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心中又气又恨。又怕被下人看出来了传出去丢自己的脸,也不敢当着人的面再闹了。只恨恨盯了初念一眼,叫了丫头来扶起丈夫,正要送回去包扎,此时廖氏和沈婆子已经得了丫头的传讯,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一看到徐邦瑞的样子,廖氏脸色大变,叫了声皇天,一下便扑到了儿子身边追问究竟。沈婆子更是大惊小怪,连声嚷道:“哪个把三爷害成这样子的?纠了出来,别想好过!!”
“小三儿!到底怎么回事!”
廖氏见儿子后脑的伤口不算很严重,血好像已经止住了,松了口气,厌恶地看了眼初念,对着徐邦瑞问道。
徐邦瑞哪里敢说实话。只低着头含糊其词地道:“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胡说!三爷你这么大的人,好好的会自己跌跤跌成这个样子?”
沈婆子表示不信。
初念冷眼看了片刻,不想再在此停留,转身正要离去,初音忽然开口道:“三爷是被大嫂推了一把,才摔破了头的。”
沈婆子的一双三角眼立刻盯着初念,目光阴沉。
廖氏眉头一下也皱得紧紧。想了下,冷冷问道:“老大家的,老三媳妇有没冤枉你?”
初念见走不了了,便停下脚步,道:“是我推了他一把。没错。”
沈婆子夸张地啊了一声,廖氏面上怒意顿生,却没开口,只看了沈婆子一眼。沈婆子便道:“大少奶奶,这便是你不对了。三爷好好的,平日对你也是礼敬有加。你是他长嫂。不知爱护,反倒推他摔跤,害他这样跌破了头,这仿佛有些不妥吧?”
路上两边下人越聚越多,表情各异地盯着中间的一家主人,鸦雀无声。
初念看向初音。见她紧紧抿着嘴,抬着下巴望着自己,目光中分明是挑衅的意思。她也明白她忽然把自己推出来的意图。人确实是她推的。但是无论如何,她也不会真的说出徐邦瑞调戏她在先的事。
她应该就是吃定了这一点,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
初念暗暗吸了口气,平定了下自己此刻有些紊乱的心绪。
她其实早就感觉出来了。
离徐若麟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始终没有新消息。他就如同一块沉水的石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徐家上下之人,从一开始听到这消息时的震惊不安,渐渐到了现在,情况开始有所变化了——除了嘉木院里的主仆度日如年外,别人开始微妙反应了。最明显的便是沈婆子。她一改先前的恭敬模样,现在看到自己时,头都抬高了不少。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恐怕就只想着让自己当众出丑了。
倒也是,从前她有徐若麟护着,她们忌惮他,所以一直隐忍。现在这个男人生死未卜。不,或者应该说,在她们眼中,他已经是死人了,就差皇帝下一道身后嘉奖令。这种时候不给自己点颜色瞧瞧,还等什么时候?
她盯着徐邦瑞,淡淡道:“三爷,沈妈妈问我如何把你推倒在地。我记性差,一时忘了,你自己说吧。”
徐邦瑞没想到她一下又把球踢给了自己,面红耳赤说不出来。廖氏气得拍了他胳膊一下,“你倒是给我说清楚!”
初音哼了声,忽然道:“我知道。方才嫂子和三爷相遇在此。三爷出于好心,劝慰了嫂子几句,让她节哀。不想嫂子竟忽然变脸,骂他咒大爷,还动手推他在地!”一边说着,暗中使劲掐下徐邦瑞腿上的肉。
徐邦瑞被提醒,如逢大赦,急忙点头道:“是,是……大哥死了,我怕嫂子难过,路上遇到,这才劝慰她几句。不想她竟变脸,骂我咒他,还推我在地……哎哟,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可疼死我了……”
初念绷着脸,死死盯着徐邦瑞,忽然打断了他话,寒声道:“你再给我说一句试试?”
