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父亲在外忙碌一天回来,倘若还早,继母有时也会很体贴地服侍他更衣。一家三口难得一起坐下来吃饭时,听到他讲笑话趣事时,就算果儿听了觉得不怎么好笑,继母也会抿嘴一笑,或者嘲弄父亲的笑话。父亲不但不会生气,反而显得很快活。而且,就算有自己在侧,父亲也会毫不避讳地表达他对继母的关爱。比如,在她过门槛时,他会扶她的手。她坐下前,他会替她拉椅子放坐垫。他很自然地做着哪些本该丫头们做的事。甚至,果儿有时候觉得,父亲对继母的疼爱,要远远多余对自己的疼爱。但她并不觉得妒忌。不必等到她长大,现在的果儿,凭了她的感觉,她便隐隐知道了,自己和继母对于父亲来说,是他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她还记得有一回,就是元宵前的一个傍晚,她在四姑姑那里画了好几张过元宵用的糊灯笼的花样纸,想让继母帮着挑挑看,那一张最适合糊挂在自己门口的灯笼,便去了她的房。过去时,她房门口的走廊上也不见一个丫头,门倒是开着,只静静垂着帘子而已。果儿掀开帘子探头进去张望,正要叫她时,忽然闭口了。

屋里头虽有一扇大屏风立着,却也挡不住她的视线。原来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他连身上的朝服也没换掉,正和继母一道倚靠在那排雕花西楹窗前。窗开着,帘子半卷,漏进一片金红色的夕照。他正低头在亲吻她,继母则柔顺地靠在他的怀里,仰着脸。她仿佛闭着眼睛,一双手也亲密地环抱住他的腰身。

他们没有说话。四下里很是安静。静得果儿甚至仿佛能听见外头远远传来的丫头们若有似无的说话声。她慌忙屏住呼吸,紧紧抓着自己原本想让继母看的那一叠灯笼花纸样,悄悄地溜走了。飞快回到自己房里的时候,宋氏看见她脸红红的,还不放心地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问她怎么了,被她搪塞了过去。

小小的女孩儿,虽然还不太明白父亲和继母之间的这种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这是他们表达喜欢对方的一种方式。果儿觉得自己很喜欢他们之间的这种亲昵。夕阳金光里靠窗静静相拥的那对侧影,让她看了很是震撼,却又十分安心。她觉得她一辈子大概也不会忘记当时看到的那一幕。

然后几天后,她知道继母怀孕了。她更是高兴。甚至连做梦都梦到了往后的一家人。她有一个英俊伟岸的父亲、温柔美丽的继母,还有个可爱的弟弟。她和他们一起就这样快活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随了那个云南公主的到来,父母之间的这种默契和亲昵就渐渐地消失了。父亲沉默了,晚上回得更晚,在继母面前,连说话都似乎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她甚至已经好多天都没见到他的面了。而继母,原本话就不多,现在更是不大开口。大概因为身子不适的缘故,她比怀孕前还要消瘦,精神也不好,连白天,大部分时间都闷在屋里,不是躺着睡觉,就是坐着发怔。只有在她主动过来找她说话逗她开心的时候,她才会露出笑容,或者跟着她,出去走一圈儿。

果儿也听说了父亲被皇帝派去云南打仗的消息,心里更是不安。此刻见继母在出神发呆,想了下,便到了她跟前,问道,“我爹是不是这两天就要走了?我真舍不得他走。娘,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时候才能回?”

初念惊觉过来,应景般地笑了下,含含糊糊地道:“应该,会很快吧……”

“娘,等他回家,你帮我问下他,再让他早点回来好不好?”

