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装了药草的香囊,防蚊虫用的。夏秋毒虫多,他时常在外,朱绿芸不会做其他的,只能给他做一只承露囊。
他想起在赤壁时,李七娘也会在空闲时做些针线——她说自己针线不算好,也没有耐心细细做,花些布帛请仆妇代劳,她不过是塞些从神医那里讨来的提神醒脑、醒酒的药丸进去,就算是她亲手做的,阿兄不戴也得戴着。
李玄贞接过香囊,回房换了身衣裳,去看望朱绿芸。
“长生哥哥。”
朱绿芸迎出院子,面色苍白,脸上似有泪痕,和他说了一会儿话,问他伤势是不是好了点,迟疑片刻,咬了咬唇,小声问:“过几天是我母亲的忌日,你可以带我去江边祭奠我母亲吗?”
她现在寄人篱下,虽说李德待她很好,但她一点都不想领受,李德虚伪凉薄,身为朱家臣子,背叛她的父皇,她不想去求李德。
李玄贞想起朱绿芸的母亲,点点头。
每年唐氏忌日他都会离开魏郡,不然他怕自己控制不住,直接和李德撕破脸。朱绿芸的处境让他想起以前的自己。
“过几天我带你去,祭祀所用之物叫阿六他们去张罗。”
朱绿芸感激地望着他,眼眶微红,想起他是李德的儿子,又觉得自己不该对他生出好感,脸上一会儿掠过感动,一会儿冰冷如霜,匆匆朝李玄贞行礼,转身离开。
李玄贞丝毫不在意她突然的冷淡,吩咐下人安排祭祀的事。
魏明过来询问崔家的事:“崔家乃七宗五姓的名门望族,崔氏女贞静温婉,秀外慧中,郎君拒绝大将军,不妥。”
李玄贞随意敷衍了几句。
不一会儿,亲随一脸惊讶地进屋通禀:“郎君,那边的女公子派人过来了。”
下人提起谢氏,都是一句含糊的“那边”。
李玄贞凤眸微抬。
魏明诧异地抬起头,“女公子和郎君素无交集,派人过来做什么?是不是二郎的人?”
李玄贞扫他一眼。
魏明心里一个激灵,躬身退下。他急于在世子面前表现自己的才能,处事急躁,世子治下宽和,并未责怪,他愈发想要得到世子的重要,有时候难免会失了分寸。
李玄贞看向亲随:“什么事?”
亲随难掩惊诧,道:“女公子说,郎君下船的时候走得太急,有些东西忘了拿,她让人好好收着,都送过来了,请郎君放心,女公子一样都没碰过。”
李玄贞冷笑,“她送过来的东西都拿去烧了。”
亲随应是。
……
得知自己派人送去李玄贞院子的箱笼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瑶英一手托腮,忧愁地叹口气。
这个长兄不太好相与。
没想到沉默着为她捏泥娃娃的杨长生就是那个会手刃亲父、大肆屠戮父族、掘了自己祖坟的李玄贞。
他以后还会默许幕僚害死阿娘和阿兄。
打听到李玄贞过几天要出门,瑶英也叫人安排车马,魏府是李玄贞的伤心地,也许出了魏府,他愿意和她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几天后,等李玄贞出府,瑶英骑马跟上去。
到了江边崖上,看到李玄贞从牛车里搀扶一个身穿素衣的少女下来,瑶英眼皮跳了跳。
差点忘了朱绿芸现在也住在魏府。
这两人爱恨纠缠,好一阵,闹一阵,精神抖擞,身边的人却都很倒霉。他们认识应该有两三年了,是不是已经互生情愫了?
