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梢间寂静无声,草地上寂静无人,密林后突然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一个娇柔甜美的声音轻轻说道:“天已经晚了。天为什么晚得这么快!”

  幽怨的语声,低沉而缓慢,使得这平凡的语句,都化做了悦耳的歌曲。

  回声袅袅,又归静寂良久,又是一声叹息,一个低沉声音道:“天真的晚了,天真的晚得很快。”

  语声落处,又是一阵静寂。

  然后,那娇柔甜美的声音又自幽幽一叹,道:“你饿了么?你看,我真是糊涂,东西拿来了,却没有弄给你吃。”

  随着语声,浓林中漫步走出嫣然笑着的温瑾。她一手轻抚云鬓,一手提着一只缕花竹篮。她面上虽有笑容,但秋波中却充满幽怨之意。

  她轻轻俯下身,将手中的竹篮,轻轻放在梦一般柔软的草地上,轻轻启开竹篮,轻轻取出一方浅绿色的柔绢,轻轻铺下。

  然后,她发觉身后缓缓走来一条颀长的人影,夕阳,将他的人影长长拖在草地上,也长长地印在她身上。

  她不用回顾,也毋庸询问。

  她只是轻轻合上眼帘,柔声道:“饭还没有做好,你就跑来,真讨厌死了。”

  忽见身后的人影举起一只手掌,向自己当头拍了下来。

  风声虎虎,掌式中似蕴内劲。温瑾心中一惊,忖道:“难道他不是长卿?”

  大喝一声:“是谁?”

  挺身站起,拧腰一掌劈去,只见身后那人手掌一拍,向自己掌上迎来,两掌相击,啪的一声,温瑾只见对方小小一只手掌,却似汪洋大海,将自己掌上内力,全部化解开去。

  刹那之间,她心头一颤,抬目望去,却见卓长卿板着面孔站在面前,冷冷道:“你在说谁讨厌?”

  话声未了,已自失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响,温瑾嘤咛一声,娇声道:“你……你不但讨厌,而且坏死了。”

  却见卓长卿已笑得弯下腰去。

  温瑾小嘴一呶,将他转了个身,远远地推了开去,娇嗔着道:“你要是不站远一些,我就不弄东西给你吃。”

  卓长卿连连应道:“是,是,我一定站得远远的。” 

  温瑾道:“这才是乖孩子。”

  嫣然一笑,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嫣然回眸,“噗哧”笑出声来。

  卓长卿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只见她柳腰纤细,粉颈如云,夕阳下的美人,仿佛比平日更要美上好几分。只见她手忙脚乱地从篮中取出许多东西,一一放在那方柔绢上,又拿了些小瓶小罐,东撒一点盐巴,西洒一点酱油。

  卓长卿只觉一阵暖意,自心底升起,忍不住问道:“做好了么?”

  温瑾回眸笑道:“做是做好了,我偏要你再等一等。”

  卓长卿苦着脸道:“我等不及了。”

  温瑾咯咯笑道:“看你这副馋样子!好好,今天就饶你一次,快来吃吧!”

  卓长卿大步奔了过去,重重坐在温瑾身旁。温瑾挟了一块白切鸡,放在他口边,他张开大口,一口吃了。温瑾仰面道:“你说,你说好吃不好吃?”

  秋波如水,吐气如兰。卓长卿缓缓伸出手掌,轻轻一抚她鬓边乱发。此时此刻,他只觉心中俱是柔情蜜意。要知他自幼孤独,便是普通幼童的黄金童年,他也未曾享受,而此情此景,他更是在梦中也未曾想到。

  温瑾望着他出神的面容,又道:“你说,好不好吃嘛?”

  卓长卿笑道:“你再挟一块给我吃吃。这么小的一块,我连味道都没有吃出哩。”

  温瑾笑骂道:“馋鬼!”

  又挟了三块鸡肉,一齐放在他嘴里。

  卓长卿咀嚼半晌,笑道:“好吃好吃……只是,只是……”

  温瑾道:“只是什么?”

  卓长卿哈哈笑道:“我还以为你和盐巴店结了亲家,不然怎会咸得这般吓人。”

  温瑾嘤咛一声,挟起一条鸡腿,一下塞到他的口中,娇嗔道:“咸死你,咸死你,我就要咸死你。”

  话未说完,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两人俱是遭遇凄苦,身世孤独,但此刻彼此相对大笑,一生中的寂寞孤苦,似乎都已在笑声中消去。

  笑了半晌后,一声虫鸣,两人笑声,突地一齐顿住,你呆呆地望着我,我呆呆地望着你。良久良久,温瑾突地幽幽叹道:“天越来越黑了。”

  卓长卿茫然仰视一眼,一弦明月,已自林梢升起。他不禁也叹道:“月亮升起来了。”

  温瑾缓缓垂下头,道:“不知道……不知道温如玉她……她可是已经去了。”

  卓长卿缓缓道:“只怕还没有去吧?现在……现在还不到晚上嘛!”