初念再次一笑,点头应了下来,又补了一句,“果儿自己也可以问他的。”

大爷和大奶奶最近冷淡,连果儿都觉察了出来,何况是在屋里近旁服侍的这几个大人?紫云此时便笑着道:“奶奶自然会问的。姑娘还是快陪奶奶一起吃吧。再不吃就凉了。这两晚有你在,奶奶胃口也好了,吃得比先前都要多。”

初念的孕吐之症到了这两日,忽然便减轻不少。东西吃下去,确实感觉比从前好了许多。

“娘你多吃一点。”

果儿朝她笑,自己先拿起了调羹。

初念也笑着,跟着她吃了一口。

碗里的羊乳羹洁白浓郁,乳香四溢,燕窝丝根根分明,半透明的马蹄碎甜脆爽口。初念刚吃了两口,宋氏进来了,面上带笑地到了初念身边,压低声俯到她耳边飞快地道:“大奶奶!喜事!我方才便听人说大爷回了,只先去了那个阿令那里。我当时便没跟你说。只方才又听说,原来竟是大爷要她走!她不肯,大爷人都走了,她还在那里闹腾,可也没用,据说是万岁的意思,最后还是被送走了。我远远站着瞧完了热闹,就赶紧回来向大奶奶报信。这可真是大喜。这个阿令,真是怎么看怎么叫我不痛快!”

宋氏说完了,站直了腰身。见初念捏着调羹的手停了,屋里剩下的人也都盯着自己,素云嚷着道:“宋婶子,瞧你一脸笑的,是什么好事吗?怎的不说大声点,让我们大家都听个究竟?”

宋氏咳了声,“是!是好事呢!说出来也无妨!那个阿令刚被大爷送走了!”

短暂的静默过后,屋里的丫头们便都喜笑颜开了。果儿甚至毫不掩饰地啊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碗,使劲摇着她的膝盖,欢喜地道:“娘,你听到了没?我爹送走那女人啦!”

“我爹呢?他怎么还没回?”

果儿忽然想了起来,回头张望了下。

“大爷后来好像去了太太那里,然后……又走了——”

宋氏方才一开始就没大声说话,正是因了这缘故。略微有些尴尬,“那个阿令闹得凶,估计是去处置她上路的事了。”

丫头们哦了声,飞快对望一眼,不再说话。

“娘,我爹事情一完,等下就会回啦!我先走了。等他回了,你别忘了我方才的的话,记得问他什么时候回。”

果儿仍是笑容满面,飞快吃完碗里的羹,擦过嘴后,和初念道了别,便与宋氏离去了。

~~

宋氏的猜测对,也不全对。

徐若麟从廖氏那里出来后,再去了司国太那里,向她辞别,又请托她在自己不在时照顾初念,最后吩咐了周志之后,离开国公府,确实是去安排阿令的出城事宜。

他自然不与她同路。护送她的人还是常大荣。徐若麟目送这一行人出了南城门后,天已经黑透了。

此去云南,就算一切顺利,估计至少也要三两个月才能回。等他回来时,她想必已经大腹便便了。

他就要和自己的妻子分别,又接连几夜没回家了。按说,先前就该早早去她那里的。但是他却没有去。

他心里仿佛在期待什么。但或许,是太过在意她的缘故,越到这种时刻,那种情怯之感却比往常更甚了——走之前,他其实很想能再次看到从前那个在他面前想哭就哭想闹就闹要他去哄的娇娇,却明白这希望恐怕会再次落空。哪怕现在,他终于把麻烦彻底解决了。

~~

徐若麟回去的时候,已经亥时初了。嘉木院的门没落闩,他看到昏黄的灯火从他们屋子的门窗里透出来,四下却静悄悄的没人,丫头婆子们仿佛都已经歇了下去。

他到了门前,试着推了下,门没拴,他推门而入。如往常那样轻手轻脚转过屏风到了内室时,怔了下,看到她还没睡,正斜斜倚靠在床头,就着烛火在看书。听见响动,她抬起头,合上书放到一边去,身子动了下,仿佛要下榻,他急忙到了床前,示意她不用动,然后坐到了她身侧的榻沿上。

“你回来了?”

初念朝他笑了下。一如先前每次他回来时,她会说的这一句话和这种表情。

徐若麟望着她。长发垂落,身上穿了件月白中衣,一张脸比他巴掌还要小,尖尖的下巴,衬得眼睛愈发大,灯火也掩不住她眼睛下的黑眼圈。

他踌躇了片刻,终于问道:“阿令的事……你知道了吗?”