瑶英踟躇片刻,看到两人的亲随在布置祭台,猜测他们可能是要祭拜什么人,唐氏的忌日不是现在,那可能是朱绿芸的亲人。
朱绿芸恨所有背叛末帝的旧臣,李家的人她恨,谢家的人她也恨。
瑶英拨马转身,还是等他们祭拜完逝者吧。
她退到崖下官道旁的茶舍里,派人盯着江边那头的动静,等李玄贞和朱绿芸做完法事,迎了上去。
豪奴簇拥着李玄贞和朱绿芸驰下山坡,朱绿芸眼圈红肿,一看就是哭过的样子,坐在马背上拭泪,李玄贞和她并辔而行。
瑶英攥紧缰绳,示意亲随退后,靠近李玄贞。
他目不斜视,看都没看她一眼。
瑶英先朝朱绿芸颔首致意,看着一脸漠然的李玄贞,还没开口,朱绿芸座下的骏马忽然猛地撅起前蹄,发出高亢的嘶鸣声,随即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在场诸人目瞪口呆,瑶英也没料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
李玄贞头一个反应过来,两道目光针一般刺向她:“你做了什么?”
瑶英一脸茫然:关她什么事?
朱绿芸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惊恐的尖叫声传了过来。
“公主!”她的侍从急得大喊。
李玄贞顾不得其他,扬鞭催马,飞驰而出,朝朱绿芸追了过去。
马蹄声杂乱,掀起一阵阵尘土,瑶英的马被李玄贞亲随的马直接撞开,后退躲避,后蹄踩空,朝道旁沟渠倒去,她慌忙脱鞍,跳下马背,旁边一个亲卫跟着跳下马,伸长胳膊抱住她,带着她顺势打了一个滚。
骏马轰然倒地,瑶英站起身,心有余悸地吐口气,回头朝救下自己的亲卫谢青笑了笑,他是李仲虔前不久为她选□□的护卫。
谢青面无表情,先检查她身上有没有摔伤。
瑶英试着走动几步,发现右脚好像崴着了,还好伤得不重。
那头李玄贞已经顺利救下朱绿芸,抱着她回来,朱绿芸的侍从坚持说肯定有人在马和马鞍上动了手脚,马才会突然受惊。
“女公子怎么知道我们公主今天会和世子出门?”
侍从质问瑶英。
瑶英暗暗翻一个白眼,果然接近这对怨侣会倒霉。
她朝扶着朱绿芸的李玄贞看去,坦然地道:“我是来找长兄的。”
李玄贞一语不发。
瑶英转向那个质问自己的侍从:“你这么问我,莫非怀疑我要害公主?”
她只是个小娘子,侍从当然不会怀疑她,只是刚好看到她突然出现,找个由头发作,闻言,皮笑肉不笑地道:“小的只是随口一问。”
瑶英猜出侍从的打算,缓缓抽出软鞭,笑了笑:“我乃李家七娘,你身为公主奴仆,不等公主发话,怀疑我暗害公主,将我置于何地,又将李家置于何地?我年纪小,要是答得不妥当,以后李家是不是要背上暗害公主的骂名?下次想要随口问什么,先想想你的身份。”
侍从脸色一僵。
瑶英朝朱绿芸看去:“我不知道公主今天也来江边。再者,我和公主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公主?公主出行,马匹坐骑车舆都是公主的人照看,公主想要查出谁下的手,只要回府查查名册,看看到底有哪些人去过马厩,一个挨一个查,相信很快会水落石出。”
朱绿芸脸色雪白。
瑶英暗暗叹口气,其实她以前想过和朱绿芸合作,为自己和兄长挣得一线生机,后来权衡利弊,放弃了这个打算,朱绿芸和李玄贞一样喜怒无常,一会要为末帝报仇,一会和李玄贞死去活来纠缠不清,而且还频频拖累盟友,和这样的人结盟得不偿失。
更重要的是,朱绿芸只是李德的一枚棋子,所有想利用朱绿芸另起山头、动摇李德地位的人都中了他的圈套,她贸然接近朱绿芸,下场和那些人不会有什么两样。
朱绿芸心里起了个猜测,双眼发红,转头看着李玄贞,颤声问:“长生哥哥……将军府里是不是有人容不下我?”
