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玉突地厉叱一声:“不要说了……”

  缓缓垂下头,似乎暗中叹息了一声,仰首又道:“正如你所说,年华逝去,我已老了,老了……”

  目光凝注,竟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尖厉,满含悲愤之情。

  尹凡柔声道:“你没有老,只是……”

  温如玉狂笑一声接口道:“年老成精,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受你的骗了。直到此刻,你还以为你聪明,比任何人都聪明,却不知我已比你聪明许多。”

  尹凡干咳一声道:“你的聪明才智,一直在我之上……”

  他这番恭维之言,温如玉却一如未闻,自管接口道:“我早就算定这两个蠢才一定毒不倒你,也早已算定你一定会跟着他们上天目山来,果然都不出我所料。”

  她狂笑数声,接道:“以前我事事逃不出你的计算之中,现在却轮到你了。”

  尹凡故意长叹一声,垂首无语,目光闪动间,心里却又在打算脱身之汁。

  温如玉冷笑一声,道:“你心里不必再打脱身之计。这些年来,我一直苦练轻功,你如不信,尽管试试好了。”

  尹凡心头一凉,但心念转动间,又自忖道:“她一直苦练轻功,别的功夫一定搁下很多,我如全力与她一拼,也未必不能胜她。”

  温如玉冷笑道:“你也不必想与我一较身手。若是论武功,你是万万不及我的。且不论别的,就只那七经秘笈上卷所载手法,就绝非你能抵挡,不然——哼哼,你若不信,也尽可试上一试。”

  尹凡抬头一愕,终于长叹道:“数年来,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此刻怎会有脱身之意?更不会想和你一较身手。如玉,你想得未免太多了吧!”

  温如玉大笑道:“我想得太多了么……嘿嘿,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自己自然知道!”

  尹凡道:“我心里在想,武林中风波如此险恶,你我年纪又都这么大了,不如早些寻个风景幽美之处,一起度过余年!”

  他不但言语温柔,而且语声更极是动听,温如玉缓缓垂下眼帘,似乎已有几分被他打动。

  尹凡目光一阵闪动,嘴角不禁又泛起一丝笑意,柔声又道:“如玉,你且想想,你我一生中叱咤江湖,到头来又能留下些什么……唉,除了你心里还有我,我心里还有你……”

  这两句话说得更是缠绵悱恻,荡气回肠。说到后来,他似乎情感激荡,不能自已,伸手轻轻一拭眼帘,缓缓垂下头去。

  哪知温如玉突然又仰天狂笑了起来,说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哈哈,哈哈,余生,余生……”

  笑声一顿:“老实告诉你,我早已没有再活下去的念头了,你肯陪我死吗?”

  尹凡强笑道:“如玉,好死不如歹活,你说这些话干什么!你我身体都还健朗,至少还可再活上十年二十年的。”

  温如玉道:“你不肯陪我去死,我不怪你。你虽对我不好,但是我也不会杀你……我……我只要你再替我做一件事……”

  说到后来,她语声中突然又有凄凉幽怨之情一阵浓云,掩过月色,夜色很深了。

  一阵浓云,掩过月色,温瑾仰面道:“夜已很深了。”

  卓长卿目光一转,道:“那古庙已在前,不知温如玉是否已去?”

  温瑾道:“她说要去,想必一定会去的。”

  伸手挽住卓长卿的臂腕,两人举步之间,便已掠入了古庙。夜色深沉中的佛殿,神台佛像,一无改变,垂目低眉的大佛,也依然像是在怜惜着世上的无限愁苦。但卓长卿与温瑾的心境,今夜与昨夜却已不知改变了多少。

  人影移动,月光如梦,他俩在那神像前的蒲团上并肩坐了下来,心中正是爱恨嗔喜,百感交错,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殿后幽然转出一片灯光下的两条人影,一般窕窈,一般高矮。卓长卿、温瑾一齐回首望去,一齐脱口道:“你们已来了么?”

