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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觉在一旁小声说:“我们不知道瓦罕可汗的主力藏在哪里,几位将军越来越急躁。摄政王说,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急躁,前天摄政王处置了几个指挥使,将军们都冷静了下来,现在就算四面八方都有号角声响起,营地的人也不会慌乱。”

瑶英心道,细枝末节很可能决定成败,现在确实不能急躁。

这日迟暮时分,号角声再度响起,这回声音平稳悠长,苏丹古带着队伍返回,他们发现一小股轻骑,中军没有现身,斥候给附近部落示警,让部落拦下那股轻骑。

“遇到大军,不能暴露,立刻返回报讯。遇到斥候,能抓就抓,不能放过。遇到小股部队,由部落拦截。”

“从马印来看,北戎从更远的地方召集了部族,遇到陌生部族,不能贸然靠近。”

命令传达下去,接下来的几天,士兵们渐渐习惯这种小股部队轮流巡视的方式,继续探查北戎大军所在。

毕娑每天带人收拢附近被攻击的部落,将他们带到另一处营地安置。

……

每天晚上,瑶英伏案给尉迟达摩、杨迁、谢青几人写信,然后整理文书,为毕娑处理文书、记录士兵的赏罚惩处之类的琐碎小事。

其他幕僚急于献策,厌烦处理这些琐碎,她以巴彦之名随军,平时尽量待在帐中整理文书,任劳任怨,绝不会争功,其他幕僚大喜,慢慢地将一些不涉及军机的小事交给她处理。

她一开始有些磕磕绊绊,熟悉以后,渐渐能办理得井井有条,从前她为李仲虔处理过军务后勤,处理这些不难。

昙摩罗伽每晚深夜才回,瑶英也忙到深夜。

每晚,他掀开毡帘,帐中烛火微晃,瑶英盘腿坐在案前书写,抬起头,朝他一笑,等他拂开头巾,端详他的脸色。

“将军回来了。”

夜夜都是如此。

有时候她明明已经忙完当天的军务,仍旧手执卷册,坐在案前等他,直到他回来,她才收拾好书案,确认他没有身体不适,躺下睡觉。

这日凌晨,天还没亮,营地里忽然号角声大作,有人发现瓦罕可汗一个儿子的踪迹,毕娑和昙摩罗伽带了几千人出营地,战马嘶鸣,营盘气氛凝重。

直到红日沉入天际,几千人仍没回营,瑶英有些心神不宁,处理了几件杂事,站在营帐前,朝远处茫茫无际的荒原张望。

刚一入夜,气温骤降,狂风大作,她冷得直打哆嗦,回到营帐里,铺好毛毯,往里面塞了几块烤热的石头。

夜色深沉,一支队伍踏着月色返回营盘,马蹄上绑了毡布,悄无声息。

昙摩罗伽翻身下马,浑身浴血地回营,身上气势沉凝凶悍,宛如厉鬼,旁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也畏惧得不敢上前,帮忙挽马的士兵吓得直哆嗦。

他看到双腿打颤的士兵,脚步顿住,转身离开。

营地旁有一条从山上蜿蜒而下的河流,是军队取水的地方,河水冰凉刺骨,他脱了衣衫,直接走进河里,洗干净黏稠的血迹,泡在冰冷的河水里,念诵经文。

等战争结束,天下太平,各个部落间可以和平共处。他刀下的罪孽,尽归于他一身。

缘觉找了过来,给他带来干净的衣袍,瞥见他腰上有道浅浅的刀痕,忙找出伤药。

昙摩罗伽抹了药,换上衣衫,回到营地,站在营帐前,没有进去。

营帐里的灯一直亮着。

他转身去巡查武器库房,走了一大圈,再回到营帐时,灯灭了。他又等了一会儿,掀开毡帘往里看。

窸窸窣窣一阵轻响,黑暗中,瑶英腾地坐起身:“将军,你回来了!”

昙摩罗伽走进去,摸黑挪到毛毯边,背对着她,脱下长靴。

“怎么还没睡?”

他轻声问,语调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

瑶英听他声音平稳,松口气,重又躺下,手撑着头,侧身对着他,说:“将军一夜不回来,我就等一夜……你没受伤吧?”

