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医者还没走,走到她面前,笑眯眯地打量她许久,回到长案边,用梵语低语了几句。
昙摩罗伽听他说话,目光一直停留在瑶英身上,点点头。
天竺医者脸上露出喜悦之色,行礼不迭,叽里呱啦,又说了一大串话。
瑶英有些茫然。
昙摩罗伽叫来缘觉,吩咐:“送公主回去。”
缘觉应是,送瑶英回院子。
等瑶英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深处,昙摩罗伽问天竺医者:“有几分把握?”
医者想了想,道:“王昨日让人送来公主的所有药方和脉案,小人和几位医官都详细看过了,小人在宫廷当值多年,正擅长这种症候,心中已有几分把握。今天见了公主,小人虽然不敢夸口,但是看公主的神采,她的病症并不难治,公主先天不足,这些年调养得当,已经好转了不少,只需再加以调理,必能身体强健,消除病痛,不必再每个月受散药之苦。只要王吩咐,小人必定尽心尽力为公主诊治。”
昙摩罗伽脸上没什么表情,道:“以后要劳烦医者。”
天竺医者忙称不敢,悄悄抬眼看他,觉得他一如既往的冷漠,小心翼翼地问:“鄙国的曼达公主自小崇信佛法,此次曼达公主奉国王之命前来参拜,王可否允许曼达公主来王寺礼佛,为鄙国百姓祈福?”
昙摩罗伽颔首。
天竺医者悄悄松口气,他答应为那个汉地的文昭公主诊治,就是为了替曼达公主求一个接近王寺的机会。
自从曼达公主来到王庭,虽然王庭礼官客客气气,毫无怠慢之处,但是昙摩罗伽从不露面,公主花容月貌,舞艺出众,曾以一曲天魔舞名震天竺,可是连佛子的面都见不到,一身本事根本无法施展。
得到昙摩罗伽的许可,曼达公主总算有机会为佛子献舞了。
天竺医者告退出去,脸上难掩喜色。
身后传来昙摩罗伽的声音:“此事请医者保密,勿要向他人提起。”
天竺医者连忙转身,恭敬地道:“小人记住了,事关公主玉体,小人一定会守口如瓶。”
一个时辰后,毕娑从大营返回禅室:“王,东西送去了。”
昙摩罗伽伏案书写,淡淡地应一声。
毕娑退回门边。
哐当几声响,苍鹰飞回禅室,不停鸣叫,缘觉走进禅室,给角落的火盆添炭,进里间为苍鹰添食添水,看到书案上的摊开的一幅画,咦了一声,捧起画,送到昙摩罗伽案前。
“王,这幅画好像是公主落下的。”
缘觉脸色古怪。
“中原时兴这样的画技么?”
昙摩罗伽停下笔,接过画纸。
淡黄的画纸上,以简略的黑色线条勾勒出几丛竹竿和一个男子的轮廓,男子身形高挑,身着袈裟,手上一串佛珠,正攥着一根矮胖竹笋往外抽。
这幅画线条简单,看似拙劣,倒是颇有意趣,画的人大概很满意,旁边还题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字:佛子抽笋图。
原来她说的像在抽竹笋,说的是这个意思。
让她回避,她画了这个。
昙摩罗伽捏着画纸,嘴角轻轻一扯。
似三生池旁,一枝青莲轻轻摇曳,水面带起一圈涟漪。
若有若无,转瞬即逝。
缘觉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回头朝毕娑看去。
毕娑和他一样,双眼睁大,也是一脸震惊。
两人不敢吱声,再朝昙摩罗伽看去时,他已经放下画纸,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第116章 打劫(修)
王庭斥候送回一封封线报的同时,北戎细作的情报也一封接一封送抵瓦罕可汗手中。
断事官道:“王庭四军刚刚经过一场动乱,军心不稳,接管四军的将官还不能服众。如今苏丹古已死,没有摄政王代理朝政,佛子政务繁忙,加之他诞辰临近,各国使团和平民百姓蜂拥至圣城,圣城歌舞升平,热闹不凡,想必王庭朝堂内外都忙于此事,无心顾及其他。”
瓦罕可汗沉吟片刻,叫来几个儿子和海都阿陵,让他们分析局势。
几个儿子也都觉得现在王庭刚经历过内乱,守备空虚,正是偷袭他们的好时机。至于撕毁盟约的借口,随便抓一批牧民杀了,理由就有了。
唯有金勃面色有些异样。
瓦罕可汗打发走其他儿子,留下金勃,问:“你有什么见解?”
