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晋目光落到了立在王氏身后初念身上,略微打量了下,稍现迟疑之色。初念已含笑朝他亦见礼,大大方方地道:“前些日接到贵府小郡主芳诞之信,妾身便随母亲而来。见过殿下了。”
说起来,赵晋与初念也算有过两次遇见。第一回是去年路上遭遇段家公子衅事,第二回便是护寺里那日早,赵晋亲自过去表谢意。只这两次,赵晋都只闻其声,未见其面。方才眼看到时,凭直觉,便觉得应是司家那位女儿。但再看,见她年纪也就十六七岁,颜如芳华,娇怯动人,与自己原先想象中胆敢冲入火海之人样子大相径庭。有些意外,这才不敢贸然指认,怕万一错了会唐突对方。此刻听到这声音,立刻便辨了出来,再无疑虑,望着初念展眉笑道:“原也猜到了。在此能得见与令堂尊面,实在是小王生平所幸。母妃正在里头和几位伯娘婶子们说话,外甥女也在。二位快快请进。”说罢亲自引二人上了台阶后,自己停在原地,目送母女二人被闻声出来王府丫头们迎了进去,直到身影消失了在花厅口。
初念入了花厅,见里头肃太妃正坐在椅上,边上是七八位老少不等妇人,无不珠翠绕身富丽堂皇,还有两个和万和年纪相仿小女孩,知道她们应都是赵姓藩王家眷。不敢怠慢,跟着王氏道向诸人见礼后,略微抬眼,见屋里目光都齐齐落在了自己身上,不难瞧出里头惊诧和好奇之色。
肃太妃笑道:“上门便是贵客,哪里来那么多礼数。今日来,也就我的几个赵家老姐妹和侄女儿等人。不必拘着放不开。快给司家太太端坐。”早有边上丫头抬了两个绣墩来。王氏推让一番后,便坐了。初念只推辞,最后立在了她的身侧,微微垂下脸,任由那些太妃王妃们打量着自己。
肃太妃与王氏刚没说几句闲话,外头人便报说徐家果儿小姐到了。正等得焦心,听到她来了,飞快便跑了出去迎接。没一会儿,一对个头差不多,犹如玉琢小姑娘便手牵手笑嘻嘻地进来了。
初念起先接到邀贴时,便猜测果儿也会受邀。所以此刻见到,并不意外。和她也已数月没见了,朝她笑了起来。果儿也一眼看到了她,回笑后,照方才被宋氏教导那样,先过去朝几位老太妃和王妃见了礼,连王氏也没落下,这才到了初念跟前,叫了一声“姑姑好!”
这一声“姑姑”出来,王氏心便落了下来。原来她起先有些担心,唯恐小孩子一时嘴快,顺口又在众人跟前叫初念“二婶婶”的话,恐怕会惹尴尬。
肃太妃见了她喜欢,招手叫到近前,搂住她问了些话后,命仆妇带几个小女孩儿们出去自去玩耍,屋里头便只剩大人了。肃太妃向王氏恭贺了几句司家近日荣耀后,便将初念叫到跟前,令她坐自己身边的一张墩子上,道:“好孩子,前次救了万和。听说当时手脚都烧了,可全好了?”说罢拿手看。
初念忙道:“早就好全了。当时收到了肃王殿下送来的良药,擦了不过一个月,便好了。”
肃太妃点头,对着卢王府上太妃道:“瞧这一双手,指尖边圆,手心肉厚,摸着仿似不着骨,这便是相书里说福相手啊。便是眼前不顺,日后必定也是后福厚泽。”
卢王太妃等众人自然笑着称是。
王氏见太妃在说初念后福,心中又是得意又是难过,自谦道:“托太妃福,我家这女儿若真能如太妃所言那样有后福,我便再无所求了。”
众人又说了些闲话,宴席便开了。因有司家母女在,肃王只在开席时过来敬了一回酒后,便退了出去。在边上教坊司众乐伶吹拉弹唱中,渐渐便说起了肃王婚事。
