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麟这才转过了身,上下打量了下沈廷文,指着他脚,随口笑道:“你的鞋,穿反了。”

沈廷文低头,见方才慌乱之中果然误穿了左右的鞋,脸微微一热,急忙换了回来,抬头正要再开口,听见徐若麟已经不紧不慢地道:“沈大人,昨日太仓埠头太子再次遭遇刺杀,这事,你做得不够聪明啊!倘若一击而中,你也算替你的主子立了件大功。只是可惜,和前几次一样,天道还是没有站在你的一边!”

沈廷文大怒,“你休要血口喷人!太仓之事,与我完全无干!”

徐若麟凝视着他,笑了下,“哦?那之前的呢?”

沈廷文一滞,犹面带恼色,徐若麟已经自顾又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那个从水里冒出来的刺客,已经被我抓获。我想你应该有兴趣知道他是谁。他名叫胡友军,如今是你所辖中城司下的一个七品吏目。此人武艺高强,机敏隐忍,得你重用。据他交待,不但这次的行刺是你安排,前次护国寺东湖之畔、太庙、还有两年前太子北投之时一路遭遇的追杀,都是他领人奉你之命所行。这是他的认罪状,你若有兴趣,不妨看看。”

沈廷文脸色大变,顺着徐若麟所指方向,看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尺宽的牛皮大封。强压住开始紊乱的心跳,过去抽出里头厚厚一叠纸张。他飞快翻阅。白纸黑字,详细记载了历次行动的经过,涉及相关之人,多达数十众,一一列名其上,一目了然。最末是鲜红画押,刺目无比。

沈廷文亲历诸事,自然清楚个中细节,真伪一见便知。倘若不是胡友军本人,旁人绝无法捏造出这样一份详尽的口供。

他的脸色从先前的涨红渐渐变得如死人般的苍白,拳头捏得紧紧。

徐若麟只冷眼观望,未出声,也未阻止。

沈廷文猛地抬头,喉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发出的声音粗粝而吃力,完全听不出他的本声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他的?”

徐若麟淡淡一笑。

“为什么不可能?这个人现在就在我的手上,向我提供了这份翔实的证词。明天只要我交上去,沈大人,你所效忠的那位主家,他做的第一件事,恐怕不是设法救你脱困,而是杀人灭口。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

豆大的汗滴从沈廷文的额角慢慢滚落。他死死盯着徐若麟,面色几乎变化,到了最后,忽然冷笑了起来,点头道:“我明白了。昨天这场刺杀,原来是你安排的!浑水才能摸鱼。徐若麟,你果然有几分手段。说吧,你这样找过来,到底意欲何为?”

徐若麟道:“我手握足以致你于死地的证据,却先让你过目。沈大人,你是个聪明人,我在想什么,你心里其实已经很清楚了,无须我再多说。我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句话,咱们相识多年,从前并无深仇大恨,甚至还在战场上还数度共敌过,没有理由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你所投靠的那个人,他向你许诺的,不过镜花水月。”徐若麟冷笑了下,“人的出身如何,并不重要。可笑的是,总有人的眼睛被野心所蒙蔽,妄想那些原本非他份位所属的东西。撇去这个不提,沈大人,你原本出身平民,之所以有今天,凭的是自己在战场上以命相搏、浴血奋战,并非依靠旁人的提携。堂堂汉子,何以要因了旁人悬空画出的一块饼而忍气吞声,处处遭人掣肘?况且,”他盯着对方,加重了语气,“他和他所扶持的人,你当真觉得足以信靠,值得你将自己后半世的荣华富贵都寄望在他们身上?

沈廷文不语,目光却飘忽不定,显然正在紧张思考。

徐若麟泰然坐到了他对面的一张梨木椅上,并未催促,只是片刻之后,忽然像是不经意地开口问:“皇后如何?”

沈廷文一怔,有些不解。但还是应道:“出身名门,贤明豁达。”

“太子如何?”

“年少英才,恭谦知礼。”

“说得好!”