昙摩罗伽摇摇头,卷起毛毯躺下,毛毯里热乎乎的,冰冷的身体感觉到温度,伤口隐隐作痛。

士兵夜里会用这种办法取暖,她学会以后,每晚睡前都记得往毯子里塞几块滚烫的石头。

他裹着毛毯,觉得自己身上还有股浓重的血腥气,朝她投去一瞥。

毛毯和毡毯之间的长案隔开了两人,但是几案底下是空的,两人躺着的时候,可以看到对方。

瑶英也在看他,好像闻到了什么,眉头轻蹙,一声不吭地躺下睡了。

往常她会和他说几句话,问他吃没吃宵夜,问些行军打仗、克敌制胜的事,今天什么都没问。

……

昙摩罗伽做了个梦,地藏经中阿鼻地狱的场景一一闪现,黑烟弥散,众鬼嚎哭,血肉横飞。

他行走期间,手持佛珠,步履缓慢,但是从容。

梦中,一具骷髅挥舞着铁蒺藜朝他扑来,他抬手格挡,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骷髅忽然幻化成一个美貌女子,就势倒进他怀中,抬起胳膊抱住他的脖子,脸上笑意盈盈,眼波妩媚,柔声轻唤:“法师。”

掌中柔软。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掌心触感细腻柔滑。

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抓着瑶英的手腕。

而瑶英面朝下趴在他胸膛上,试图挣开他的手。

他身上的毛毯被掀开了,她直接压在他怀中,即使隔了几层衣衫,也能感受到……

昙摩罗伽怔忪片刻。

瑶英知道他醒了,轻声叫他:“将军,你抓着我的手……”

昙摩罗伽回过神,松开手。

瑶英双手支撑着想爬起身,费了半天劲儿,又啪的一声趴在了昙摩罗伽胸膛上,姿势僵硬。

昙摩罗伽看着她,目光清冷。

两人四目相接,对视了一会儿,瑶英尴尬地笑了笑,“我好像卡着了……”

她动了一下,长案上的书卷发出震动的轻响。

昙摩罗伽扫一眼书案,两人中间以书案隔开,她大概是怕冷,想直接从几案底下探过来看他,不知道怎么被卡住了,没法动弹,只能趴在他身上。

像书上画的神龟。

昙摩罗伽半天不吱声,瑶英倒也不觉得难为情,安安心心地趴在他身上休息了一会儿,小声说:“将军,你别动,我从这边爬出来。”

白天刚刚经历一场战斗,来日还要面对几场大仗……可此时此刻,昙摩罗伽仿佛忘了那些事,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你别动,我起来。”

他轻声道,抬手握住瑶英的肩膀,慢慢坐起身,她本来是趴在他胸膛上,这下变成躺在他的臂弯里,他抱着她,抽走挤成一团卡在案几底下的毡毯和毛毯,她的腿被缠住了,所以进退两难。

感觉腿上压力一轻,瑶英赶紧从案几底下爬出去,抓起毡毯裹住自己。她刚才怕强行直起身会弄翻书案,想试着解开毯子,上半身露在外面,身上冰凉。

昙摩罗伽把书案挪回原位,抬眸看瑶英。

瑶英裹着毡毯躺下,小声解释自己方才的举动:“将军受伤了,我刚才听见你梦中在发颤,怕你出事,想看看你的伤……”

她掀开他的毛毯,看他身上是不是汗湿了,结果被他抓住手腕,挣扎的时候腿又被毯子缠住,卡在案几底下,他手上用力,她就趴在了他胸膛上。

这下她知道了,他身上干爽,没有汗湿,就是浑身冰冷,只有胸口有点温热。

昙摩罗伽躺回毛毯里。

“公主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瑶英道:“你刚刚回来的时候,我闻到伤药的味道了。你受了伤,得多休息,我不该吵醒你的,将军接着睡吧。”

昙摩罗伽嗯一声。

她不和他说话,原来是怕打扰他休息养伤。

第128章 援兵

拂晓时分,营地里突兀响起一阵接一阵凄厉的号角声响,旌旗猎猎,马蹄如雷。

瑶英猛地惊醒,帐中光线朦胧,长案旁一道身影纹丝不动,身上衣衫齐整,正凝神辨认远处传来的号角声。

片刻后,他垂眸看她。

“今天我要率领一支中军拔营,毕娑、莫毗多留下照应粮草物资,押运辎重,公主留在营地,缘觉会过来找你,有事和他商量。”

语气严肃。

瑶英应了一声,还未爬起身,他拿起放在毯边的长刀,拔步走出去。

“将军身上还有伤,别忘了换药,万事小心。”