金勃见帐中没有其他人,上前两步,堆起笑脸,道:“父汗,王庭对我有救命之恩……他们的一支商队救过我……”
瓦罕可汗朝天翻了个大白眼,“蠢货!商队的人怎么可能个个都有好身手?救你的人一定大有来头,阿陵的刺杀计划可以同时进行,少不了他们的推波助澜。况且今年冬季格外漫长,我们必须想办法喂饱所有部落,不然他们会再次叛乱!”
金勃挠挠头皮:“可是我承诺过会报答王庭的恩情,父汗,我是您的儿子,神狼的子孙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瓦罕可汗眼皮直抽:“我们是马背上长大的狼族,劫掠和征伐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求生之道,恩是恩,怨是怨。面对外敌,一切盟约都只是暂时的蛰伏。你许诺会报答恩情,不代表北戎不会偷袭王庭。”
金勃一脸茫然:“父汗,您以前不是总教我要信守诺言的吗?”
瓦罕可汗哂然一笑:“金勃,当你是强者的时候,你才有信守诺言的资格,我们北戎人只要强者,不需要死人的美德。等你打败王庭,再去践行你个人的诺言。”
金勃目瞪口呆:原来父汗说的信守诺言是这个意思!先打败对方,再仁慈地饶恕他。
瓦罕可汗看着眼前从未独自领兵作战的小儿子,思忖了一会儿,道:“你的几个兄长会随我出征,阿陵带三千人发动奇袭,我给你四千骑兵,你去守着沙海道。”
金勃失望地道:“我也想随父汗出征。”
瓦罕可汗摇摇头:“你既然欠王庭一份恩情,这次奇袭回避吧。务必守好沙海道,不得轻忽,假如战事不顺,我会率中军从此处退兵。”
金勃忙恭敬应是,心里暗暗道,不知道那位救过他性命的商队护卫会不会出征。
要是见到恩人,他还是得遵守诺言。
……
北戎行军之时,毕娑也在忙着调兵遣将。
因怕消息泄露,让北戎人窥测到他们的布局,每天忙完军务后,他照例去演武场和其他部落的勇士比试,出尽风头。
这天,他刚刚和莫毗多在箭道赛完马,亲兵带来瑶英的口信,请他去城外一趟。
他顾不上疲惫,换了身衣裳,赶到城外。
雪后初霁,天空澄澈如宝石,在一处背风的山谷里,雪地上数十辆以厚毡布包裹的大车挨挨挤挤,黑压压一片,亲兵和身着皮袄的商队护卫正从骆驼背上卸下一只只布口袋,忙成一团。
瑶英面罩轻纱,身穿一件镶羊羔毛翻领窄袖袍,潇洒秀丽,踩着积雪迎上前,视线落到和毕娑同行的人身上,欲言又止。
这个辫发披肩的褐眼青年正是那天在演武场赢了毕娑的人。
毕娑道:“他叫莫毗多,公主放心,他是王信得过的人,这次出征他也在其列,不然我不会带他过来。”
瑶英点点头,示意亲兵继续搬运货物,她听说过这位年轻王子,他前不久刚立了大功,现在是昙摩罗伽的近卫之一。
莫毗多身体前倾,双手平举,朝她致意,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
瑶英还了个乌吉里部的礼,以乌吉里部的语言道:“久仰王子大名。”
莫毗多一愣,眸中闪过诧异之色。
毕娑也有些惊讶:“公主怎么会乌吉里部的礼仪,还会他们的语言?”
瑶英一笑,道:“不瞒将军,我和北戎奴隶为伍的时候,曾经学过几十个大小部落的礼仪风俗和语言。”
戈壁大漠之中,常常驰骋一百里也看不到人烟,每一座深处荒漠的绿洲可能就是一个小邦国,大小部落势力复杂,每个部落有他们的语言,她学胡语时也会学不同部落的风俗,一来是逃跑的时候好混进当地人里,二来可以避免不小心冒犯哪个部落。
莫毗多直直地看着瑶英,道:“公主学得很好。”
瑶英笑了笑,“我只会几句简单的问好的话,让王子见笑了。”
毕娑失笑:“公主的梵语学得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瑶英就头疼,昙摩罗伽前几天问起她的梵语学得怎么样了,般若顿时亢奋不已,恨不能几天之内教会她几百部梵文佛经。
“法师想度我出家,般若每天捧着一堆卷轴追在我身后,逼我刻苦研习,我最近看到般若就绕道走。”
毕娑脚步一顿,眼底一抹异色飞掠而过:“王想度公主出家?”
