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僧人扭开了脸。
七公主放开他,“看着气色是比上次好多了,看来上个医者开的药方好,我回头再叫人送些药,你住在山上,缺什么就和我说一声。”
少年僧人一语不发。
七公主笑了笑:“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还不止救了我一次,这说明我和你之间有机缘,不必和我见外。”
说着话,又去拉他的衣袖,带他去看皇后从天竺请来的一株菩提树,问他这些天在寺里做什么,有没有下山行侠仗义,下次历练准备去哪里。
“我正想出宫练练拳脚,长长见识,下次你下山,和我说一声,我们可以结伴!”
少年僧人不置可否。
七公主眼珠一转,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罗伽,你学的是什么掌法?可以教我吗?阿兄只肯教我剑术。”
少年僧人道:“想要修习寺中拳法,需先修习经文,才能参悟其中禅意。”
七公主嘴角抽了抽:“只有出家才能拜你为师?”
少年僧人点头。
七公主叹口气:“那算了……不能让你为难。”
少年僧人抬眸看了她一眼。
七公主懊恼了一阵,很快忘了这事,“我让人准备了素斋,按着你的口味做的,你好歹用一些,吃不完的带回去,缘觉一定很高兴,他最喜欢吃那些甜果子了。”
少年僧人推辞道:“不敢叨扰贵主。”
七公主白他一眼:“不是你叨扰我,是我叨扰你,别和我客气了,我还有其他事向你请教。”
素斋席面送了过来,七公主仗着自己年纪小,笃定少年僧人不会和自己生气,按着他坐下。
说说笑笑用完一顿斋饭,七公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少年僧人静静听着,虽然面无表情,但不管她问什么,只要是他知道的,他都会耐心解答,看她仍旧迷惑的样子,立即巧妙地换种浅显的说法。
七公主频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罗伽,你比那几个教我的进士先生强多了!”
少年僧人脸上没有得意之色,不悲不喜。
傍晚时分,少年僧人随梵净法师出宫。
皇后照例颁下丰厚的赏赐,除此之外,还有七公主送罗伽的几大包果点,一包包分好的药材,几本经书,一匹匹布帛——按着他的身份,特意选的颜色清净的素罗。
回到东山寺,缘觉和一帮师兄弟早就翘首以盼,笑嘻嘻地分了那几包果点。
“七公主府上的厨夫手艺真好!”
缘觉一边吃,一边赞叹。
“贵主性子正好!知道我爱吃这些,每次都让人给我捎带。”
那次他们下山历练,机缘巧合救下七公主,之后罗伽被送到空置的七公主府上养伤,缘觉跟去照顾,也在公主府里住了一段时日。七公主年纪还小,住在宫中,她很关心罗伽的伤势,每隔两天出宫探望他,罗伽伤好之后,她舍不得放他走,又留了他一阵,缠着要拜他为师,罗伽婉拒了。
一开始缘觉很是拘谨,后来发现七公主如传言中的一样鲜妍明媚,平易近人,一来二去的,和她混熟了,所以只要罗伽进宫,他就盼着师兄带果点回来。
少年僧人走到松木下,盘腿而坐,取下腕上的佛珠,开始做功课。
缘觉吃得满身糖糕碎渣,鼻子嗅了嗅。
“罗伽,你身上好香啊。”
罗伽垂眸不语,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佛珠,神情专注。
平静的思绪却轻轻颤动了一下。
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皇宫秀丽的花园,头挽垂髻,穿缥色上襦,系石榴红裙的七公主伸手去够廊前的鬉华花,长及腰间的彩绦随风飞舞,嘴里笑嘻嘻地念道:与王郎摘,美人戴,总相宜。
她柔软的手指摘下几朵鬉华,别在耳畔发髻旁,回眸朝罗伽轻笑。
“好看吗?”
