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麟凝视这个孩子,眉头略皱,陷入了沉思。
“暂缓,到时候随我一道入京吧。”
最后,他这么说道。
杨誉略微一怔,却没有发问。只立刻应了声是。
第一百回
数日之后,徐若麟追索顾氏残余至一个在当地土语里名为野人谷的谷口。
野人谷地势低矮,四周是群山与莽原环绕,林中虎啸猿啼、巨蟒出没。除了这些,瘴疠、蚂蝗,还有处处可见的沼泽之地,更令外人望而生畏。即便在当地土人眼中,此处也是如同禁区般的蛮荒之地。但就在这莽莽丛林的某个腹地里,却藏着顾氏自先祖起便暗中开始经营的一个老巢,筑工事,藏金银粮草。据说粮可供千人食用至少一年。这也是顾氏先人考虑周到,给自己子孙后代留的一条退路,进可攻,退可守。一旦躲避进去,四面的莽莽丛林就是最好的天然屏障,就算天王老子想攻打,也绝非一件易事。
徐若麟先前根据刺探到的消息,请了当地识路的采药人带路,到达了这个通往顾氏老巢的入口。
徐若麟并没有立刻领大军而来,此次身边只带了十几名精挑细选的随行,都是本地士兵。他此行的目的,主要还是先探明地势和大致路径。心中有数后,再决定如何挑了顾氏的这个基地。
春夏之交,正是雨水开始泛滥的季节。一行人在泥泞的湿滑丛林里已经跋涉了大半天,雨还没停,全身上下早湿透了。徐若麟看出随行们有些疲惫,便下令找个能躲雨的地方暂时歇脚,同时等待后头由杨誉所领的补给小队的抵达。
士兵们在向导的指引下,到了近旁一处岩石罅隙下的空地上躲雨。一个士兵昨天尿急,找了棵树躲到后头撒,尿到一半时,忽然觉得不对劲,回头竟看见一只老虎就在树木掩映下盯着他看,失声大叫,引来同伴,这才赶跑了老虎。现在又尿急,心里有点发怵,便拉同伴同行,却被同伴嘲笑道:“就你小子多事。老子全身都湿了,尿尿根本不用解裤子,一边走一边解决,这么大的雨,把人都能冲走,何况裤子上的一泡尿?”
这话立刻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徐若麟独自立在一块山岩侧,耳畔传来身后士兵的嬉骂声,他并未留意,只是负手望着野人谷的入口,微微出神。
这个传说中的鬼门关,是个几十丈高悬崖对着的隘口,隘口的里面,就是他此行的目标。
他在西南出生长大,自然清楚,一旦进入这个隘口,不必说躲伏在丛林茂密暗处随时可能会要了人命的来自敌人的暗箭,便是随处可见的蚊虫、毒蛇、猛兽或者沼泽,都是对闯入者的致命威胁。现在,雨季才刚刚开始,路便泥泞难行了,倘若无法像孟州战事那样速战速决,再拖一两个月,到了真正的雨季,暴雨完全可能连下半月。毫不夸张地说,寸步难行,到时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撤退回京,等雨季过去再另行打算。
他出神了片刻,身后士兵的嬉笑声渐止,耳边也只剩刷刷的雨声。这样的时刻,他忽然又想起了此刻远在金陵的初念。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他一想到她,全身上下就有种心惊肉跳感——仿佛前世她出事的那会儿,他当时正在冰天雪地的燕然山下与北宂尤烈王对决,那时候,他也有过这种感觉,但是却被他忽略掉了,然后,她死了……
身后忽然传来士兵们的欢呼声。徐若麟回头,远远看见一行人正冒雨穿林而来。领头的正是杨誉。
杨誉指挥副手分发补给,自己顾不得喘息一口,立刻便到了徐若麟身边,向他汇报收到的最新消息。
“大人,照你的吩咐,咱们并未为难那个李王妃,她按原行程去往月羊了。下官也未惊动地方官,只派自己人控制了肃王。只刚刚却得到消息,竟被肃王逃脱,如今不知所踪了。”
徐若麟先前的那种不安之感更是强烈,眼皮微微一跳。
“有多久了?”他问道。
“至少小半个月了……估计他刚得知皇太孙被带走时,便已经设计脱身了。只是被觉察得晚,加上消息递到这里,又费了些时日……”杨誉的表情略微现出惭色,迟疑了下,又道,“大人也不必过虑。老太妃和万和郡主都还在洞庭。天下再大,肃王又能跑到哪里去?只要到时候万岁令下……”
“立刻回去!”