“法师提过一句……”
瑶英点点头,发觉毕娑面色古怪,目光凝定在他脸上。
“有什么不妥吗?”
毕娑的脸色很快恢复如常,摇摇头,道:“王向来如此,看到有慧根的人,便想度他出家。”
说着话,亲兵解开其中一辆大车的毡布,毕娑和莫毗多上前,发现大车里满满当当,装满黑色长弓和一捆捆箭矢。
莫毗多拿起一张长弓,拉足弓力试了试,眉头轻皱,大手抓起一把箭矢,走到一处地势空阔的地方,弯弓射箭,嗖嗖几声,箭势猛烈,如流星赶月,每一箭都正中一辆空着的大车。
士兵跑步上前,费了半天劲儿才把箭矢拔下来,响起一片叫好声。
莫毗多脸上并无得意之色,把长弓递给毕娑,道:“这张弓的弓力接近两石,很结实。”
毕娑眼神闪烁,看向瑶英。
对于行军打仗来说,一石弓力的弓就属于强弓了,通常攻城时,以一石弓射对方的城墙箭垛,骑射时则用弓力稍微小一点的七斗弓。
接近两石弓力的弓,射程接近王庭的弓/弩车。
瑶英迎着毕娑严肃的凝视,道:“王庭的弓/弩车威力强大,用来守城时,可以阻挡北戎骑兵,但是弩车笨重,征战时移动不便,多用来守城、守阵。这些长弓虽然不及弓/弩车的射程远,但是拉力强,配合战阵,可以射穿三层铠甲。”
毕娑环顾一周,心中颤动,几十辆大车里假如都装满箭矢,总数说不定有数万枝!
“这些武器从哪里来的?”
瑶英答道:“从北戎来的。”
毕娑张大了嘴巴。
瑶英解释说:“北戎这些年征服了很多部落,有些人不愿向北戎投降,四处流亡,成了亡命之徒。有个叫阿勒的酋长收拢残部和流亡的勇士,成立了一支佣军,只要给够金银财帛,他们就会为你卖命。”
“我之前雇佣过阿勒,让他护卫我的商队。从高昌回来的时候,我要他趁北戎内乱时截断海都阿陵的补给,这些武器就是他们从一个防守空虚的北戎营地那里抢来的。”
海都阿陵之所以没有胜算,选择直接认罪,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在暗处的人手整日被阿勒酋长骚扰,疲于奔命。
最后,瑶英补充一句:“将军放心,阿勒酋长办事利落干净,北戎人不知道这批弓箭的去处,他们假装成运送布匹的商队,一路上没有走漏风声。而且即使事发,也没人知道是我下的令,绝不会为王庭带来麻烦。”
毕娑看着瑶英,嘴巴半天合不上。
高昌回来的路上,他们遇到伏击,文昭公主居然还不忘雇佣流亡部族削弱海都阿陵?
瑶英一脸坦然,接着道:“北戎人的弓骑兵训练有素,每个人配备三匹战马,会用短弓、长弓,他们的短弓适合远战,长弓既能近战,也能远战,射程远的可以达到四百步。”
毕娑从震惊中回过神,道:“不错,北戎人在马背上长大,所有人从小就拉弓射箭,臂力极强,他们的弓骑兵个个都能在疾驰中弯弓搭箭,一旦发动攻击,几百人就能攻下一座营地。”
他掂掂手里的长弓,“北戎人的弓看着平常,倒是结实耐用。”
瑶英道:“我见过他们制弓,他们还有双曲弓,弓胎是改进过的,内层是煮过的牛角,外层包裹煮过的牛角筋,弓胎柔韧有力,弓弦鞣制牛羊筋,能承受很大的拉力,箭杆大多用桦木,这种弓制作不难,只要收集齐材料,男女都能熟练制作。”
毕娑眉头轻皱,“制作不难……所以他们的弓骑兵都能配备这样的武器,而且每个人都能熟练使用,人人都是弓骑手。”
北戎人野蛮,但这个野蛮的部落实力强大。
莫毗多在一旁道:“既然公主说他们改进过的双曲弓制作不难,能不能寻匠人制作?”