初念微微点头,“是,我知道了。”

自然没有怨责,却也没有欣喜。仿佛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可有可无。

徐若麟压下心中难以抑制的失望,看她一眼,小心地解释道,“我早就想着将她送走。本该早对你说的。只是前些时日这事还没成。我怕万一到最后落空,你反更失望,所以……”

“我明白,我知道你也不想留下她的,”初念道:“我也明白你的心情。我这个人确实不大好相处。难为你了。”

徐若麟再次怔怔望着她,终于道:“娇娇,我……是来向你辞别的。战报还在不断传来,军情十分火急,我……连夜就要上路了。”

他看到她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仿佛惊诧地蓦然睁大眼睛,身子也往前倾,但是很快,慢慢又靠了回去。

“我晓得了……”她凝视着身侧的他,“那你……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

徐若麟觉得心里终于有点暖了起来。

她还是关心自己的,他这样想着。口中立刻道:“你还怀着孩子,我会尽快结束战事的,最迟不会拖过三个月。”

初念吁出一口气,微微一笑,“那就好。果儿怕你去了要很久,今天一定要我问你归期。等明天我告诉她,她该高兴了。你早去早回,自己记得要小心。”

徐若麟再次一怔。渐渐地,胸口处仿佛弥漫上了一阵些微的苦涩。

“好,我晓得了。”

先前接连数个日夜的忙碌,交待本衙门事项、调兵遣将、与户部兵部协调,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到了现在,疲惫忽然间仿佛朝他袭了过来,额角也有些抽痛起来。

他干脆地应了声,闭上眼,伸手揉了下自己的额头,睁开时,见她还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苦笑了下,终于道:“娇娇……我其实知道,你大概也不愿意见我在你跟前晃……我去了也好,正好你也不用天天面对我了。只是此刻还能听你对我说这样一句早去早回,我也知足了。你身子重,时辰也不早,我不吵你了。明日起,你要多想想高兴的事,自己把身子养好要紧……“他起身,握住她单薄的两边肩膀,俯身下去轻轻吻了她有些凉的额头。

“我走了,你要保重自己。”

他凝视着她,最后这样说了一句,然后转身而去。

初念怔怔望着他迅速离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张了下嘴,却发不出声音,一个犹疑间,他已经拐过了屏风,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军情确实紧急,可是她若愿意开口留他这最后一个晚上,他也一定会留下陪她的。

但是……

直到他出了屋子,直到他带上了门,也没听到身后她有什么动静。

虽然他没指望她能开口留自己,但是真的这样了,仍难免黯然。

他在廊下默然立了片刻,正要离去,忽然听见通向东厢的走廊尽头传来一个轻悄的声音,“爹。”

徐若麟侧头望去,借了廊上挂着的夜灯,竟看到果儿猫着腰立在那里,身上不过随意披了件小斗篷。急忙朝她走去,带她到了个避风口。摸了下她微凉的手,蹲□去,低声责备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没睡,还跑到这里来?你乳母呢?”

果儿急忙摇手,嘘了一声,这才望着他笑道:“宋妈妈她们都睡着了,我惦记着你,这才偷溜出来想看看你回了没。竟然真被我遇到了……”

徐若麟见她笑得一双眼睛如弯月,亮晶晶地望着自己,生平第一回,觉得自己这个女儿竟是如此贴心。他心中陡然一暖,急忙将她小小的身子包到了自己怀里,低声道:“方才我听你母亲提了,说你问我归期?爹今晚就要动身了。爹答应你,很快就回。”

果儿惊讶,“今晚就要走?”

徐若麟用力抱了下女儿,然后将她抱起,笑道:“是的。爹送你回房吧。你在家等我回就是。”一边往她屋子去,一边轻声继续又道,“爹不在的时候,你要听娘的话,多陪她说话,别让她一个人太闷了,知道吗?”