徐若麟盯着他的目光蓦然凌厉如电。

“皇后贤明豁达,太子年少英才。而你那主上妄想扶持的,却是一个出身乡野、甚至与之不清不楚的后宫女流和她生的无知稚子!两相比较,你到此时竟还不知该如何决定?”他厉声喝道。

沈廷文肩膀微微一抖,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徐大人……皇后她……”

“诚如你所言,皇后娘娘贤明豁达。你往日所为,虽令太子数度身犯险境,却也不过是受人指使。只要你懂得适时悬崖勒马,自然一笔勾销,既往不咎!”他的口气缓和了些,望着他一字一字道,“我徐若麟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一言九鼎虽不敢当,但言而有信却是立身之本。我话既出,决不食言,神明当为共鉴!”

他起身,到了沈廷文身侧,拿过那叠厚厚供状,当着他的面,将那叠纸张撕成了两半。

沈廷文怔了半晌,终于苦笑了起来,摇头道:“徐大人,实不相瞒,沈某从前一直对你不服。如今我总算明白,何以我总比不过你了……便是这气度……”

他停住,猛地一拍桌案,终于下了决心,朝着北向的皇宫方向双膝跪地,道:“如此沈某就信徐大人这一回,往后誓死追随当效忠之人,若有食言,必遭人神共谴!”

徐若麟双手扶他而起,笑道:“有沈大人这一句话便可,无需毒誓。”

沈廷文面带惭色道:“徐大人,沈某晓得接下该做之事。只是实不相瞒,方中极为人谨慎,多年以来,与我往来都是口头授命,从无半点书信留存,且为避免招人耳目,我与他平日也极少往来。即便我愿作证,他若不承认,只怕空口白话,不但于事无助,反倒招来诬陷之名。”

徐若麟道:“你所想,正是我考虑过的。我此刻到此,也不是要你去御前指证……”

沈廷文闻言,松了口气。

他迫于情势答应倒戈,心里其实还有个疙瘩,那就是怕徐若麟命自己到御前指证。到时虽将方熙载顶出水面,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现在听到不用到御前指证,心中微微一跳,知道徐若麟还有话说,急忙凛神细听。

徐若麟沉吟片刻,缓缓道:“御前指证,继而两相责诿,并非上策。我接下来可能要北上。往后京中你一切照旧,有事秘密联络。到时,你照我消息行事便可。”

沈廷文应了下来。

徐若麟点头。望着他道:“阿扣美艳无俦,沈大人艳福不浅。我来时,为方便说话,命人将她带出去小歇而已。我这就走,她很快便会完璧归赵。我便不打扰你们了。”

沈廷文老脸微微一热,摆了摆手,讪讪自嘲道:“徐老弟莫要取笑。逢场作戏,逢场作戏而已……”

徐若麟微微一笑,朝他略一抱拳,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

沈廷文实在忍不住,叫住了他发问,“徐大人,便是方才我问过的那事,沈某实在百思不解。胡友军隐藏极深,实不相瞒,只有我知道他的身份,就连方中极也只知道有此人为我办事而已,从未见过其面。他对我可谓忠心耿耿。你又是如何知道他,将他收为己用的?”

徐若麟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一眼。

“沈大人,他能被我查找到,说起来还全靠护国寺东湖畔的那一场刺杀。也就是说,我去年时就知道了这个人。这么长的一段时日,只要有心,就没有拿不下的人。金钱、女色、甚至是亲情,总有一样可以攻入其心。沈大人你说呢?”

徐若麟说完,转身而去,留下沈廷文怔立不动,回想方才之事,整个人仿佛仍在梦中。

阿扣不知何时悄然回房。

“沈爷,出什么事了?”

阿扣悄然抬眼望他,眨了下眼睫,轻颤如蝴蝶之翅。

“啊——没什么!”