弓/弩车制造繁琐,材料价格昂贵,操作时需要几个士兵配合,损坏的话,修补麻烦,王庭只有重镇城池才配备有弩车。弓箭制作简单,不依赖工匠,军中士兵都能配备,若能加以改进,事半功倍。
毕娑摇摇头,道:“我们早就知道北戎人改进过双曲弓,但是要做出一模一样的,没那么简单……”
即使现在他们得到北戎人的武器,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模仿出来。
瑶英打断他的话,道:“我的匠人做得出来。”
毕娑一惊,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瑶英示意亲兵拿来一叠用绢布包裹的纸张,递给毕娑,道:“我以前和匠人提起过改进过的双曲弓,他们一直在试着改进,试了很多次,都不如北戎人的弓,不久前他们总算研制出来了,正好这批武器送来,他们已经对比验看过,和北戎人的双曲弓威力相近,不过韧力还不够强,好处是材料易得,可以大批制造。”
“这是图纸。”
毕娑心喜难耐,道:“能够大批制造最好不过!”
军队所用的弓并不是弓力越强越好,最好是既能满足士兵需要,又便宜耐用,保证能大量配备。
他迟疑了一下,道:“这些武器和制造图纸都是公主费尽心思得来的,公主就这么拱手送给王庭?”
瑶英一笑,道:“既为盟友,大敌当前,当然要为王庭献一份力。”
这种双曲弓并不是什么举世难得的稀罕武器,面对北戎这个强敌,盟友之间应该团结一致,而且王庭一直和从前的中原王朝通商,两国之间没有利益冲突。
毕娑凝望她许久,接过绢布,让自己的属下派人来交接武器。
等士兵卸完所有货物,瑶英和亲兵走到一边去交谈,交代了几件事,蹬鞍上马。
毕娑和莫毗多在山道上等着她。
三人并行,走出半里地,瑶英回头,看着远处排成长龙离去的大车,叹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北戎骑兵不仅骑射/精湛,配合密切,能随时随地发动快速袭击,而且每个人还都配有几匹战马,他们的马都是好马,耐力足,要是阿勒能帮我抢一批战马就更好了……”
毕娑嘴角抽了抽,沉默了一会儿,摇头轻笑。
莫毗多侧头看他:“将军笑什么?”
毕娑看一眼瑶英,离她远了些,小声道:“我在想,海都阿陵要是知道文昭公主这两年做了什么,一定肠子都悔青了。”
莫毗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文昭公主脸上罩着面纱,看不清容貌,不过光看那双明眸和身段就知道,她果然像传言说的那样,明艳无俦,皎若明月。
圣城的人瞧不起乌吉里部,这些天,文昭公主是头一个没有在他行礼致意时笑出声的女子。
莫毗多突然问:“将军,文昭公主和王之间的传闻,是真是假?”
毕娑笑了:“传言哪能当真?”
说完,他心里一跳,看向莫毗多。
莫毗多和他对视,神色坦然,年轻的面孔上透出明锐的锋芒。
毕娑皱了皱眉。
三人一起回到王寺,缘觉刚好从塔林的方向走出来,看到瑶英,脸色一变,咳嗽几声,道:“公主今天不是出城去了,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瑶英抬头看了看,晚霞漫天,夕阳斜照,高塔上浮动着一层金灿灿的光。
她回来早了?
缘觉脸上微红,眼神躲闪。
瑶英想了想,猜测可能是寺里来了什么人,她得回避出去,便道:“我从刑堂那边回去。”
那边不会遇上外人。
缘觉没说话,脸上更红。
等瑶英和亲兵转身离开,毕娑扫一眼缘觉,问:“谁来了?”