果儿点头。

徐若麟送她到门口,就要放她下地让她进去时,果儿忽然道:““那爹爹你一定要早些回。我会想你,娘肚子里的弟弟会想你,还有娘,她也会想你的。你不是几天没回吗?昨日她打发周志往衙门给你送行装,爹收到了吗?就是她自己收拾的。怕少了物件叫爹不便,我在旁见她一件件数了好几次呢。”

徐若麟一怔,心中再次涌出暖意,声音也愈发柔和了,“是。爹记住了。爹也会想你们的。”

~~

徐若麟目送女儿小小的身影入室后,怔立片刻,忽然摇头笑了下,对着自己默默嘲道:“徐若麟,枉你一个七尺男儿,胸襟见识竟连你的女儿都不如!她既被你强娶作妇,这一辈子便只能以你为依靠了。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又对不起她在先。她如今怀着你的孩子,不过是对着你稍闹了下性子,你竟便质疑起当日娶她是否正确了……”

他的眼前闪过她方才凝望着自己时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那时刻,他只看到了其间的冷淡。但现在,越想,却越觉得仿佛蕴含了无数的情绪。或许,只是她心性儿向来高傲,就爱在他面前端着而已……

他重重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急忙朝她屋子再次飞快而去。

第九十八回

初念这一夜是醒着到天亮的。一闭眼,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他离去时的背影。

那时候,他回头看了这边好几次,仿佛在踌躇要不要过来。然而终于还是离去了。他的脚步起先有些迟缓,渐渐越走越快,身影终于消失在了幽阒的庭院树影之中。

这是她第二次目送他离去的背影了。第一次,是在芷城苏家那个结满秋霜的清晨,他和她道别,对她说他一定会娶她时,他的笑容轻快,脚步坚定,目光里闪烁着一切在他掌握之中的自信,那种自信无人能及,甚至已经到了狂妄的地步。而现在,同样与她道别,同样要奔赴战场,这个男人的背影却只剩下了萧瑟和沉默。

月影挪到那扇西楹窗的脚下,就快照到她的半边脸时,她忽然记了起来。有一天他下朝回来,仿佛就是靠在这里,抱住她亲吻她的。

她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仓促地转身。

~~

初念的孕吐终于止住了。看着镜中自己消瘦的身影和微微隆出的小腹,不用旁人多劝,一日三餐外加三顿辅食,便是再不想吃,她也必定要吃下去。吃饱了睡,睡醒了,有时候和过来看她的青莺闲坐做针线,有时候和果儿一道去湖心亭散步。她母亲王氏也托人送了两回物件给她。天气渐暖,草长莺飞,她终于有些养了回来。有时揽镜自照,气色还算不错。至少比徐若麟刚走那会儿,要好得多了。

转眼,徐若麟离开已经大半个月了。他应该早到了云南。但似乎并没急着立刻和顾天雄动手。西南那边暂时还没什么新的消息传过来。初念的日子过得也很平静,比她自己先前预想得要平静得多。

她原本以为,徐若麟一走,向来看自己不惯的廖氏多多少少会为难一下的,就算明里不做,暗地里,她这个掌家婆婆想要让自己不好过的话,简直易如反掌了。诸如饮食、起居、或者身边的人,有心的话,随便拎件出来就可以做一篇文章了。但是意外的是,她竟一直没什么动静,连她身边的那个沈婆子看见她,也是立刻远远避开,实在避不了的话,便堆出笑和她招呼,口中称“大奶奶安”——态度甚至比从前还要恭敬。

不止初念疑惑,嘉木院里的人也有些不解。这天午后,宋氏陪着初念一道做针线。她正做着虎头鞋。一只刚刚收线。暗红配明蓝,鞋头的黄黑杂色小虎头憨厚可爱,极其漂亮。喜得一边的果儿抢了过来摸个不停,丫头们也连声赞她手巧。

宋氏得意着谦虚了几句。丫头素云便扯到了昨天遇到沈婆子时她的异样表现,说,“大奶奶,太太身边的沈嬷嬷向来眼高于顶,又苛刻,府里头便是几个有脸面的管事见了她也不利索。奶奶你人好,她便蹬鼻子上脸,先前见了奶奶时态度可没这么恭敬。昨日这是怎么了?大爷一走,她反倒恭恭敬敬了起来?昨日我在一边儿硬是没看明白。”