徐邦瑞印象中,这个嫂子向来温吞软和,此刻见她这样盯着自己,心里忽然一阵发毛。只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呢,便硬着头皮嚷道:“我说得没错啊!大哥就是死了……”
他话还没说完,“啪”,清脆响亮的一声,初念已经扬起了胳膊,顺手便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这一下扇得不轻,登时在他一边脸上留下了五个清晰指印,扇得他把头都歪到了一边去。
边上的人都惊呆了,连廖氏沈婆子也瞪大了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打我!”徐邦瑞捂住脸,骇然望着初念,一脸的不可置信,然后扭向廖氏,“娘,她打我!”
“这是给你的教训!让你知道话不能乱说!”初念面不改色,对上廖氏阴沉的目光,然后看回徐邦瑞,冷冷道:“我家大爷还好好的。你是他的弟弟,竟敢当着我这个嫂子的面这样诅咒他!我不打你打谁?”
“你……”
徐邦瑞脸色忽红忽白,说不出话了。
初音扑了过来,拉下徐邦瑞捂住脸的手,心疼地左看右看,“娘,您瞧瞧——,三爷的头破了不说,还凭空遭了一巴掌,半边脸都肿了……娘你都舍不得打吧……”
“哎哟我的太太——”沈婆子忽然叫了起来,“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太太!您再这样心慈手软不管管,真要被人蹬鼻子上脸,欺负到没边儿了!这嫂子竟打起了小叔子!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哪家养出的女儿会做出这样的事……”
“够了!”
初念打断沈婆子,朝她走近,停在她对面,两人终于四目相对之时,她朝她淡淡笑了下。
“沈妈妈,大爷敬你是太太身边的老人,所以处处给你全脸面,为的就是全了太太的脸面。夫唱妇随,我自然也跟他一样。只是人也须得有自知之明。唯恐不乱,煽风点火,这样的事做多了,小心有一天引火烧身!”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生平做事全凭良心,堂堂正正,你吓不到我!”
沈婆子的三角眼瞪得溜圆,把干瘪的胸脯拍得蹦蹦地响。
初念冷笑了下,俯到她耳边,压低声道:“小人得志,说的就是这时候的你!只是我告诉你,世事难料,谁敢保证大爷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别欺人太甚,留条路日后才好走路。你年纪一大把了,这话总不用我教你吧?”
她声音虽压低了些,只近旁的廖氏却也听得清清楚楚,脸色愈发难看了。
初念没理睬廖氏,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扫过一圈边上的丫头和婆子们,厉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才过去了几天而已!大爷是什么人,你们想必都清楚!厉害轻重,自己也要掂量掂量。都在同个门下进出,此刻当做的,应是安静等消息,盼着大爷的好才对!往后谁要再敢再在背后非议,散布大爷没了的谣言,被我再晓得的话,管你有多大的脸面,也休怪我不留情面!”
众人见大奶奶今日突然发狠,不但和沈婆子较上了劲,甚至连三爷也吃了她结结实实一巴掌,偏那三爷还被打得蔫头蔫脑没有丝毫脾气,连太太到了最后也一语不发,哪里还敢再多心?纷纷应是。
初念这才缓了脸色,看向廖氏,道:“太太,方才我一时冒失,竟打了三弟一巴掌。虽则三弟口没遮掩的,细想也是不妥。这就给太太陪个不是。倘若还不够,等大爷回来了,我跟大爷说,到时再一道向太太负荆。”
廖氏僵着脸动弹不得。初念不再停留,转身便往嘉木院去。路上的丫头婆子立刻纷纷让路,刚闻讯也赶了过来的紫云素云和果儿等人都跟了上去,簇拥着她回去。
进了嘉木院的门,果儿便抱住了她腿,仰脸望着她道:“娘,刚才我都看到。你真棒。我也再不哭了。我爹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初念摸了下她的头发,点头道:“这样就对了。娘告诉你,你爹他是很快就回来了。”
~~
“明天一定能等到他的。”
“明天,真的一定能等到他……”
每天夜幕降临,当身畔一切被无尽黑暗吞没的时候,初念总是在这样的念头中默默祈祷,期盼天再次亮后,自己的盼望就能成真。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派去寻找的人始终没传来什么好消息。徐若麟就像一滴日光下的水珠,彻底蒸发得无影无影。
“明天,就在明天,他一定会回来的。他绝不会就这样抛下我的!”