沈廷文回过神,安慰般地抱了下她。然后回头看了眼桌上留下的那一叠被撕毁的供状。

“要想战胜他,唯一的方式就是靠实力去较量。”

从前,他曾对胡友军这样提点过。那时候,他就深深知道这一点了。而现在,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再次证明,他输了而已。

就在方才,徐若麟虽然当着他的面撕毁了这一沓纸,只是胡友军在他手上。只要他想,随时便可以再弄出十份这样的供状。一旦递到御前,无论是皇帝还是方熙载,哪一个都不会容他活下去的。

他的神色仍有些茫然,分不清是喜还是忧,但心中却清楚一件事。从今往后,自己唯一能盼的,就是太子屹立不倒,直至最后顺利接位。

~~

数日之后,徐若麟与身怀六甲的初念辞别,奉命北上。

再几个月,她便要临盆了。这样的时刻,作为丈夫和腹中孩子的父亲,他却不能陪在她身侧等候那一刻的来临,徐若麟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原也想过到御前请求暂缓,等初念分娩后再北上。只是不凑巧,太仓回来两天之后,兵部便收到白岩城送来的八百里急报,说在距离城外不过数百里之遥,发现有大股北宂军队集结的迹象,当地守将唯恐生变,特送急报,请求朝廷速速派援。

在赵琚眼中,徐若麟自然是应报的不二人选。他原本就要派他北上的,何况现在传来消息边境不安,别说你老婆要过几个月后才生,便是明天要生,今晚也必须要走人。

于徐若麟来说,他虽不想走,但在这种时刻,那种自他少年时起便开始融入他骨血的军人天性召唤着他,让他只能直面,无法躲避。唯一让他觉得欣慰的是,这一次,临去前的这一夜,和前次他被派去西南时的那场夫妻告别,情境犹如地下天上。

“明天真的要走了?”

昏黄的灯火透过罗绡帐照在她的面庞上。她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胸前,眼睛朦胧如泛雾气,丰腴的肌肤泛出健康的润泽之光,皮肤好得让他看了恨不得咬一口才好。

他应不出她的话。虽然谁都知道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只能默默摊开双手朝向了她。

她很是乖巧地爬到了他身边,顺了他的手势,靠到了他结实的怀里。

“娇娇——”他低头下去,伸手把她肿得像发面白馒头的一只脚架到自己腿上,一边替她轻缓地揉捏着,一边低声道:“你再考虑下我的话。倘若你想,我可以送你回你娘家待产的。这样我走了也放心。”

初念摇头。“我娘把她身边跟了半辈子的张妈妈和春兰夏荷都送了过来,等我快生时,她自己也会来。张妈妈会照顾我的。你放心就是。”

张妈昨日才来的。廖氏对此有些不快,不过没说什么。徐若麟与她打过几回照面,也看得出来,她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

他刚要叹气,初念已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紧紧抱住不放。

“我会没事的,你放心。”她低声喃喃地道,“可是你……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他和她都知道,他们的前一世里,他的终结便是燕然山下那片被冰雪夷平埋葬的幽谷。

他感觉到了怀中这具娇软身子在微微战栗,心中迅速涌出了无尽的柔情。

“娇娇,”他紧紧抱着她,向她传递着来自于自己的热力和力量。附到了她耳边,他说,“倘若再来一世,我怕老天爷要罚我,又把我弄回到你记恨我的那段时日可怎么是好?好容易这一辈子我总算捂热了你,还没好好和你过上几天呢,我怎么舍得不回来?”

她仰起脸望向他,看见他正凝视着自己,唇边带了笑。

她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终于嗯了一声,闭上眼,再次靠到了他的怀里。

“我等你回来,和咱们的孩子,还有果儿——”

她低低地道。

108第一百零八回

建初二年的晚春。

距离徐若麟北上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这大半年的时间,说长,并不算长,但也不算短。许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

先说国事。皇帝决意迁都燕京以巩固北防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燕京虽就在那里,传闻经过风水大师考察,皇宫也将在前朝遗留下来的宫室遗迹基础上改造扩建,但这毕竟是项浩大宫城,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虽然人人都知道,从计划到真正迁都的那一天还要很久,但富商巨贾闻讯之后,仍是纷纷赶去那里竞相买地,掀起了一股热潮。燕京地价一夜之间暴涨。甚至就连再靠北过去些的关外,此刻还在进行中的那场战事,也丝毫阻挡不了这种热情。

与北宂的战事确实还在继续。徐若麟与他的宿敌,北宂尤烈王各自统帅两支军队,半年前开战后,从一开始的相互试探、拉锯,一直到现在,两军仍在相持。大楚东从滨海,西至陇西,南至南疆,辽阔四境内的百姓们,这段时日里,街头巷尾茶馆酒肆谈论最多的,便是这场关乎大楚国威和北方局势的战事了。