瑶英裹着毡毯,轻声嘱咐,睡梦中刚醒,嗓音轻软沙哑。

昙摩罗伽脚步顿住,背对着她,轻轻地嗯一声,掀开毡帘出去了。

但听营帐外传话声、脚步声、马嘶声、甲衣刀剑碰撞的沉闷声响此起彼伏,听来忙而不乱,风声呼啸。

瑶英定定神,很快穿好衣裳起身,缘觉匆匆赶来,带着她转移到另一处营地。

山坡下的长道上黑压压一大片,朝霞漫天,士兵们肩披霞光,向北挺进,离得太远,看不清为首的将领的身影。

瑶英吃了些馕饼,处理记录分配战马的文书,毕娑的亲兵找了过来。

“指挥使无意间俘虏了一个小部落的散兵,他们想攻打喀克部,被喀克部围了几天几夜,指挥使活捉了他们,其中有两三百人是汉人,将军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们,巴彦公子可否前去交接?其他人不懂汉话。”

瑶英立刻答应下来。

王庭行军雷厉风行,为防止泄露大军主力所在,对收押的俘虏严加看守,现在情势紧张,俘虏、流民、部落骑兵混杂着关押在一处,很容易爆发矛盾,必须妥当处理。她这些天已经帮着处理了好几桩纠纷。

瑶英带着亲兵赶到关押俘虏的营地,副将正在忙,见她来了,眼皮也没抬一下,指了两个小兵给她。

“一群汉人奴隶,阿史那将军何必费心?依我看,杀了省事。”

瑶英身边的亲兵脸色一变,她朝亲兵摇摇头,没有吭声,跟着小兵去牛棚。

“你们记住,这里是王庭,王庭如何用兵,如何定策,我们无从置喙。现在关押的这批汉人俘虏为北戎打仗,在王庭将领眼中,他们是敌人。”

出了营帐,瑶英小声提醒亲兵。

亲兵们心中一凛,恭敬应是。

到了牛棚,隔得老远就是一阵鲜血、秽物、粪便污浊腐臭的气味,牛棚地势低矮,俘虏关押其中,必须抬头才能仰视看守的士卒。

小兵站在牛棚前吆喝了几声,让士卒拉出几个汉人出来审问,士卒随手点了几个人,瑶英上前,拦住士卒,眼神示意亲兵。

亲兵俯视众人,朗声问:“你们为什么攻击喀克部?为什么替北戎人打仗?”

他一口纯正流利的汉话说出,汉人俘虏们呆若木鸡,一时间鸦雀无声。

瑶英站在一边观察他们的反应,注意到汉人俘虏们震惊过后下意识看向角落的方向,指指角落里的几个男人:“把他们带上来。”

小兵挑出三个俘虏,按着他们的肩膀,迫使他们跪下。

瑶英摇摇手,让小兵放人,“你们祖籍是哪里人?怎么会为北戎人打仗?”

三个俘虏扫一眼左右,见她身后一群人高马大的亲兵侍立,亲兵既有汉人也有胡人,应当在王庭军中颇有地位,交换了一个眼神。

啪啪几声,小兵等得不耐烦,几鞭子抽了过去,厉声喝道:“还不回话!”

瑶英眉头轻蹙,不过没有阻止,道:“只要你们如实交代,不再为北戎人卖命,我可以向将军求情,留下你们所有人的性命。”

俘虏中年纪最大的男人冷笑一声:“你怎么保证?我们是汉人,在北戎是最低贱的贱民,到了王庭和北戎没什么两样。”

瑶英淡淡地道:“不一样。王庭君主是佛子,你们战败,成为他的俘虏,他从不滥杀俘虏,会饶恕赦免你们,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决定。在王庭,不论哪个部族的人都是佛子的子民,佛子一视同仁。”

她温和平静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如果你们拒不归顺,那就是王庭的战利品,会被当成奴隶奖赏给贵族和立功的将领,一辈子无法赎身。”

男人和其他两人对视一眼,露出怀疑神色:“只要我们归顺,佛子真的会饶恕我们?”

瑶英道:“你们没听说过乌吉里部?他们的部落曾以劫掠王庭商队为生,后来他们归顺佛子,部落得以保全。”

“我是汉人,我敢立下保证,便有十足的把握。”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微沉。

“前提是你们肯归顺。”

男人眯了眯眼睛,沉吟片刻,道:“我们可以归顺,还可以告诉你们北戎人让我们做了什么——不过我们有一个要求!只要满足我们这个要求,我们愿为王庭肝脑涂地!”