原来肃王小时,得一高人卜卦,说未满弱冠之前,不宜成家。否则恐折福。太妃信其有。便一直未办他婚事。到了如今,已过二十了。前些天,月羊国李氏国王遣使携贺礼来拜新皇,欲将如宁郡主送入宫中侍奉新皇。赵琚并未纳。知道肃王年满二十尚无王妃,便下旨让他迎这如宁郡主为王妃。
月羊慕华。世代依附大楚,称中华为上,甘以儿国自称。所以王女儿也只冠衔郡主,不敢与大楚公主平号。
大楚皇帝后宫里,纳月羊后妃很是常见,藩王里以月羊皇室女子为王妃也有。所以对于这桩婚事,连肃太妃也颇满意。只等回去洞庭,迎来那位郡主后,便把婚事办了。
一个长长下午后,宴席终散。初念等果儿和万平依依惜别后,携了她一道离去。肃王亲自送初念一行人到大门外,等着马车来的功夫,见王氏正与边上卢王、颂王两府人在告辞,望着初念,稍犹豫了下,终还是到了近前,朝她略微点头,笑道:“说起来,前两回都不过匆匆只闻人声而已。此次方得见司家小姐的面,我颇觉荣幸。先前的事,也略有耳闻。世俗安知伪与真。但愿往后,汝万事顺意,芳华岁新。”
初念没想到他会特意和自己告别,还赠了祝福之语,有些意外和感动。想了一下,便朝他还了礼,笑道:“方才筵席之上,也听说殿下不日便要喜结良缘。在此谨祝如鱼得水,并蒂花开,嘉祝嘉贺。”
赵晋一笑,正这时,抬眼见大道上来了一骑快马,认出马上之人正是徐若麟。
他先前在城破前,曾受赵勘差遣,与廖其昌一道去龙山与徐若麟议和后,虽未竟,但过程还算客气,如今就更不用说了,早不是敌对双方。待要以主人身份迎上去时,徐若麟已到了近前,下马大步而来。
果儿看见父亲来接自己了,很是高兴,叫了一声爹。徐若麟应了,看了眼已经侧脸过去的初念,这才对着肃王笑道:“我应了女儿来接。这便来了。听闻殿下下月便要归藩。从此天高海阔,实在叫人欣羡。”
肃王目光微闪。面上却也打着哈哈道:“徐大人取笑了。不过是闲散之身庸碌度日而已。哪及徐大人春风得意,前程不可限量。”
初念在俩男人寒暄之时,便与果儿笑着挥手再见。等肃王打完哈哈,朝他裣衽礼后,看都没看徐若麟一眼,便往已经过来的自家那辆马车去,被随后跟来尺素云屏扶着上了马车坐了进去。坐定之后,这才觉到自己满腔正在慢慢升腾而起的怒气——先前没见到他,还没怎么样,此刻见他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才觉到连牙根儿都发痒了。极力克制住自己才没去多看他一眼。多看一眼,只怕便恨不得要把他身上肉咬块下来才解气。
卢王颂王两家女眷此时纷纷都上了马车,王氏也见到徐若麟——如今对他,自然是感激不尽。见如此相遇,又上前叙话道谢番后,这场告别终于结束。王氏登上马车与初念一道,随行三个丫头和张妈坐后头那辆,先前进去王府角门茶水房里歇息吃茶几个司家仆从各自就位后,驭车而去。
王氏对今日这场做客显然很是满意,坐在车里还谈论着席间所感。初念心不在焉,听问自己时,便随意敷衍句。马车出了西安门外大街后,上了段有些凹凸的路面,跳了几下后,忽然车底咯噔声,慢慢停了下来。车夫下去,俯身检查车底后,有些慌,对着已经打帘看出来问究竟王氏道:“太太,车轱辘边榫头竟裂成了两瓣,轱辘棒掉了出来,不能走了!”
王氏哎地责备道:“怎会如此粗心?出来前也不检查下车子!这抛在了路上可怎么好?”