这样的念头愈发强烈了。强烈到她自己也开始觉得有些不对。仿佛已经到了病态的执着程度。但是她不容许自己失去信心,哪怕是一点点,也绝不容许。
再一个月过去了。
自从发生她掌掴徐邦瑞的事情后,国公府着实安静了一阵子。但是随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现在,连果儿也渐渐变得再次沉默,躲在自己屋子里不肯出来了。而嘉木院里的人,更是小心翼翼,连走路都不敢大声,唯恐惊到了女主人,将她从自己的梦中惊醒。
这一天,宫里来了个人,皇后萧荣。
萧荣是来探望司国太的。她离去时,徐家人送至大门外。她在登上凤辇前,到了初念的面前,凝视着她,握住她的手,微笑着附耳道:“丫头,哪怕别人已经放弃了寻找,或者盼着他不要回来,我也和你一样,相信他一定会回的。咱们需要做的,就是安静地等着他给咱们带来的惊喜。他就是那样的人!”
有段时日没见皇后了。初念看得出来,她的气色并不太好。但是这一刻,她握住自己的那双手,力道却坚实无比,犹如男子。
她忽然有些明白她今天为什么要亲自过来探望国太了。
就在昨天,传来了一个消息,在经历过数月的搜寻无果后,皇帝开始考虑撤回人手了。或许很快,接下来的等待她的,就是来自朝廷的抚恤封赏了——她的丈夫曾为这个国家立下过旁人无法企及的功勋,最后却丢了自己的命。于情于理,都该让世人铭记。
“是的,皇后娘娘。”
初念在身后徐家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将肩背挺得笔直,对上了萧荣的目光,同样微笑着回应道:“您说得对。他最擅长的,就是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萧荣微微点头。松开了她的手,转身上了凤辇离去。
~~
南窗开着,初夏午后温暖的风轻轻地吹拂而进,扑打着垂在门上的竹帘子,和着喵儿腕上的银铃,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响声。
萧荣离开后,初念抱了喵儿,到了司国太的屋里。
她最近的精力越发不济了。有时候甚至昏睡一天,仿佛就此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但是初念发现,有喵儿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精神总会显得好些。所以最近,她经常抱着喵儿过来陪她。有时候陪到她睡去,喵儿也在她怀里睡去。她便安静坐在这间有些年头的屋里,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老太太此刻看起来半睡半醒。初念正要蹑手蹑脚离开,见她忽然睁开了眼,对着自己道:“我不想睡。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初念到了她近旁,抱着怀里的喵儿,指着床上的人,轻声道:“喵儿,你的太祖母……叫一声太祖母听听……”
司国太面带微笑,凝视着喵儿,目光中满是慈爱,低声道:“我活到这岁数,享了这世上所有的福气,还见着了我的重孙,就这样走了,也算没有遗憾了。”
初念一怔,随即忍住心中涌出的伤感,道:“您要长命百岁,还要活到看喵儿长大成亲,给您生出个玄孙。”
司国太笑道:“做人哪能这么贪心。前辈子积了什么德,这辈子就享什么福。我已经满足了……”她长长叹了口气,“唯一心愿,就是在闭眼之前能看到你男人回来,如此我便放心了……”
初念喉咙一阵哽咽。“他会回来的,很快会回来的。”
司国太看着她,“傻孩子,他自然会回来的。我的这个孙子,从他七岁时第一次被带到我跟前开始,我就知道他和旁人不一样。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没了?”
