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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卫摇摇头。

瑶英呆了一呆,放下笔,起身走到箱笼前,翻找了一阵,匆匆打了个包袱,递给亲卫:“烦劳你把这些药和衣物带去给将军。”

亲卫应是,不一会儿拿着包袱返回,道:“公主,主人说将军这次率军前去撒姆谷和瓦罕可汗决战,队伍没有带辎重,以最快的行军速度连夜翻越雪山,这时候应该早就在百里开外了,我们的斥候单独行动,不敢穿过雪山,走大道三天也追不上他们。这些衣物公主先收着。”

瑶英错愕,平时苏丹古去其他营地,即使第二天早上就会返回,也会和她说一声,这次他要同瓦罕可汗决战,竟然就这么静悄悄地走了?

“缘觉还在营地吗?”

“不在。”

瑶英沉默。

苏丹古连缘觉都带走了,他受伤或是功法反噬的时候,缘觉可以照顾他,他和李玄贞立下了盟约,布置好了队伍——他走之前做好了打算。

唯独漏下了她。

瑶英坐在灯前出神。

她的亲兵看她心神不宁的样子,问:“公主,可是有什么不妥?”

瑶英回过神,摇摇头:“没有,我只是……”

她只是觉得苏丹古走的时候,一定会来和她道别。

他没来,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瑶英出了一会儿神,沉下心继续整理文书。

苏丹古军务繁忙,李玄贞带来北戎可汗大军主力的所在,他急着排兵布阵,顾不上她,没什么好奇怪的。

毕竟她只是个外人。

她心里这么想,听到毡帘响动,立刻抬起头看,总觉得是苏丹古回来了。

角落里的李玄贞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凤眸微眯:“你在担心他们的摄政王?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瑶英听到他的声音,忽然想起今晚帐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抄起卷册,起身出去。

李玄贞没法动弹,盯着晃动的毡帘,目光阴沉。

瑶英找到毕娑的大帐。

毕娑分配完粮草押运,正要去找瑶英,看她进来,眼皮跳了几下。

瑶英把处理好的册书递给他,直接问:“将军,摄政王拔营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毕娑笑了笑,道:“我正想告诉公主一件事,摄政王嘱咐我照顾好公主,公主是我们王庭的盟友和客人。撒姆谷那边的战事可能会僵持很久,各路大军都拔营赶往撒姆谷了,公主不必再随军挺进。明天,公主可随押运粮草的后军撤退至沙城,帮忙料理后方的武器配备。”

这是要送瑶英离开的意思。

瑶英没说话,这些话像苏丹古的风格。

毕娑接着道:“如今沙城方圆百里已经被我们肃清,后方不会再有北戎的小股骑兵。公主的兄长如果到了高昌,肯定会和高昌使者一起来王庭,公主去沙城等着,一来,武器配备的事需要有人统筹,二来,西军的事必须公主亲自出面,再有,公主很快就可以见到兄长。”

瑶英闻言,蹙眉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所有理由听起来都很合理,但是她直觉最后一个才是真正的原因,苏丹古知道她盼着早日和李仲虔团聚,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摄政王怎么不亲口和我说?”

毕娑垂下眼眸,“摄政王太忙了。”

因为亲口告诉你,就是亲自送你走,他怕自己动摇,被你看出端倪。唯有仓促的离别,才能冲淡所有不舍。

瑶英巴不得能早日和李仲虔见面,西军那边她也确实需要和杨迁几人见面商谈,但是欣喜过后,她心里还是有淡淡的怅惘。

她拿出一封信,递给毕娑:“这是我给摄政王写的信,烦请将军代我转呈给摄政王。”

毕娑接过信,点点头,和瑶英商量了一些细节,目送她出去,拿起那封信,神色挣扎,迟疑了一会儿,随手将信塞进书案上堆叠的卷册里。

……

翌日,瑶英启程,随作为后军的队伍撤往沙城。

李玄贞暂时和他们同行,等他伤势好转,可以南下,绕一段路后,走更为便捷的中道回西域,再从焉耆、五烽至瓜州,那样比直接走北道更安全。

一路上,瑶英继续让亲兵一天给李仲虔送四次信,以确保信件不会被全部拦截。

杨念乡几人的伤势渐渐好了些,开始帮她处理西军事务。

一天,杨念乡和瑶英抱怨,说只要是涉及西域各州的事,传信的亲兵就要求必须有她和李玄贞的戳印,少了谁的都不行。

瑶英起初没多想,这日又听到属下念叨说王庭的要求严格到了严苛的地步,只要不符合要求的文书全都被打回,心里纳闷,问后军的将军:“每一道文书都要求戳印是谁下达的命令?”