徐若麟忽然打断了他话,脸色微变。说完了这句话,人已经猛地转身。
杨誉愣住了。
“暂停行动。你们都回孟州待命!”
徐若麟几乎是吼着下了道命令,自己便迎着大雨飞奔离去,脚下溅出的水花几乎有他半个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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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离孟州,最快一天一夜可到达。到了后,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换快马回京。现在,什么也比不过这件事重要。
赶回去的路上,徐若麟的心脏一直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捏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肃王赵晋私藏前皇遗孤,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这种举动,在孤臣烈士看来是大义,而在皇帝赵琚而言,就算他表面不显山水,其实却形同谋逆了。
赵琚会是个有作为的皇帝。他体察民情,并且,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这一点毋庸置疑。这也是年少时失意的徐若麟愿意追随他,甚至效力替他夺天下的缘故。但在皇太孙之事上,虽然赵琚也曾说过,他一定不会对他动手的。但这种话,也就不过姑且听之而已。徐若麟心里其实十分清楚,一旦皇太孙入赵琚手,这孩子一定不可能长命。所以在皇太孙一事上,徐若麟本来是不愿掺和的。但一来,皇命难为,二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皇太孙的存在,确实也给反对赵琚的势力留下可趁之机,倘若不处理好,便是个隐患,这一点他十分清楚。所以最后他仍去做了。
徐若麟自然不是什么仁善之辈,更不会有妇人之仁。跨马横刀之人,哪个手上不是沾满鲜血?他奉皇命,终于找到了前皇帝的遗孤,要做的很简单,就是把人交给皇帝。后面是死是活,就没他的事了。但是在看到那个小童面带泪痕蜷缩在四合橱里静静沉睡时的样子时,那一刻,徐若麟这样的人,一度竟也犹豫了下。
他后来把自己的这种犹豫归结到此刻他妻子正怀了他的孩子这事上头。
或许是太爱他和她的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了,他竟然有些不愿看到接下来会加诸在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小男孩身上的命运。不管他的父母是谁,至少现在,他有些不愿是经由自己的手而终结了他的人生。所以最终他做出了暂缓送他入京的决定,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立刻上报赵琚,也没有惊动地方官,而是只派自己人暗中先软禁了赵晋的原因。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做得十分隐秘。所有经手之人都是他可信靠的心腹。长久自然瞒不下去。但短期内,绝不会走漏风声。就连那个受赵琚派遣而随船的官员,当时也只在后船上,远远看到几个寻常人上船,最后抱走了一个四合橱而已。
他是人臣,当效力君王。但首先,他是个人,并非灭绝人性、只知道唯命是从的杀人机器。
倘若有机会,他甚至不反对与肃王赵晋对面谈谈。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个看起来温文而聪明的人肯为了这个孩子置自己、乃至他家人的安危于不顾,冒着触怒天颜的风险去做这件事?
但是现在,事情仿佛有些偏离他的预想了。徐若麟整个人陷入了一种不安,甚至是惊惧的情绪之中。
肃王逃脱不知所踪,十有八-九是为了营救现在落于己手的皇太孙靖边。这本来,或许是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但是徐若麟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软肋。而他的软肋……
徐若麟几乎不敢想象了。他希望是自己想得过多,肃王只是单纯避祸才逃脱而已。
前世曾经的错和遗恨,如果这一世再次重蹈,他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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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个月后,六月初的这一天傍晚时分,一路几乎没怎么合眼过的徐若麟终于抵达了金陵。他孤身一人,骑着□那匹被他驱策得几要脱力倒地的骏马从南城门风驰卷入皇城。连一口气也没停歇,他又立刻往魏国公府去。快到国公府所在的那条街的街口时,马匹终于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于是正在街道上往来行走的人便看到这样一番景象,一个须发乱蓬蓬、衣服皱巴巴,看起来至少一个月没修过仪容的男人丢下倒在地上的马匹,丢了性命般地往前头的魏国公府方向狂奔而去,在夕阳里瞬间就跑得只剩下个背影。
“咦,这不是魏国公府的大爷吗?”路边一个摆摊的从前见过徐若麟骑马往来于面前,终于认出了他,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
“他不是在云南打下了顾天雄吗?听说连皇上也正等他回来大大封赏,怎么可能这个样子?认错人了吧?”