李玄贞皱了皱眉,命人另外牵来一匹马,送她上马,“回去以后查查你身边的人,别怕,万事有我。”
朱绿芸泪光盈盈,点点头。
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是深谈的好时机,瑶英目送李玄贞和朱绿芸离开。
从头到尾,李玄贞都没有看她一眼。
瑶英摇摇头,以后一定要先打听李玄贞是不是一个人出门,他和朱绿芸只要在一起就会鸡飞狗跳。
亲随护送她回府,刚进院,李仲虔迎面走来,凤眸微眯,喝问:“今天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瑶英一瘸一拐地走过长廊,抬起脸,委屈地道:“阿兄,我脚疼。”
李仲虔立刻收起怒色,走上前,扶她在长廊坐下,脱下她的靴子,看她脚踝伤处,“怎么伤的?”
“今天我去江边骑马,不小心崴了一下。”
瑶英可以肯定朱绿芸的人不会宣扬今天的事。
“是不是府里太闷了?别一声不响出去,下次阿兄陪你去跑马。”
“我告诉林伯了。”
李仲虔揉了揉她脚上的伤口,确定没伤着骨头,松口气,抬眸横她一眼:“没告诉我就是一声不响。”
说着,转身背对着瑶英:“过来。”
瑶英趴到他背上。
李仲虔背着她回房,“江边风大,大道沙坑多,你的病刚好了点,别去江边吹风,下次跑马,阿兄带你去山上玩……”
瑶英伏在他背上轻笑:“阿兄还总说我是管家婆,我看你才是管家婆,我都是跟你学的。”
李仲虔气笑了:“出门一趟就崴了脚,我不管着你,谁管着你?”
瑶英低笑,脸靠在他肩上,心里微微发沉。
她不想阿兄死。
到底要怎么做,李玄贞才会答应放过阿兄?
李仲虔让人请医者来看瑶英的脚伤,确认没事才让她睡下。
亲兵找了过来:“阿郎,今天又有几个年轻有为的俊杰过来投靠,他们仰慕谢家,甘愿为阿郎效死。”
李仲虔淡淡地道:“打发了吧,告诉他们,世子是李玄贞,跟着世子他们才能出人头地。”
亲兵不甘心地说:“阿郎……大将军偏心世子,谁都看得出来,谢家凋零……如今只剩下您支应门户,您为什么总是拒绝前来投靠的英才,却把那些山贼之流招入麾下呢?”
李仲虔自嘲地一笑:“我自身难保,就别耽误他们的前程了,跟着我,以后出征打仗,只能干最脏的事……我不想带着他们去送死。”
亲兵长叹一声,“可是他们想报答谢家的恩德……”
李仲虔神色淡漠:“没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大难临头,我谁都不会管,只要小七平安,跟着我的人,我一个都顾不上。他们不用觉得愧对谢家,以后我们兄妹落难,他们不跟着踩一脚,就是仁至义尽了。”
亲兵出去,原话劝走前来投奔李仲虔的年轻将领。
……
另一头,李玄贞安置好朱绿芸,出了院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走到平时轻易不会踏足的西院。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在廊下站了一会儿。
摇曳的树影下飘来一阵欢快的嬉笑声。
李仲虔背着李七娘走了过去,李七娘伸手去够伸到长廊里的花枝,李仲虔故意晃几下,吓了她一跳,她折下花枝不轻不重地打了他几下。
兄妹俩笑成一团。
李玄贞心口刺痛,眸光阴沉,转身离去。
李七娘今天来找他,一定是为了李仲虔。
15另一世(BE)
缘觉第一次见到七公主,是在十二岁那年的春天。