将军答道:“阿史那将军就结盟的事请示过王,手令是从圣城方向送过来的,上面有王的花押,是王的命令,所以末将等不敢怠慢。”

瑶英怔住。

是昙摩罗伽下的令,那其中必有深意。

她叫来杨念乡,让他找出所有王庭官员通过和打回来的文书,一张张翻看。

杨念乡紧张地问:“公主,是不是我们出了什么差错?”

瑶英摇摇头,问:“这些文书存档吗?”

杨念乡点头:“王庭会存档,他们以皮纸绢帛记录文书,存放在书馆里,这里气候干燥,据说留档的文书可以保存很久。”

瑶英心里有了一个猜想。

昙摩罗伽在帮她。

她是魏国的文昭公主,和李仲虔团聚后,他们要回中原,那时即使西军顺利收复失地,让李德忌讳,她也要防着李德指派大臣接管西军。

所以她提出西军、魏国和王庭结盟,杨迁、河西世家头一个赞成,他们更信任受王庭佛子庇护的她,不希望其他人接管西军。其他小部落也要求她担任西军首领,因为魏国还不能派出大军,而近在眼前的王庭可以出兵庇护他们,她受佛子庇护,在他们看来,她可以轻而易举从王庭借兵。

瑶英这么做,既是安抚杨迁,拉拢更多摇摆不定的世家和部落,让征兵之事更顺利,也有自己的私心。

这事她没和昙摩罗伽提起,没想到他早想到了这一点,要求官员每一份文书上必须有西军的戳印,就是在帮她树立威望,确定她西军首领的身份,那么以后李德没有任何借口质疑她的地位。

昙摩罗伽连她回中原可能会遇到的难题都想到了。

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瑶英坐着出神,杨念乡问:“公主,文书都没问题吧?”

“没有问题。”瑶英叠起纸张,“照王庭的要求来。”

……

毕娑送走瑶英后,带着剩下几路大军赶路,半个月后,终于追上昙摩罗伽。

斥候不断送回情报,可以确认瓦罕可汗的主力正在抓紧时间抢占有利地形,为大战做准备。昙摩罗伽命大军分批进入撒姆谷,背对着峡谷扎营。

“不用再掩藏行踪。”

这道命令传达下去,王庭军队不再顾忌,北戎斥候很快发现王庭前锋的踪迹,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飞快回营通报。

此时,毕娑和昙摩罗伽一行人早已借助绳索悄悄攀爬上山岭,眺望远处的北戎大营。从营盘上空飘扬的旗帜分辨不出是不是瓦罕可汗的大帐所在,从规模来看,大约有一万人。

毕娑道:“瓦罕可汗很快就会派出一个儿子来试探我们的实力,第一场仗怎么打?为鼓舞士气,先打个大胜仗?我愿出战!”

昙摩罗伽摇头:“不,第一场仗,必须输。”

毕娑一愣。

昙摩罗伽叫来莫毗多:“你明天率三千先锋军出战。”

莫毗多抱拳响亮地答应一声,两眼放光,跃跃欲试。

毕娑看着兴高采烈的莫毗多离开,神情怔忪。

昙摩罗伽瞥他一眼。

“你以为我有私心?”

毕娑忙低头。

昙摩罗伽迎着雪峰间倾洒而下的晨曦,负手而立,衣袍猎猎。

“我对文昭公主有贪欲。”

他轻声道。

毕娑心口猛地一跳。

昙摩罗伽一脸坦然,问:“毕娑,世俗女子追求情爱,想要得到什么?”