宋氏见初念不语,屋里头也就紫云素云这两个司家过来的丫头,并无外人,便嗤了下,压低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说句不该说的,那婆子混到如今这岁数,阴事干得必定不少。咱们大爷那样的人,向来又把大奶奶捧在手上的。如今大奶奶有了身子,他又要出远门了,啥时回还不定。不先敲打下那些会来事的,他怎么能放心去?我猜,必定是她什么把柄捏大爷手里了,这才见了大奶奶便如鼠见猫。要不,怎么如此凑巧?”

边上人被一语惊醒,纷纷表示赞同。初念也被宋氏这一番话一下触动了心思,想起廖氏这些天的样子——她见了自己时,眼神里分明是压也压不住的憎厌,面上却偏要作出慈笑。模样在初念看来,又别扭又古怪。

原本还有些不解,现在却仿佛忽然被一点而通。她怔了下。

“娘,这两天都不见四姑姑来。我见她好像不大快活。我去叫她,让她过来一起说话解闷?”

果儿和她的四姑姑感情日渐深厚,所以对她也很是上心。

她一提青莺,屋里的说话声便歇了下去,初念也暗叹了口气。

最近国公府里,她所在的这个院子是安静,但别的几处地方,却一直没怎么消停。

先说三爷徐邦瑞。年前廖氏要替他议亲时,他百般推脱,又是闹事又是出家的,但这名儿飞快传了出去,原先有意做亲的那几家自然望而退去。一晃眼好几个月过去了,他虽早被找了回来,廖氏怕他再生事,起先也将他关在了院里。但这又如何能拘得住他?三少爷爬墙钻洞地偷溜出去,经常是几天不归。好容易回来,廖氏或苦口婆心或严厉呵斥时,他来去就梗着脖子一句话,要娶司家二房的那位妹妹。这倒罢了,偏司家正月里还打发了人来,借着探望司国太的当口,委婉地请求徐家管好这个三少爷,免得外头起流言,坏了自己家女儿的名声。廖氏气不过,传信给徐耀祖,叫他管管。徐耀祖却只带回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说儿子既然一心想娶,那就娶。房里有了正儿八经的媳妇,这个儿子说不定还能改改性子。

廖氏当时被丈夫气得怒不可遏,只觉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慢慢到了现在,这样几番折腾下来,心里也就只剩悲苦无奈了。但和司家的这门亲,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松口的。

亲儿子的事还没完,接着又被徐若麟这个便宜儿子给将了一军。廖氏心中烦闷,便把注意力又转到了女儿青莺身上,旧事重提,要她嫁给侄儿廖胜文。青莺自然不点头。这两天,这对母女又冲突不断。

说曹操,曹操便到。正这时,屋子外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初念抬头望去,见青莺院里的一个小丫头白着脸闯了进来,道:“大奶奶,太太早上又去了我们四姑娘那,骂了她一顿,四姑娘便说要出家。太太刮了她一耳光。太太去了后,姑娘就躺那里,只流泪不说话。凝墨姐姐以为姑娘在气头上,过去就好,便也没在意,不想大半天都过去了,她连口水也不喝。凝墨姐姐便去通报了太太,太太浑不在意,只说她吓唬旁人的,饿了自然就吃。凝墨姐姐却不放心,自己守着姑娘,打发我来请你过去看看,说你和四姑娘平日好……”

她话还没说完,初念便匆匆起身,吩咐人赶紧去通知司国太,自己也急忙往青莺的院里去。过去时,见她躺在床上披头散发泪痕满面,脸颊上还留了道被指甲刮过的痕迹,知道是廖氏所留的。

“姑姑……”

跟了过来的果儿一见青莺这模样,眼圈便红了。

青莺见初念来了,有气没力地朝她勉强扯了下嘴角,便侧过脸去,怔怔盯着帐子。

初念心中也是难过,坐到她身侧,劝道:“四妹妹,我晓得你心里不痛快,只是这身子是自己的,不能不吃饭。倘若有个不好,日后苦的也是自己……”