夏口城建在近江处,依山傍水,初春时节,暖风骀荡,两岸草木葳蕤,李白桃红,一树树繁花盛放,云蒸霞蔚。
正值寒食节前后,士人庶民不论贵贱,携家带口倾城踏青出游。
天蓝水清,江中舟楫林立,渡口人流如织。
岸边大道上,游春的百姓身着鲜衣,挑着担子,随意走到一处柳荫前,铺设毡毯,摆上酒菜,一家人席地而坐,赏春饮酒,纵情高歌。
风景更好的江畔则早就被达官显贵家的豪奴占据,仆从簇拥的牛车、马车直接驶进花光灿烂的花树下,仆人搭设起一层层帐幔,支起一顶顶宴帐,抬出一张张宴桌,山珍海味,琳琅满目,乐班奏起欢快的乐曲,珠翠满头、华服盛装的女眷们拖着曳地纱裙,坐卧于云霞般的百花间,击节而歌,欢声笑语不绝。
时不时有纨绔少年打马飞驰而过,尘土飞扬。
山下绿草茵茵,林地空地上,人们手拉着手,随着乐曲踏歌起舞,生气勃勃的少年郎们打秋千,踢气毬,拔河,打马球,斗鸡,赌博,挥汗如雨,场外观者如堵,叫好声此起彼落。
展眼望去,处处人山人海,红飞翠舞。
缘觉是个孤儿,从小在东山寺长大,很少下山,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景象,跟在师兄们身后,好奇地抬头张望。
师兄们面色凝重,目不斜视。
他们穿过繁华的人间红尘,渐渐把热闹人声抛在身后。
过桥,翻山,坐渡船,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在缘觉累得直喘出气时,他们来到江边一处土崖前。
山崖上搭建了一座祭台,四角高高耸立的木柱上雕刻有一张张威严的鬼脸,木柱顶端,几面硕大的玄色旗帜被江风扯动拍打,发出巨大的声响。
数百人匍匐在祭台下,对着台上顶礼膜拜,口中虔诚地念诵法号。
一名身穿鹤氅的老者立在祭台前,头戴宝冠,手持宝剑,须发皆白,慈眉善目,对着面前一顶熏香的鹤首铜炉舞了一会儿剑,忽然两眼上翻,浑身颤抖。
十几个徒弟模样的青年立刻朝他跪了下去,大声呼喊老者的法名。
台下百姓屏息凝神,一眨不眨地望着老者。
师兄们带着缘觉走到台下,示意他不要出声,缘觉闭上嘴巴,心口怦怦直跳。
台上的法事做完了,老者恢复正常,手中宝剑直指江岸对面只露出一座宝塔顶的东山寺,高声道:“本座已经你们的请求告知水神,把祭品带上来!”
台下百姓千恩万谢,推着一辆木车上前,车上装满鲜花,当中一只圆形大木桶,木桶里也插满鲜花。
人群里,缘觉蓦地瞪大眼睛,一脸惊恐:木桶里的鲜花一阵阵摇摆,里面分明装了一个人!
木车被推到山崖上,老者又哇哩哇啦念了一大串咒语,法坛中火花爆响,炸出一阵阵青烟,台下百姓无不悚然,趴在地上,抖如筛糠。
几个乡老打扮模样的老人抬着金银器物上前,朝老者跪地痛哭,请求他帮忙安抚水神。
老者捋须沉思,再三推辞,老人涕泪齐下,哭着恳求,如此三次后,老者摇头叹息,勉强答应下来。
他的徒弟示意台下的村民,几个膀大腰圆的村民越众而出,推着木车走到山崖边。
缘觉双手握拳,紧张得脸都白了。
祭品奋力挣扎,踢得木桶咚咚响,一阵江风刮过,卷起木车里的鲜花和幡旗,木桶里的少年挣开束缚,冷哼一声,抬起脸。
那是个才十一二岁的少年人,穿着一身彩衣,唇红齿白,粉妆玉琢,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神光内蕴,冷冷地环视一圈,竟叫人不敢直视。
缘觉心里大叫可惜,这般俊俏的少年郎,竟然被当成祭品。
不等他反应过来,村民直接抬高木车,要将少年郎直接抛入山崖下的滚滚江涛中!
