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华慢慢抬起头,嘴唇嚅嗫着,似想承认什么,却又没有那个勇气,好半天才答道:“以主人的本事,罗德要抹去他的记忆,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那么,是有帮凶?”钟晨煊一挑眉,心中已了然七八分。
“我…我偷偷在主人的酒里,下了罗德专门配制的乱魂香。”樱华的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主人好饮…却全没想到,我会在他的酒里下这般玩意儿,让他在不知不觉中陷入最沉的睡眠,防备全无…他方才下得了手。”
曾太爷爷好杯中物,钟晨煊早有耳闻,传说他曾为搜寻天下美酒游历大半个中国,但是却没想到,竟在这事上遭了别人的道。难怪爷爷还有父母,从小就告诫自己不可贪杯,原来钟家早有不良典范。
“难道,你一点都没有怀疑过他要你做这一切的真实动机?”钟晨煊把樱华从地上扶起来,不温不火地问,“于你而言,一个见过两面的男人,便能抵消跟钟家数百年的缘分,甘愿从此消失,再不回头?”
“我…只以为他是个同我一样的人,一样的寂寞而已…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樱华背过身,一滴愧疚而伤心的眼泪从脸颊上无声滑落,“他与我的相遇,并非一场美丽的邂逅,而是…故意的巧合。”
她望着对岸的彼岸花,火红的颜色点染了她苍白的眼底:“从我在教堂第一次见到小主人时,我便知道,我的宿命终于开始惩罚我当年的过错了。千方百计叛逃的人,终还是找来了,避无可避。我欠钟家一份忠诚,如今,应当还给小主人。”
听着她有些迷乱的讲述,钟晨煊认真道:“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老祖宗曾说过,魑魅魍魉里头,要对你特别留意。看来他也知道,这世上最无法操纵,最变化莫测,最无法解释的,便是感情两字。你不是人类,却有人类的感情与智慧,一旦被心怀叵测的人知晓,加以利用,只怕后患无穷。”
樱华苦笑,沿着黑色的河水朝前走,复杂的目光期盼又畏惧地在四周搜索。
“难道你不准备跟我说说,你跟罗德出走之后,这几百年间发生的事?”钟晨煊加快几步,与她比肩而行,又指着彼岸花问,“冥界的渡难花一夜间失踪,也是罗德所为吧?事到如今,你已经没有立场再替他隐瞒了。”
“我想找到她!”樱华突然转过头,答非所问,“只有见到她之后,我的疑惑才能解开。”
“你…”钟晨煊愕然于她突然坚决的脸,那种执著,藏了不可想象的力量,“一定要见到尸女么?”
一听到尸女两个字,樱华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压抑在心里最深处的情绪瞬间爆发而出,大喊道:“是!是!我想见她!我一直想见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会让他如此奋不顾身,弃我于不顾!!”
撼动人心的声音回荡在四周,飘渺轻微的回音尚不及消褪,钟晨煊只觉一股奇异的压力,波浪般朝身上推来,跳动的心脏在这瞬间慢了一拍,异样的移动之力从脚下的土壤中传来,似是站在一张地毯上,不经意间被人抽走的感觉。
他低头一看,不过眨眼间,脚下凉润的黑土突地变了颜色,一片灼目火红,暗藏着犀利的金亮光华,岩浆般覆盖着整个地面,丝丝白烟,从岩浆龟裂的缝隙中不断冒出,看得人触目惊心。
“小主人小心!”樱华朝钟晨煊大叫一声,猛抓住他的胳膊朝空中飞起。
刚一离地,方才钟晨煊所站的地方,便被滚滚岩浆覆盖,清晰的热气腾腾而起,竟灼得他的脚掌微微发疼。起飞慢了半拍的鎏野,此时正呜呜呱呱地乱叫着,高难度地扭曲着身子,拿前爪拍着后爪上烧焦的一缕绒毛。
“虽然这里是幻忆空间,一切本该是不存在的虚无。可是,你也知道这个幻忆空间已经被他们两人的力量改变了本质。我们两人的魂魄与肉身已经同这里融为一体,所以这岩浆,于我们而言是有真实的杀伤力的。”樱华心有余悸地看着脚下,红亮的光华晃得人眼花。
钟晨煊念动浮空咒,将身子稳在半空中后,这才四下打量,发现黑河与彼岸花,还有头顶那片星子稀疏的夜空,俱不见了踪影。此时的天空,像一面无边的镜子,将脚下的岩浆倒映出来,而夹在两片炽热火红中的两人,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可能。
“这又是什么地方?”钟晨煊皱眉道,连胤同罗德交织而成的幻忆空间,果然是变化多端,诡异难测。
“这里…”樱华楞了,“这里…是冥界的八重炎狱。”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束从地底岩浆里直射天际的暗红光束上,随后,她毫不犹豫地朝那光束飞去。
冥界八重炎狱?!钟晨煊追了过去,在心头暗暗重复着这个闻所未闻的地方,怎么眨眼间又来了这里?!