少年僧人一脸淡漠。
七公主想起他是个和尚,不是会陪自己笑闹的兄长,轻笑,回头继续摘花。
他在心里默念经文。
在公主府养伤的两个月,他们都是这般相处。
一阵脚步声靠近,罗伽睁开眼睛。
七公主站在他面前,手里捧着一簇鬉华,努力踮起脚,把用丝线串起来的鬉华戴到他脖子上,“鲜花供佛,鬉华是佛家圣树,我送小法师一串佛花,小法师不仅熟读经文,还护佑一方百姓,以后一定大有所成。”
“其实我不信佛道。”
她紧张地张望一阵,压低声音说。
罗伽嘴唇微动。
还没张口,她语气一变,笑盈盈地道,“不过我信小法师!”
罗伽一动不动。
花香浓烈,馥郁,甜得粘稠,风吹过,肺腑里都浸满了香气。
……
缘觉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罗伽紧握佛珠,回过神来,凝神禅定。
花香淡去。
17另一世(3)
秋日的晴空澄澈清朗,万里无云,东山寺所在的东山层林尽染,叠翠流金,山道上落满金黄枯叶,偶尔有快马驰过,清脆的蹄声回荡在幽静空阔的山道间,蝉声阵阵。
清风拂过重重飞檐鸱吻,庭院经幡高高飞扬,声响绵密如细雨。
天还没亮,缘觉跟着师兄们起来做早课。当他打着哈欠走进大殿时,殿中乌压压一片,已经站满了人。
正殿前方青烟袅袅,一道挺拔的身影侧立在殿前,明亮的烛光在他的僧袍上摇曳,映得他那张轮廓鲜明深刻的脸庞愈加俊朗深秀,望之有种灼灼生辉的灿烂光华,清冷出尘。
缘觉心里嘀咕,传说不假,罗伽确实有佛像。
罗伽手持宝器做完法事,抬眸扫视一圈。
他是梵净法师从西域带回来的弟子,天资聪颖,年轻弟子中唯有他有资格进入译经所,人又生得出众,都说他以后会成为东山寺主持,寺中弟子对他颇为敬服,连忙屏息凝神,跟随他念诵经文。
早课毕,寺主过来和罗伽商量寺中事务,他去年救治过一位商人,现在那位商人带着全部家产请求皈依沙门,只求做他的随从。
他淡淡地道:“救他只是举手之劳,不必如此。”
正商量着,山门前传来一阵喧嚷,知客僧气喘吁吁地冲进院门:“天使至!”
梵净法师迎出正院,门前车马辘辘,尘土飞扬。
太监总管展开黄绢,一甩拂尘,还没张口宣读圣旨,山下马蹄如雷,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疾驰而上,停在山门前,马上少女红衣烈烈,猛地一扯缰绳,翻身下马,一鞭子吓退几个迎上前的阉奴,朝梵净法师匆匆拜礼,头也不回地踏进东山寺。
梵净法师和一众僧人目瞪口呆。
太监总管也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朝梵净法师尴尬地扯扯嘴角,解释来龙去脉:七公主骄纵跋扈,犯了大错,皇后给了她台阶下,她却不肯服软,帝后大怒,罚她在东山寺思过。
“公主年幼,没吃过什么苦头,京中的人都说公主过不了几天就会求饶,没想到公主不肯低头……”
太监总管长叹一口气,看公主这风风火火一头冲进东山寺的架势,三个月内,公主不可能回京。年底两位皇子从军中回来,知道公主被扔到东山寺,一定会大闹一场,到时候他这个押送公主出京的天使少不了受一顿排揎。
总管长吁短叹,梵净法师也焦头烂额。为了宣扬佛道,东山寺主持历来热衷于和皇室世家走动,公主是帝后的掌上明珠,两位皇子都不及她受宠,他常去宫中走动,曾亲眼看到那位手段狠辣的太子背着七公主摘石榴,这么一位祖宗来到东山寺思过,他不能不管,又不能真的把小公主当成弟子对待,稍有不慎就会惹恼公主和太子。
权衡过后,梵净法师叫来罗伽:“你救过七公主,公主时常派人来看望你,如今皇后殿下要公主在寺中修习佛法,磨砺心性,公主毕竟是贵人,不可能和其他人那样修习,就由你亲自教授公主经文吧。”
罗伽面无表情,双手合十,应了句是。
七公主在寺中住下了,太监总管当天就离寺回京复命,他带来的人马跟着走了一大半,只有几个照顾公主起居的阉奴和侍女留了下来。