缘觉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小声道:“天竺的曼达公主来了!人就在大殿,还没走呢。”
毕娑眉头皱得愈紧。
第117章 只有一个(修)
毕娑赶至大殿,亲卫验看过铜符,放他入殿。
大殿气氛凝重肃穆,经幡飘扬,沉香袅袅。
殿前人头攒动,般若站在殿门前唱喏,前来参拜的各国使团依次入殿,正式奉上国书。
殿中,梵唱盘旋,明烛摇曳,佛像宝器金光闪耀,昙摩罗伽一袭绯色袈裟,坐于法台之上,台下身着法衣的众僧环绕着他,齐声念诵经文,他沐浴在梵音和烛火之中,轮廓鲜明,面容俊美,神色淡然,仿佛置身于高高的云端之上,清冷圣洁。
身穿锦衣华服、头戴金冠的毗罗摩罗国使团成员正一个个上前,对着佛像顶礼膜拜。
参拜完,毗罗摩罗使者上前向昙摩罗伽行礼,侧身朝身后亲随示意。
只听一阵环佩叮当之声响起,一名穿着绣有珍珠、瑟瑟滚边的蔓草纹金银细线丝绸长裙的女子走上前,揭下脸上面纱,款款施礼。
女子棕色皮肤,五官分明,身姿玲珑,衫裙色泽鲜丽绚烂,额前饰顶珠,脖子、手上、腰间、脚上都戴有金镯珠钏,进殿以后,慢慢抬起眼帘,灰绿色的眼睛看向昙摩罗伽,眼波微微流转,一举手一投足,都似乎和着韵律在轻轻扭动腰肢,迷离魅惑。
殿前其他国使团的成员望着女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痴迷。
毗罗摩罗使者满意地听着周围压抑不住的赞叹声,不无骄傲地道:“这位是鄙国的曼达公主。”
殿外诸人一阵骚动,窃窃私语。
曼达公主迎着众人的注视,手捧一只金盘,盘中盛着这个时节极其难得的鲜花,莲步轻移,走到法台前,奉上鲜花。灰绿色双眸盯着昙摩罗伽看了须臾,忽地一笑,垂眸低头,似含羞带怯,说不尽的妩媚动人。
使团成员都看得痴了。
昙摩罗伽双眸微垂,视线从曼达公主身上一扫而过,示意僧人将金盘供奉至佛像前。
曼达公主神色一僵。
她天生丽质,容貌出众,自幼跟随寺庙最优秀的舞者学舞,舞艺超群,一曲天魔舞能让城中一半贵族男人跪在她脚下,任她予取予求。她见过各式各样的男人,不论是高贵的王族,精明的商人,还是持戒的僧人,所有男人看她的目光都难掩贪欲,可是眼前这位王庭君主看她的眼神却是如此冷淡,无悲无喜,没有一丝波澜。
王庭君主不像她之前见过的僧人,那些僧人眼神躲闪,不敢看她,他没有一丝动摇,端坐法台,俯视着她,就像在看一朵花,一丛莎草,一块石头,一个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的凡人。
这种庄严的眼神,曼达公主只在寺庙的佛像身上看到过。
她心中微沉,看来这位王庭君主是个很难被打动的人。
使者并未看出曼达公主的僵硬,笑着道:“曼达公主自幼跟随王寺僧人修习佛法,是位优婆私柯,公主仰慕佛子已久,曾拜读佛子所译经文,寤寐思服,此次公主前来王庭,愿效仿摩登伽女,入寺修行,还望佛子允许。”
一瞬间,气氛霎时变得沉寂。
殿中诸人一个个抬起头来,竭力掩饰心中涌起的嫉妒和不甘:虽然他们的公主也都是花容月貌的美人,但是她们都难以和天竺公主比较。天竺公主不仅美貌,一举一动间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魅惑韵味,天竺公主留下了,其他公主都将沦为陪衬,佛子岂会多看她们一眼?
殿外,毕娑和缘觉眉头紧皱,唱喏的般若更是双眉倒竖,恨不能跳起脚骂人。
毗罗摩罗使者毫不在意周围投来的讥刺目光,一脸洋洋得意,曼达公主出使各国,每到一个国家,那个国家的国王、王子都为她神醉心迷,他自信这一次王庭君主也抵挡不住公主的美貌。
在一片静寂中,昙摩罗伽抬眸。
曼达公主望着他,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檀越既为优婆私柯,当潜心佛法。”
言罢,他目光睃巡一圈,看得殿中殿前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此事以后休要再提。”
语气隐含威严,不容置疑。
这回,殿中格外静寂,所有人目瞪口呆,久久无言。
毗罗摩罗使者没料到昙摩罗伽会回绝得如此干脆,不禁呆住了,想要争辩几句:既然汉地的文昭公主可以,为什么曼达公主不行?
话还没说出口,对上殿前带刀近卫看过来的视线,使者陡然清醒过来,手脚僵直。
他险些忘了,佛子是王庭君主,佛子当面拒绝,还说以后休要再提此事,来参拜的各国怎敢在他面前造次?
佛子想留下谁就留下谁,他们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
使者冷静下来,心中不解:曼达公主如此美丽,佛子完全不为所动,那位文昭公主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佛子破例?
他正在纳闷,一个部落使者忍不住上前两步,扬声问:“贵国既然可以留下汉地的文昭公主,我们公主为什么不行?我们和贵国来往近百年,情谊深厚,难道还比不上远在万里之外的汉地?贵国不能厚此薄彼!”