车夫辩白道:“太太,这车子刚两日前二太太还用过,小的当时查过,并无差错,今日这才没仔细看便出来……”
王氏摇头叹气,直骂蠢材。车夫心里委屈,也不晓得当时看着完好榫头此刻怎如此不经颠,也不敢再辩了,低头不语。
初念劝道:“娘,算了。这车子咱家也用了好些年。想是年经日久木头脆了,外头瞧着好,里头却烂了,方才颠簸几下就裂了。咱们还是下去,到后头和张妈们挤挤便是。”
后头那辆马车车厢小,只有容四人位子。已经坐了四人,再上去两个,就有两人没座。王氏无奈道:“也就这样了。叫屋里尺素云屏坐脚前,挤挤吧。”
后头那架马车上张妈春兰尺素云屏四人此刻已经纷纷下来,与随行两个下人一道,正要接太太和姑娘坐到自己那辆车上,看见后头飞快来了辆马车,正是方才在肃王府邸门前分别了果儿那架,前头一大马上高坐了个人,不是徐若麟是谁?
徐若麟停下,下了马到了王氏身前,一副惊讶神情,对着王氏道:“伯母,这是怎么了?怎停住不走了?”
王氏叹了口气,道:“才没颠簸几下,车轱辘榫子竟裂了。这不,正打算和女儿坐后头那辆车呢。”
徐若麟看了眼后头小马车,立刻道:“这车子小,人多,挤不下。唐突了伯母与令爱更不妥。这样吧,我女儿坐的车阔大,里头就她一人,伯母若不嫌果儿聒噪,何不上去,我送你们回府?”
王氏推辞了几句,见徐若麟态度颇坚决,又恳切,想了下,道谢后便应了,正要抬步,忽觉有人扯自己衣袖,回头见是初念,正蹙眉看着自己,便道:“女儿,咱们车子坏了,这么多人挤不下辆小车,只能叨扰贤侄了。”
初念抬眼,见徐若麟笑容满面地望着自己,神情很是无辜。隐隐总觉没这么凑巧。极力压下心中那想狠狠捶他脸血念头,道:“娘,你去坐好了。我和尺素她们挤挤便是。”说罢要转身时,见那车厢里忽然探出果儿头,轻声道:“姑姑,你坐这里来吧?这里很空。”
王氏赞道:“果儿这孩子,真真是叫人喜欢!”随即靠过去了些,压低声训斥初念道,“娇娇这是怎么了?难得人家片好意。你这样态度,岂不是落人脸面?”
“伯母,请上吧!”
徐若麟装作没听见,已经自己过去开了车厢门,请王氏上去。初念终于在果儿张笑脸中,也跟着上去了。
马车一路通畅,最后终于到了司家位于太平门宅前。王氏下了车,对着徐若麟盛情道:“贤侄,路甚是烦劳了。我家老太爷虽不在家。只贤侄既到了敝舍门前,二房那去了的大姑娘又是果儿亲娘,何不入内稍坐片刻?我那妯娌若晓得和果儿来了,必定也会十分欢喜。”
司彰化昨日去了金陵西宁县公干,要三两日才回。至于二房那边,生了司初香那个妾早就没了。且从前司初香嫁了徐若麟,司寇鑫夫妇对这个女婿本就不大看得上眼。等司初香跟随徐若麟去北方后,翁婿之间更就没什么往来可言了。前两年嘉庚之乱时,司家二房怕遭牵连,对果儿丝毫也不曾问及。王氏知道两边亲戚关系早淡得已经没了。如今徐若麟发达,司家二房开始谋划着怎么挽回关系了。但徐若麟未必就会领情。说这些,不过是留客客套话而已。本以为他不会点头。没想到他却道:“也好。我正有些渴。那就叨扰伯母了。”
第五十九回
王氏不料他真的应了下来。一怔过后,忙叫初念携果儿先回房,自己便领了徐若麟入内。下人奉茶后,王氏叫儿子继本出来拜见。
司继本规规矩矩朝徐若麟见礼后,便立在一边没话了。不过是徐若麟问一声,他应一句而已。王氏见状,暗叹口气,发话解嘲道:“叫贤侄见笑了。我这儿子,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徐若麟微笑道:“令郎乃是忠厚良善之人。年纪也小。往后再加琢磨,不愁不成大器。伯母勿妄自菲薄。”
徐若麟话刚说完,那边得知了消息的黄氏便已领了初音喜孜孜地过来。张口便是一句“女婿,你可来了!你不晓得我和你岳丈日盼夜盼,早盼着这一刻了。怎的来了也不去我那边坐?”还没等徐若麟开口,又左右张望了下,不见果儿,又道:“我的那个乖乖外孙女呢?可怜的孩子,那么早就没了娘。我这当外祖母的,每每一想起来,便觉抓心挠肝地难受。正想着这两日过去探望呢,可巧你们便来了。”
黄氏说一句,王氏便在心里冷笑一下。拿眼瞧了下徐若麟,见他神色果然淡然,等黄氏说完,微微欠了个身,道:“承蒙挂念。我和果儿都十分感激。”
黄氏方才一听到徐若麟过来的消息,立即便催初音换一身刚新裁的鲜艳衣服,擦了胭脂唇彩后,急匆匆便领了她来。自知自家从前做绝,也准备好了他没好脸色。此刻见他态度比自己原本预计中的似要好些,忙将初音拉到自己身前,笑道:“客气什么。大家都是一家人。女婿,这是你小姨子初音。如今十六岁。当年你娶她姐姐的时候,她才□岁哩!你瞧瞧如今这模样,可认得出来?初音,快叫姐夫!”