初念的泪珠倏然夺眶而出。在这个快到走到生命尽头的老太太面前,她觉得自己完全不必假装坚强。
这么久,她想哭,一直很想哭。却一直忍着,忍得很辛苦。
她怀中的喵儿像是感染到了她的情绪,忽然哇哇地哭了起来。
外头的乳母听见哭声,急忙进来。抱了喵儿出去。
初念跪在了她的床侧,握住她的手:“祖母,我是初念。您一直都知道,却没有怪罪我,是不是?”
老太太叹了口气,“怪你做什么……要怪,就怪我自己的孙子……”
初念再也忍不住,趴在她身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低声哭了出来。等她终于哭够了,抬头看向司国太时,见她望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
“祖母,您想说什么?”
老太太再次叹了口气,“祖母想求你一件事。”
初念一惊,急忙摇头道:“您说就是。我一定会应下。”
司国太微微一笑,终于慢慢道:“丫头……我晓得前次那件事了。你打了你三弟一耳光。你打得没错。他确实欠教训,就该这样……咱们徐家,到了这两代,或许是我的孽,男人里没一个有德行的……我求你一件事。日后倘若他们再做了亏欠你们的事,若是能够,你叫你男人手下留情着些……”
她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初年急忙揉她胸口。等她缓了些,听见她又道:“我也晓得这是不情之请。只是你们都姓徐。哪怕到了最后,有人自作孽不可活,我也宁愿他是被天所收……”
“祖母,我答应你。”
初念泪如雨下。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司国太伸手,轻轻抚摸了下她的手,喃喃道,“你会有好报的……”
~~
已经是深夜了,喵儿也早睡了过去。初念却仍在黑暗里睁着眼。视线里一片空洞,什么也没有。
从国太那里回来后,这一个晚上,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果儿、萧荣、祖母,她们都说你会回来,可你在哪里?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是杳无音讯?
徐若麟,你到底在哪里?我该怎么办?
初念质问着那个她想象中的人。面上一片潮湿泪痕。
她终于觉得累了。心力交瘁的那种累。她闭上了眼睛,好像来到了一处山前,那里,远处寺院晚钟随风声声,头顶有雁群掠过,芙蓉开得正漫,而面前的那座古塔,荒败却从容。
恍恍惚惚地,她想了起来,她曾和那个人一起,在塔顶孔窗中照进的夕阳里许下过一个誓愿。她记得他当时还问过她,许的是什么愿。她怕说出来不灵,所以没有告诉他。
是神佛嫌弃她当时诚心不够,所以才闭耳不听她那么郑重许下的心愿吗?
她从梦境中睁开眼时,发现天已经亮了。
~~
又一个白天来临。
过了晌午,有个男人等在离魏国公府不远的一处僻静巷角里。他头上压了顶夏日街头巷尾寻常可见的帷笠,人看起来又黑又瘦,双眼却明亮而锐利。他一动不动,神情里却带了丝遮掩不住的激动和期盼。
很快,刚才被他遣去送信的人回来了,身后跟着徐家的二管家周平安。周平安一看到这男人,激动得老泪纵横,差点没跪下来,失声道:“大爷!你真的回来了!”
这男人正是徐若麟。他一把扶住周平安。
“大爷,你回来就好!”周平安抹了把眼睛,絮絮叨叨道,“你一走大半年,大奶奶替你生了个胖小子,我只远远见过几眼,听说可招人喜欢了。大家都盼着你能早些回。后来听说你失踪了,你不晓得,大奶奶……”
“她怎么样了?可都好?你儿子周志呢?我叫他带的信,传给她了没?”徐若麟打断他的话,问了自己最想问的。
周平安摇了摇头。
“大爷,都到家了,你不进去,还带信做什么……”
他忽然想了起来,这位主人做事向来出人意表,既然这样,必定是有他的缘故。急忙改口道:“大奶奶不在。我儿子也不在。今日一大早,她便叫他备车,说是要出城去拜佛许愿,到此刻还没回。”
徐若麟一怔。
“就她一人?”
