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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锦院里二爷忽然晕厥,搅得鸡犬不宁,吴梦儿这边,却因院子隔得远了些,也没人过来喊,仍闭着门,一院子的主仆都在睡。那秋蓼正梦得好,冷不丁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和同屋的另个丫头一个激灵醒来,还没坐起身,头皮一阵发疼,被廖氏身边的两个粗壮婆子揪住了头发,拖着便往外去。
秋蓼疼得喊娘不停,婆子却不管那么多,揪她出房门后,改成拖拉。等被推搡到廖氏面前时,披头散发,两只脚还光着。
“太太,这是做什么!”
秋蓼跪在地上,整个人瑟瑟发抖,颤声嚷道。
啪一下,一边的沈婆子已经上前,眼疾手快地扇了她一巴掌,骂道:“不要脸皮子的狐媚子!说,二爷到底是怎么被你给作践了的?”
秋蓼眼尖,一眼看到地上滚着的红色丸子和跪另边上的翠翘,明白了过来,眼泪唰地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太太,饶了我罢!真不是我自己勾了二爷的。那天太太二奶奶们都还没回,三爷却早早回了。把这药给了二爷,说能助兴。二爷吃了,过后……过后三爷便叫我过去……我也是没法子……”声音悄了下来,只哭泣个不停。
“你这蹄子,平日便见你走路招风,今次又把事儿都推到爷们的头上……”
沈婆子看了眼廖氏,见她脸色铁青,上前作势要再打,秋蓼抱头哭喊,廖氏猛地喝道:“把她给我关起来。去把老三叫来!”
哭号的秋蓼被婆子们拖了出去。难熬的死一般的寂静中,终于等来了下人的回报,说是三爷并未归宿。
廖氏挥叫下人都退出去,坐在椅上闭目片刻后,再次睁开眼,看向仍直挺挺立着的初念。
“你回去吧。把头包一下,”她朝她无力地挥了挥手,神色委顿,“好生照看老二。”
初念一语不发,拖着僵硬的腿,转身离去,脚跨出门槛的时候,身子微微一晃,幸被等在外头的尺素云屏一把扶住,借了屋里透出的光,瞧见她半脸已经凝固的血,一边肩膀衣襟处也落了斑斑点点,骇得不轻,刚要开口,初念摆手,低低地道:“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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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初念回了院,被服侍着洗去面上的血污,这时刻,才觉到了额头的抽痛。照了下镜,见破了的口子差不多有半指节长,伤口已凝固,只还泛着猩红,瞧着颇为可怖。尺素心疼,低声地埋怨了几句,取屋里常备的伤药,小心地涂抹了上去,然后用干净的细纱布覆裹了起来。
初念换了干净的衣衫,坐在榻沿,靠在了床尾的那半扇围屏上。
这个混乱无比的夜晚,终于在这一刻,恢复了它该有的安静。她借了明灭不定的烛火,望着榻上还昏睡不醒的丈夫。
显然,他已经和秋蓼有了那种事。只是对此,此刻的她没有丝毫怨怒或不满,甚至连遭到羞辱的感觉也没有。她的心里,唯一在慢慢滋生的,只是恐慌与悲凉。
纵然她重活了一遍,甚至知晓未来,但是这一刻,她还是感觉到世事终究无法能被自己完全掌控的悲哀。或许,是她太无用了。
她不想徐邦达死。对自己的这个丈夫,她或许谈不上男女之爱,但这几个月来,她早把他看成自己终生的家人了。可是现在,坐在他的病榻前,她却忽然生出了一种预感:这一世,他或许终究仍会那样早早地离去,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而已,比如,就像此刻。
她被这个念头紧紧地攫住,后背开始泛出汪汪的凉意,到了最后,连呼吸似乎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如果这一切真的再次降临了,现在的她,到底该怎么走往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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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初念衣不解带地守在徐邦达的身边,直到快天明,才被尺素翠钗几个劝去,在隔壁的屋子里和衣睡了一会儿。睡着的时候,做着迷乱而无章的梦。梦中,她对自己说在做梦,想要努力醒来,却一直在徒劳地无力自拔。