边上一个“万事通”立刻反驳。两人差点争了起来。
徐若麟丝毫没留意身后那些路人对自己的议论。此刻越靠近家门,那种惊惧不安感便越强烈。
魏国公府的那扇油漆大门就在前头了,他疾步冲上了台阶,抡起拳头便砸。门房被砸门声惊动。生平第一回,遇到有人敢这样上门的。不快地开了条缝,赫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顶张须发蓬乱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一时竟没认出是徐若麟,瞪了眼睛刚要骂,徐若麟已经猛地一把推开门,喝问道:“大奶奶一切可好?”
门房这才认出了他的声音,继而认出他的人。一怔,挠头道:“好……可是大爷,大家都说你打了胜仗,回来要受封……怎么这副样子?”
好像吃了个败仗逃命回来……
门房心里嘀咕了一句,嘴里自然不敢说。
徐若麟终于微微吁了口气,一把推开他,继续往里飞奔而去。
没亲眼看到她,他还是不放心。
他在一路迎头相遇目瞪口呆的国公府下人的注目礼之中,最后一脚跨入嘉木院,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
他一把推开了门,屋里光线黯淡,空无一人。
那种不安感再次袭来。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猛地回头,看见是丫头素云过来了。
“奶奶呢?”
在素云惊诧睁大了眼要开口之前,他劈头便问。
“昨日大奶奶的亲兄弟成亲,今日大奶奶禀告了老太太,便回门去了。她还没回,但应也快了……”
徐若麟没等她说完,立刻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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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初念的娘家办了一桩喜事。她的弟弟,十八岁的继本成了亲,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转变。
继本在去年秋的乡试中,不负家人所望,中第一百零八名举人。虽然名次列后,但在王氏看来,已是天大的喜事了。今春会试,却与二房的继昌一道落榜了。黄氏夫妇懊丧不已,但王氏却丝毫不怪儿子,勉力他来年继续后,便张罗起了他的婚事。
司彰化在御前日益得以重用,时常被宣入内阁议事,司家地位牢固。继昌是大房嫡子,又有徐若麟这个姐夫,婚姻之事自然顺利,娶了工部正五品郎中江家的女儿为妻。
王氏与江夫人从前本就交好,如今成儿女亲家,江家女儿又温柔贤惠,很是满意。初念早外嫁,弟弟的婚礼不用回去,只是次日早新娘拜会夫家长辈及亲眷一项时,她却想回去了。一来,许久没见母亲,很是想念。二来,也想见下自己的弟媳。反正两家相隔不远,自己如今身子也妥,便早早禀明了司国太说明心意。司国太应了。到了这日,叫家人护送她去往司家。
初念回了娘家,与家人相见甚欢,送了弟媳妇见面礼。王氏见她肚子大了,气色也不错,知道前头那位夫人留下的女儿又乖巧懂事,与她感情甚笃,欢喜不已。母女俩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接着自然又扯到了女婿身上。王氏丝毫不知他夫妻俩前段时间闹生疏的事,只说起新打的胜仗,想来他不日便归,很是高兴。留她一直过了午,吃过了饭,守着她睡了午觉,起来洗了脸梳妆,又说了许多的话,再吃了晚饭,眼见天要暗了,这才依依不舍地送她出门,还叫她带了一包送给果儿的吃用之物。
初念坐在马车中,想着在娘家消磨过去的这一天辰光,心情不错。行了段路,到一行人渐少的窄街时,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怎么了?”
初念听见外头起了噪杂声,问道。
“大奶奶,前头路上被一堆乞儿所拦,围过来讨要吃食铜钱。”
周志应道。
初念掀起一侧窗帘子,果然看见一群乞儿,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小从五六岁,大到十四五岁。
乞丐各地遍布,今春河南河北遭旱,大片田地春耕难为,朝廷虽颁布赈灾对策,但仍挡不住大量人口涌进京畿一带讨生活,乞儿比往年更多。周志说话的当,已经被几个小乞儿抓住裤脚跪地乞讨,口中“大爷行行好”地叫个不停,甩也甩不开,有些狼狈。
初念道:“你分些钱给他们吧。”
周志心知这些乞儿赖皮,既被缠上了,若不分钱,休想轻易脱身。便从身边摸出一把铜钱,用力撒向远处,道:“都过去拣!”
乞儿欢呼一声,纷纷跑向撒钱的地方,争着捡钱。周志见状,暗松了口气,急忙正要叫车夫赶紧赶车出了这窄街,不想对面竟又涌出了一拨乞儿,人数瞧着比方才更多。
人多易生事,且天又快黑了。周志正心急,此时的街口,忽然又大步过来一个须发乱蓬的男人,乍一看也是多日没拾掇的样子,见那人竟也径直朝自家夫人马车来,更是心急,也顾不得乞儿了,正要叫随从过去阻拦,不想那人几步便飞奔到了马车前,对着车厢大声喊道:“娇娇!”