前线的仗还在打,后方不打仗的人,上从皇帝,下到普通百姓,日子还是照旧要过的。

皇宫里,安嫔月初安然诞下一龙子。这是赵琚的第三个儿子。他自然高兴。母凭子贵,次日,安嫔便连跳数级升为贵妃。此前,慧妃、容贵人半年前也相继怀了身孕,如今都大腹便便待产,后宫一派祥和。除去这些,另件大事,便是上个月,十八岁的太子赵无恙大婚,迎娶被宫中女官教导了一年的苏家女儿苏世独,正式成人。然后就在半个月前,赵琚又收到来自北方的最新战报,在经过艰苦的一系列拉锯战后,大楚军队接连取得两场关键战役的胜利,已经将战场推进到了燕然山一带。徐若麟最后在战报中说,倘若不出意外,数月之内,这场战争便会有一个结果了。

徐若麟为人谨慎。在战报中说这样的话,便意味着他对战事的取胜有极大信心。这对赵琚来说,自然是极大的好消息。

后宫和睦,子嗣繁衍,战事也算顺利。按说,现在的他应该松一口气了。但是事实并非如此。赵琚近来一直心事重重。甚至连前线这样的大好消息,都不足以驱散他心中的阴霾——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点问题。

去年七月,他在太仓亲送袁迈率船队出洋后,下龙台短暂晕厥,过后便没事了。他自认年富力强,回来后也就没怎么放心上。国事繁忙,要他定夺考虑的地方太多了,他很快便忘记了这事。直到去年底,有一天深夜,他在容贵人处时,忽然再次头痛欲裂。当时惊动皇后,萧荣急召太医院于院使等人前来诊治。众太医围着抱头的皇帝一时束手无策,最后还是于院使以金针刺疗,这才止住了痛。

这一次头痛之症后,便如开了个头,短短不过数月之间,这头痛之症便已经数次发作了。最近的一次,就是半个月前退了早朝,他正与一群大臣在御书房为运河沿岸数省新近爆出的一桩贪墨大案而争辩起来。牵涉官员之多、级别之高,出乎他的想象。 一时急怒攻心,再次头痛倒地,最后也是靠于院使的金针才渡了过去。

关于他的病因,太医院众人起先各有说辞,到了现在,渐渐都归结于头风。太医虽含糊其辞,赵琚自己年少时也览阅过医书,知道此症起因不但难定,且没根治之法,只能将养。一旦病痛缠身,短期或许不致致命,长久却极折磨人。倘若病势不加控制,严重时厥死也有可能。

他年少起便胸怀大志,成人后殚精竭虑,终于在壮年之时登上大宝之位,本正是一展宏图之时,不想事情还没做几件,忽然便得知自己患有此种病症,这样的打击,不啻苍鹰折翅,可谓深沉彻底。纵然于院使时时劝导他须得放开胸怀平心静气,以免气血瘀滞加重病症,他又如何能真正想得开,做得到?

皇宫中人,这大半年里各自有喜有悲,魏国公府的人事自然也有巨大变化。

去年秋,徐若麟离开两个月后,初念安然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果儿被准许入房去探望自己新得的弟弟时,见他白白胖胖,被裹在襁褓里,闭着眼睛只顾津津有味地吸吮塞入自己小嘴里的一只紧握小拳头,吱吱有声。拿开他拳头,他便不依地蹬腿摇头,十分有趣。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叫他一声“小馋猫”,于是她弟弟便得了个小名叫“喵儿”。

初念初为人母,出了月子,办过满月酒后,亲自照顾儿子。起先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在身边张妈宋氏等人的指导下,渐渐也就上手了。

照料几个月大的孩子本就是件非常辛苦的事儿。自从有了儿子,有关他的一切便几乎耗费去了她全部的精力。哺乳、把尿、给儿子穿衣洗澡,守着他睡醒,她忙得几乎没空去想别的。只在夜深人静,身畔的儿子安静睡去之后,她才会去想远在关外的孩子父亲。