梵净法师常和贵人打交道,敏锐地发现帝后这次真的动怒了,不敢敷衍,要七公主每天抄写佛经。
缘觉很同情七公主,想去安慰她,又怕打搅她。
第二天早上,他做完早课,和罗伽一起去藏经阁时,惊讶地看到七公主站在长廊下,一身朴素的缁衣,长发盘起,只簪了一枝玉簪,浑身上下再无其他装饰,平时随身带的鞭子和软剑也没了,笑着朝他们合十拜礼。
缘觉呆了一呆,他身前的罗伽却一脸平静,回了一礼,取出一卷经书,递给七公主,“从今天起,公主每日抄写一卷,日落前交给缘觉。”
七公主眼角抽了抽,接过经书,一脸严肃地道:“多谢小法师。”
说完,撩起眼皮,朝一旁的缘觉眨眨眼睛。
缘觉不禁轻笑出声。昨天宫人私底下说公主不是皇后所生,这回肯定彻底失宠了,他担心了好久,看七公主这副顽皮劲儿,他一点都不担心了。
七公主第一天跟着罗伽上课,没有使性子,也没有哭哭啼啼,腰板一挺,规规矩矩跪坐在书案前,一本正经地研读经文,遇到不懂的,还举起小巴掌,请罗伽为她讲解。
不管她问的是多么浅显的问题,罗伽都一一为她讲解。
梵净法师担心最器重的弟子得罪贵人,下午过来了一趟,看到七公主拿着书卷请教罗伽,罗伽手持佛珠,温和地为她解惑,暗暗点头:七公主虽然行事过于张扬,常常有惊世骇俗之举,但不会刻意为难人,小小年纪骤然失宠,从繁华热闹的京中来到这僻静的东山寺,既不吵闹,也没有黯然神伤,心性开明,日后应当不会为难东山寺。
缘觉是寺中和七公主最熟稔的人,领了照应七公主的差事,每天昨晚早课去叫七公主起来读经书。
七公主每天听到钟响就起身,根本不需要人催促,缘觉每次去催她的时候,她已经洗漱好了,捧着经书站在廊前等罗伽。
罗伽名声在外,做完早课经常要应付一些杂务,回来得晚了,她就拿一根柳条站在院子里练剑法,或是和缘觉凑在一起八卦一些寺里的传说,有时候说得太起劲,冷不丁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一回头发现罗伽站在廊前,碧眸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人赶紧拿出经书,装出一副认真讨论佛理的模样,罗伽也不拆穿他们,不过布置的功课会比平时多一些。
一转眼黄叶落尽,天气转凉,落了好几场雪籽,宫中派人来看望七公主,问她思过得如何了,肯不肯认错。
七公主笑着摇摇头。
来人叹口气,“贵主,两位皇子已经回京,特意嘱咐我带句话给您,服个软的事儿,何必和两位圣人闹僵?”
七公主仍是摇头:“劳你告诉我皇兄,我在寺中一切都好,让他们不必担心我,过完年兴许我就能回去了。”
“可今年您的生辰……”
“每年都有生辰,没什么稀罕的。”
这一次之后,直到年底,宫中再没有打发人来看公主,据说帝后震怒,不仅下令幽禁公主,还责罚了为公主求情的皇子。
东山寺的香客大多是京中贵人,少不了流言蜚语。
一群曾和七公主有过龃龉的纨绔子弟有事没事跑来寺中闲逛,看到七公主果然一身素衣,面露嘲弄之色,七公主随手抄起院中供花,拈花为器,把那几个少年郎打得抱头鼠窜。
外面的流言愈加沸沸扬扬,她一概不理会。
几个月下来,七公主可以像模像样和罗伽论道讲经,缘觉大为佩服。
天气越来越冷,铅云堆积,寒风刺骨。
这晚,一夜北风呼号,第二天,窗前被积雪映得一片亮堂,缘觉和平日一样做完早课,跟着罗伽回院子。
寺中仆从已经扫过积雪,廊前挂起毡帘,凉风呼啸而过,悬铃轻响,阶前空空荡荡,没有七公主的身影。
缘觉愣了一下,这些时日七公主每天都在廊前等着罗伽,今天还是头一回没看到人。
走在前面的罗伽脚步顿住,目光在七公主每次站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
“昨晚大雪,公主可能起迟了,我去叫她!”