周志定睛一看,可算认了出来,竟是府上的大爷徐若麟,登时喜出望外,大叫了一声:“大爷,竟是您!”
徐若麟方才这一声娇娇,可把车上的初念吓了一跳。她自然立刻便认出了他的声音。
先前照他那封信的意思,似乎还要些时日才回。她万万没想到,此刻竟这样就回来了,而且居然还如此在街角与自己相遇。
这一刻,随了他这一声呼唤,她的心不但像有小鹿在撞,手心也忽然发烫,忍不住便忽的站了起来,弯腰一把掀开前头挡住视线的车帘,登时看到一个男人正立在马前。黯淡夕光里,他须发皆乱,又黑又瘦,形容憔悴,连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但是那双正望向自己的漆黑眼睛,却是那样熟悉,目光里,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自己诉说。
她怔怔望着他,与他四目相对,忘了别的反应。
徐若麟却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狂喜。
他担心了这么多天,被自己的思绪折磨着,几乎是不要命地日夜赶路,此刻终于赶了回来,终于见到她了。
她一切都好!什么事都没发生!
什么叫感恩、知足?这就是。
就在她用那双秋水般的明眸凝望着他,然后慢慢垂下眼睫,人仿佛要缩回去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跃上了马车,一把掀开那面车帘,然后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入了自己怀中,抱得紧紧,仿佛一松手,生怕她就会从自己眼前消失。
“娇娇,你没事!太好了!我太高兴了……”
他一边胡乱亲着她的脸,一边语无伦次地说道,甚至连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第一百零一回
初念惊诧于他见到自己时所流露出的这种犹如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与激动,略有些不明。
数月分离,他们乍然这样再次相见,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一点就算是初念也感受到了。可是即便有再多激动,以他的性情,本也不至于失控到这样的地步——她可记得清清楚楚,他离去前与她告别时,分明就是那种“你爱闹就闹我拿你没办法我走总行了吧”的味道。而且,她听得清清楚楚,他刚才竟然当着徐家仆从们的面叫她“娇娇”。这个从前徐家二奶奶的闺中小名,下人们未必知道,但也未必都不知道。可是像他这样谨慎的一个人,本来决不至于忘情大意到如此的地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的情绪如此激动?自己在家的这几个月,一切可都是好好的。
初念想不明白。可是她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来自于他的那种别后重逢的情绪——她情不自禁地被他感染了。任由他这样抱住自己,静静贴靠在他怀里,聆感着来自于他胸腔里的强有力的一下下心跳,甚至像是听到了血潮冲刷过他胸膛时的那种呼呼之声。
徐若麟很快稳住了自己的情绪,稍稍松开了她,飞快地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穿了件淡紫绫纱的窄袖夹衣,松松系了条同色的百褶绫裙。脸庞比自己走前圆润了,肌泽唇润。不止脸庞,腰身处也臃肿了些,小腹已经隆显。
他怔怔望着她。目光最后落在了她的腰身上,情不自禁伸手过去想碰触时,这才注意到自己还一身尘泥,连伸出去的那只手都不大干净,手背上还沾了一片不知道何时从马鞭上带过来的泥巴。而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却是香馥馥白嫩嫩的,此刻正用那双能映出他倒影的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一语不发。
他知道她爱干净,恐怕是嫌弃自己了。忙缩回了手,歉然地道:“你没事就好……我身上有味道,熏着你了吧?”
她确实在他身上闻到了一种尘土与汗水混合的味道。但她并不觉得讨厌,更没嫌弃他的意思。可是显然,他把她的沉默当成了嫌弃……
她想起了片刻前他忘情地当众叫自己娇娇,跳上马车拥抱她时的一幕,虽然还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他会这样,但即便这样,她也能感受到那份来自于他的浓烈关爱。她有一种感觉,他之所以这样风尘仆仆困顿不堪地赶回来,一定是为了她的缘故。
她那颗外头仿佛包了层壳的心终于像被什么砸开了道缝,缝隙渐次蔓伸,露出了里头的软肉——这一刻,她其实有点不忍让这个男人继续误解了她的沉默……
她踌躇了下,正想朝他笑,对他说她其实不介意他身上的味道时,他已经放开了她,对着她温和地道:“我还是先送你回家吧。”说完这话,他朝她一笑,然后转过了身,像他来时那样跳下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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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回府去!”