毕娑从震惊中回过神,闭了闭眼睛,回答说:“自然是想要和心爱的情郎双宿双栖,想要夫妻和美,永结同心,男欢女爱,大抵如此……”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我非俗世人。”

文昭公主是世俗女子,追求红尘喜乐,他乃修行之人,已经皈依佛门,肩负王庭,她想要的,他一样都给不了。

既然如此,何必去打搅她的生活。

毕娑心头沉重。

昙摩罗伽如此清醒理智,即使对文昭公主起了贪欲,也能克制隐忍,他相信罗伽不会因为嫉妒故意安排莫毗多当先锋,正因为此,他更加难受。

罗伽不允许自己嫉妒,因为他知道,嫉妒也是放纵。

这恰恰说明,他嫉妒了。

第135章 撒姆谷(修)

狂风肆虐,沙尘飞扬,飞禽几乎匿迹,唯有几只训练有素的苍鹰不畏大风,久久在山谷上空盘旋。

几个北戎士兵藏在山岭上的巨石背后,眺望远方,他们身上穿着灰扑扑的皮袄,可能会反射光线的弓箭佩刀全都绑了布条,几乎和周围的山石融为一体,即使是高空的苍鹰也难以发现他们。

山岭下,一群野牛躲在避风的峡谷河畔喝水。

士兵已经在山岭埋伏了很多天,几乎天天都能看到那群野牛,其中一个士兵饥饿难耐,掏出干奶块啃了两口,他身边的士兵忽然动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敌军!”

众人立刻屏息凝神,朝山谷方向看去,只见茫茫天际处,沙尘中隐隐约约浮动着一道道模糊的轮廓,很快,那些移动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以惊人的速度冲出几丈高的沙尘,朝着他们靠近,那是一支身着黑色甲衣的骑兵,队列中,一面面黑色旗帜猎猎飞扬。

士兵狂奔下山,飞身上了战马,飞驰会营地报告军情。

北戎没料到王庭军队会来得如此之快,但他们准备充分,并不慌忙,不一会儿,营盘响起呜呜的号角声,随即一片震天的呐喊怪叫声,大王子带着几百个擅长突袭和骑射的弓骑兵组成的先锋队,浩浩荡荡冲出大营。

在撒姆谷靠南方几条河流冲刷出的一片广阔平原上,两支骑兵很快碰撞在一处,北戎人养精蓄锐,马力充沛,直接发动高速冲击,莫毗多勇猛过人,人数又多于北戎骑兵,毫不畏惧,率领部族勇士迎击,激烈厮杀。

刀刃在昏黄天色下折射出森森寒光。

面对北戎骑兵的冲阵,莫毗多一步不退,但凡士兵有怯懦之态,他立刻怒吼着要士兵守住阵型,北戎骑兵几次冲击,没能撕开他们的防守,开始后退,分出左右两翼从两边包夹,想将莫毗多合围,莫毗多率领亲卫提刀冲杀,让队伍靠拢收缩,躲开北戎的几轮箭雨,整支队伍拉长,像一支钉子,直直钉进北戎战阵的中心。

几轮厮杀过后,北戎骑兵迅速后撤。

在两军迎面对冲作战中,后撤往往会影响士气,全线崩溃,极不明智。

莫毗多下令部下再次结阵,褐色眸子扫视一圈,观察了一下四周地形,咬咬牙,下令士兵追击。

远处山岗上,一只苍鹰俯冲而下,停在昙摩罗伽的肩头上,鸟喙啄了啄翅膀。

他身旁的毕娑驱马上前几步,以便细看战场上的情形,眼看莫毗多果然率士兵追击北戎骑兵,神色凝重。

五十步……一百步……

随着他紧张的喘息声,前方传来一阵古怪的啸叫,后撤的北戎骑兵早已熟练地换了战马,齐齐调转马头,朝紧追其后的莫毗多扑了上来,数百人迅速分成一支支小队,相互之间配合默契,很快将战场分割成一块块,莫毗多部的战马已经有些脱力,整齐的战阵瞬间被切割,双方艰难绞杀。

山岗上的毕娑叹息一声,“北戎人果然佯退。”

他看了一会儿,手心都是汗水,问昙摩罗伽:“要不要派援兵?”

昙摩罗伽摇摇头,面罩下,一双幽深的碧眸无悲无喜。

毕娑不再请示。

平原上,莫毗多渐渐落入下风,队伍每次想要重新结阵都会被北戎骑兵截断,狂风呼啸而过,沙尘中裹挟着浓厚的血腥味,他吐出一口沙子,拉住缰绳,率领紧跟在身边的部下冲出北戎人的包围。

“撤!”

