤云进来替她梳头,一贯寡言的性子,看着妆镜里的主子,都道,“娘子今日气色真好。”
江晚芙闻言,也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倒是没看出什么差别来。
在屋里吃过早膳,便照例去福安堂给老太太请安。
她到的时候,屋里只有陆书瑜,陆书瑜今日穿一件桃红宝相花纹的褶裙,上身是藕荷的对襟长衫,衬得脸色极好,小娘子唤她“阿芙表姐”,模样可爱极了。
江晚芙走过去,笑着应她,“阿瑜。”
陆书瑜羞涩地朝她笑了笑,慢吞吞地道,“祖母、在做功课,等会儿、过来。”
其实陆书瑜的口疾不严重,只是中间有一点停顿,说起话比一般人慢一些。江晚芙原本以为她的口疾是天生的,昨日回去后,才从惠娘那里得知了陆书瑜的身世。
当年,陆书瑜的父亲,就是卫国公府的那位太祖爷,是庶子中唯一一个习武的。后来镇守灰岭口,陆书瑜随母亲闵氏前去小住,结果镇守东宁卫的总兵出了岔子,东宁卫失守,蒙古三部联合,大军长驱直下,太祖爷带兵殊死抵抗,着人去宣同报信。
国公府的护卫要护送陆书瑜和闵氏去宣府镇,却已经来不及了,重镇被团团围住,闵氏把逃生的机会让给了女儿,前去吸引敌军的注意力,后来太祖爷和闵氏双双殉国。
当时陆书瑜年幼,不过四岁,受了惊吓,又痛失双亲,到了宣府镇后便一直发烧,待醒来后,便有了重言的毛病。
太祖爷与闵氏是为了保护百姓而死的,江晚芙听过后,心中只觉肃然起敬,对陆书瑜这个表妹也越发怜惜。
她自己也是丧母的人,对于身世悲惨的人,多少有些感同身受。
且陆书瑜年纪这样小,又一口一个表姐,一副想要亲近她又不大敢的样子,江晚芙顿时有了种自己多了个小妹妹的错觉。
江晚芙坐下,有意同陆书瑜说话,时不时引着她说几句,不多,但每次陆书瑜开口的时候,她都抿唇浅笑着望着她,温温柔柔地听着。
陆书瑜原本是不大喜欢说话的,因为她一开口,旁人不是嘲弄,便是露出怜悯的神情,仿佛在说,真可怜啊。
可是她不觉得自己可怜,她虽然没了爹爹娘亲,可是家里祖母和伯伯伯母、兄长姐姐都很疼她,她讨厌那些人看似怜悯、实则高高在上的眼神。
渐渐地,她也就不大在外人面前开口了,反正有嬷嬷会代她说话的。
但江表姐和那些人都不一样,她那么温柔,眼睛像是一汪柔柔的春水,会认真听她说话,眼眸里没有嘲弄,也没有怜悯,很寻常,也让人很安心。
给她一种错觉,仿佛结巴也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陆书瑜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地想。
要是江表姐早点嫁给大哥就好了,那她们就是一家人,可以一直在一起说话了。
陆书瑜的话多了起来,圆圆脸颊泛着红,眨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眼巴巴瞅着江晚芙。
江晚芙感觉自己仿佛瞧见了祖母养过的那只小京巴狗儿,都是又娇贵又可爱,连眼睛都一样纯真又水汪汪的。
表姐妹俩正聊到秋夕节要做花灯的时候,陆老夫人过来了。
两人忙站起来,给老夫人福身,一个唤外祖母,一个唤祖母。倒把陆老夫人哄得高兴极了,饶有兴致问两人在说什么。
江晚芙没答话,看向了陆书瑜。
陆书瑜见表姐看着自己,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表姐刚来府里,自然会拘束些。她得帮着表姐些。
她鼓起勇气,在嬷嬷开口前张了嘴,朝祖母道,“秋夕、快到了,我想约表姐、一起、做花灯。”
陆老夫人原等着孙女身后的嬷嬷回话,见陆书瑜自己开了口,眸里划过一丝惊讶,面上却是慈祥点点头,目光柔和看过表姐妹二人,道,“那敢情好,到时候阿瑜也给祖母做一盏,叫祖母也瞧瞧你们小娘子的小玩意儿。”
陆书瑜认真点头答应下来,掰着指头道,“我、我还想,给伯伯、伯母,兄长、阿姐,都做一盏。”
秋夕节燃灯是习俗,还有热闹的灯会,寓意圆圆满满,有祈福身体康健、国泰民安之意。
陆老夫人眼里含着笑点头,扭头朝身边嬷嬷道,“我记得上回送去延福观供奉的福纸,还剩了一匣子的,你去取来。”
嬷嬷应下,福身退了出去。
陆老夫人又望向江晚芙和陆书瑜,笑着瞧着两人,道,“祖母既讨了你们的灯,可不能叫你们白白做了。正好我这里还有一匣子宣纸,你们拿去做灯。”
过了会儿,那嬷嬷便带着匣子回来了。
打开匣子,厚厚一叠洒金的宣纸,质地细密,淡黄的纸面上,落满细碎金粉,粼粼灼目,有如细碎日光被收在这宣纸之中一样。
这一匣子的纸,起码比得上一家人一年的嚼用了,用来做花灯玩,不可谓不奢侈。
但无论是陆书瑜还是陆老夫人,都神色寻常,富贵如国公府,也的确不会在意这点银钱。江晚芙自然也不会说些不识趣的话,只盈盈谢过陆老夫人。
两人又陪着陆老夫人说了会儿话,吃了小半碟子糕点,陆老夫人便打发两人走了,道,“你们小娘子自去玩自己的,不用拘在我这里。”
陆书瑜站起来,看了眼一旁的江晚芙,想了想,小声道,“祖母,我能去、绿锦堂,同表姐、玩吗?”