周志见徐若麟下了马车,忙应了。驱开乞儿后命车夫再次启动马车,终于驶出了这条窄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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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尾,一直隐匿在角落里的一双眼睛目送前头这一行车马渐渐离去后,目光里掠过一丝懊恼无奈,踌躇了下,转身飞快而去,身影很快便消逝在了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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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麟真的太累了。
过去这半个月里,他几乎不分日夜地赶路。饿了渴了,在马背上啃几口干粮喝口水,熬不住困,随便找个地方躺下闭一眼,爬起来便接着上路。撑着他的唯一念头就是初念的安危。现在见她安然无恙,整个人彻底放松了下来。回了国公府,几乎没什么机会和初念再说话,他先去司国太那里短暂停留后,回来洗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连饭都等不到吃,回房一沾那张仿佛弥漫了她气息的柔软床铺,疲倦便铺天盖地将他淹没。他闭上眼,立刻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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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摆好了饭菜,果儿也高高兴兴地立在桌边等父亲的到来。初念亲自去叫他,才看见他仰面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不忍叫醒他,回去自己与果儿两人吃了晚饭,收拾过后,再次回了房。
初念起先没上床,自己只坐在桌边,就着灯火做了会儿针线。觉到有些累时,她起身捶了下腰身,放下手上的活。吹了灯,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躺了下来。
徐若麟还在睡。她刚才就听到他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她躺在他身侧,闭了眼睛继续听他的鼾声。不知道多久之后,她仍睡不着,终于忍不住睁开眼,下去再次点了灯,然后回来,支肘在枕上,手掌托住自己的下巴,仔细地望着身侧的这个男人。
剑眉,挺鼻、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条挺翘的下巴——是不是小别真的要胜过新婚?第一次,她竟然也会这么仔细地盯着熟睡的丈夫。越看,越舍不得挪开眼睛。鬼使神差地,她忍不住朝他伸出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脸颊。
他刮过脸,所以脸颊还很光滑。她来回抚摸了几下,等惊觉过来时,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凑了上去,嘴唇轻轻碰了下他的唇。
他的唇很柔软,带了舒适的热度,温温地熨着她微凉的唇。她觉得很舒服。
以前他吻过她很多次,有时候是强行,有时候是情之所至。可是像现在这样,趁他睡着,她偷偷亲他,却还是第一次。
她碰啄了几下,这感觉意外地好。忍不住想贴得更密。忽然见他仿佛有所觉察,眼皮微微一动,睫毛也抖了下。她仿佛做贼被人抓到一般,心一跳,慌忙飞快缩了回来朝里躺了下去,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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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松地一连睡上几个时辰后,徐若麟的精力便迅速恢复了过来。她在他身侧爬上爬下时,虽然也尽量小心翼翼,但还是惊动了他。半睡半醒之间,他仿佛觉到妻子用她柔软的手在摸自己的脸,她甚至亲他的唇……
他醒了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在做梦。
她怎么可能会主动碰他,甚至亲他?
睁开了眼,他习惯性地侧头,果然看见她正卧在自己身侧,姿势也仍是她习惯的背对他朝里侧卧。背影一动不动,看起来是睡着了。但是屋里的灯火却还亮着。
徐若麟已经睡足了,却怕扰了她的清梦,正准备下床去熄灯,视线却又被她吸引住了。
她的衣领松松没结好,朝他袒露了半爿细腻雪白的后背,腰肢不复往日的纤细,带着些珠圆玉润感。
不知道为什么,有了身孕的她仿佛比从前更抓他的想头。他对她的欲望不但没减,一直更浓。只是先前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她自怀孕后,因了阿令的事,便一直没怎么给他好脸色,加上妻子孕期须禁房事的固有观念,对于自己的欲望,他从来就不敢在她面前露出半分。
但是今夜,或许是刚从黑甜乡中醒来太过放松,或许是被她肌肤身段所撩拨,又或许,是被方才那个梦境所扰,他一下竟觉得澎湃激荡,一时难以压制,忍不住便贴着她后背紧紧靠了过去,抱住了她腰身,手摸在了她小腹上,在她耳边低低唤她的名。
初念早被身后贴来的那具火热男人躯体烫得愈发面红耳赤,再也装不了睡,动了□子,假意唔两声,伸手揉了揉眼皮,这才睁开转过了脸,望着他茫然道:“你睡醒了?”