徐若麟看了眼司初音。见她穿了身水红的裙衫,眼如秋水,面带桃花,颇有些未笑先含情的样子。照她母亲的吩咐,朝自己羞答答叫了声“姐夫”后,便站在那里透过眼角看自己,两只手指飞快绞缠着衣带。略微点头,道:“一晃都这么大了,是有些认不出了。”
黄氏笑道:“这不打紧。咱们从前便是一家人,往后更是。这眼瞅就要饭点了。你又难得到家里来。晚上定要留下。等你岳丈回来,叫他陪你好生叙叙话。”
徐若麟微微笑道:“下回若是便宜,我再特意去拜访您二位。今日另有事,恐怕不大方便。”
他的态度始终客气而冷淡。黄氏觑见一边的王氏仿似极力忍住笑的样子,压下心中泛出的恼羞之意。晓得即便再留下来,恐怕也只不过给大房徒添笑料而已。反正让女儿现身的目的也达到了。便咳了一声,笑道:“如此也好。那我便不叨扰女婿了。下回有机会,再好生叙个旧。”说罢扯了下初音,两人先后出去了。
一俟边上没人了,初音便有些恼怒地撅了嘴,埋怨道:“娘,都怪你!我说我不要去,你非拉我来!你瞧他那样子,连正眼都没瞧我一下!这要是落入大娘眼中去告诉了二姐姐,她还不笑话我!”
黄氏皱眉道:“你晓得什么!这人天生就这一副冷淡样子。女儿你花容月貌,在男人跟前,只要收收你的小性子,多学学你那个二姐姐的样儿,男人会看不上你?你且等着,我瞅个时机,带你去看下你姑奶奶,探探她的口风再说。”
初音嘀咕道:“她就一晦气的寡妇,我学她?没得触了霉头……”
黄氏低声喝道:“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要把这话挂嘴边。当心落入人耳传到你祖父耳朵里!”
初音听她提起祖父,眼前闪过那个抱着黑猫坐在阴森暗处一动不动的干瘦老头子,打了个寒噤,这才终于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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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氏母女二人离去后,徐若麟决定不再绕圈子了,望向王氏:“伯母,今日之所以叨扰,实在是有事相求。”
王氏此刻对眼前说话的这个人,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听他这样开口,立刻便道:“贤侄言重。尽管讲来便是。但凡我能,必定无不允的。”话说完,见徐若麟目光看向了还立在跟前的继本,忙叫他退下了。
徐若麟这才道:“伯母,我有一事需得说与令爱。恳请伯母允我与令爱相见一面,不胜感激。”
王氏又是惊讶又是疑惑。万万没想到他提出的竟是这样一个要求。虽说他曾是初念在夫家的大伯,只这样让他就去见初念,总觉不妥。便试探着道:“这……,何事可否请贤侄告知?我可代为转达。”
徐若麟摇头道:“此事只能由我亲口告她。”
王氏犹豫了。
答应吧,有些不妥。不应吧,人家屡次三番地出手相助,仿似又有些开不了口。
徐若麟笑了下,道:“伯母,此事事关重大,所以我才定要见到令爱亲口告之。伯母何妨去问下令爱的意思?说不定她也愿意见我的。”
“娘,我去小书房等,你让他过来便是!”