缘觉忍不住惊叫出声。
就在此时,他身前的师兄拔出木剑,身影蓦地一闪,年轻挺拔的身体如苍鹰一般迅捷矫健,几个起落间,人已经跳上高台。
老者脸色骤变,那十几个徒弟立刻出手阻拦,他们个个都身负武艺,经验老道,虽然事出突然,但临危不乱,转瞬间就摆出一个严密的阵法,将少年团团围在当中,任他插翅也难飞。
少年和尚脸上罩了面巾,众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生了一双古怪的碧色眸子,老者指着他桀桀冷笑:“大胆狂徒,竟敢惊扰水神,把他也扔下去!”
台下百姓愤怒地斥责少年,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他,徒弟们趁机围了上去,招招凌厉狠辣。
少年淡淡地环视一圈,身影起落,灵敏地躲开徒弟们的杀招,手中木剑凌空斩下,年纪虽小,气势却磅礴沉稳,应对从容。
徒弟们对望一眼,知道遇到了高手,袖剑滑出手掌,招式愈加狠毒。
满场刀光剑影。
缘觉吓得浑身冷汗,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不论徒弟们的阵法如何变幻,少年始终进退自如,不慌不忙,攻势霸道刚猛,又快如闪电,如苍鹰搏兔,只听哐当几声,不过眨眼间,少年手中木剑一一打落徒弟们的袖剑。
老者见势不妙,眼珠一转,眼神示意村民,村民慌忙砍断木车上的粗绳,木车倾倒,木桶滚落下来,直接朝着山崖滚过去了!
人群里一阵尖叫。
就在此时,正和徒弟们颤抖的少年毫不犹豫地抛下手中木剑,身影在半空凌空翻转,朝着木车扑了过去,徒弟们大喜,七八把袖剑刺向他,他头也不回,一掌击出,掌风浑厚,硬生生将徒弟们震开。
此时,木桶早已滑出山崖。
少年身影没有迟疑,直扑向木桶,一手抱起桶中少年揽在怀中,一手抓向山崖,碎石飞溅。
缘觉和几个师兄飞跑到山崖边,伸手抓住少年和尚,把人拉了上来。
少年和尚脸上面巾飘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确认怀中的彩衣少年安然无恙,放下他,闷哼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缘觉赶紧掏出一枚药丸送入他口中。
“他们惹怒水神,罪大恶极,快抓住他们,不然今年水神发怒,你们都得淹死!”
身后一阵怒吼,老者大声煽动村民。
愤怒的村民抄起铁锹、锄头,一拥而上,缘觉吓得瑟瑟发抖。
江水泛滥,洪水肆虐,每年都会淹死不少人,淹坏大片庄稼。这几年有人借着东山寺的名头到处招摇撞骗,不仅骗取钱财,还拿童男童女来祭祀水神,因大多数是偏远村落,官府不愿多管,师父不忍,命他们下山解救被当成祭品的无辜孩童。
他们已经去过好几个村子,愤怒的村民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师兄前天刚被一群村民砸伤,武功再高,几百个人扑上来,他们也不是对手啊!
缘觉心里暗暗叫苦,挡在师兄面前。
但愿这些村民不要打死他们。
“都闪开!”
身后一声清脆的怒喝。
缘觉呆了一呆,回过头。
被少年和尚救下的彩衣少年霍地站起身,一把扯开身上的彩衣,露出一身猎猎红衣,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头上束发的彩练散开,满头乌发披散而下,迎风而立,冷笑:“本宫乃文昭七公主,今天来此捉拿妖人,都给我退下!”
一把清亮的好嗓音,还带着些许稚气,语调却颇有几分威严。
随着她话音落下,人群里有人高声响应,二十多个壮汉挥舞着长刀、铁锤飞奔而出,朝还在煽动人群的老者和徒弟扑过去,一番打斗,将人擒拿。
七公主看一眼受伤晕厥过去的少年和尚,对缘觉和师兄们道:“你们在这里看好他。”
缘觉呆呆地看着她。
少年怎么变成一个娇艳小娘子了?