“二奶奶,二奶奶……”
耳边隐隐传来呼唤她的声音,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尺素道:“二奶奶,二爷醒了,在找你……”
初念蹙眉,扶了下仍有些胀痛的额头,等脑子稍清楚些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徐邦达已经醒了,虽然整个人虚弱得像风中一吹就要灭的残烛,但是确确实实,他醒了过来。
他已经从翠钗的口中得知了昨夜自己晕厥过后去发生的事。晨光中,他看到朝自己而来的初念,额角受伤,形容憔悴,挣扎着要起身。
“二爷,你躺着别动。”
初念加快步子,坐到了他身边。
他压下心中不可遏止的强烈羞愧,颤抖着握住她的一只手,嗫嚅着道:“娇娇,我,对不起你……你可恼我了……”
“二爷,你别这么说,”初念反手握住他的手,“你没对不起我,我更没恼。你别多想,养好身子才要紧。”
徐邦达怔怔地望着她。
她与平日看起来并没什么两样,仿佛昨夜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而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他刚刚醒来的清晨。
“二奶奶,玉箸来了。”
门外小丫头的传报声中,国太身边的另个大丫头玉箸挑帘而入,看了眼已经醒来的徐邦达,神色一松,对着迎了上来的尺素低声道:“老太太一夜都没睡好,一早就打发我来看下。二爷既醒了,我这就回去通报。”说罢匆匆而去。
玉箸刚走,廖氏便亲自过来了。一夜的折磨,让她看起来脸色也极其灰败。她看了眼初念的额角,道:“昨晚上我一时偏激,失手伤了你。太医等下来,叫他替你瞧瞧。”
初念低低道了声谢。廖氏坐到儿子的榻前,握住他一只手,眼泪已经下来了,恨声道:“正逢国丧,幸而太医是老熟人了,这才压了下去的。姑且不论这个,你的身子如何,自己也不晓得?你自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怎的如今会跟你兄弟一道,犯起了糊涂……”
许是羞惭,许是没有力气,徐邦达只是把脸微微侧向一边,阖目没有说话。
廖氏被边上的人劝了几句,止了泪,片刻后没多久,太医便来了。照昨晚的样细细针灸一回后,又看了初念的额头,道:“我那里有内造的膏药,回去了叫人送来,假以时日,伤处应会消痕。”
初念自己倒没多大感觉,倒是边上的尺素闻言,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太医微微颔首,再看一眼榻上的徐邦达,心中暗叹口气,略微摇头,收拾了药箱离去。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与自己打了十几年交道的国公府嫡子,这一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就像盏一直在细细熬着灯油的灯,忽然被强行捻亮,短暂的放光过后,便是灯尽油枯了。
徐邦达吃了药,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初念这一日没出院子一步,只是到黄昏的时候,听说三爷徐邦瑞回府,徐耀祖大发雷霆,要拔刀刺了他,被廖氏护住,纷纷地又闹了一场,最终才歇了下去。
她现在对这一切都漠然,只是一直守在徐邦达的榻前。他的情况时好时坏。到了半夜的时候,睡在临时摆出的另张窄榻上的初念被轮值守夜的尺素叫醒。尺素道:“二爷醒了,在找你……”
初念立刻起身到了徐邦达的榻前,见他半靠在一堆枕上,神情略显痛楚,脸色白得像纸,衬得一双眉黑得触目惊心。
“二爷,我叫人再去请太医。”
初念立刻道。
“不用叫他们。没有用,我知道的。”
他慢吞吞地道,伸手再次握住了她的。
他的手一直是凉的,但是现在,手心却烫得像个炉子。
“娇娇,你真的不怪我?”