很快,两人和鎏野不约而同地驻足在一方修得整整齐齐的矩形凹地上,那直上天际的光束,便是从这凹地的中心发出。
血红的光,水纹般注满了整个凹地,鬼魅般缓缓荡漾。视线穿过这些半透明的游离物再往下时,钟晨煊的面色微微一变。
凹地之下,横七竖八垒叠着无数形态各异,残缺不全的尸体,而每具尸体的咽喉处,都系着一根夺目的红色细线,犀利的光华从细线上闪耀而出,彼此交绕在一起,然后汇集成了中央那股巨大的光束,直向天空。
而在凹地上方的边缘上,有一层浅浅的气流,托着个抿嘴酣睡的小婴儿,在这让人窒息的环境里,散出一丁点宁静之意。
正文 七.旧怨 14
而在凹地上方的边缘上,有一层浅浅的气流,托着个抿嘴酣睡的小婴儿,在这让人窒息的环境里,散出一丁点宁静之意。
可是,这里是冥界,除了死亡仍是死亡,任何与生命有关的东西,于此地都是一种突兀。但,他们的确在那堆外形骇异可怖的尸堆之上,见到了这么一个鲜活娇嫩的新生儿。
“那是…”钟晨煊的目光偏移到婴儿身旁,眸子里倒映出另两个高大的身影。
酣睡的婴儿身后,从虚空中席卷而至的漩涡状气流,激蹦而出的金蓝光彩散去后,黑衣加身的连胤站在气流的中心处,紧跟而至的,是个一身红衣,体格壮硕,虎眼豹须的壮年男子,一个亮噌噌的酒葫芦挂在他的腰间,悠闲地摇摇晃晃。
“鬼王?!”
“老祖宗?!”
樱华和钟晨煊一眼认出了这个红衣大汉,鎏野则更是兴奋,手舞足蹈地唧唧乱叫,若不是钟晨煊快它一步揪住它的小翅膀,这个不分来人是真是假的家伙已经一头朝下头那两个“老熟人”冲去。
到了这个时候,钟晨煊完全体会到了所谓“幻忆空间”的魔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这里完全模糊了界限,看到的一切虽是“虚无”,但又的的确确发生在这个世界里,且真实而清晰的存放在某个人的记忆之中。这个空间,没有方向,没有稳定,甚至没有逻辑,有的,只是“意外”。
或许,这是钟晨煊平生所经历过的,最离奇的一场“旅行”。
他怔怔看着下头,浮云般轻松立在滚滚岩浆上的两人,尤其是钟馗这个只在家中祖传画像上出现过的“大人物”,揣测着刚才樱华那声震撼人心的喊叫,将他们带到了幻忆空间的哪一部分,或者说,把他们带到了谁的记忆中,是连胤,还是罗德?!