士兵吹响撤兵的号角声,一行人狼狈撤退,北戎人紧追不舍,一直杀到狭窄的山谷处,北戎人才收兵。

莫毗多冲回藏在峡谷另一头的大营,浑身浴血,跪地请罪,满面羞惭。

出发前,摄政王告诉他这一战只是试探北戎,不需要深入敌阵,他在第一次打退北戎后应该谨慎行事,而不是头脑发热继续挺进,乃至于几千人像一群牛羊一样被北戎弓骑兵在后追赶。

昙摩罗伽示意他起身,缓缓地道:“一支军队,有勇猛者,也有怯懦者,不论勇猛还是怯懦,都是忠于王庭的士兵。”

他抬起眼帘,环顾一圈,目光从帐中每一个将领脸上扫过。

“面对北戎骑兵,勇猛者会勇敢地向前冲锋,冲锋就有陷入合围的危险。至于怯懦者,他们会丧失士气退缩在后。”

帐中落针可闻。

昙摩罗伽徐徐地道:“指挥阵型,安排战术,让勇猛的人和怯懦的人互相配合,勇猛者冲锋而不至于陷入重围、怯懦者坚守而不拖累全军的战阵,是将领的责任。”

他的目光转回莫毗多脸上。

“勇猛者是士气所在,王子就是勇猛者。”

听了他的话,众将领沉默了半晌,似有所悟。莫毗多皱眉思考,抹去脸颊边的血迹,褐色眸子重新燃起斗志。

第一天,北戎小胜了一场,各贵族首领纷纷请战,催促瓦罕可汗直接率大军长驱直入。

瓦罕可汗坚定地否决众人的建议,贵族首领们纷纷抱怨,有人编了一首歌谣,取笑他惧怕佛子,不敢踏入王庭一步,士兵纷纷传唱。

几位王子怒不可遏,杀了几个传唱歌谣的说唱人,请求瓦罕可汗集中兵力攻打王庭。

瓦罕可汗不为所动,第二天,仍然只派出小股部队。

面对北戎的一次次挑衅,王庭陆续派出几支部落骑兵迎击,王庭中军主力始终按兵不动,北戎人愈发确认王庭准备仓促,他们已经肃清周围的部落,几乎可以说是坚壁清野,完全可以直接兵临城下。

“可汗到底在怕什么?神狼怎么能因为畏惧王庭佛子就停步不前?”

瓦罕可汗一再被贵族首领和儿子顶撞,一刀砍翻面前的书案,怒道:“王庭擅长守城,我们不擅长攻城,他们城坚墙固,武器、粮草充足,我们远道而来,如果长期围城,只会像上次那样,坚持不了几个月,因为饮水、粮草不足黯然退兵,我们必须把王庭主力引到撒姆谷来!”

大王子疑惑地问:“佛子真的会集中兵力攻打撒姆谷?”

瓦罕可汗收起刀,喘了几口气,“他会。”

佛子和他一样,都面临内部的重重压力,必须解决外患,而且佛子十三岁时就有率军和他对敌的胆气,既然收拢兵权,必然想趁势和北戎决战,他俩对峙多年,佛子了解他,他也了解佛子。

大儿子思索片刻,合掌而笑,双眼腾起亮光:“父汗,原来您煞费苦心,深谋远虑!海都阿陵去请帮手了,等王庭主力全都被吸引到撒姆谷,他是不是会偷袭王庭?他那人最精于偷袭,如果他能直入圣城杀了佛子,不管佛子派出多少大军,没了佛子,他们就是一群羊群,随我们宰杀!”

瓦罕可汗沉默不语。

众儿子面面相觑,他们的父亲和海都阿陵合谋闹出这么大的阵仗,竟然一点风声都不透露给他们?

“父汗,您怎么不早说?”

儿子们的抱怨里透出幽怨。

瓦罕可汗扫一眼儿子们:“早说了,王庭大军会来得这么快?”

儿子们不敢反驳,问:“那阿陵已经率兵攻打圣城了?”