他再次这样问道。
初念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轻声道:“二爷,我没怪你。”
“可是你心里还是对我失望了……”
初念心头微微发酸,再也忍不住,道:“二爷,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你真傻,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
徐邦达喃喃道:“娇娇,你知道的,我既然娶了你,便一心想着让你好,让你不要后悔嫁我。可是我没用……”
他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定定望着正对头上的茜红色帐顶。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我的三弟吗?不,别说是他,就算是我的那个兄长,那个胡女所出的儿子,我有时也羡慕,甚至妒忌。有一个好身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我什么都没有,除了你……”
他将目光渐渐再次转到她的脸上。
“娇娇,你大概会以为是我多心,可是我知道,真的不是。这个胡女所出的儿子,他从我们新婚第二天出现在中堂的那一刻开始,我便感觉到了他对你的用心。我希望他永远也再不要出现在你的面前。后来他离开了,我终于放心了。可是没过多久,这一次他又回来了,可能还一直不走了……”
大约是情绪激动,他忽然一阵急喘,痛苦地皱起了眉。
“二爷,你别说了!”
初念急忙抚他胸口。
他顺过了气,摇头道:“你让我说完。这些话我憋了很久了,再不说,恐怕没机会了……”
初念停了手,怔怔望着他。
“我愈发痛恨自己的无能。我连做梦也想让你真正成为我的人。所以我忍不住找了三弟。那天你们都还没回。我在临芳轩的时候,他给我那瓶子药。我何尝不知道这药伤身,可是我顾不了这么多了。我半信半疑吃了一颗,没用,再吃了两颗,终于起了功效。三弟便唤来了秋蓼……”
他蓦然住口,停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娇娇,我很后悔……”睁开眼,再次开口的时候,连声音也像是蒙上了一层将死的颓败。
“病了这么多年,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太医虽没说,但我却觉得出,这一回和从前不一样了,我大概真的要死了……”
“二爷,你别胡思乱想,你会好的!”
初念忍住泪,极力安慰。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声音里带了许多的遗憾与不甘。
“娇娇,我不想死,我想陪你过一辈子。可是不能了。让你嫁我,真的是害了你这一世。我走了后,你还这么年轻,又孤身一人,往后的日子漫长。我一想到这,心里就难受……”
“我先前也听说过,有些无后人家过继宗族子嗣的事。我去了后,太太大约也会如此……”
他停了下来,片刻后,仿佛终于下了决心,低低地道,“你若愿意,这样也好。挑个听话的孩子在你身边,长大了也是你的依靠。只是你若不想,便不必勉强替我守……”
他的声音渐悄。
初念默默凝视着他,潸然落泪。
这一刻,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她到底是在悲悯眼前病榻上的这个人,还是坐在他身侧的自己。说到底,不过是一双同样可怜的人罢了!