她一劝,青莺泪流得更凶,终于转过头望着她,哽咽着道:“我不想嫁。我娘硬要我嫁的话,我宁可死。”说罢闭上眼睛,再不说一句话。

初念陪了许久,说了不知道多少的话,青莺就是不动,更是不吃东西。司国太听到消息,随即也亲自过来看究竟。青莺便睁开眼,跪在地上磕头哭道:“祖母!孙女自知不孝。只是别说一个廖胜文,便是比他好百倍千倍的,我也不想嫁!倘这样不被世人父母容,我便出家去。总之不会拖累父母家人就是。”

司国太又是气又是伤心,哽咽道:“不孝的东西!你连你祖母的话都不听了?”

~~

初念原本以为,青莺闹个一天,过去便罢。没想到到了第二天,她仍是不肯进食,完全铁了心的样子。好说歹说,差点没给她下跪,才终于喂下去一杯水。这样到了第三天,连廖氏终于也担心了起来,又被司国太叫去呵斥了一顿,骂她不顾女儿死活一心只想结好自己娘家人。去看青莺的时候,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发干,瞧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样子了,这才终于屈服,流着眼泪道,“罢了罢了,我不逼你嫁我侄儿便是。你起来吧,好歹要吃点东西。我生养你一场,再怎么着,你也要体谅下我的心肠。”

青莺这才终于睁开了眼,有气没力地道:“我只想出家。你若不应,我就不吃。”

廖氏本就脾气暴躁,见自己让步了,女儿却还不识好歹,方才的怜悯心肠一下便被怒火盖过,骂道,“真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和你那个牛鼻子爹一模一样!饿死就饿死!你想出家,门都没!”说罢气冲冲而去。

初念这几天,不顾自己身子,一天七八趟地往来于嘉木院和青莺这儿之间。这种时候,忽觉得徐若麟在家的好了。倘若他在,情形也不至于糟糕成这样。本来见廖氏终于让步了,刚松了口气,没想到青莺却还这样固执。眼见廖氏恼怒离去了,看向躺着的小姑子,见原本鲜活的一个少女,现在憔悴无比,忽然便想起从前那一回与她一道落下山崖的经历,忍不住也是红了眼睛,坐到她身侧,哽咽着道:“傻姑娘,你怎的就一心只想出家?出家哪里那么好?就算真的想,也要先留着命。你这样,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青莺望着她,低声道:“嫂子,我不信我娘。就算她不把我嫁给我表哥,很快也是要嫁给别人的,那些个人,未必就比我表哥要好多少。我真不想嫁人……我也不是非要去当姑子不可……可是我实在没别的办法……”

初念觉出她似乎另有话要说,擦了下眼睛,叫屋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自己时,望着她道:“四妹,你是不是另有想法?倘若有,跟我说说,就算我帮不了你,也总比你一人闷在心里要好。”

青莺沉默了半晌,终于轻声道:“嫂子……你还记得去年底在护国寺遇到的那个内官监太监吗?当时我听他说,到六月的时候,他将领船队从太仓出发下西洋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那些可以随他同行的人。”

初念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想随他下西洋?”

青莺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初念压住心中骇异,仔细打量着她,见她眼睫轻颤,不知是饿得虚火上来了,还是情绪激动的缘故,两颊也有些潮红。忽然想起去年底遇到袁迈时的情景。记得此人形容伟岸,举止豪爽,当时他与青莺告别时,青莺仿佛还有些依依不舍,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那条竹林径道之中还立着不肯随自己回院。

初念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盯着青莺,压低声道:“四妹,你老实跟说我说,你……是不是因为那个袁迈的缘故,这才不肯嫁人要当姑子,甚至想着离家远行?”