说不担心自然是假。从他离去后的第二天起,她便开始记下他离开的天数。日子就在平淡的忙碌和暗暗的挂念中飞快而过。到现在,儿子已经五个月大,而他离开也整整两百天了。

上个月的时候,母亲王氏曾带给她一封来自表哥王默凤的信。他在信里说,他当初照她所说在燕京暗中买下的房产如今大涨。他只留了最好的几处,剩下的都已脱手,获利丰厚。他的父亲王鄂如今在老家闲适度日,他便也打算外出长旅。离开前,将她所得和几处房契一并交付,往后便再无牵挂了。

徐家虽有国公之爵,但传至如今,和金陵大多数的世家大族一样,数代下来,需要费钱的细目只会多不会少,而进项却有限。也就剩个架子好看了。虽逢年过节有皇家赏赐,大头都是些缎帛实物,真金白银数目却是寥寥。国公府掌家的,一直是廖氏,也就由她自己掌控进出。初念虽不必为公中银钱费心,但自己这个小家里,分流到她手上,能支配的财产更是有限。徐若麟在外虽呼风唤雨是个能干的人,对这些家中银钱之事却没半点概念,更不会利用职权去捞取什么好处。初念手上忽然多了这么一大笔钱,忽然有了一种暴发之感,顿时连底气也觉得足了许多。想到王默凤因了自己之故,甚至不能再入京城一步了,心中十分感动。只是相隔甚远,今生也不知道能否再有机会见面了。只能由衷盼他万事顺意了。

这大半年里,国公府另件需要提到的事,便是三少爷徐邦瑞终于得偿所愿,年初时,娶了司家二房的初音。

廖氏原本打定主意,便是为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的。又想着儿子素来心性不定,过些时日,想必便会淡了念头。不想徐邦瑞竟矢志不改,着了魔般地一心要娶初音。翘家、央求、发誓,在廖氏跟前耍尽了法宝,一拖就拖了一年多。然后到了去年年底,也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消息,说司家就要把初音许配给鸿胪寺一官员家的儿子。徐邦瑞闻讯,急红了眼,跟廖氏大吵大闹,甚至操刀要抹自己脖子。闹到最后,做母亲的终究还是犟不过自己唯一的儿子,无奈只好应了下来,拉下老脸去求了司国太,让她先给司家人传个意思,跟着遣了媒人上门,两家订下了亲事,二月的时候,终于把婚事办了。

初念从前还在娘家时,与这个堂妹几乎没什么往来,知道她对自己素有敌意,现在成了妯娌,面上对她自然客客气气,关起门后便无来往。倒是初音,大约出嫁前受过教,一开始时颇有新妇模样。小夫妻关起门背地里如何不知道,在人前对廖氏却是侍奉周到,早晚请安一样不落。

廖氏虽不喜这个同样出自司家的儿媳妇,但比起初念,初音又大不一样了。一来,她与初念隔了房,二来,毕竟是自己亲儿子的媳妇。一开始摆了些天的脸色后,见她对自己恭恭敬敬的,儿子也似乎真的收起了心,不再三天两头地往外跑。然后没两个月,得知她有了身孕,渐渐也就有些满意了。

表面看来,这一家人算是相安无事。尤其对与初念来说,倘若徐若麟能早日凯旋,一家人得以团聚,她对自己目前的日子,真的是再无别求了。

入了五月。这一天,赵琚再次收到了来自北方的战报。

这应该算是一封捷报。发报的人,不是徐若麟,而是徐若麟的一位副将。

捷报中说,月初的时候,一直相持于燕然山侧的两军终于有了新的动作。徐若麟布阵,诱敌深入,最后一场大战,歼对方主力,擒十数名敌方重要将领,数万兵卒投降,剩余残兵逃向北宂。大楚军队趁胜追击,连夺北宂七八个要塞,北宂皇帝派人议和,请求停战。

这本是个大好消息。但是跟着,却有一条坏消息。

在燕然山的最后那场大战中,大楚军队虽大获全胜,但主帅徐若麟却与北宂尤烈王一道失踪。战役过后,黄裳等人清理战场,派人在附近搜索了几天几夜。方圆数百里,唯见茫茫戈壁荒原,始终没有他的下落。