瑶英道:“但说无妨。”

男人紧紧盯着她:“我们请求佛子把我们这些人赐给文昭公主!王庭贵族和北戎贵族都一样,只有文昭公主会善待我们。”

瑶英:……

一旁的缘觉渐渐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汉文了,听到佛子和文昭公主几个字眼,立刻两眼放光,朝她投来疑问的眼神。

瑶英小声和他解释。

缘觉想了想,道:“公主可以答应下来,王慈悲为怀,严禁军中杀俘,只要公主按照惯例为这些人头缴纳赎金,王一定会把这些人赐给公主。朝中大臣和军中将领绝无二话。”

瑶英的商队所到之处会尽力解救当地沦落为奴的中原王朝遗民,救下的人越来越多后,为避免引来本地王庭人的仇视,她拿举世罕见的奇珍从两个小城邦的城主手中买下两座绿洲小城,把所有人迁移出王庭,让那些人跟着最早获救的老齐他们学耕种、经营生意,还让他们一步步组建武装,不论男女,只要能扛刀的都得训练。

这一切她做得大大方方,没有隐瞒,她的商队和胡商来往密切,常常以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笼络达官贵人,缴纳的赎金喂饱了各国贵族,救下的人丁又都陆陆续续送出了王庭,王庭贵族乐见其成,巴不得她多救些遗民。

瑶英笑了笑,“难怪毕娑会让我来交接这些汉人俘虏,他早就知道这些汉人的要求是什么。”

“缘觉,你去副将那里知会一声。”

缘觉认为没这个必要,不过看瑶英坚持,只得应是,找到副将说明状况,取出自己的印信。他是昙摩罗伽的近卫,副将不敢有异议,满口答应。

得到副将的允诺,瑶英这才告诉汉人男子:“只要你们归顺,文昭公主会尽力想办法为你们赎身。”

男子一喜,目光变得敏锐:“你是不是认识文昭公主?”

瑶英点点头,一字字道:“不错,我的保证就是文昭公主的保证。”

三个男人望着她,神情震动,脸上都闪过喜色。

“我们相信文昭公主!”

为首的男人回头看一眼牛棚里的族人,下定决心,抱拳回答瑶英刚才问的问题:“我们这些人祖籍河西,出生于伊州。我们的父辈都是被掳到伊州的,我们和当地人通婚,给北戎人当牛做马,还得缴纳重税,牛羊、布匹、兽皮,女人,他们要什么,我们就得给什么。不久前北戎内乱,我们的部落被征兵,族中青壮男子都被迫上了战场。我们原本为北戎人押运粮草,这个月,指挥使突然要求我们分散开来,跟着几支骑兵攻打所有小部落,不听从指令的话就会被杀。”

瑶英蹙眉。

北戎人果然在逼迫他们的附庸小部落攻打归顺王庭的部落。

汉人男子喘了口气,接着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个消息——海都阿陵王子为北戎人请来了援兵!”

瑶英瞳孔一缩,一瞬间,脑子里转过无数猜想。

“什么援兵?”

她冷静地问。

汉人男子摇摇头,说:“没人知道援兵是谁,我们刚好为海都阿陵王子押运过粮草,王子带着亲卫绕路去了一趟北方,他的亲卫醉后吹嘘说王子会为北戎带来几万人的援兵,到时候天降神兵,就算佛子有神佛保佑也赢不了这场仗,不过这话没人信。”

瑶英半晌不语,慢慢平复下心情,留下一个亲兵处理剩下的事,叮嘱小兵善待汉人俘虏,转身离开。

王庭原本就兵力不足,所以必须集中兵力和北戎对战,假如北戎真的请来了一支强大的援军,那王庭就得面临一支兵数是他们几倍的联军。

她怕汉人男子是北戎故意派来搅乱王庭军心的细作,心中虽然紧张,脸上却不动声色,一边走,一边在脑中回想看过的沙盘,如果男子所说不假,海都阿陵会去哪里找援兵?

刚走出几步,汉人男子想起一件事,扬声叫住她:“这位公子,如果你能见到文昭公主,求你给文昭公主带句话!”