  小玲微微一笑,将堂中两盏铜灯,放到神台上。小琼接口道:“我两人早就来了,祖姑她老人家也就要来了。”

  与小玲垂手立在神台边,不再望温瑾一眼,于是大殿中,只有这四人心气的跳动声,划破了无限的沉默。

  一阵风吹入殿中。微带寒意的晚风,吹入一片落叶,也吹入一条人影,随落叶一起冉冉飘落。

  卓长卿、温瑾、小玲、小琼,一齐转目望去,一齐惊呼出声:“是你!”

  这人影微微一笑,却是尹凡,笑道:“想不到么?”

  负手踱了两步,突地面对卓长卿,缓缓道:“恭喜世兄,令尊与令堂的大仇,今日就可报却了。”

  又负手踱了两步,走到壁间上,望着壁上已然剥落了大半的壁画。

  一时之间,卓长卿心中反觉疑云大起,作声不得。只听又是一阵风声,殿中又自飘下一条人影。小玲、小琼一齐呼道:“祖姑来了。”

  卓长卿、温瑾但觉心头一凛,热血上涌。只听温如玉冷冷道:“你们来得倒早!”

  卓长卿、温瑾对望一眼,温如玉凄然笑道:“我知道你们心切父仇,连一时一刻都等不及的,是么?”

  卓长卿昂然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晚辈一日不能报此深仇,实是寝食难安。”

  温如玉冷笑一声,接口道:“杀你父母的仇人,此刻俱都在你眼前。但你可曾想到过,就凭你的武功,今日要想报仇,是否可能?”

  卓长卿剑眉一轩,朗声道:“在下今日此来,早已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里!”

  温如玉冷笑道:“有志气,有志气!但我一生从未占过别人便宜。”

  突然自怀里取出两枚金光灿烂的圆筒,冷冷接口又道:“这两筒五云烘日透心针,一实一空,我且让你先选一筒。你若选的是实,我便成全你的心愿。否则……哈哈,尹凡,你且将这两筒透心针取去,让他先选一简!”

  尹凡微一迟疑,目光中突地又有一丝光芒闪动,缓缓走到温如玉的身后,缓缓接过她掌中的两枚圆筒,缓缓转身……

  突地,他拧腰反身,双掌齐扬,只听“格格”一串轻响……

  轻响声中,又夹杂着尹凡的几声狞笑.哪知……

  两筒五云烘日透心针中,却无一针发出。尹凡狞笑之声突顿,温如玉狂笑之声立起。尹凡连退了三步,温如玉狂笑道:“错了,错了,你又走错一步,你又落入了我的算计中。”

  卓长卿、温瑾愕然而望,尹凡面如死灰。温如玉狂笑又道:“在你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一件正直之事,也从未做过一件未欺骗别人的事。我虽早有杀你之心,但今日本已替你留下一条生路,只要你方才不要再骗我,我就决定放你回去……”

  她边说尹凡边退。她步步紧逼,直逼得尹凡退到墙角,她突又自怀中取出两枚金色的圆筒,口中说道:“昔年黄山始信峰下,若非有你,我也不会将人家夫妇一起置于死路,瑾儿若非你从中挑拨,也不会……”

  语声一顿,突然低喝道:“卓长卿,你过来!”

  卓长卿愕了一愕,一掠而前。温如玉头也不回地将掌中的两枚五云烘日透心针,一齐递到他身前,缓缓道:“此人亦是你杀父仇人,你只管将此针取去一筒……”

  卓长卿缓缓接过一筒,突又抛回温如玉掌中,朗声道:“父母深仇,虽不共戴天,但在下却不愿因人成事,更不愿仰仗……”

  语声未了,尹凡突地有如一道轻烟般贴墙而起,足跟一点壁面,身形倏然横飞三丈。

  温如玉冷笑一声,叱道:“你还想走!”

  转身,扬掌,五点金光,暴射而出,五点金光,俱都击向尹凡身上。

  只听“噗”的一声巨响,轻功已臻绝顶的万妙真君尹凡,终于也像任何一个凡人一样,沉重地落了下来。

  尘土飞扬,他身形却在飞扬着的尘土中寂然不动。温如玉冷冷的笑声,突然也变得寂然无声。

  在这刹那之间,她全身似也全都麻木,目光痴呆地望着尹凡的身躯,脚步也痴呆地向他缓缓移动了两步。晚风吹动着她显然已有两日未曾梳洗的坠马云髻,吹得她花白的头发丝丝飘动。灯光昏黄,人影朦胧,寒风更重。

  良久良久,她方自缓缓转过身来,无比仔细地端详了温瑾和卓长卿两眼,突地冷冷道:“你们要报仇,还不动手么?”