他真的太虚弱了,说完了这些堵在他胸口的话后,再次阖上眼,渐渐睡了过去。
初念仍是坐着,一动不动。半晌,终于抽出一直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替他拢了下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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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公府的嫡子徐邦达,终于还是没能熬过曾被好事之人打赌过的弱冠之年,匆匆死于一场因风寒而引发的败症。
国公府大门前因国丧挂上的白色灯笼刚刚被摘没两天,便又被挂了回去。
徐邦达走得很急,不过在他发病后的第三天夜里,便在一家人的悲伤和哭泣中死去了。临走的时候,手还紧紧拉着初念,嘴里喃喃着:“你要过得好好的……”
初念泪流满面,空洞地任人替自己换上白色的重孝,看着眼前新举起的白哀之物,直到第二天,在满堂闻讯前来吊唁的宾客注目之下,低头跪在丈夫灵柩之前的时候,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一世,自己终究还是没有逃脱前世那噩梦般的诅咒,再一次成了豪门大家里的一个新寡。
这样的场合,她知道自己应该做的,就是哀哀痛哭,哭得越得劲才越好,就像她前次曾哭过的那样。可是这一回,眼眶中除了焦酸,再滴不出一点泪了。她只是低头跪在一侧,神情木然,任由近旁女人们惊异目光的打量,甚至就连沈婆子最后终于借故到了她的近旁,俯身到她耳畔提醒她的时候,仍是流不出一滴泪。
“二爷弥留之际还拉她手不放,念叨要她过好,二奶奶伤心过度,竟成了这般痴呆样子……”
有人这样对着旁人解释。众人恍然,一阵低声议论后,唏嘘着,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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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也正是赵家各地藩王们领旨辞拜新皇,启程返回各自封地的日子。诸多的藩王们,多少也有些预料到自己往后的命运,脸色无不惨淡。年轻的皇帝现在之所以还没动手,不过是即位不久,朝中事还没理平而已。一旦稳固,接下来等待他们的,便是削藩夺权了。甚至,为了防止这些藩王们私下共聚密谋,新皇还以抚疆大使的名义在他们身边各自插了两名官员,此次便随他们一道返回封地。
没人甘心这样,但又能如何?反抗的后果便是铤而走险,乱臣贼子。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胆魄。
徐若麟这些日,一直住在徐家位于北郊的一处别院中。这日一早,目送平王一行人马的背影消失在北城门外的桑榆官道上后,策马快返时,迎面遇到同随自己留下的杨誉。
“大人,收到府上传来的信报。昨夜里二爷没了。”
徐若麟怔住。
数日前,他是听说了徐邦达发病的消息。原本以为只和从前一样,过些日子便会好转。不想才寥寥数日,此刻竟收到了他的亡报。
他眉头略锁,道:“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1.谢谢读者 kelin扔了一个地雷,哆啦笨熊扔了一个手榴弹2.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也谢谢大家的批评。这个文周三V,因为昨天发了两章的字,没多余存稿,所以明天停更一天。3.以下这段话,是写给那些准备手打本文V章的各大手打论坛以及贴吧的朋友们看的。首先谢谢你们看得起,愿意付出劳动帮我推广此文。但是,作者码字速度慢,时速在500-1000之间,加上有习惯推敲字句的毛病,所以三四千字的一章,您手打下不过十分钟,却通常要花费我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遇到卡文的话,更慢。大家都知道有免费的文可看,一搜就是。但是仍有人愿意在晋江花钱购买,这不是傻,这是一种消费习惯,于作者看来,更是支持。所以,请准备手打的朋友,能否体谅一下作者的心情,尊重一下买V的读者,在您发表时,至少比我的首发时间推迟三小时?不多,只是三小时而已。谢谢大家。3.