不一会儿,缘觉小跑回来,“罗伽,公主病了!刚刚吃过药,医者说她这几天都不能出门见风,法师说了,公主这几天的课免了。”
罗伽没有进屋,还站在廊前等着,僧袍上落了薄薄一层雪,闻言,嗯一声,转身回房。
……
七公主吃了两天的药,病情并没有好转。
亲兵、侍女急得团团转:“山上就不是养病的地方!公主病成这样,必须回宫!”
“给太子殿下写信,告诉他公主病了,殿下一定会派人来接公主。”
“皇后殿下发过话了,公主的信送不到太子手上!”
“那该怎么办?”
七公主梦中听到侍女在嘤嘤哭泣,睁开眼睛,想安抚她们,张了张嘴,她们却听不到她在说话,她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梦中浑身冰凉,她一个人走在雪地里,狂风飞卷,身上肌肤一寸寸皴裂,她失去知觉,闭上眼睛,想着就这样睡着了也好……
意识弥留之际,忽有一道宛转的嗓音透过风雪,一声一声在耳边回荡。
有什么温暖的东西靠了过来。
七公主一把抱住那道温暖。
那具身体微微僵了一下,她生怕他跑开,抱得更紧,片刻后,坚实的手臂抱起她,冰冷的手指拂过她的下巴,轻轻掰开她的嘴巴,温热的药汤喂到她唇边。
“公主,喝了它。”
那道熟悉的嗓音轻轻地道。
七公主很信任这道声音,试着吞咽药汤。
她沉沉睡去,手里紧紧攥着僧袍袖角,念经声再度响起,悠远,冷清,若有若无。
再度醒来的时候,床畔空空如也。
空气里一股淡淡的沉水香气。
七公主大病一场,梵净法师不敢隐瞒,消息送回宫中,帝后没有改变心意,不过到底心疼,派了御医奉御来东山寺。
和御医一起来的还有太子,梵净法师吓了一跳,亲自迎到寺门外,太子一身寻常衣着,圆领窄袖袍衫,头束巾帻,脚踏乌皮靴,脸色阴沉,匆匆进寺,直奔七公主院子,看到大病初愈的七公主,二话不说,抱起人就走。
缘觉既欣慰又不舍,回藏经阁收拾七公主的东西。
罗伽盘坐在窗前翻阅经书,突然道:“窗下那卷书册。”
缘觉一呆,看向窗下。
一卷书册摊开放在书架上,边角用镇纸压着。
他恍然大悟,这是七公主最近在看的书。
他收起书册,一同放入书匣,正要送出去,门前脚步轻响。
“我今天迟到了,是不是要抄书?”
七公主探进半个身子,倚在门前,笑盈盈地问,病后脸色苍白,脸庞瘦了些,但乌眸仍旧清亮有神。
缘觉呆住了。
七公主不愿认错,拒绝回京,太子实在拗不过她,留下亲兵照顾她,自己独自返京,为她在帝后面前转圜。
缘觉啧啧道:“公主只要认个错,皇后殿下就心软了,您为什么不认错?”