对这个年幼失去双亲的孙女,陆老夫人一直十分怜惜疼爱,怕下人照顾不好,没叫她单独住一个院子,一直是养在自己院里的,往常见她并无什么闺中好友,还曾忧心忡忡,眼下难得见她主动亲近谁,自然乐见其成,点头含笑应道,“去吧,在绿锦堂用午膳也无妨。”
陆书瑜欢喜应了,道,“谢谢祖母。”
陆老夫人点了头,江晚芙和陆书瑜便站起来,福了福身,一同朝绿锦堂去了。
看着表姐妹两个出了正厅,陆老夫人收回视线,放下手里的茶杯,指了指正厅的屏风,朝嬷嬷道,“等会儿让人把芙丫头昨日送的屏风搬出来,这一扇收起来吧。”
伺候的嬷嬷姓何,伺候了她几十年了,一听这话,哪里还不明白陆老夫人的意思。这哪里是换一扇屏风的事,分明是这江娘子,入了老夫人的眼了,有意抬举她呢!
各房大爷夫人,日日都要来福安堂请安,这脸面,可大了去了。
看来这江娘子,只怕真的能进国公府的门了。
何嬷嬷在心里思忖着,面上倒是规规矩矩应下,退出去吩咐差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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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江晚芙她们出了福安堂,正要朝绿锦堂去,走在回廊上的时候,却是陡然遇见了一人。
郎君一身素面杭绸圆领锦袍,腰间一枚白玉,容色清冷,如霜雪临面,抬起眼眸,轻轻淡淡地一眼撇过来,分明只是随意一瞥,江晚芙却莫名生出一种,这人的目光是直直落在她身上的错觉。
等郎君走到跟前,陆书瑜喊了人,江晚芙才跟着福了福身,抿唇唤他,“二表哥。”
陆则轻轻应了声,眼睛掠过江晚芙细白胜雪的脖颈,看向陆书瑜,“去绿锦堂?”
陆书瑜一愣,心里下意识觉得有些奇怪,但又没琢磨出来,怪在哪里,便也没多想,点头道,“嗯。那、那二哥呢?”
陆则掀唇淡道,“去趟白云观。”
陆书瑜眨眨眼,有些疑惑。
二哥不是一向对这些敬而远之的么,怎么想起去白云观了?但她到底有些怵二哥,没敢多问,倒是鼓起勇气,说了另一件事,“二哥,我和表姐,想、想做花灯。你能不能、帮我们、画些灯画啊?”
陆则虽性子冷了些,但对陆书瑜这个妹妹,倒还一贯有求必应,闻言很快答应下来,“隔几日让人送去。”
陆书瑜欢欢喜喜应下,道,“谢谢二哥!那我们、不打扰、二哥了。”
陆则微微颔首,目光若有似无撇过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的江晚芙。
她今日也穿得很素雅,天青对襟的宽袖长衫,底下是条莲花纹素白锦裙,这一身穿在别人身上,大约会过于寡淡,穿在她身上,却不显沉闷,反倒让人想起山谷间静静流淌过的清溪,雅致,静谧。
总之,是好看的。
被这样盯着,江晚芙自然不会毫无察觉,她悄悄抬起眼,陆则却在她抬眼之前,倏地收回视线,转身走开了。
陆则一走,江晚芙不由自主心里一松。
她隐隐感觉,二表哥似乎不太喜欢她,这种不喜,不是表现出来的厌恶,而是那种淡淡的疏离。
但她,似乎也没有做什么让陆则讨厌的事情吧?
她甚至还救了他的。
江晚芙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又生出些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来得莫名其妙的委屈。
陆书瑜却没察觉什么,还在高高兴兴同她道,“二哥的画,特别好!还有人、花重金买、想买二哥的画。不过,很少有人、请得动、二哥。”
江晚芙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打起精神应着陆书瑜的话,“是么,二表哥这样厉害啊……”
“是呀!二哥他……”
陆书瑜大约对厉害的兄长很敬佩,开始结结巴巴念叨兄长过往的辉煌,仿佛怕江晚芙不信似的,神情认真说着。
江晚芙认真听下来,倒是对自己这位二表哥有了些新的认识。
她还以为,似陆则这样一生下来,便做了世子的人,只需要在祖宗的荫庇下,便能走得一路顺遂。却不想,连陆则这样的人,也是要靠刻苦和勤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