青莺脸色忽然煞白,又一阵赤红。几天没吃饭的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竟坐了起来。

“嫂子,你既这样问了,我便也直说。那位袁太监,我对他确实仰慕。但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身虽被残,却比无数旁的男子更配称得上伟岸丈夫。我当时听他偶尔提了一句,说大凡女子,总比男人心细。便想在宫廷女官中招募一名有文才、通算术者随宝船同行,沿途记录地理水文,整理文档等事宜。只是海上凶险,此去又路途漫漫,竟无人愿意应征。当时我便想要应了。但这也不是我想随船同行的唯一原因。”

“嫂子,”她喘了口气,继续飞快道,“我小时候,无意看过一本前人所着的杂记,记述了漫游大楚各地的地理风土,那本书如今还在我案头上。那时起我便心生向往,盼着有一天我也能这样出门走走看看了。是谁规定女子这一辈就一定要嫁个男人,相夫教子直到老死的?”

“但是,这不大可能啊!”初念道,“别说你娘,便是你爹,他一定也不会应的!”

青莺道:“所以我一直想着求大哥帮我!他那样的一个人,一定能理解我的想法,一定肯帮我的!”

初念尚在犹疑间,青莺已经道:“嫂子,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活法。你看他人好,那人自己未必觉得好。你看他不好,那人说不定却乐在其中。就说嫂子你和我大哥……”

她停了下,终于道,“倘若我说得不对,嫂子你别怪我。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嫂子你十有八-九就是我从前的二嫂……”

初念的心一下跳得飞快,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青莺却浑然未觉,继续道,“我大哥对你该是有多喜爱,这才冒了风险,费这么多心机,不顾一切终于把你娶了。我也看得出来,嫂子你看起来柔柔弱弱,内里却与外表不大一样,要不然当初咱们落下山崖的时候,你也不会那样背着我坚持咬牙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你对他并没他对你那样的上心。我猜他一路过来一定不顺。在我看来,他这样的举动,多少有些匪夷所思。可是我相信,在我大哥自己看来,这一切他一定都觉得值。我也一样。我不想嫁人。我愿意去当女官帮袁总管做事,陪他出海,哪怕十年八年,甚至是一辈子,我也甘之如饴……”

她说着,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嫂子,我求你再帮我一次。等我大哥回来,让他帮我上船,好不好?”

初念怔怔望着她。

“嫂子,我求你了……”

青莺见她不答,挣扎着要起来向她磕头,初念急忙扶住她。终于叹了口气。

“唉,小姑,老实对你说吧,不止是你,我先前知道袁迈要率宝船下西洋的时候,也憧憬了一阵子……可惜我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倘若你真的想好了,等你大哥回来,我会试着跟他提的……但是不保证他一定会答应。”

第九十九回

千里之外的洞庭之地。那里,正是肃王赵晋的封地。

这日清晨时分,静静的栾水之畔,一艘船头饰了五彩蟠龙的大船正准备解索离岸。

这是肃王府的船,肃王妃此刻正在船上。她将经由栾水入长江,最后抵达与大楚一衣带水的月羊国。

数月之前,皇帝赵琚寻不到继续羁留诸多一字王在京的理由,只好令他们各自回封地。赵晋便是那时携王妃回的洞庭。上个月,他上表奏请皇帝赵琚,说王妃听闻她母慈病重在床,日夜哀哭。他感念她思亲心切,恳请万岁准许王妃归邦探视。赵琚准了。照惯例,派一监察官员随行。且为了对藩属月羊国显示上邦之恩,随船赏赐金帛彩币以及对月羊国王的封号。

这天正是肃王妃离开洞庭封地的日子。肃王赵晋无法陪她同行。但他亲送她到了栾水之畔。目送船只远离,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后,身影仍伫立不动。

次日中午,载了王妃的船到达入江的一道闸口时,因闸口关闭,只好停了下来。王府主事上船头,正要命闸官开启闸门,船上忽然强行上了几名身穿玄色便衣的佩刀男子。当头一人二十多岁,神情严肃,目光幽冷。

此人正是杨誉。

“大胆,你们是谁?可知这是什么船?”

主事官正厉声阻拦,杨誉已经朝他晃了下左手掌心里的一面腰牌,寒声道:“奉旨行事,速速闪开!否则杀无赦!”