照这情景来看,老祖宗尚在冥界的时候,那起码得追溯到宋元时期。看来,幻忆空间里不但模糊真假,连时间的距离也被轻易模糊。
樱华小心翼翼地降低着高度,站在距那冥界曾经的两大巨头几步开外的地方,屏息静气,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试图听清他们说出的每一个字。
“不要激动,那个依然不是你真正的主人,只是幻影!”钟晨煊懒得跟鎏野这个只知道吃的所谓神兽解释幻忆空间的原理,一手抓着它的翅膀,提小兔子似地提着它落到樱华身边,心里突地冒出个念头,低声书香门第,“你是老祖宗亲手造出的法器,多多少少也跟在他身边不少时日,难道对这个场面一无所知?”
不待樱华回答,洪钟般响亮的大嗓门以劈裂空气之势冲入他们两人耳里。
“小子,你当真的?”
堂堂冥王,居然被叫做“小子”?!钟晨煊在心里朝他的老祖宗竖起了大拇指,难怪钟家历代出强人,血统的作用的确不可小视。
连胤巍然不动,眼都没有眨一下,薄唇里淡然送出几个字:“自然是当真。”
“你!”钟馗一跺脚,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可知道这么做的后果?!那不是个普通货色,是一头深睡的猛兽,你可敢担保将来…”
“老鬼,所有人都称你鬼王,奉你若神明。对此我毫无介意。”连胤缓缓转过头,深黑到可以吸走人魂魄的眸子里,是不怒而威的一瞥,“但,冥界的王,依然是我。这一点,你该比谁都清楚吧。”
樱华的眉头皱了皱,连胤的眼神令她心生寒意,不仅她,钟晨煊一时间也无法把此刻的他,跟之前认识的那个总是温和微笑,有时候甚至有些无赖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难道,这才是冥界之王的真面目?!只需一个不太用力的眼神,便能将一切凝结到冰点。
钟馗瞪大眼睛,黝黑的面孔居然有了涨红的意思,满脸胡须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尴尬,有点好笑地抖动着。大概连胤那句话,像个来不及下咽的汤圆,一不小心就哽住了喉头。
“老子知道你是这里的狗屁大王!”憋了半天,钟馗到底按捺不住大骂出口,“可是,你这小王八蛋也该知道八重炎狱里镇的是什么玩意儿!”他一边大骂,一边揪住连胤的胳膊朝凹地那边拽,边拽边指着凹地里的尸体吼,“那些都是上百年才出一个的噬生魋,尸中的极品!得用你的镇魂缚才能压制的怪物!”
“我知道。”连胤镇静地拉开他的手,看着一旁的小婴儿,淡然道,“冥河欠一个合适的守卫,她是最合适的。”
闻言,钟馗的双眼不仅瞪得更大,且眼神发直,一边夸张地挖着耳朵,一边厉声质问:“你知道你在说啥?你要养一只…一只噬生魋的孽种,还要她去做冥河守卫?你是不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了?”