第二十三回
初念跪于亡夫灵侧,看着一波波吊祭之客到来,离去。他们无不迈着端方脚步,最后停于她的身前,从侧旁伺候之人的手上接过已经点燃的清香,最后插入供炉之中。他们的表情或悲,或痛,或肃,或穆,甚至有人借了转身的机会用各异的目光打量她这个未亡人——而她只是低头木然跪着,仿佛游离在了这个充满悲伤压抑气氛的灵堂之外,直到她视线所及数尺之外铺了素毡的地面之上,出现了一双男人黑色的绣口皮靴。
“大爷,您来了……”
大管家崔多福安排在此迎送吊客的家人见已经缠白的徐若麟到了,迎上去,递过一柱香火。
徐若麟对自己的这个兄弟,就如同他对这座气派宏宇的魏国公府一样,委实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也不至于厌憎。所以先前骤然晓得他的故去,情绪只以惊愕居多。此刻回府,入目一片素白,以兄弟礼拜祭,将香火插入祭炉中,视线落在灵堂正中那面硕大的奠幡之上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自己十五岁那年在国公府的书房里,他向父亲提出要去北方,遭到拒绝继而发生父子冲突时的情景。那时候,徐邦达还只是个瘦弱的五岁稚子,站着还没他的大腿高,正巧也在侧,睁大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与父亲对峙,徐耀祖拍桌怒吼时,他吓得哇哇大哭,被闻讯而来的廖氏匆匆抱走了。
一晃眼,一切便都这么过去了。
他的心中,忽地掠过一丝伤感。
只是,当徐若麟转身,终于把目光投向那个穿戴了重孝跪在地上的自己兄弟的未亡人时,这一丝伤感便也稍纵即逝了。
他正对着她,停住了脚步,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
方才进了国公府大门,还没入这灵堂,他便已经知道了这几天在这座高墙宅子里发生的一切。
虽然低垂着头,她的额角亦刻意被鬓发所掩,但是那块已经结了疤的暗红色伤痕布在她白得如同透瓷的一张脸上,还是清晰可辨。想象着她当时流血的样子,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一阵难以遏制的怒意,暗暗捏了下拳。
如果他比现在年轻十岁,又如果,他没有历过前世,这样的一刻,他或许会不顾一切地再次夺了她——毫无疑问,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注目,一直低头的她忽然抬起了眼,与他四目相对。
这是这一世,或者说,连同上一世,他第一次见到她用这样的目光对自己对视。没有恐惧,没有惊慌,更没有什么含情脉脉。她看着他的目光里,只有厌憎,那种仿佛发自骨子里的甚至带了些许恨意的厌憎。
他一怔,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她的目光已经掠过了他,转而投在那面白色的奠幡之上,神情漠然如水。
“大爷,您这边走……”
他还微微惘然时,边上下人低唤,抱厦口亦传来喝道声,瞥见后头有人抬上新的祭礼,惊觉自己挡了道,点了下头,转身而去。
跨出这座灵堂,他远远站在抱厦外的空地上,目光透过青雾缭绕中的重重人影,最后再一次寻找到她如冰雕般的侧影时,终于自嘲般地苦笑了下。
虽然到此刻,他还没想明白她方才为何会用那种带了恨意的目光看自己。但向来,自己种因,自己得果。比起前世他加诸在她身上的,他此刻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廖氏的这一茶碗?倘若她亦晓得前尘事,知道了自己先前的怒意后,该有的反应,不但不会感激,反是讥嘲与鄙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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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大办丧事,请钦天监司历看日子,择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出殡。