“不。”瓦罕可汗摇头,“现在为时过早,阿陵已经设好埋伏,等王庭主力全部投入撒姆谷,他才会发动攻击。”

到那时,王庭主力大军身陷撒姆谷战场,根本无法驰援圣城。

圣城被围,王庭大军必然慌乱,那时才是剿灭他们的最佳时机。

……

接下来,王庭和北戎互相派出部落骑兵互相试探,北戎发现王庭的大营所在,开始增兵,王庭也随之增派兵力,大军主力陆续进入战场。

两军非常有耐心地试探布阵,稳扎稳打,不慌不忙,没过多久,毕娑亲自领兵偷袭了北戎的一处营地,一万身着蓝衫白袍的中军骑士驰过山谷,马蹄声似山崩地裂,雪白金纹旗帜漫天飞扬。

瓦罕可汗站在高岗上,看到战阵前威风凛凛的毕娑,锐利的双眸掠过一道精光。

阿史那来了,他是佛子的左膀右臂,王庭的大军主力都在撒姆谷了。

这里将是他们的葬身之所。

瓦罕可汗叫来鹰奴:“给阿陵送信,他可以动手了。”

又叫来几个儿子,嘱咐道:“你们带着两千人悄悄撤出撒姆谷,一百里外有几支人马,你们去和他们汇合,让他们守好峡谷外围的几条通道。”

儿子们兴奋不已:父汗果然早做准备,设下了伏兵,这下王庭大军插翅也难逃了!

隆隆的战鼓声响起,一场大战拉开序幕。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层峦叠嶂的群峰脚下,海都阿陵裹着厚厚的皮袄,带着五千精兵攀爬上山崖陡坡,所过之处,不见人烟,也无走兽踪迹,路上有几百士兵从绳索滑落,摔成了肉酱,还有几百人冻饿而死。

在这个月的月底,他们终于征服从来没人踏足过的雪峰峭壁和壑谷天堑,绕开王庭严密的防守线,悄悄逼近王庭。

海都阿陵策马立在山崖上,俯视着远处那片高耸的山崖,湛蓝苍穹下,他仿佛能看到圣城那一座座庄严的佛塔。

一只信鹰穿过层云,几声尖锐唳叫,落到他的胳膊上。

海都阿陵解下铜管,看完瓦罕可汗的亲笔信,嘴角勾起,金色双眸暗芒闪动,像一只即将狩猎的狼,目光阴沉冰冷,扬起马鞭,直指圣城方向:苏丹古已死,佛子的大军远在撒姆谷,这一次,没有人能阻止他大开杀戒。

他一个手势,身后精兵轻手轻脚地爬上马背,拉紧缰绳,预备追随他们的首领踏平圣城。

……

撒姆谷,北戎的军旗和王庭的雪白旗帜在沙尘中舞动,两军如同翻涌的洪流,绞杀在一处,大地震颤,山谷狂啸。

两军在对峙试探之后,都拉开阵势,派出了主力队伍。

北戎联军七万人,王庭大军五万人,双方都分成中军、左右翼骑兵和后军,两军对阵时,绵延数里,整个山谷乌压压一片,挤满了人。长矛如林,刀锋雪亮,弓箭手密密麻麻,铁甲寒光闪烁。

身着银甲的毕娑率领将士拼杀,在他身后,步兵错落参差,分成一个个整齐的战阵,骑兵策马跟随在后,北戎以骑兵居多,轮番发动小股冲击,弓箭手万箭齐发,逼王庭军队收缩阵型。

两军已经苦战数日,都知道对方的实力,一点一点消耗对方的战力,血肉横飞,染红脚下的大地。

随着暮色西沉,两军先锋谨慎地撤回各自的阵线之后。

连日紧张的厮杀,双方都士兵都露出疲态。

一封战报送抵牙帐,瓦罕可汗合掌大笑,一扫多日来的阴郁:“阿陵开始攻打圣城了!”

王子们喜不自胜,立刻传令下去,命营地士兵传唱这个消息。

“王庭士兵把佛子当成神明敬仰,出战时都要念诵他的法号,就说佛子已死,彻底击溃他们的心志!”

一声接一声传出大营,很快响彻整个营地。

几百名北戎骑兵在靠近王庭大营的山丘上齐声大吼了一夜。

“圣城失陷,佛子已死!”