七公主坐在书案前抄书,甩甩酸疼的手,笑了笑:“我觉得我没做错。”
缘觉不吭声了,公主年纪虽小,主意倒是不小。
屋中炭火融融。
七公主还病着,抄了十几遍经书,不止手疼,肩膀也疼,放下笔揉了揉肩,抬起头。
缘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阁中静悄悄的,只有炭火燃烧声,罗伽端坐在书案前写字,眉眼低垂,全神贯注。
七公主双手托腮,凝眸望着他,不知不觉间倦意上头,趴在案前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等她醒来时,周身温暖舒适,身上多了一张薄毯,书案上的笔墨文具挪到了另一张书案上,毡帘都放了下来,室中黑魆魆的,帘子底下透进来一圈微晃的朦胧灯火。
七公主发了一会儿怔,站起身,蹑手蹑脚走到帘子前,掀开一条细缝。
屏风后点了盏灯,罗伽在灯前伏案书写,旁边放着一叠纸张,正是她刚才抄写的经文。不一会儿,他停下笔,把抄写好的经文放在那叠纸张上面,等字迹晾干。
七公主眉眼舒展,笑意漾了出来。
罗伽在帮她抄写经文。
她每天都得向梵净法师交抄写的经文,缘觉曾经想过帮她,可惜字迹和她的差别太大。
罗伽没说过要帮她,每次她和缘觉抱怨的时候,他都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坐在那里看他的经书。
如果不是前些天她无意间看到他把替她抄好的经文塞进经卷底下,她根本不会发现他在默默地帮她。
七公主退回书案前,拥着薄毯,继续打瞌睡。
18另一世(4)
正旦前夕,通往东山寺的山道上宝马香车络绎不绝,红尘滚滚,格外热闹。
东山寺不过俗世节日,但僧人要为贵人们做道场,也颇为忙碌。
太子再次莅临东山寺,这回带了随从车马,人人都以为他是来接七公主的。
缘觉奉命前去帮着收拾箱笼,却撞到太子沉着脸大步踱出长廊,吓得不敢抬头。
太子和七公主吵了一架。
七公主仍旧天天和缘觉一起跟着罗伽研读经书,京中少年郎鲜衣怒马,玩鹰弄犬,她一身素衣,青灯古佛,年底了也不能回宫参加宫宴。
传言她彻底失宠于御前。
这日天色阴沉,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万顷松涛被白雪覆盖,成了连绵的雪浪。
月色下,雪地闪烁着清冷的银光。
后山的岔路前,骤然响起长靴踏过积雪的咯吱咯吱声。
一道身影从黑暗中步出,身姿挺拔,窄袖玄衣,手中握着一柄毫不起眼的乌黑长刀。
树影摇晃。
少年抬起头,月光透过树影落在他脸上,映照出他轮廓分明的脸庞,眉目清冷,眸光沉静,无喜无悲。
刹那间,皎洁的月晖霎时黯然失色。
他仰望着雪中依然苍翠的古木,平静地道:“下来。”
树杈晃动得更厉害,雪花飘洒,枝叶间露出一张娇艳的面庞,双颊酝着桃花浅色,小声答:“我不下去。”
声音颤巍巍的,带了几分醉意,撒娇耍赖似的,又嘟囔一句:“你上来。”
罗伽眉头轻皱,踏出一步,走到树枝底下,刚放下长刀,头顶轻轻一声惊呼,积雪扑簌扑簌。
他神色不变,长臂一展,接住从树枝跌落下来的少女。
满怀温香。
年少的僧人神色不变,俯身,待要放下少女,脖子蓦地一紧——少女柔软的胳膊伸过来,紧紧抱住了他。
他一动不动。
七公主不小心从树枝滑落,本以为会摔在雪地上,没想到正好落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下意识勾住罗伽的脖子,微染醺色的脸凑了上来。
“你不是和尚吗?怎么深夜拿刀出寺?”
她抱着罗伽,晕晕乎乎地问。
酒气里有淡淡的甜香。
罗伽平静地道:“我自幼习武,和其他师兄弟不一样。”
七公主点点头,没有多问,目光往上,“我的酒……”
树枝上,几只酒壶挂在枝杈间轻轻晃动,酒香弥漫。
罗伽放下七公主:“哪来的酒?”