七公主身影飞出,穿花蝴蝶一般轻灵,剑法却极为猛烈,剑光飞掠之处,一道阴冷锐意散发开来。
场面混乱不堪,失去理智的百姓茫然无措地停下来。
山道上马蹄如雷,大地震颤,数十人簇拥着本地官员姗姗来迟,马上官员抬头扫一眼高台,滚鞍下马,冲到台下,跪地叩首:“下官来迟,请贵主责罚!”
祭台上,七公主一脚踩在白发老者背上,一手提着软剑,扫视一圈,道:“此人妖言惑众,四处行骗,你们身为地方官员,为何不闻不问?!”
官员瑟瑟发抖。
七公主冷笑一声,摆摆手,制止想要辩解的官员:“不要拿民情民意来搪塞本宫!既然年年都闹水患,可见之前的祭品不能让水神满意,这个老道最懂水神的心意,不如就将他送去服侍水神。”
老者吓得魂飞魄散,正待叫喊,亲随一把塞住他的嘴巴,二话不说,将人推到山崖边,直接抛了下去。
咕咚一声,老者消失在汹涌的波涛之中。
山崖风声猎猎。
在场诸人无不胆颤心惊,愤怒的村民直接跪倒在七公主脚下。
官员浑身哆嗦,直擦冷汗。
缘觉和师兄们眉头轻皱,长叹一声,垂眸念诵经文。
七公主回头,还剑入鞘,粲然一笑:“你们是东山寺的僧人?”
缘觉的一个师兄上前,双手合十:“拜见贵主殿下。”
东山寺是皇家寺院,寺中僧人虽然都是一心修道的出家人,但对皇室还算熟悉,七公主曾经跟随圣人和皇后来寺中祈福,住持经常去宫中为贵人们讲经。
七公主随手拢起披散的长发,走到刚才救下自己的和尚身边,“他叫什么?”
缘觉小声道:“罗伽。”
七公主眉尖轻蹙,拉开罗伽身上的僧衣:“他怎么伤得这么重?”
“这个月我们去了不少村子,师兄前不久受了重伤,还没痊愈,可能是刚才救贵主的时候又伤了心脉……”
七公主目光落在罗伽脸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亲随和官员处理好剩下的事,过来请示:“贵主,天色不早了,大王还不知道您偷偷溜了出来,该回宫了。”
七公主嗯一声,“他为救我受伤了,带他回去,请宫里的医者为他治伤。”
缘觉和师兄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七公主朝他们笑了笑:“罗伽是梵净法师的弟子,圣人亲口赞誉过的神童,他若有什么闪失,我心中难安。”
七公主都这么说了,缘觉他们只好跟着七公主一道回宫。
……
罗伽被送到一辆马车上。
七公主的侍女先替他擦洗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
两人小声道:“这僧人不是汉人?”
正议论着,车帘掀开,七公主上了马车,问:“他怎么样了?”
侍女道:“刚才喂他吃过保心丸了,没什么大碍。”
七公主点点头,挥手让侍女出去,盘腿坐下,拿起帕子蘸取清水,在罗伽唇上按了按。
她从小跟着兄长习武,方才从木桶中滚落时,其实可以自保,但是这少年僧人速度太快,她还没挣扎呢,他已经不管不顾地飞身而下,将她揽入怀中。
崖边狂风吹拂,卷起他脸上的面巾,露出一张俊美的面孔。
那一刻,七公主发现自己见过这个和尚。
那年她才五岁,也是春天的光景,圣人和皇后莅临东山寺,法事冗长繁琐又肃静,她熬不住,甩开侍女,偷偷跑到后山去玩。
山中比山下幽静冷清,院中古木参天,寒意浸人,傍晚时分有湿润的雾气笼上来,到处云遮雾绕的,恍如仙境,她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她自小备受娇宠,觉得兄长一定会来找自己,也不着急,背着小手慢悠悠地山里走着,爬上一道道苔痕斑驳的石梯时,浓雾里飘来一阵念经声。
一声一声,悠远,清冷,带着某种优雅清贵的韵律。
她不知不觉循声走去。
云雾散开,青瓦白墙,一株苍翠的松木下,一个身穿僧衣的少年盘坐于石台前念诵经文。
滴答一声,松针上凝结的露水滴落下来,水珠跌落在石台上,碎成一瓣瓣。
少年纹丝不动,僧衣上落满飘落的墨绿色松针,灿烂的夕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照下来,他的面孔掩映在松木的暗影之中,美得像一幅画。
七公主站在山石旁,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小和尚。
她是不是误入壁画上的西方幻境,见到菩萨了?