不短的一段日子里,偌大的门庭需得有个主事之人。一早讣讯刚发出去,半日里便先后来了平阳侯、将夏侯等几府的客。徐耀祖平日一心修道,对家事撒手不问,如今嫡子骤丧,心中悲恸,只发话叫一切都往隆盛里办而已。廖氏痛失爱子,以泪洗面卧床不起,更管不了里里外外的事。怕礼数不周被人诟病,最后便由国太做主,叫二房的次子,官任正四品右通政的徐耀显协徐耀祖迎会堂客,董氏揽总女宾往来及家事,再由崔多福周平安等大管事在旁协力。董氏自认也是能干的,只不过从前先天比廖氏矮了半个头,此次有机会露脸,自然日夜不暇不畏劳苦。起头一阵乱糟糟后,渐渐也就入正轨了。虽免不了仍有人暗中行浑水摸鱼滥支冒领之事,只合族人丁和上下家人都算按了旧制行事各司其职。灵堂左右僧道法事也摆了出来,从头到晚,消灾洗孽平安水陆道场的钟磬铙钹声响不绝耳。
快到头七日时,徐家人遇到了个难题,嫌这灵前还少个摔丧驾灵的孝子,不好看。只不过这事,很快便也解决了。徐家旁宗里,有户破落人家名徐庚的,中秀才后,便屡考不中,渐渐心灰意冷,只徐耀祖却颇赏识他的文章,十几年前起,便叫他到徐家宗学里执尺启蒙稚童,家中儿子都已大了,数年前续弦李氏,竟又老来得了个儿子,起名徐荃,如今四岁了。听说这事,便自己找了过来,说愿意让徐荃代这摔丧驾灵的事。廖氏此时虽还悲痛,只渐渐也有些恢复了精神,思量了一番后,自然应了,于是这四岁的徐荃便以儿子的身份,从头到脚被裹成了白人,抱着送来陪跪在了初念的身边。
前世里,徐荃后来正式过继过来了,但与自己的亲娘一直亲厚,李氏暗中也有传递东西过来。徐荃的乳母丁妈妈欺负初念年轻软乎,收了李氏的好后,便睁只眼闭只眼。初念后来虽知晓了几分。只一来,当时心中被徐若麟的纠缠所羁绊,常惶然不可终日,二来,过继这孩子全是廖氏一手操办的。她总觉人家毕竟母子天性,自己不好强行从中作梗,所以并未将此事告知廖氏,平日里也就细心照顾他的起居而已,三年处下来,与徐荃并不十分亲厚。此刻见这孩子再次跪在了自己的身边,照了大人吩咐嚎啕大哭,空白了数日的脑子里,渐渐被勾出旧日种种往事,一时痴呆了。
毕竟是血肉之躯,初念虽有心撑下去,只接连多日跪下来,一个多月后,到了五七的正五日,终于支不住,竟当众晕倒地上。
这一日,正是做法事的僧人参阎君请地藏,道士朝三清叩玉帝的重要日子,徐家人五更时便悉数到场。烛火煌煌中,一棒鸣锣诸乐齐奏之时,昨夜近三更才睡下早起不过吃了两口粥的初念只觉眼前发黑,耳朵里便似也有锣鼓在震,心慌气短,身子晃了两下,立时便软了下去,压在一边跪着还打瞌睡的徐荃身上,唬得徐荃哇哇大叫。边上人察觉,见二奶奶竟晕倒在地,慌忙上前围了过来,掐人中的掐人中,叫唤的叫唤,见她脸色煞白始终没反应,董氏忙命两个壮力婆子抱了送往后面去,急急地打发人去请太医,那边厢,法事还做得热闹,一直未停。
初念醒来时,睁眼见自己躺回了屋子里那张早换成素幔的床上,耳边一片清宁,挣扎着要起身时,候在一边也是一身素白的尺素忙压下她肩,道:“太医来瞧过,说二奶奶是疲累过度体力不支才晕倒的。这后头还有些天。老太太说,叫你今日好生歇下,不必过去了。”说罢转头接了云屏送来的温参汤,一口口喂她喝了下去。
初念喝了几口,摇头叫撤下,自己便又躺了下去。
她不过是睡眠严重不足,又没食欲,顿顿饭几口便觉饱,累极了,这才不支晕倒的,听到不用再去前头了,身子一松,躺下去闭上眼,几乎立刻便又睡了过去。
自丈夫去后,初念就这一觉睡得最是悠长,等再次醒来时,只觉屋里略暗,茫然不知辰点,整个人却觉舒服了许多。动了下手脚,正要问时辰,忽然看见自己的床榻之侧的踏脚之上,果儿竟趴在那里,正支着下巴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见她醒来,立刻朝她笑,轻声道:“二婶婶,你好点了吗?”
过去的一个多月日子里,初念几乎日日充作木偶人,被人牵扯着行事,许久没与果儿说话了。此刻见到她对自己笑,问自己的好,心中也是一暖,正要开口,忽然想起一事,踌躇了下,低声问道:“果儿,是你爹叫你来看我的吗?”