七公主双脚踩在雪地上,摇摇摆摆走了几步,笑了笑:“我叫人去山下买的,在寺中吃酒,到底是冒犯佛祖,戒律法师又管得严,我只好把酒藏在这里,悄悄跑出来过过瘾……”
她醉得厉害,站都站不稳,走路直打晃,罗伽眉头轻皱,伸手扶住她。
“随我回寺。”
他语气严厉。
七公主回头朝他一笑,眉眼弯成月牙:“小法师,今天是我的生辰,你就当没看见……让我自在一会儿吧……”
罗伽一语不发。
七公主转过身去,往树干上一扒,手脚并用,蚕蛹似的,一点一点往上爬。
“我的酒……”
扑腾了半天,蹭了一身的雪,人还紧紧抱着树干,离地不到一尺。
“怎么还没爬上去?”
她迷迷糊糊地道。
身后突然一暖,一双手绕过来,轻轻掰开她紧攥着树干的手掌,拥着她纵身一跃。
耳畔风声呼呼,她被送回树枝上,稳稳地落在树杈当中。
七公主揉了揉眼睛。
罗伽收回揽在她肩上的手,在离她不远的树枝找了个地方坐下,淡淡地道:“半个时辰后回去。”
七公主怔怔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嗯一声,俯身去抓酒壶。
酒入喉肠,她双颊愈发红艳,坐在树枝上,双腿轻轻晃荡,抬头仰望夜空中皎皎的明月,脸上浮起惆怅之色。
“罗伽……”她转头看罗伽,“缘觉说你是梵净法师从西域带回来的,你还记得自己的家吗?”
罗伽碧色的眸子盈满月晖,没有回答。
七公主喝了口酒,“我的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已经记不清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念起一首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罗伽静默不语,默默计算辰光,半个时辰后他要带公主回寺,天寒地冻,她在雪地里吃酒,没人照应的话,可能会染上风寒。
树枝颤动,肩头一沉。
罗伽眼眸低垂。
七公主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阵,看他一直不吭声,靠了过来,枕着他的肩膀,继续喝酒。
“皇兄他们也生我的气了。”
“他们都对我很好,要不了多久就会消气,他们都告诉我,我只要撒个娇,皇后殿下就会原谅我……可是阿锦就白死了……”
罗伽听缘觉提起过阿锦。
一个侍女,出身卑微,默默无闻,宰相家的大公子酒后失德,打死了她。
不过是个侍女罢了,拖出去掩埋,一干二净,但是年幼的七公主却执意要为阿锦讨个公道,为此不惜惹怒帝后。
七公主叹口气,把罗伽当成兄长,扯扯他的衣袖。
“阿兄,我记得阿锦,那年夏天,我看她热得满头是汗,要她去荫凉地,塞了一块凉瓜给她,她记得这份恩情……每次我去离宫,她都欢欢喜喜地过来给我打扇……那是一条人命……她是被杨大郎活活打死的……”
“我不想多事……可杨大郎没有一点悔意……”
她在宫廷中长大,懂得宫廷和朝堂的规矩,可是她终究和其他人不同,她会审时度势,会妥协,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阿兄……”
七公主扯着罗伽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小脸皱成一团,可怜巴巴地撒娇,“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罗伽不语。
七公主失望地叹口气,酒意上头,斜靠在他身上,昏昏欲睡。
雪花簌簌洒落,月色清凉。
“公主没有做错。”
半晌后,耳边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七公主清醒了些许,抬起头。
罗伽看着树下银白的雪地,轻声道:“公主宅心仁厚,有佛缘。”
七公主出了一会神,眉眼舒展,“小法师要度我出家吗?”
罗伽没有看她,碧眸凝望夜色,摇摇头。
雪花铺天盖地,甜香脉脉浮动。
罗伽低头,目光在七公主脸上停留片刻。
半个时辰到了。
她倚在他肩上睡了过去,嘴角微微翘着。
树下几道人影闪过,她的亲兵找了过来。
罗伽眼帘抬起,出声示意亲兵。
亲兵终于找到人,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抱七公主下树,送她回去。
罗伽落后一步,捡起自己的长刀,拍干净雪花。
大雪茫茫,他们留下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只余几只空酒壶在风雪中来回摆动。
……
冬去春来,乌飞兔走。
一晃眼,又到了秋风送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