瑶英停下脚步。

汉人男子走上前,看一眼左右,小声道:“请你转告文昭公主,有中原来的汉人在打听她的消息。”

瑶英还在想援兵的事,有些心不在焉,半天没反应,等意识到男子说了什么之后,脑子里轰的一声,浑身僵住,心口砰砰砰砰猛地乱跳起来。

她嘴唇动了动,想问话,却半天没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字音,浑身血液仿佛倒流,她甚至能听见它们哗啦啦淌过血管的声音。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乱世,能不惧风险,万里迢迢来到域外之地打听她消息的人……

只可能是李仲虔。

阿兄来了。

他来接她回家。

她的预感没错,瓦罕可汗派兵追捕的汉人很可能就是李仲虔。

他怎么去了北戎?

他现在有没有摆脱危险?

他急着救她,暴躁起来乱了分寸,要是被北戎人抓到了……

凉风裹挟着浊气扑面而来,瑶英眼眶湿热,鼻尖发酸,终于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那个汉人是谁?”

汉人男子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只听说是汉人,从中原来的,他们在北戎打听文昭公主。”

瑶英闭了闭眼睛。

一定是李仲虔。

回营地的路上,瑶英沉默不语,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欢喜,又忧心忡忡。

她想起前晚的梦境,牧民打扮的李仲虔骑着马朝她奔来,被一柄长刀捅穿了身体。

瑶英打了个冷战。

……

回到营地,瑶英把从汉人男子那里得到的情报整理出来,送到毕娑的大帐里。

毕娑看完,皱眉问:“公主,那些汉人可信吗?”

瑶英摇摇头,道:“我不能确定,这些情报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也许海都阿陵特意安排他们来迷惑我,以干扰摄政王用兵。”

毕娑沉吟了片刻:“有这个可能,不过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们得尽快调整布局,瓦罕可汗掩藏踪迹,说不定就是在等援军。”

昙摩罗伽还没回营地,他写了几封信让心腹传令兵即刻骑快马送出去。

瑶英回了自己的营帐。

亲兵们围拢过来,小声问:“公主,是郎君来了吗?”

瑶英轻声道:“兴许是……”

亲兵们对望一眼,又惊又喜。

除了瑶英后来招揽的几个胡人,大多数护送她和亲的亲兵是当初李仲虔亲自为她选拔的护卫,听说李仲虔找了过来,他们自然激动不已。

瑶英袖中的双手还在发颤,喝了碗冷掉的马奶,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伏案提笔写信。

信还没写完,亲兵送来一张羊皮卷:“公主,金将军刚才送来的。”

瑶英展开羊皮卷,吁了口气,面露笑容,赶到毕娑的大帐。

“海都阿陵的援兵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为王庭请来的援兵到了。”

毕娑记得这事,眉毛扬了扬:“他们真来了?”

离开圣城前,瑶英请示昙摩罗伽,她的人马虽然少,但愿意为王庭出一份力,如果尉迟达摩那边事情顺利,也可以派兵从旁襄助策应。这种好事,毕娑他们当然不会拒绝。

瑶英颔首:“来的是阿勒部,已经到白泉了。”

毕娑合掌轻笑,想到一事,皱了皱眉头。

瑶英笑了笑,“将军不必为难,王庭军队的排兵事涉机密,阿勒部毕竟是外人,他们不知道大军所在,会驻扎在白泉。”

毕娑松了口气:“如此最好,多谢公主体谅。我可以派出一支队伍为他们指引道路。”

瑶英嗯一声,道:“阿勒为人多疑,必须由我亲自出面,他才会放下戒心,将军的队伍什么时候出发?”

毕娑查看沙盘,从白泉到营地之间都有王庭的斥候驿站,这一带分布着大片平坦宽阔的平原和低矮山丘,没有深林壑谷,北戎主力大军绝不会藏在这里。

“半个时辰后就可以出发,我让莫毗多护送公主。”

半个时辰后,莫毗多带领一支队伍,护送瑶英去白泉。

唰啦几声,狂风拍打旗帜,亲兵举起旗杆,跟在队伍两侧。

莫毗多回头看一眼晴空下猎猎飞扬的旗帜。

这不是王庭的军旗。

它属于文昭公主。

他看向李瑶英。

瑶英一身窄袖袍,伏在马背上,姿势越来越熟练了。

莫毗多一笑,回头专心驱马。

……

白泉这个名字由一座荒漠中的泉池得来,阿勒送出信后,率领他的部族在泉池旁就地扎营,刚规划好营地,北边尘土飞扬,数十骑飞奔而至。

营地斥候早已示警,阿勒骑马驰上山丘,眯眼眺望了一会儿,认出那面在风中飘扬的旗帜,道:“是文昭公主。”