王庭士兵听清楚北戎骑兵的大喊,魂飞魄散,士兵满营乱窜,嚎啕大哭,惊叫声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第二天,瓦罕可汗并没有冒失地大举进攻,而是和前些天一样和王庭军队僵持厮杀,是夜,北戎骑兵故技重施,站在山丘上大喊佛子已死,唱响佛经为佛子超度。

翌日,斥候回禀,王庭大营昨晚险些炸营,士兵要求尽快回圣城,他们要保护佛子,毕娑安抚住了士兵,说他已经派兵回王庭探听情况。

第三天,瓦罕可汗派出之前抓来的依附于王庭的部落俘虏,命他们散播佛子已死的消息。

王庭大营人心惶惶,再不复一开始的杀气腾腾、军容整肃。

期间,不断有斥候从大营出发,赶往沙城方向,几天后,几支王庭轻骑斥候飞奔而至,带来一个噩耗:海都阿陵偷袭圣城,北戎之前袭击了王庭的附庸部落,各个部落自顾不暇,无力驰援,圣城危矣,大军必须立即驰援。

消息传回北戎营地,贵族首领们摩拳擦掌:“可汗,时机到了!”

瓦罕可汗看完信鹰送回的战报,满头是汗,王庭兵力有限,将他们的主力堵在撒姆谷,慢慢耗尽,就算失败,王庭以后也再无反击北戎的能力。

他披上战甲,拿起长刀,大踏步迈出牙帐。

凄厉的号角响彻山谷,北戎集结全部兵力,在天明之际发动攻击,策应的骑兵疯狂冲击王庭的战阵,双曲弓射出一轮轮箭雨,士兵一边砍杀,一边高声呼喊佛子已死,王庭军心涣散,抵挡不住汹涌澎湃的骑兵冲击,防线被一层层削弱。

红日爬到半空时,王庭中军和左翼之间被骑兵撕开一条缺口,北戎大军立刻前进,像一把锋利的钢刀,直直插入缺口,攻击王庭大军左翼,将王庭中军逼入布置好的口袋阵中,毕娑察觉到不对劲,鼓舞士气,带领士兵冲出口袋阵,从峡谷的方向撤退。

当王庭士兵一半逃出峡谷时,埋伏已久的北戎士兵倾巢而出,士兵骑术精湛,一边冲下山坡,还能一边弯弓搭箭,发动一波波攻击,原野山谷间都是箭矢破空而至的森然利响。

正如瓦罕可汗预料的那样,王庭士兵全线崩溃,鬼哭狼嚎着冲出峡谷。

北戎大军步步逼近,将王庭大军堵在峡谷深处,刀枪如林,鲜血飞溅,瓦罕可汗的儿子们兴奋地冲上前砍杀,莫毗多和毕娑浑身是血,似乎快支持不住了。

大风卷过,沙尘漫天飞扬,战场上乱成一团,瓦罕可汗全神贯注地凝视战场,试图从尘土中辨认双方人马。

山脊上也有沙尘飘扬。

瓦罕可汗心口一紧,叫来儿子:“山上还有我们的伏兵?”

儿子道:“父汗,伏兵全都出来拦截王庭大军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瓦罕可汗猛地瞪大双眸。

只见一面雪白金纹的旗帜从山脊另一面缓缓飘荡而出,紧接着,更多旗帜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旗帜在风中飞扬,一道道潮水般起伏的线条涌动着浮现,那是由身着铁甲的王庭骑兵组成的队伍,他们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涌出,将整个战场包围起来。

随着他们的出现,毕娑、莫毗多几位将领示意亲兵挥舞旗帜,指挥士兵,原本狼狈奔逃的王庭主力大军迅速集结,朝后收缩,整齐有序,纪律严明。

山脊上,一层层铁甲骑兵涌现,弓箭手层层叠叠,一排排站定。

呜呜的号角声吹响,一名身着玄色衣袍的战将在骑士的簇拥中越众而出,驰到高处,勒马停下,缓缓揭开脸上的面罩,露出一张丑陋无比的脸。

千军万马之中,他横刀立马,深邃冰冷的碧眸俯视峡谷,杀气毕露,气势犹如他身后天际处连绵的群山,磅礴雄浑。

战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一种让人不由得紧张窒息的压力弥散开来,数万王庭军士仰望着战将的身影,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摄政王!”

摄政王还活着!

苏丹古没死!