徐若麟见她脸颊绯红,星眸半闭,面上是久违少见的娇憨之色。转过身来时,胸口的春光又从睡衫半开的蜜色襟领中微泄,虽不过半抹雪痕,却也能看出那里比从前要丰盈许多,一时更口干燥热,手便不由自主如灵蛇般钻入她衣襟,紧紧握住了掩映其下的那一方柔软。
“娇娇,我想你……让我就抱抱你,只摸摸你……你已经许久没让我碰了——”
他搂着她,低声地恳求。
被他掌心用力掌握的一刹那,初念半边身子都已酥软了,只顾嗯哼几声。徐若麟见她并不似从前冷淡模样,也没怎么反抗,一时备受鼓舞,胆气顿时海壮,没片刻两人身上衣衫便凌乱不整。只是怕压到了她肚子,更不敢真的入她身子里头,怕伤到了她和腹中孩子,只抱她压在自己身上,两人肌肤相触。
初念觉得今天一切都不对劲。反正从在街上遇到他那样出现在自己面前开始,他不对劲,自己也跟着他不对劲。这样的时刻,她甚至不忍心让他再次扫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脸红红地俯到他耳边,哼着道:“我听我娘说,这月份……只要别太狠……应当没事……”
今天她回娘家,和母亲王氏说了一天的话。王氏知道女婿过些时日会回,房中也没什么通房,便对着初念说了些自己的房事经验,也算凑巧,女儿前脚出了娘家的门,女婿后脚便赶了回来。
徐若麟以为自己听错了。见她说完,便把脸埋自己颈窝里,紧紧闭着眼睛十分羞惭的模样,压住心中的狂喜,几乎难以置信。
“娇娇,你说的是真的?”
他确实欣喜若狂。却不是因为知道自己能在她孕期与她做那事,而是她居然会主动对他说这样的话。
她没有应,只是把脸埋得更深。
徐若麟小心翼翼地扶正了她。
虽有了她的话,他却也不敢大意。不过稍入即停,但这也足够销魂了。和风细雨般的缱绻后,他心满意足地拥她入怀,长长吁了口气。
“娇娇,往后你都这样对我,好不好?”
他轻轻抚摸她柔软的长发,温柔地凝望着她此刻如杏花滴露的脸,慢慢地道。
初念终于睁开了眼,对他对视片刻,忽然问道:“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间就这样回来了?”
第一百零二回
“还有,你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我娇娇!”
她又补充了一句。
徐若麟仿佛终于从温柔乡中被拉了出来,茫然地反问了一句:“我……有吗?”
初念匪夷所思地瞪了他一眼,把自己正被他缠在手心来回把玩的一把头发给扯了回来,“我是说正经的!”她强调道。
徐若麟这才像是想了起来,哦了一声,拍了下自己的额,然后望着她歉然道:“是我不好,居然这么糊涂……”
“你到底怎么了?这可不像平日的你。”
她干脆爬着坐了起来,皱眉盯着他。
徐若麟略带了点尴尬地道:“是这样的……本来我在离孟州数百里外的野人谷一带在追索顾氏的老巢……”
他开始叙说经过。
初念听到赵晋竟然私藏靖边皇太孙,惊诧万分,情不自禁啊了一声。
徐若麟看她一眼,嗯哼了一声,继续道,“大约小半个月前,我收到消息,赵晋逃脱不知所踪了。他既有胆做出这样的事,又怎会甘心看着靖边皇太孙被我送入京城?说不定就会把主意动到你这里。我生怕他会对你不利,所以就赶回来了。”
他讲述的时候,语气颇平淡。说到自己赶回来,也不过略微一句便带了过去。但是初念却真的呆了。甚至比刚才乍听到赵晋的事还要惊讶。
终于,她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竟然就是因为这样,这才丢下那边的事一路赶了回来?”
“嗯。”
他简单地应了一声。
初念望着他看起来仍很平静的那张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的眼前浮现傍晚他出现在她面前时的那副憔悴狂喜模样,心忽然紧紧地收了下,悄悄地,胸口处仿佛也跟着酸胀了起来,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
“你……你可真是傻瓜……”
她吸了下鼻子,极力压抑住那种想掉眼泪的感觉,眉头皱得比起先还要紧几分,骂他道,“你真的太傻了!我明明好好的。不知道有多好。比你走之前都胖了不知道多少,你看我身上多了好多肉……你居然这样就跑了回来!万一皇帝怪罪你该怎么办……就算他无心怪你,朝廷里那些看不惯你的人借机生事要抓你小辫子……到时候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