王氏还没开口,正这时,两人所处小厅被扇大屏风所遮的那出口处,忽然传来个冷若冰霜的女子声音。王氏听出来了,正是自家女儿所发。没想到她竟会立在那里。也不晓得有多久了。起身要过去看个究竟时,初念又已语带讥嘲地道:“这是咱家。你女儿也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一个大活人,你还怕他能生吞活剥了我不成!”说完,转身便去了。
这间会客小厅,为求夏日通透凉爽,东有入口,西亦开一出口。如今因秋渐凉,西出口前挡了一扇高大屏风而已。等王氏忙转到屏风后时,看见女儿人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过来的。
王氏回头,见徐若麟望着自己,晓得是拒绝不掉了,终于勉强点头,道:“也好,那贤侄随我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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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叫丫头婆子们都不要跟来,亲自带了徐若麟到司家两兄妹白日里时常去的那间小书房前。停于檐廊下的那架鹩哥笼前,这才指着门,道:“便是那里。贤侄可过去了。我便在此等着。”
徐若麟笑着道谢,往小书房快步而去。刚挑帘进去,一眼便看见初念果然已经在里头了,正立于书房南墙的多宝格前。身上还是出去做客时的那套衣衫。此刻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徐若麟上下打量着她,目光闪闪地赞道:“娇娇,有些时日不见了,你愈发地好看了!”
初念勾了下红艳艳的嘴角:“我好看不好看,我自个儿自然清楚,用不着你提醒。说吧。你又要干什么?”
徐若麟噫了声:“你这次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从前不是见了我便跟见鬼似的躲吗?今日怎的自己开口要我来了?是不是……”他露出了笑容,笑得连眉眼都弯了起来,“长久不见,娇娇你也想我了?”
初念心中气极,反倒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完了,这才冷冷地道:“徐若麟,你也就在我母亲面前装样,骗骗她也就算了,你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你送果儿回徐家,和我家根本就不同路,怎的就那么巧,我家车子一坏,你就立马现身了?马车是你叫人弄坏的吧?”
徐若麟点头道:“我承认是我弄坏的。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但是一直没有见你面的机会。所以……”他仿似无奈地摊手。
初念心中的怒火在一点点地点燃。用力呼吸了几口气,这才勉强压下情绪,道:“好,好!我正也要找你!我问你,我表哥的事,你是不是从中搞了鬼?”
徐若麟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道:“他跟你说的?”
初念冷笑道:“你也就只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已。他自然只字未提。我只问你,那事是不是你从中搞的鬼?”
徐若麟笑了起来,“那是你自己猜到的?知我者,娇娇也。是。我是做过这事。不过没你说得那么难听。我不过和他交换了条件,各取所需而已。”
初念手都要发抖了。恨不得尖叫几声才能发泄心中的怒火。只是怕声音太大会被外头的王氏听到,这才勉强压低声斥道:“我就知道是你干的!你这个奸猾的小人!趁人之危算什么英雄好汉?”
徐若麟抬了下眉,不以为意地道:“他要娶你,你瞧着也是要应了。我不这样,还能哪样?难道叫我高高兴兴地看着你嫁给他?”