战报中没有明说,但是谁都知道,这是凶多吉少的意思。

赵琚乍听这个消息的时候,震惊可想而知。当即回函,下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徐若麟。

半个月后,当他收到了关于寻找无果的第六封快报时,他开始渐渐有了新的考虑。

他派了能言善辩的礼部尚书组成一个谈判团前往燕京,主持与北宂的议和事宜。而同时,徐若麟失踪的消息也传了开来。

赵琚也不十分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他确实留意过萧荣对此的反应,特意亲口告诉她此事。当时她听到这消息时,露出了惊忧之色。但后来便一直颇冷淡,并未朝他过多打听,也没什么别的举动。

赵琚对萧荣的反应还算满意。但是太子赵无恙,有一天却真的惹恼了他。他当着自己的面,目中蕴泪地请求让他过去,说他要亲自带人去找徐若麟。

赵琚知道自己不该对此感到不快。于情于理,太子这时候有这样的请求,完全可算正当。毕竟,徐若麟是他的师傅,曾数度救他于危难之中。但是赵琚却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他将来是要接替自己这个皇位的。他现在站起来,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朝中有一帮对他十分看重的臣子。徐若麟是他的重要依仗。现在,徐若麟出事了,生死不明,他便这样跪在自己跟前,口口声声说要过去把他找回来……

他木然地盯着这个儿子时,脑子里忽然闪出前些时日发生的一件事。他为了减轻头痛发作时的痛苦,照了身边一个太监的话,偷偷出宫去寻访一个很有名的据说有异能的道士。那个道士在详细问过他与太子的生辰八字后,推演了一番卦象,最后对他说,太子与他命理冲克,这说不定便是他壮年便染顽病的起因。

他本来从来不信这些的。之所以会过来,多少也是存了病急乱投医的念头。当时闻言大怒,厉声呵斥了那个道士后便拂袖而去。但是现在,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想到那个道士的话,心情忽然极端恶劣,几乎连想都没想,便厉声呵斥道:“你乃一国太子,如何能随意离京?你怕再无依仗,这才苦苦求朕,想要去将他找回,是也不是?”

赵无恙惊呆了,怔怔望着座上的父皇。赵琚话刚出口,也意识到不妥,缓了下脸色,道:“无恙,朕明白的你的心情。朕也与你一样。只是你身为太子,确实不宜离京。朕已经下令,派人一定要找到徐卿,不惜代价!你放心。”

赵无恙慢慢低下头去,朝皇帝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地谢恩。

~~

毫不夸张地说,徐若麟的死活,绝对能影响现在朝廷如今的平衡局面。所以他失踪的消息,近来自然也成了朝中大臣们议论的焦点。外人尚且如此,何况首当其冲的魏国公徐家?连徐耀祖都闻讯赶了回来面圣,自请奔赴他的失踪之地寻找。自然被赵琚好生安抚了一番,说派人在尽力搜寻,让他不必过去,安心等着消息便是。

喵儿出生办满月酒的时候,徐耀祖这个祖父并没有回来。但是这一次,他破天荒地亲自去看了他,甚至小心翼翼地抱了下他,然后对着初念说道:“老大媳妇儿,是我没用——若麟出事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却什么都做不了——皇帝说他一直派人在寻找——所以你要安心,在家别胡思乱想,好好照看我孙子,等着若麟回来。”

徐耀祖一走,看着吃饱了坐在那里对着自己依依呀呀在笑的儿子,初念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泪顺着面颊慢慢滴落了下来。

从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天起,她便告诉自己,这是个误会。她知道这一场战事,或许真的是他的一个坎。但这一辈子,他不可能真的就这样失踪,甚至像别人暗地议论的那样死去。临走前,他对她说的那些话还历历在耳。他那样的一个人,只要他自己不想,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死去?