果儿摇头,望着她道:“我是听宋妈妈说你晕倒了,就过来了。尺素姐姐先前怕我吵了你,不让我进。我说说定不会吵了你,她才放我进来的。”
初念听到和徐若麟无关,这才放心了,当下伸手轻轻拍了下她,道:“果儿放心,二婶婶先前只是累了,现在没事了。”
果儿笑了起来,又拿出自己带来的那个八音盒,道:“二婶婶,那你躺着别动,我放了给你听,你就不累了。”说罢扭翅撒手。
初念卧在枕上,看果儿摆弄她的宝贝,外头尺素等人听到说话声和乐声,便推门而入。初念这才晓得自己这一觉竟睡了一天,此刻已是傍晚了。
尺素服侍她起身。初念此刻精神好了不少,等下晚上,灵堂那边必定还是要过去的,便传饭。送来银芽鸡丝、鸭条溜海参、酿豆腐并一碗赤枣乌鸡汤。胃口比先前也好了些,留果儿一道吃了,这才叫宋氏带她回去,自己又去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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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氏牵了果儿回去时,天已经擦黑了。快到院门口时,借着门檐上高高挑出的白汪汪几盏灯笼,看见大爷徐若麟正从外而来,忙停下,叫了声。
这些时日,因国太先前发话,命徐若麟回府住。说这样还住外头,会落人口舌,所以他便回了。只大多时候,依旧早出晚归,果儿白日里很少遇见他,等晚上他回时,她又往往已睡去。因最近数月以来,她对这个父亲的感觉渐渐鲜活了起来,不似从前那样,一想起他便觉是个陌生人。所以此刻遇到了,很是高兴,忙松了宋氏的手朝他跑去。
徐若麟看见女儿朝自己欢快跑来,顺手接过,单臂便抱起了她,一边往里去,一边问道:“哪里回来了?这些天府里事多人杂,你别到处乱跑。”
果儿嗯了一声,道:“我方才从二婶婶那里回,二婶婶还留我吃了饭。”
徐若麟一怔。
今早灵堂做法事之时,他也在,便眼睁睁看着她脸色泛白地晕倒在距离自己不过数步之外的地上,也只能看着而已,什么事都轮不到他上去。今日人在外头,心里却一直记挂。倒不是没想过叫女儿过去探望下她,只这念头一出来,很快便打消了。
她不喜自己干扰她,他自然看得出来。上一次在护国寺便罢,实在是当时,他迫切想要弄清楚她到底是否与自己一样还记得前事。这一次,若再利用女儿的年幼无知去接近她,不用她鄙视,自己也觉不耻。却没想到果儿自己便过去了。抱她回房后,实在按捺不住心中想要知道她消息的欲望,屏退了跟进来的宋氏和丫头绿苔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果儿,你去看你二婶婶时,她可好?都说了什么?”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心在微微地跳,正如做贼心虚的感觉。
果儿哪里知道自己这个爹肚肠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听他问,便道:“二婶婶已经好多了,我还带去八音匣给她听了曲儿。她吃了饭,才送我回来的。”
徐若麟这才稍稍放心。心想既然开口了,问一是问,问十也是问,索性再问个详细。便连她说了什么,吃了什么也一一地问。可怜果儿想让父亲满意,绞尽脑汁,一句句复述她说过的闲话,又一样样数出她吃过的东西,最后道:“还吃完了一整碗饭。”
徐若麟见问不出什么了,终于停下。凭了果儿的只言片语,想象着她当时一言一行的情景,便如干渴已久的旱地逢了甘霖般地心满意足。最后摸摸女儿的头,道:“果儿做得不错。只是这些时日,你二婶婶会一直很累,你还是别常过去打扰她。”
果儿被父亲赞,喜笑颜开,急忙点头应下。徐若麟再陪她片刻,这才叫宋氏等人进来服侍她歇了。
从女儿房中出来时,徐若麟立于院中,望向她所在的濯锦院方向,不过乌蒙蒙半片露于树木影子中的屋宇檐角轮廓,默立了半晌。忽然想起方才与女儿对话时自己的心情,那种忐忑与心跳,不像个活了快三十载的人,反更像个惨白少年。即便是前世,自己从初遇芙蓉树下一身素白的她,被惊艳了的那一刻开始,仿佛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时候的他,更多的,不过一直只随了本心本性,一心想要得到她而已。
徐若麟便这样立于暮秋夜的金风玉露里,沉浸在自己这种前所未曾有过的微妙心绪中。直到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日灵堂前,她望向自己的厌恨目光,整个人才被拉回到了现实。微微皱了下眉。
他细细想了下自护国寺设计遇她后至今,自己仿佛并未做过什么可触怒她的事。
到底是怎么了?她忽然会对自己生出这样的厌恨之意?