16另一世(2)
春去夏来,落英缤纷,池畔花木郁郁葱葱,水中菡萏竞相盛放,莲叶间闪耀的水波反射日光,映得廊前一片亮堂堂的明光。
宫人洒扫长阶前庭,支设帐幔,挑竿上挂起一幅幅绘有佛经故事的挂画。
环佩叮当,浓香阵阵,裙琚簌簌轻响,身着华丽衣裙的皇后在宫妃们的簇拥下来到殿阶前。
一声清越的玉磬轻响,宫人垂首退下,也是一身华服的七公主越众而出,手里捧着一只檀香木柄鎏金莲瓣纹香炉,绕着大殿缓缓绕行一周,一股股青烟从香炉镂花中逸出,满殿清芬袅袅。
皇后和宫妃双手合十,虔诚地默念佛号。
不一会儿,宫人禀报,梵净法师和他的弟子罗伽来了。
七公主立刻抬起头,满头珠翠轻轻晃动。
梵净法师入殿,带着弟子向皇后行礼,皇后笑着还礼,请法师升座。
众人的目光落到法师身后,俊美挺拔的少年僧人从匣中取出宝卷,徐徐展开,摇曳的光线从半卷的珠帘照进内殿,在他低垂的眉眼和宽大的僧衣上潋滟浮动,勾勒出劲瘦的身形和脸庞高挺的线条,那双碧色的眸子显得愈发剔透,有一种超脱尘俗的清冷幽远。
七公主手捧香炉上前,歪着脑袋,朝少年僧人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眸子里盈满笑意。
少年僧人目不斜视,待皇后和宫妃落座,率领众人念诵佛号,嗓音有种说不出的优雅韵律,如云端飘来的梵唱。
七公主挑了挑眉,退到皇后的宝座旁,挨着皇后坐了,像模像样地合十拜礼,眼珠却滴溜溜地转来转去,频频望向少年僧人。
一场法事做完,皇后留下梵净法师吃茶论道。
七公主走到少年僧人面前,扯住他的衣袖,拉着他出去:“罗伽,我从东山寺带回来的鬉华开花了,你过来看。”
少年僧人收回手,退后半步,“小僧要随师尊转唱经文。”
七公主回头,再次拉住他的衣袖:“不会耽搁你太久,我叫人候着,你师尊要是找你,他们会来报信的。”
不等少年僧人再拒绝,她拉着他穿过阔朗的大殿,从后面的廊道转出正殿,绕过幽静的长廊,来到一座僻静的庭院前,迎面一股凉风吹过,空气里丝丝缕缕的浓香飘散开来,沁人肺腑。
院廊下,一丛丛鬉华怒放,碧绿的叶片间一簇簇雪白的花朵,香气浓郁得熏人欲醉,酷暑天气,顿生几分幽凉。
七公主笑指着廊下的花:“天赋仙姿,玉骨冰肌,鬉华从佛国而来,果然也有几分佛性。”
少年僧人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挣开七公主的手,淡淡地道:“贵主的鬉华养得很好。”
言罢,转身就走。
七公主一把拉住他,“罗伽,等等,你的伤都好了?我派人送去的药都服用了吗?”
少年僧人面孔沉静,语气淡漠地道:“小僧的伤已经痊愈了。”
“你可别逞强。”
七公主凑上前仔细端详僧人,直直地看了半晌,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脸上,空气里的花香愈发香甜浓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