初念被他的理直气壮给弄得彻底炸毛了。那种想狠狠撕咬他解恨的念头再次蹿了出来。见他肩膀一动,似乎要朝自己走过来了,一时怒不可遏,顺手抓起边上多宝格架上放着的一只花瓶,朝他面门便狠狠掷了过去。徐若麟忙一把接过放在了边上的书桌上,做出讨饶姿态,口中劝道:“娇娇,是我不好。我不跟你玩笑了。我真的有事与你商议。你听我好好跟你说。”
初念一击不中,更是愤怒,哪里还肯听他说话,此刻更不管会不会被外头的王氏听到了,回头又抓起架上的一个黄玉七佛钵,再次狠狠砸去。再被他一把接住了。
香椽盘、贝光、蜡斗、水丞,架子上但凡能捞得到的大大小小的东西,像流星雨般地朝徐若麟迎面不停飞去。徐若麟一边嘴里不停告着“娇娇你饶了我吧!我晓得错了”的话,一边不停地左右腾挪,像杂耍般地接过她不断砸去的物件,飞快放在桌上,然后继续去接飞过来的下一样东西。
初念咬牙,再次回头去找能砸的东西,发现够得着的格架里已经被自己掏空了,对面那张桌上满满登登地摆着刚来用来袭击他的凶器。那个男人毫发未伤,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把最后接住的一个青玉荷叶笔洗放在桌上,然后回头看向她,眉眼里还是带笑,好脾气地劝着:“娇娇,动静别搞那么大。把你娘招来就不好了。”
这掷物砸人,也是件体力活。初念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一边喘着气,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忽然噔噔地飞快跑向了他,一把抓住他的两边臂膀。徐若麟还没反应过来,肩膀一痛,见她竟已张嘴,啊呜一口便狠狠地咬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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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徐若麟教果儿的称呼,是按司国太的亲戚关系走的。不知道叫姑姑对不对,若有误,欢迎对亲戚关系有研究的读者指正。
第六十回
初念这一口咬得扎扎实实,不遗半分余力。隔了不厚的一层秋衫,牙齿深深陷入他的肉里,直到牙龈都咬得发酸,她还是死死不肯松口。
徐若麟的皮肉真真是遭了秧。这种被尖利牙齿咬啮所带来的持久痛楚,甚至要胜过与对手搏击时被刀箭快速所伤所带来的痛。但是对于他来说,此刻这样的皮肉折磨反倒更像种久违的来自于她的甜蜜。他立着不动,低头看着她用这种仿似不咬掉他一块肉便绝不罢休的架势亲密地贴靠在他的身边,把半张脸压在他肩上,双手死死掐住他的两边臂膀,鼻息咻咻,如同一只愤怒的小兽。
他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这种来自于她的细致而持久的疼,直到她的齿关渐渐松了些,这才顺势将她整个身子搂住,一只手抬了起来,轻轻拍她后背,头也低了下去。
“娇娇小心肝儿,这样若能叫你消气,我便是解了衣服让你咬掉全身皮肉也成……”
不知道哪一刻起,鼻息里忽然像便充满了自于他的男性气息,耳畔又飘来那种似曾相似叫人听了连皮肉上的细细毛孔都要张开的的混话……
初念惊醒过来。这才顿悟自己方才在冲动驱使之下做出了何等的蠢事。
他要的,不就是这样吗?
她倏然松嘴,推开他便往后退。他却像牛皮糖般地黏人,任她怎么推也不放手,反而将她搂得更紧。她开始咬牙切齿,抡拳狠狠捶他胸口,用力地踢他。一阵只闻喘息之声的沉默拉扯中,他像是来了脾气,浓黑的眉头倏地微拧,忽然将她整个人强行抱起,几步便送到了墙角的一张香几之前,扶住她腰胯,一下将她举起放了上去。
香几本是用来搁置香炉的,腿长达半人高。初念一被他放上几面,身后左右靠墙,腿便一下悬空。她慌里慌张地要跳下去,他却挺身欺了过来,双臂撑在她肩膀两侧的墙壁之上,她便这样被限制在了这个充满了他的味道的狭仄空间里。
他见她方才咬过自己的那几颗洁白牙齿此刻正紧紧咬住她自己的嫣红下唇。慢慢便笑了起来,笑得眉眼都弯了。很是自然地伸手过来,替她理了下方才厮打自己时被拉扯得稍显凌乱的衣襟。带了微茧的中指指节似是无意,轻轻擦过她的一侧脖颈。
“还要咬吗?”
他用放松的姿态,斜斜靠在墙上看着她。声音低哑,像在诱惑她再扑上来咬他一口。
初念扬着下巴,仍是对他怒目而视。
他靠她靠得更近了,凝视着她,像在恳求地道:“你知道我见你想对你什么吗?”
初念仍没理他。
他摸摸自己方才被她咬过的肩膀,自嘲般地笑了下。忽然没头没脑地道:“娇娇,你吃过外头人扛肩上卖的冰糖山楂吗?”
初念终于拿正眼看他了。却是一脸的戒备。“你问这个干什么?”
徐若麟一笑,微微咂了下嘴,仿佛回味无穷。
“我今天买了给果儿。我也第一回吃。才晓得原来滋味不错。等咱们成亲了,我也请你吃?”