昨天,气冲冲的宋氏曾经跑过来,说听见几个婆子在背地里议论,那里是戈壁荒原,野兽出没。这么多人找了这么久,都没大爷的消息,十有八-九想必是没了。她气不过,骂了那几个婆子一顿。

当时初念听了这事,并不怎么难过。因为她一直坚信自己的想法。她知道徐若麟一定会回来的。他现在只是在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而已。但是现在,公公徐耀祖的这一番话,非但没有安慰到她,反而让她感觉到了一种恐惧。

她理解徐耀祖的无奈。皇帝都说了,他对此很是难过,在尽力让人找。你徐家人这时候再跳出来坚持要过去,添乱不说,难道还在质疑皇帝没有尽力?所以他最后只能放弃,只能照皇帝说的那样,回去等着消息便是。

她没去过关外的战场之地。但是徐耀祖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刚才对她说话的时候,面上带着安慰的笑意,但是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深深担忧、甚至是绝望之色,却一下便狠狠击中她的心脏,将她心里多日以来好不容易才筑成的那道坚壳一下击裂。

难道这一世,徐若麟真的还是无法逃脱那个前世的诅咒,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叮铃,叮铃……”

儿子左右手腕上各戴了一只用红绳穿着的小银铃,这是满月时按风俗,由外婆王氏亲手给他戴起来的,求的就是平安之意。喵儿正朝她爬过来,银铃便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看了过去,见儿子已经连滚带爬地到了她的身前,伸出白白嫩嫩的小肥手,用力地抓扯她的裙裾。他正朝她笑,露出新长出的两颗小白牙,仿佛想引起她的注意。

她低头亲了下喵儿肉肉的脸颊。

“宝贝儿……你和娘一样,也知道爹爹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才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娘和你一起等。等他回来看到了你,不知道会怎么高兴……”

她抱紧了儿子,在他耳边喃喃说道。

“娘!”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轻呼唤。初念回头,看到果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正站在那里,怔怔望着自己。

“果儿——”

她急忙擦去面上的泪痕。

“娘!”她忽然朝初念扑了过来,紧紧地抱着她,仰头时,眼中也已噙满了泪。

“我爹不会出事的,一定不会的。娘你说是不是?”

喵儿看到姐姐过来,立刻朝她伸手,依依呀呀地回应着她。

初念腾出一只手,把她一起抱在了怀里,笑着用力点头:“一定的!他很快就会回来!”

~~

司国太在春寒时曾不慎感染了一场风寒,病情好好坏坏,毕竟是年过七十的人了,身子不比从前硬朗,最近几个月一直在调养。这一回,家中出了这样的事,自然瞒不过她,一下便起不了身了。这些天,慎德院一直飘着股浓浓药味。

初念对司国太的感情素来深厚。知道她是因为徐若麟失踪的消息才再次病倒的,心中更是难过。白日里安顿好儿子后,有空便去侍奉在她身边。这天哄着喵儿睡着后,去了司国太处。等她吃了药后沉沉睡去,自己觉到有些胀乳,估计喵儿也快醒了,便起身回去。

喵儿这样大小,学会翻滚坐立没多久,最是好动的时候,一不留神,小家伙自己就会从床上翻滚落地。所以初念出来时,让紫云几个大些的丫头都留在院里照看,身边只跟着小丫头串儿。串儿方才被她打发去煎药的茶水房里帮忙,一时还没回。被金针送至湖心亭旁时,初念叫她回,自己往嘉木院去。

此时正当午后,庭院里少人。主子大都在午觉,下人也各自躲起来阴凉。嘉木院就快到了。初念走过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假山后忽然窜出来一个人,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见竟是三爷徐邦瑞。

“嫂子安!”徐邦瑞朝她作揖,“这大中午的,嫂子不在屋里歇着,还在日头下走动做什么?当心晒了。”

年初时他娶了初音,夫妻两个确实蜜里调油了一阵子。只是好景不长,没两个月,徐邦瑞便情松爱弛,故态复萌,又开始出去厮混。没料到初音竟效仿他当初为了娶她而在廖氏面前耍出的手段,关起门时,上吊抹脖子哭闹,百般手段都使了出来,把他治得死死。等到知道有孕,更是拿娇,找茬把徐邦瑞房里生得标致的几个通房丫头都给打发出去配了小厮,只剩一个老实点的香草。香草害怕主母整治,看见徐邦瑞就躲,简直畏如蛇蝎。徐邦瑞这才知道自己娶了只河东狮,偏她在廖氏跟前又装得贤惠,甜言蜜语不断。徐邦瑞后悔不迭,却又无计可施。刚刚便是趁了初音午觉,找到廖氏去诉苦。不想嘴巴刚张开,就被廖氏给呸了回来,痛骂道:“你个不长进的东西!当初是你要死要活定要娶的。如今娶了过来还没捂热,你又想做什么?她如今有了身孕,你给我小心着些,要是有个闪失,我饶不了你!”