  将掌中两筒透心针,一齐抛到地上:“假如你们愿意,不妨先选一筒。”

  寒意更重了。

  仁义剑客云中程,回到了他与他爹爹约定相会的地方。四下无声,他爹爹仍未到来,他心中却有如乱麻一般紊乱。

  方才,他亲眼见到许多从来未见之事,也亲耳听到许多他从来未闻之事,最令他大惑不解的,却是温如玉最后所说的几句话,“我只要你再为我做一事。等我死后,你要设法告诉瑾儿,梁同鸿虽是她父亲,孟如光却不是她妈妈。”

  他亲眼见到尹凡点头答应,又亲耳听到温如玉凄苦地说道:“瑾儿真可怜,她再也不会想到杀死她爹爹的仇人,竟是她亲生的妈妈……我怎能忍心告诉她,我怎能忍心告诉她……”

  云中程清楚地记得,当他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心中起了一阵悲凄的感觉,这其中的恩怨纠缠,他虽不尽了解,却已猜中几分。

  他还曾听到温如玉对尹凡说:“梁同鸿对不起我,就正如你对不起我一样。他骗我,说他爱我,哪知却为的是要骗我的武功与财富。等到我后来知道他还有妻子,我自然饶不过他,自然要将他夫妻一起杀死。可是那时我身上却已有了身孕。唉,苍天呀苍天,你为什么总是这般捉弄我呢?”

  直到此刻,云中程耳边似乎还在飘荡着温如玉这最后一句话。

  他突然对这世上人人唾骂的女魔头,起了一阵难言的同情之心。

  他喃喃暗问自己:“这些是她的错吗?……她不过只是个可怜而又丑陋的女人罢了……但是她为什么要那么残酷……残酷与可怜之间,难道又有着什么关系吗?”

  仁义剑客云中程心中焦急,来回蹀踱,他知道卓长卿与温瑾此刻都在一座名叫天禅寺的庙里,他只望他爹爹早些到来。

  于是,他又不禁为他爹爹想——只等他爹爹到来的时候。

  他匆匆说了两句,便和他爹爹一起去寻那天禅废寺。深夜荒山,要找一座古寺虽非易事,但却毕竟被他们找到了。

  他们看到了昏黄灯光,自古寺的大殿中映出,于是他们全力展动身形,加速掠去。

  突然,他们听到一声急喘,两声娇呼,接着一阵哀哀的痛哭……

  好不容易地盼到多臂神剑在夜色中出现。

  多臂神剑一见面就急急问道:“有没有发现什么?”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八步赶蝉,高大的身形,接连几个起落,倏然掠上殿阶,闪目内望。

  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卓长卿、温瑾呆呆地相对而立,两个着红衣衫的少女,伏在地上哀哀痛哭,在他们之间,却见那红衣娘娘温如玉之尸身,仍和她生前一样,冰冷枯瘦。

  他们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云氏父子突然现身,云氏父子两人也都没有去惊动他们。

  静寂之中,突听“当”的一声,温如玉枯瘦的手掌缓缓伸开、僵硬——手中却落下一枚金色圆筒,缓缓滚到云中程脚边。

  他俯身拾了起来,面色不禁为之一变,因为他认得这便是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五云烘日透心针。他仔细地看了半晌,旋开后面的筒盖,倒出五枚金色的尖针,于是他不禁又为之暗叹一声。他深知这一筒金针温如玉若是发出,此刻躺在地上的必是别人,他也深知温如玉为什么没有发的缘故。

  卓长卿呆呆地望着地上这具尸体,这具尸体是他和温瑾所欲杀的仇人,奇怪的是,他此刻竟丝毫没有胜利的愉快,更没有杀敌后的自傲。他的心情,甚至比方才还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