初念终于忍不住,发出声嗤笑。笑完了,哼一声:“谁要你请我吃那个?谁又说要和你成亲?”
徐若麟也笑了,望着她的目光却很是认真。
“我对你说过,我要娶你的。从前一直奔波无暇。如今总算有些空了,我……”
初念脸色微变,没等他说完就要跳下香几。身子刚俯下去,却被他眼疾手快地再次伸臂挡住,胸口一下便撞到了他的臂膀。那种绵软隆起被压扁又迅速反弹回来的感觉是如此清晰,以致于她的脸倏然发热,整个人像被针刺了般地往后弹去,一下紧紧地顶在墙面之上,身子也略微僵硬了。
徐若麟飞快瞄了眼她胸前刚撞到自己的那两团隆起,按捺下要探手过去的那种念头。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道:“等你祖父回来,我便拣个时机去拜望他,把咱们的事说了。我晓得你不愿再对着那一大家子的人,趁我如今还自由自在无宗无族的,我尽快娶了你。”
原来,他费劲心机地见自己,不过是向她宣告他的决定:喂,我要娶你了,你准备好嫁我!如此而已。
初念怒极反笑。望着他呵呵地道:“徐若麟,你有本事,你爱娶谁娶谁。我是绝不可能嫁你的!我祖父也绝不会让我嫁你。一个刚从徐家归宗的司家女儿,转眼便又嫁给你这个过去的徐家大伯。他再想巴结你,他也丢不起这个脸的!”
徐若麟目光微动,忽然便抓住了她的一双手。初念要甩开,却被他握得更紧,听他已经低声道:“娇娇,我的好娇娇,你便可怜可怜我吧……从前打仗那会儿就不用说了,我死了是活该,没死是命大。就说如今,外人看我是风光无限。可我每天天不亮五更便出门,忙到半夜三更回。屋里黑漆漆没盏灯,榻上冷冰冰没半分暖。我饿了没人问,冷了没人管。高兴了、伤心了,没个说话的人。还有……”他慢慢朝她靠得更近。她一抬头,额头便几乎抵住了他的下巴,忙又缩了回去。
他的声音更低了,嘴巴几乎贴靠到了她的耳边。
“你瞧,我都快三十了。至今还是大火烧了毛竹杆,光棍一条。你见我身边何时有过别的女子?……我睡不着觉时,我就想你,想咱们从前在一块儿时的情景……娇娇,你真就这么狠心,要我往后一辈子都这样煎熬下去?倘这样,你还不如一刀刺死我算了。你解了恨,再不用见我纠缠你,我也好得解脱……”
初念被他先前的一番话所感,正默默着,忽然又听他说这些不着调的,醒悟了过来,心怦怦地跳,用力要挣脱开他握住自己的手,却反被牵引着贴到了他胸膛的心口处。
“你摸摸看,跳得厉害吧?我每回一见你,这里就这样。”他仿佛痛苦地叹息,“每回见了你面回去,我便必定辗转难眠……”
“无耻!”初念脸涨得通红,骂了一声。
他笑而不语。只是拉她的手带到自己唇边,凝视着她,用他略带胡茬的下颌轻轻摩挲她娇嫩的手背。
初念连气都要透不出来了,悬在空中的脚踢他,要缩回手。他任由她踢,不但不放,反开始亲她一根根的手指。
“娇娇,可怜可怜我。应了我吧!”
在他含含糊糊的话声中,初念一颗心怦怦地跳,整个人却又被惊慌深深地攫住了。
事态绝不该这样发展下去。
她一直在推他,踢他,弄得身下那张竹做的香几也咯吱作响。正混乱着,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咳嗽声,随即是王氏的问话:“贤侄,女儿,话可都说好了?”