徐邦瑞被廖氏骂了出来,心中沮丧,怏怏往自己院里去的时候,正看到初念过来。

他早就留意到了,这个嫂子自生了儿子后,姿色更加撩人。想起最近的传闻,心中一动,忍不住便跟过去,见四下无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初念见他冷不丁冒出来,一双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胸口,忍住心中的厌恶,淡淡叫了声“三弟”便要过去。不想他竟伸出了手,拦住她去路,一本正经地道:“嫂子,大哥的事,我心里真是不好受。唉,我侄儿还这么小,真是可怜……嫂子,你可要节哀……”

初念心中恼恨,哼了一声,只冷冷道:“我要过去,你让下路。”

徐邦瑞怔怔盯着初念。隔得近,甚至仿佛能闻到她身上散出的那种淡淡乳香,顿时心旌动摇,猛地朝她扑了过去,道:“我的亲亲嫂子哎,我早就喜欢你了,反正大哥也没了,你就从了我吧,我会对你好的……”

初念大惊失色。没想到徐邦瑞竟色胆包天到了这样的地步,急忙后退,怒道:“老三!你再敢对我无礼,等果儿他爹回来,你知道他的手段!”

徐邦瑞见她变色,用徐若麟来威吓自己,微微一个迟疑,停下了脚步。

本来,他确实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最多也就意淫下而已。在这个家里,他唯一惧怕的人便是徐若麟了。只是如今在他看来,徐若麟十有□已经没了,胆气自然大壮。此刻盯着初念再看,见她露在外的肌肤在阳光照耀下如同瓷玉,脸颊因了愤怒微泛红晕,鼻尖沁出层晶莹细汗,身上的那种乳香味似乎更浓郁了。愈发被挑得口干舌燥。

这样的美人,倘若能叫他得手,便是死也甘心。注意打定,不但不退,反倒朝她逼得更近,笑道:“嫂子,你就别哄自己了。谁不知道我大哥已经没了!那种地方,我也听说过,戈壁荒漠没有人烟的,一旦落单,绝无生还可能。否则皇上派那么多人去找。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半点消息?你就死了心,从了我吧!我会好好疼惜的……”说着人已经扑了过去,一把将她搂住,低头便要亲她脸,嘴里亲嫂子胡乱地叫。

初念大怒,狠狠一把推开他。

徐邦瑞意乱情迷间没提防,初念又是用尽全力,这一推,不但推开了徐邦瑞,他收不住脚,连着噔噔后退数步,整个人仰面摔到了地上,后脑勺磕在了路边一块假山凸出的棱角上。

“哎哟——”

徐邦瑞痛叫一声。捂住自己的后脑勺,摊开手一看,手心有点红,原来是磕破了头皮出了血。

“这是干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叫。初念回头,看见初音正被两个丫头扶着过来,等看到徐邦瑞摔倒在地,后脑勺出了血,尖叫一声,一把甩开丫头,飞快便扑到了他边上,拿帕子一边捂他头,一边扭头,恼怒地盯着初念质问道:“他怎么了你,你竟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初念冷冷道:“你自己问他。”

初音看向徐邦瑞,“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徐邦瑞没想到初音这时候会出现在这里,又惊又怕,哪里敢说实话,结结巴巴道:“你……你不是在睡吗?怎么出来了。”

初音道:“我醒来不见了你,便出来逛逛。刚到这里,便看到她推你在地!到底怎么回事!”

徐邦瑞偷眼看了下初念,见她冷笑看着自己,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干脆捂住头闭上眼睛哎哟个不停,“疼死我了……我要死了……”

初音当初看中徐邦瑞的皮相和家世,用尽心机勾住了他的心。嫁过来虽才几个月,却也知道他生性风流。这个来历可疑的的堂姐,美貌不可方物。莫非方才那一幕,竟是自己丈夫意欲不轨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