王庭军士如获新生,欣喜若狂,北戎将领却是个个呆若木鸡,恍若晴天霹雳炸响,魂飞胆落。

顷刻之间,两军情势陡转,王庭军队士气大振,北戎军队尽皆茫然。

瓦罕可汗浑身发抖,不敢置信:苏丹古居然还活着!

他不仅活着,还隐忍到了此刻才现身!此前王庭大营险些被北戎攻破,他一直都在?山脊上的王庭军队是从哪里来的?

斥候一直侦查王庭军队的动静,竟然没发现苏丹古藏了两万人马……

一道道猜想浮上心头,瓦罕可汗汗如雨下,从苏丹古的死开始,一切都是昙摩罗伽的布局,他以为自己在和昙摩罗伽周旋,成功将王庭主力大军引入撒姆谷,其实是在一步步踏入这个局。

故意漏出破绽,引诱海都阿陵去攻打圣城,也是昙摩罗伽的计策?

圣城被围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瓦罕可汗苍老的脸上浮起疲惫之色,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苍老和疲倦。

难道族巫说的是真的,昙摩罗伽注定是他这辈子的克星?

苏丹古抽出了那柄长刀,“佛子无恙。”

他身边的骑兵跟着大吼,山谷里的王庭士兵怒吼着响应,眼神狂热:“佛子无恙!”

瓦罕可汗的儿子从震惊中回过神,拍马飞奔至可汗身边。

“父汗,我去挡住苏丹古!”

瓦罕可汗苦笑着摇摇头:“我们输了。”

苏丹古身为佛子的护法,“死而复生”,从天而降,王庭大军的士气空前高涨,此刻,他们面对的这支军队所向披靡。

……

大战惨烈,峡谷几乎被尸体堆满,北戎亲兵举着盾牌,护送瓦罕可汗离开。

部下一个个摔落马背,瓦罕可汗面如死灰,数千王庭骑兵挡住他们的去路,他的儿子带着亲卫左奔右突,试图冲出重围。

“沙海道!金勃守着沙海道!”

瓦罕可汗大喊了一声,也不知道儿子们听不听得见,手臂扬起,收拢残部。

北戎精锐骑兵很快再次集结,硬生生撕开一条小缺口,簇拥着瓦罕可汗冲出包围圈,简单的整顿后,向另一道出口扑去。

谷口也有埋伏的王庭军队,瓦罕可汗刚刚经过营地,早有准备,下令军士驱赶奴隶前进。

从各个部落掳掠来的平民奴隶哭号着不敢上前,北戎骑兵冲上前,长刀无情地斩向人群,鲜血四溅,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奴隶们大哭着往前奔逃,争先恐后地扑向谷口。

守在谷口的王庭伏兵面面相觑,手中长弓绷紧了弦,箭尖对准人群,却不敢放出箭矢。

几名轻骑快马驰下山坡,正好迎上追过来的毕娑,连忙报告军情:“末将不敢下令,要向摄政王请示放不放箭。”

毕娑眼皮直跳。

放箭的话,滥杀平民的罪名无疑会扣在摄政王身上,而且他会因此负疚一生,不放箭的话,放走了瓦罕可汗,他又得背负放虎归山的骂名。

这次作战的目的是削弱北戎,消耗北戎主力,让他们无力再攻打王庭,瓦罕可汗的几个儿子已经死在峡谷,只有瓦罕可汗逃了出去,北戎必将四分五裂……

毕娑心念电转,“等平民通过再放箭!”

他来替罗伽做这个决定,放走瓦罕可汗的罪责由他来背。

然而,等他们赶到谷口时,发现已经有士兵在慌乱中射出箭矢,箭雨罩下,十几个跑在最前面的奴隶倒下,毕娑大喊着命士兵停下放箭。

谷口一阵骚动,北戎骑兵发现士兵停止射箭,躲在奴隶身后,一边继续驱赶奴隶,一边狠辣地砍杀,用死去奴隶的躯体堵住谷口,阻挡王庭追兵。

奴隶们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

毕娑浑身直颤,带着士兵指挥奴隶放慢速度,退出谷口,可奴隶早就吓破了胆,根本不敢停下,一窝蜂地往前冲,谷口狭窄,人群互相踩踏拥挤,倒下的人再也爬不起来,几成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