徐若麟一顿,松开了初念。初念一获自由,飞快便从香几上蹦了下去,人还没站稳,几乎是同一时刻,门便从外咯吱一声被推开了,王氏笑吟吟地出现在门口,视线飞快扫过初念和站几步之外的徐若麟,目光里掠过一丝疑虑,还没再问话,又看到空荡荡的多宝格和一桌子的器物,惊讶地道:“这是……”
徐若麟看了眼初念,正遇到她盯着自己的杀人般的目光,不敢造次。挠了下一边眉毛,道:“方才见这些玩意儿精巧,我不过赞了一句,令爱十分好客,便都搬下来,定要送给我……”
他虽胡诌,总也好过对王氏讲出实情。初念这才微吁口气。
王氏狐疑地再次望徐若麟和初念,在二人身上来回看了好几趟。这才笑道:“不过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贤侄不嫌弃的话,尽管拿去。”
徐若麟忙道:“不敢不敢。哪里敢夺人所爱。事既已毕,我也好告辞了。”
王氏再留几句,便也送客了。徐若麟转过身背对着王氏,对初念客客气气地道:“方才我说的话,还请务必牢记在心。勿忘!”说完了,朝她一笑,这才转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第六十一回
王氏去送徐若麟父女。初念一回房,把自己便扑到了那张拔步床上。脸压着枕面,闭了眼睛一动不动。整个人除了沮丧,还是沮丧。
一桩原本可以带她摆脱现状的良缘就这样飞了。更叫她不安的事,徐若麟现在已经公然登堂入室开始逼迫她了——或许他不以为然,但对初念来说,这就是逼迫。
如果最后真的嫁了他,他或许没事。这世道对男人原本就宽容。但是对于她来说,却绝对不会是幸福的开端。她无法想象,自己往后究竟需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在旁人侧目和背后议论声中挺起胸膛去做徐若麟的夫人。
她痛苦地□了一声,恨不得就此把自己埋入深洞,永远也不要再爬出来了。
跟了进来的尺素等人极少见她这副样子,立于床边小心问了几句,没得她应声,正面面相觑时,王氏已急匆匆进了屋。
她方才一送走徐若麟父女,什么也没顾,先便赶到这里来了。一进去,却见初念正趴在那张拔步床上背朝自己一动不动,咦了一声。尺素迎上去低声道:“太太,姑娘方才一回来便这样,问她她也不吭气儿……”
初念在床上动了下,终于翻身坐了起来,理了下发鬓,对着王氏勉强笑道:“没什么。我只是觉着累。所以便歇了会儿。”
王氏叫尺素等人都出去了,亲自把门关上,这才到了初念身边坐下,道:“娇娇,你有事瞒着我。你跟娘说实话。你和那位徐家的大爷到底怎么回事?他方才都说了什么?”
初念望着王氏。她正盯着自己,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是起了疑心。
她垂下了眼睑,道:“娘,你方才在外面。听到他说话了没?”
王氏道:“我一人在廊下等。见他许久没出来,这才过去问了声而已。你且别管这些。我只问你,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王氏这话,其实不尽然。一开始,她确实是在廊下等。等了片刻没见人出来,忍不住便悄悄靠近了些,想听下徐若麟到底在说什么。只里头话声偏低,她也不好太过靠近,怕被撞见尴尬。不过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句断句而已。只即便这样,也足够叫她心惊了。按捺不住终于潜到了门外。等最后听见似乎有扭到一块的厮扯声,再也不顾失礼了,这才破门而入。当时虽没看到什么,只心中的疑虑却更甚。这才一送完人,就立刻过来逼问。
王氏又问了几句,见女儿始终低头不语,愈发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娇娇,你别吓唬娘……难道你们……”
后头的话,她实在说不出来了。
初念知道隐瞒不下去了。且迟早也会被她知道的。长呼口气,低声道:“他说他要娶我。”
饶是王氏再识多见广,此刻也被初念这短短一句话给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终于回过了神。
“娇娇!你胡说什么?他怎么可能娶你!他可是徐家的大爷!”
王氏嚷完了,见女儿仍是不语,神情却一片惨淡。知道必定是真的了。手脚也发凉了。强撑住,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一连追问了几句,见女儿始终低头,又气又急,忍不住狠狠拍了下初念的胳膊,“你是要气死我吗?”
从小到大,这是王氏第一次对初念动手。初念终于抬起了头,双颊涨得赤红道:“娘,都是我不好,惹了不该惹的人,做出有辱门风的事。你便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有怨言!”
王氏颤声道:“你们……你们做出那种事了?”
初念摇头,眼中微微含泪,道:“没有。只是和有又有什么区别?他如今缠着我不放,还说过些天就去找祖父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