  温瑾道:“但是她毕竟是快去了,晚上……晚上已经到了。”

  突地一合眼睑,两行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顺腮流下。

  一时之间,两人默然相对,方才的欢笑,已被忧郁代替。

  他们虽想以欢笑来麻木自己,但欢笑却终于掩不住残酷的现实,因为今宵便可决定他们这一生的命运,甚至还可以决定他们的生命。

  面对着那武功高绝的深仇大敌,他们谁也没有把握可以制胜,而不能制胜的后果是什么,他们心里已清楚得很。

  卓长卿轻轻抚住她的肩头,只见她缓缓抬起头来,仰面道:“长卿,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人们的相会,总比别离短暂?”

  林梢漏下的朦胧月色,映着她泪水晶莹的秋波,卓长卿暗问自己:“为什么相会总比别离短暂……为什么相会总比别离短暂……”

  他细细咀嚼着这两句话的滋味,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温瑾伸手一拭眼睑,强颜一笑,轻轻道:“明日此刻,我们若还能到这里来,我一定在白切鸡上少放一些酱油、盐,免得你说我和他们结了亲家。”

  卓长卿垂首不语。

  温瑾又道:“方才你在我身后劈我一掌,我真的以为是玉郎毕四,哪知你看来老老实实,其实却未见得有多老实哩!”

  卓长卿仍是垂首不语。

  温瑾道:“最可笑的是玉郎毕四那副自我陶醉的样子。我心里只要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

  掩口笑了两声,笑声中却全无笑意。

  卓长卿依然垂首不语。

  温瑾出神地向他望了半晌,突地幽幽一叹,缓缓说道:“你难道不能高高兴兴地和我说话么?你难道不能将心里的事,全部抛开?你难道……”

  语声一阵哽咽,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云氏父子满山而行,只觉月亮越升越高,山风越来越寒,多臂神剑云谦心中越焦躁,皱眉道:“中程,天目山中,此刻怎的全无动静?这倒怪了!”

  语声微顿,又道:“你我最好分做两路。倘若遇不到长卿,等月亮升到山巅,我们便到这里来。若是遇着了他,也将他带到这里。”

  云中程沉吟道:“人孤势单,若是遇着敌人……”

  多臂神剑环眉轩处,接口道:“你当你爹爹真的老得不中用了么?”

  云中程肃然一垂首,再也不敢言语。

  云谦道:“你认清了这里的地形,就快些往西鸿寺,知道了么?”

  一捋银须,当先向东面掠去。

  云中程暗中叹息一声,四顾一眼,缓步西行,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回首而望,但爹爹却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空山寂寞,风吹林木,突地一阵人声,随风自山弯后传出。

  云中程心头微微一凛,倏然四顾一眼,只见一株千年古树,凌空横曳,枝干苍虬,木叶沉郁,茁壮的树干间,却有几处空洞。

  他一眼瞥过,便不再加迟疑,嗖的一个箭步,掠上树干,俯身向一个树窟中钻了进去,又轻快地拉下枝叶,作为掩饰。仁义剑客名满江南,武功自不弱,但行事的谨慎仔细,遇事的决断机智,却是他之能以成名的主要因素。

  刹那之间,他已隐身停当,而此刻山弯后亦已走出了两个容貌颓败,神气沮丧的黄衫少年来。其中一人,神情尤见落寞,目光低垂,不住长叹;另一人搭住他的肩头,缓缓道:“你难受什么?事情既已做出,难受也没有用了。好在我相信以温如玉的为人,既然说出事成后便定为我们解开穴道,想必不会食言背信。再等半晌,我们到那古庙中去……”

  另一人突地长叹一声,抬起头来,接口道:“她纵为我们解开穴道,只怕我们也活不长了。”

  又自垂首接道:“弑师之罪,是为天下难容,日后只怕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会来……唉,达人,你说是么?”

  铁达人“嗤”的一声冷笑,道:“错了!”

  石平叹道:“万万不会错的。弑师之罪……唉,万万不会错的。”

  铁达人冷冷道:“西施与夫差,是否弑夫?弑夫是否亦是大罪?但天下人不说西施之淫恶,反道其人之贞善,这是为的什么,你可知道?”

  石平呆了一呆,道:“但……”

  铁达人随身在那古树下的一块平石上坐了下来,接口道:“我奇怪你的脑筋怎的有时这般呆板?万妙真君尹凡恶名在外,你我只要稍加花言巧语,武林中人只道你我大义灭亲,夸奖称赞还来不及,怎会对我二人不利?”

  目光一转,望向铁达人,突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不错,不错……”

  两人相对大笑,直听得云中程双眉剑轩,怒愤填膺,几乎忍不住要下去将这两个不仁不义的恶徒痛殴一顿,以消胸中恶气。

  突地,对面山道上,冉冉涌起一条人影,云中程目光动处,心中立时为之一凛:“温如玉这魔头竟也来了。”

  只听树下的两个黄衫少年笑声犹未绝,温如玉枯瘦颀长的身影,却有如幽灵般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