骑兵仍然没有放松警惕,弯弓搭箭,随时可以万箭齐发。

瑶英驰到营盘近前,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阿勒骑马奔出营地,朝她抱拳:“公主,我来了。”

瑶英笑着回了一礼,朝身后亲兵示意。

亲兵翻身下马,抬着几口大箱子上前,揭开箱盖,顿时一片金辉浮动。

阿勒两眼放光,让自己的人马抬走箱子,哈哈大笑:“公主果然爽快。”

寒暄毕,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

“杨迁给公主的信,他怕信鹰被北戎人截杀,托我送过来。”

瑶英谢过他,接了信,策马驰到一旁,低头看信。

第129章 血糊了一脸

瑶英看信的时候,莫毗多环顾一圈,心里默默估算阿勒部的人数。

阿勒扫莫毗多一眼,嘴角勾起,“小子,我认得你,你别看我的人不如你的多,我的兄弟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一个可以当五个人用。乌吉里的老酋长也在我手里吃过亏,你是他儿子,就叫我一声叔父吧。”

莫毗多不卑不亢地道:“久仰阿勒酋长大名。”

阿勒捋须大笑,牙齿颗颗尖利,可以轻易咬破人的喉咙:“你不想为你父亲夺回荣耀吗?我们比试比试?”

莫毗多板起面孔,右手紧握刀柄,浅褐色眸子里毫无笑意,道:“我是父亲的儿子,也是部落未来的酋长,大战将至,身为统帅,我不能应下酋长的挑战。等打完了仗,我再向酋长请教。”

阿勒挑挑眉,斜睨他一眼,唇边一抹讽笑:“比你父亲强。”

莫毗多面无表情,脸颊边的刀疤愈显狰狞。

两人交锋间,瑶英看完了信,问阿勒:“酋长带了多少人?”

阿勒斜着眼睛看莫毗多。

莫毗多驱马走远。

阿勒拨马靠近瑶英,他并不强壮,身材矮小,很瘦,瘦得像一把尖刀,但是当他在马背上拔刀砍杀时,谁也不敢小看他。

“公主让我带多少人,我就带了多少人,我阿勒做事虽然不分好坏,只认钱,但是只要立下承诺、收了定金,就绝不会毁约。”

瑶英衷心地道:“辛苦酋长了。”

她当初会找到阿勒,就是因为知道这个人一诺千金,而让他许下诺言不难——别人可以为信念不顾生死,他愿意为黄金美玉抛头颅洒热血,并且收了钱就办事,绝不会观望风色,两头摇摆。

阿勒拿起匕首剔了剔牙:“拿钱办事,当不起辛苦二字。不过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只为公主卖命,王庭的人别想命令我,他们和北戎之间的战事也和我无关。不管哪方获胜,公主都得给我几箱金子和你的商队卖的那种辣酒。”

瑶英颔首:“理当如此。不论王庭输赢,酋长都可以得到我承诺的所有东西。”

阿勒嘴角一勾:“假如我死了呢?”

瑶英意味深长地道:“假如酋长不幸亡故,金子会被送到酋长的族人手中。”

阿勒撇撇嘴,鼻子里哼出一声。

如果说北戎人是狼,他和部下就是一群无情的秃鹫,他们四处流浪,只要有人雇佣,他们手中的弯刀可以斩向任何一个人,哪怕对方是毫无反抗之力的老弱妇孺。

这些年,他们欠下许多血仇,很多部族恨不能扒了他们的皮,吃光他们的肉,喝干他们的血,但是阿勒部人人都是勇士,来去如风,没有弱点,小部落不敢得罪他们,大部落不想大动干戈,他们逍遥自在,为金子和银币抛弃自己的灵魂。

直到有一天,文昭公主送来一封信和一口箱子。

信上画出了阿勒部所有秘密营地的所在——阿勒部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坚不可摧,他们也有自己的家人儿女,还有专门安置受伤兄弟的营盘。因怕连累家人,阿勒部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箱子里则是满满当当一大箱银币。

一面是威胁,一面是利诱,阿勒部别无选择,收下了那箱银币。

阿勒曾经认真地和部下讨论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手握他们把柄的文昭公主,代价是暴露阿勒部的弱点。从此,阿勒部会一直被仇人追杀,直到被彻底剿灭的那天。

部下坚决反对,他们宁愿在执行任务时死去也不想牵连家人。

阿勒投鼠忌器,一时犹豫不定,见过文昭公主本人、得知她受到佛子庇护后,他打消了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