青铜腰牌上刻着“大楚执事钦差”,主事官一惊,立刻后退了一步,道,“大人,想来是有误会吧?船上是肃王府李王妃,奉圣意回国……”

杨誉充耳未闻,已经大步往前,直接往后舱房而去。那里是随船侍奉之人的所在。

他一脚破开王妃紧闭的舱门,在王妃愤怒不满的目光注视之下,若无其事站到了她面前,恭敬见过礼后,目光缓缓扫射四周,最后停在了一个靠角落拜访的四合橱上。

他朝着那个四合橱缓缓而去,在王妃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中,猛地一下掀开盖子。里头赫然藏了个六七岁大的青衣小童。此刻那小童正蜷着身子,目光中满是惊恐,肩膀瑟瑟发抖。

“跟我走吧。”

杨誉朝这孩子挤出一丝他自以为是笑,其实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后,顺手便将橱盖盖上,手一挥,两个手下立刻上来,抬了整个四合橱迅速离去。

~~

算算时日,徐若麟离家已经过去数月了,初念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

和果儿整天乐呵呵地盼着父亲快点回家不同,初念现在的的心情忐忑。仿佛盼望,又仿佛有些迷茫。她被这种情绪折磨着,几乎寝食难安。

上个月,她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他在信里对她说,他暂时还有事,所以不能立刻回京。叫她照顾好自己,并请她转话给果儿,叫她不要挂念他,他一切都好云云。

分别了几个月,下次再相见的时候,不知道他见到自己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她又会对他说什么?

初念回想起他临走前最后对着自己说“我知道你也不想我在你跟前晃”那句话时,神情里流露出的那种无法掩饰的疲倦,又仔细读他的这封信,除了向她报归期,托她转话给果儿外,字里行间,平平淡淡,她并没读出多少别的情绪,她心里头忽然便一阵烦闷。低下了头去,习惯性地伸手轻轻摸了下自己那个比他走时已经圆突了许多的小腹,心情一下又好了不少。

好像徐若麟走后没多久,她就养成了有事没事摸摸自己肚子的习惯。

和徐若麟一样,她其实也一直执拗地相信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就是从前那个夭折掉的孩子的延续。

她这个做母亲的人,其实并不怎么爱它。前世里就想自己动手终结它,这一回,又当着它和它父亲的面,说出了她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个孩子、巴不得它从未来过的这样的任性话。它大概是不高兴了,所以折腾了她一段时间。但是自从它父亲走后,它立马就变得乖乖的。不但没再折腾她了,到了最近,早晚躺下时,她甚至经常能觉到肚子里的小东西在不安分地动。所以到了晚上,当她睡不着,觉得孤单的时候,她便抚摸自己的肚子,对着它说话,有时候甚至能得到它的回应,它会轻轻顶一下她。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就仿佛它的父亲在她身边陪着一样。

她相信这个孩子一定调皮又宽容。它早就原谅了自己。她现在,甚至已经开始隐隐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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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捷报传回金陵的时候,徐若麟其实并没像旁人想象的那样,立刻踏上回朝受封的路。孟州城破后,顾氏长子顾元山逃脱。此处毗邻安南,到处是山地丛林,是个天然的藏身之所。若叫他成漏网之鱼,让他借地势人脉,日后难保不东山再起又成隐患,加上当地各种势力仍然陈杂,情况十分复杂。所以徐若麟派人给皇帝和初念各传了封信后,自己仍留着处置后事。

这一天,杨誉终于赶到了孟州,向他回报情况。

“大人,果然不出你所料。我在肃王妃的船上找到了皇太孙。人此刻已经带到了这里。”

徐若麟看向方才士兵抬进来放在地上的那个四合橱,缓缓到了跟前。

这个四合橱特制,四角留有通气孔,所以里面的人不至于窒息。徐若麟掀开盖子,看到那个孩子正蜷缩在里头。大约是太过疲倦,他歪着脑袋睡了过去,脸上还有几道没有干透的泪痕。

“大人,既是万岁要的人,想必紧急。是立刻送入京吗?”

杨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