“是。就只叫我儿子赶车送她。连个丫头也没带。”
“去了哪个寺庙?”
周平安茫然摇头:“不晓得。她没说。”
徐若麟沉吟了下,吩咐道:“我知道了。你这就回去吧。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已经回来的消息。记住了吗?”
周平安不解,却也急忙应下,急匆匆离去。
“大人?接下来做什么?”
黄裳看向他,问了一声。
接下来做什么?
他知道她一定是为了自己才去拜佛许愿的。现在,还有什么比去尽快见到她,让她知道他还活着更重要的事?
他甚至根本等不及就在这里守着她归来。只想立刻奔到她面前,让她知道他已经回来了。
但是,城外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有香火旺盛的寺庙,她到底会去哪个地方护国寺?落霞寺?大元寺?还是……碧云寺?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地方。血液瞬间升温,在他的身体里激荡开来。
“你知会杨誉他们,一起到老地方等我消息!我先去了!”
他匆匆吩咐了一声,立刻便往城北方向而去。
109第一百零九回
弥天大暗才被东方天际露出的第一道曙光冲淡,这座城池里的大多数人还在惺忪中将醒未醒之时,一辆寻常的青毡小马车便随了第一批为生计奔波早起的人流出了刚刚开启的北城门,沿着黄泥的桑榆官道粼粼而行。
小马车里,坐了个年轻的女子。她斜斜靠在厢壁之上,看起来心思重重。忽然,一阵带着几分晨露气息的凉风卷起帘角朝她迎面扑来,掠动了她的鬓发。发脚轻搔她的脸颊,微微诱痒。她终于回过了神,抬起一只素手,轻掠了下自己的鬓发,然后卷起帘子,看向远处的一片起伏群山,久久凝视。
那里是神烈山。山中有个碧云寺。碧云寺的后山处,矗立着一座塔,名叫报恩塔。
~~
身后的碧云寺,香火依旧旺盛,脚下的这条山径,也依旧荒凉。初念踩踏着脚下的野草,沿着山阶一步步往上,最后停在了报恩塔的脚下。
她仰头,望着面前这座荒败的古塔,久久站立。
塔身上的野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路过的人,也去了又来,来了又去。而它却始终没变,一如从前那样,安静而从容地与她对望。唯一的改变,就是她的身边少了一个人。
沉闷的吱呀声中,初念推开了那扇布满风雨侵蚀痕迹的门。她循着塔梯,走走停停,最后终于登上了塔顶。放下了携带之物后,顾不得喘息,她环顾四周,目光忽然落在那扇他们曾经亲密倚靠过的孔窗之下。那里靠墙的角落,掉着一朵已经枯萎风干的花。
是芙蓉花。它被曾簪它到鬓边斗艳的女主人不小心遗落在此。经年的尘土一层层覆盖,它也早失去了当初鲜活时的颜色和芬芳。
初念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它。凝视它片刻,然后凑了过去,闭目深深呼吸。隔了这么久,她甚至仿佛还能闻到当初停留在上那种气息。
记忆瞬间如被唤醒,潮水般地向她涌来,将她整个人吞没,再也无法上岸。
就在这个地方,那个叫徐若麟的男人,他曾经用他宽厚而坚实的后背负着她从塔顶下去;他曾经在这扇窗前为她温柔地簪花,毫不吝啬地用最动听的情话赞美她的羞花容颜;也是他,拉她并肩跪于神像之前许愿,然后认真地告诉她,他要他们一生一世都在一起……而今一切都在。塔在,她在,甚至连那朵她曾簪过的芙蓉花也还在,但是他人呢?他到底在哪里?他可否还记得很久之前的那个秋日午后,他在这里曾对她许下过的诺言?他们要相好到老的!