面对钟馗暴风骤雨般的责骂,连胤一点不恼,态度依然如故:“老鬼,关于噬生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还要知道什么?”钟馗气得鼻子发歪,恨不得举起腰间的大葫芦砸到那个不醒事的固执脑袋上,“凡含着一口极怨之气丧生的人,若不化解那口怨气,尸僵不腐,必成僵尸。深山老林有灵兽名魋,形似熊而毛赤,罕见,若孽缘巧合,有僵尸食其肉吸其血,则成不人不鬼,不尸不妖的杀生利器,噬生魋!世上一切生灵,便是它们的食物,且这群怪物天生没有魂魄,肉身却能长年存世,刀剑不断,火烧不伤。它们生性贪婪,永食不饱,最喜食人类脑髓,虽脱不了死尸的根质,却拥有繁衍后代的本事,总而言之,对这群只懂得害人的下作东西,自当见一杀一,宽恕不得!你却…”
“八重炎狱里,镇压的是历任冥王抓回来的噬生魋。噬生魋这种玩意儿,几百年会碰巧出一两个,但,我从未见过有哪只噬生魋在被八重炎狱里的镇魂缚和炎狱火逐渐化去形体时,还能诞下后代。”连胤伸出修长的手指,朝女婴所在的地方轻轻划了一个圈,那托着婴儿的气流顿时听话地调了个方向,悠悠地飞到了连胤面前。
乖巧的女婴,小小粉拳稚气地握着,嫩红得像要沁出水来的小嘴是不是吧唧两下,一个亮亮的气泡顽皮又好笑地挂在她的鼻孔外,随着她平稳的呼吸时大时小。
若这是个生在人间的正常孩子,那么毫无疑问,见者没有一个会不喜欢她,会不打心眼里去疼爱这个小生灵。
说实话,连钟晨煊这种对婴孩敬而远之的铁血大男人,面对这个粉雕玉琢的极致小人儿,心里也情不自禁生出几分怜爱,在这个时间,他很没来由地忽略了这小人儿的来历,忽略了她,是老祖宗口中十恶不赦的尸中极品——噬生魋的孽子。
这瞬间,在他眼里,又或者在连胤眼里,那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婴孩。
樱华的脸色本就苍白虚弱,在见到这女婴之后,变得更加难看,一种无形的紧绷感包裹住她全身上下,只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她裂成碎块,从心到身体。
从连胤与钟馗暗含火药味的对话听来,这个女婴的真正身份,并不难猜。
“你…还好吧?”钟晨煊并不怎么擅长安慰女人,不过,纵使他猜不出樱华的全部心思,单凭她此刻微颤不止的身子来看,她心里的痛苦纠结可见一斑。之前自己不过提了提尸女的名字,便惹她爆发出心底的郁结,这力量甚至直接影响到了他们在空间里所处的环境。
莫非…樱华对于尸女的执念,竟强大到了可以以她自己的意愿,在这个幻忆空间里找出关于尸女的一切?!
想到这里,钟晨煊忙在她耳畔尽量温和地说道:“先别激动,且看看事情始末再说。”
樱华没有回话,只咬紧下唇点了点头。
钟晨煊暂时松了口气,方才她一激动,他们几个便从山水平静的冥河之畔掉进炙热难耐的八重炎狱,若她多激动几次,光是这地点的转换便叫人吃不消,何况新地点更预示这新危险,如果掉进个更加麻烦的地方,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命活着离开。
“我的冥王大人,你究竟想怎样?”钟馗被连胤眼中,那抹暗藏于冷漠之下的温柔彻底打败,撅着胡子恼怒地质问。
连胤把头低了低,凑近了些看着女婴,嘴角竟泛起孩子气的浅笑,虽然只是一刹那,却被眼力出众的钟晨煊看个一清二楚。
这个家伙…难道对这小孩心软了?
钟晨煊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冥王这等人物,怎可能有机会在他身上用上“心软”两字?!但他刚刚看着女婴时的笑容,又的确是那种不加修饰的柔软和纯粹。
钟晨煊摇摇头,连胤啊连胤,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若我把她交给你,你当如何处置?”连胤侧目扫了钟馗一眼,反问他一句。
“自然同下头那些孽障一样!我钟馗怎能任这种妖孽为祸人间!”钟馗历来心直口快,不带任何回旋余地地回答。
“只是个孩子呢…”连胤伸出食指,好奇地逗弄着婴儿的小手。
“孩子?!”钟馗被他的神情跟话语噎住了,目光不由自主停留在婴儿逗人疼爱的脸蛋上,重重叹了口气,“现在是黄毛稚儿,将来,必成心腹大患…不除不可!”
要对这样一条脆弱得一碰即碎的“小生命”赶尽杀绝,哪怕是钟馗这般的铮铮铁汉,狠话说得斩钉截铁,可真要到动手那刹那,怕也不是那么利落。这神一般的老祖宗,那声心思复杂的叹息,钟晨煊听在耳里,许是血脉相连,许是心性相近,他轻易感受出这声叹息里的无奈和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