第二十四回
终于到了出殡之日。
前几日起,秋雨便绵绵不断。到了今日,所幸没下雨,天却还无放晴迹象,头顶灰云积压,路上泥泞不堪。只这并未影响国公府出殡的声势。徐邦达因体弱从未搏过功名,但大婚前,徐家为在发放的喜帖上好看,替他捐了个正六品詹事府左中允的官职,如今不幸亡故,从灵堂摆置到今日出丧,一切自然都是照这官制来的。当日前来送殡的官客,有太祖起始封的越国公、蔡国公、曹国公、开国公四家世袭罔替国公府之人,连同徐家,正凑满了如今还存的金陵城五大国公府,下面便是诸侯、伯、郡等世家,再诸多亲友堂官,王孙公子,数不胜数。出行之时,大轿小轿车马数百,队伍绵延数里,沿着两边设满各府祭棚的道路,在无数路人的注目之中,出城往善义庄而去。
这善义庄,是从前徐家出资所修的家族停灵之所,建于郊外子公山中,便在初念上世临终地清远庵的附近,庄子里常年有人留守。原来,徐家祖籍在山东武定府阳信县,照了惯例,人没了后,先发送到此停灵,后再扶棺送回山东祖坟葬下。
初念这一日,半夜起便在灵堂了。等天明发引,在左右九名通身俱白的婆子的扶遮下,一路扶棺踩于泥泞中,直到出了城,才被引上了预先备好的一辆车上,与徐荃同坐。
将近两个月的漫长日子,几乎日日卯时起亥时歇,满耳灵堂的嘈杂喧闹,便是有再多的悲伤,到了此刻,也只剩疲惫和麻木了。她怀中的徐荃年幼,更是早就不耐烦了,只被他家人或恐吓或哄劝,这才熬了下来,此刻一上车,便闭眼靠初念身上睡了过去。
时令已深秋,初念怕他睡着着凉,将他放平在座椅上后,脱了自己外面的孝衣覆住他身子,然后靠于一侧,在马车的颠簸中,等待这一场送行的终点。
队伍长,路上泥泞,加上出殡队伍的行进速度本就慢,中间在路过的一个庄里停脚更衣一次,原本不过数个时辰的路,直到大半天后,才终于抵达善义庄所在的山脚。此前路上,送行之客已有大半折返,到了此处,又送走一批,剩下上山的,便都是亲近之人了。初念被人扶着,沿着平缓湿滑的山道随棺而上,最后终于抵达庄子。再一番繁琐祭奠之礼之后,在震天的哀哭声中,停灵于早择好的阴宅中。此后董氏等人忙于拜谢送客,而初念要在此继续停留。还有七天七夜法事,她要守前三夜之后,才能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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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的晚上,初念终于拖着僵硬的身子从阴宅回到自己暂住的屋里。明日,便可以离开此地回城了。
到了这日,董氏等人早已回去,善义庄中还留下的,除了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便是初念徐荃、徐邦瑞徐邦亨等族中兄弟。徐青莺也仍留下陪着初念。此外还有管家周平安、各人随行的众多丫头婆子及协力的家丁。那徐邦瑞晓得二哥之死,自己脱不了干系,若非廖氏拦着,当日差点便被盛怒之下的老子一刀砍下。不敢再造次,耐着性子在此苦苦熬了几天,好容易挨到此时,不顾天黑路滑,带了几个随身小厮便先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