泪珠一滴滴无声滚落,滴溅到她的手背,打湿了花瓣。她默默哭泣片刻,擦干眼泪,起身擦去神像身上落满的灰尘,然后拿了自己带上来的扫帚,从塔顶开始,一层层往下扫去蛛丝灰尘。然后她再爬回塔顶,在神像前点了三柱清香,跪了下去,闭目虔诚祈祷。
她在神像前跪了很久。胸口的阵阵乳胀提醒她该回去了。但她却仍不舍离去。
~~
碧云寺不算近,出城还有几十里的地。徐若麟赶到的时候,斜阳已经笼罩了整个山头。他在晚钟声里爬上了山,奔至报恩塔前的那条山道上时,远远便看到周志的身影。他正不停朝塔顶方向张望,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徐若麟原本还有些悬着的心立刻放了下来,狂喜迅速席卷而来。
他想得没错。她真的到了这个地方!
~~
周志已经在这里守候了整整半天。
一开始,他以为自家大奶奶要到碧云寺的。没想到到了后,她却直奔这里,对他说她要扫塔,吩咐他等着,不必跟上来,然后自己就进去了。一直到现在,还没见她下来。
他其实不是很明白她的举动。有些反常。比如,出来连个伺候的人也不带,又比如,放着香火旺盛的寺里大殿不去,跑到这早就荒败下去的古塔,而且一待就是半天。
他知道这段时日因为大爷失踪的事,她一直郁郁寡欢。自己在等待间猜疑着的时候,甚至担心她会想不开,中间曾悄悄上去查看过。发现塔里真的被打扫过一遍,她正闭目跪于塔顶的神像前。他见她无异样,怕扰到了她,便默默下来了,照她吩咐等在这里,一直等到现在。只是眼见太阳就要下山了,她却还没现身。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上去看个究竟时,忽然听见身后山道上有人踩踏草丛过来时发出的窸窣之声,回头看去,顿时又惊又喜。
“大爷,你——”
他立刻迎着奔去,刚张口,徐若麟已经打断他,问道:“她在上头?”
“是!已经大半天了!”
周志压住惊喜,立刻点头。
徐若麟仰头看了下沐浴在夕照中的古塔,拍了下周志的肩,没有停顿,继续朝前奔去。他推开虚掩的门,一口气不停,沿着旋梯几步并作一步地往上而去。
……五层,七层,十层……离她越近,他越发焦急,恨不得一步登上塔顶。
他终于登到了最高的那一层。速度太快了,便是以他功力,此时也感到晕眩。
他稍稍停了下脚步,长长呼吸一口气,等那阵晕眩感消去后,像个兴奋的孩子那样,几乎是跳着,一步便跨过了最后几级梯阶,旋风般地冲了过去。
“娇娇——”
他开口叫她,声音忽然消了,身形一顿,脚步也跟着缓了下来。
夕阳从孔窗中射进来,布满了狭小的塔楼。他看到她正席地坐在窗边的角落处,头靠在墙角,整个人蜷成一团一动不动地睡了过去。她的脚前,是一朵已经枯干得几乎无法辨认原貌的花。
徐若麟怔了片刻后,轻轻到她跟前蹲下了身,默默地看着她。大半年没见,她的脸庞比从前丰润了些,眉头微蹙。即便是睡了过去,神情里的那抹哀愁还是难以消除。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就这样贪婪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她。忽然注意到她的发梢和脖颈上沾了些灰尘。他看了下四周,这才注意到地面墙角都干干净净,那尊神像前也插着香火,只是燃到了尽头,只剩下一堆白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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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一直都没睡好。打扫塔楼也并不轻松。但是初念舍不得离开这里,最后靠坐到墙角发呆时,倦意悄然袭来,沉沉睡了过去。似梦非梦之时,忽然觉到脸颊处仿佛有人在轻轻碰触,一下睁开眼睛,看到徐若麟竟正蹲在面前。他看起来又黑又瘦,却眉眼温柔,望着自己在微笑。
“娇娇……”
她又听见他这样叫了一声自己,然后那双正碰触她脸颊的手便落到了她的肩上,将她整个人搂入了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