使者嘴角抽了抽,各国交往,强国就是能厚此薄彼,小部落的人果然粗俗,居然真的问出口了。
他一边鄙夷,一边抬眼看昙摩罗伽,想听听他会怎么回答。
其他国使者和他一样的反应,无数道视线再次汇集到昙摩罗伽身上。
昙摩罗伽面容沉静,道:“摩登伽女只有一人。”
此语一出,众人不敢置信,殿中僧人也纷纷露出诧异的表情。
殿外,毕娑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几乎站立不稳。
……
接受完各国进献的礼物,昙摩罗伽起身离去。
各国使团退出大殿,议论纷纷。
有人朝毗罗摩罗使者投来讥笑的一瞥,使者心中恼怒,回头看一眼曼达公主,道:“我们还有机会,等见了你的天魔舞,就是佛子也得动心。”
曼达公主轻声问:“你见没见过文昭公主?”
使者道:“没见过,自从法会开始,这位公主很少露面,偶尔几次出行也都戴了面纱,我们的人没看到她的真容。”
他轻笑一声,语气透出不屑。
“一个汉地公主,怎么比得上你?”
曼达公主摇摇头:“你太轻敌了。我让侍女和佛子的亲兵打听过文昭公主,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形容文昭公主的美貌吗?”
使者皱眉。
曼达公主慢慢地道:“他们说,文昭公主明艳照人,看到她,他们想到石榴和蜂蜜,想到皎洁的明月,湛蓝的大海,黄金铺地的祇树给孤独园,她的笑颜,可以让每一个身经百战的勇士变成一个少年。”
使者神色变得郑重起来:“是我太轻视汉地公主了。她若真像传说中的那般美貌,难怪佛子说只有一个摩登伽女。”
曼达公主戴上面纱,道:“你派人去盯着文昭公主,查清楚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独特之处。”
使者点头。
……
另一头,瑶英刚回到院子,亲兵立刻迎上来:“公主,您听说了吗?今天那个天竺公主来王寺了!”
瑶英一愣,“天竺公主?”
缘觉不想让她去大殿,是因为天竺公主吗?怕她们起争执?
亲兵道:“公主,听说那些使团的公主一个比一个美艳,她们要是都留下来了,您该怎么办?”
瑶英摇摇头,进屋坐下,提笔写信,道:“法师是高僧,不管那些公主有多美貌,在法师眼里,不过是皮囊罢了。”
曾经有个嘴歪眼斜、相貌丑陋的老妪在殿外参拜,旁人离她远远的,昙摩罗伽丝毫不介意老妪丑陋脏臭,为她祈福,他眼中没有美丑之分。
亲兵端了个火盆放在书案前,小声说:“公主,高僧也是人,比武大会那天,佛子会以君主身份出席典礼,到时候天竺公主会向他献舞,小的听人说,看过天竺公主的天魔舞,就是石头也得动心。”
瑶英手里的动作一停,“天魔舞?”
她想起壁画《降魔变》,其中有一幅画的是魔王派三个美貌女儿引诱佛陀的故事。魔女们身躯赤裸,只披了一件透明薄纱,围着佛陀翩翩起舞,搔首弄姿,极尽妖娆之态。
天竺公主想引诱昙摩罗伽,动摇他的意志?
瑶英眉头轻蹙。
她知道昙摩罗伽不会动心,但是此事说到底因她而起,正因为罗伽为她破例,才会惹来这些风波。
瑶英沉吟了一会儿,问:“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亲兵道:“都准备好了,这事是老齐亲自办的。”
瑶英点点头,取出店铺前不久制出的洒金纸笺,写了封像模像样的贺寿词,吹干墨迹。
第二天,她带着国书去找缘觉。
路上的人都在打量她。
瑶英暗暗想,最近王庭人看她的目光充满敌视,她得想个办法尽早离开王寺。
……
缘觉正在禅室值守,听说瑶英找他,对传话的人道:“请文昭公主先回去,我午时才有空。”
低头批阅奏疏的昙摩罗伽听到说话声,抬眸扫了他一眼。
缘觉忙上前,躬身解释:“王,文昭公主有事找我商议。”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羊皮卷,道:“让她进来,你出去见她。”
缘觉一愣,应是。
不一会儿,传话的人领着瑶英过来了。
瑶英不敢打扰昙摩罗伽,站在殿外,等缘觉走出来,小声问:“我听说,典礼的第一天,大臣、百姓、所有部落和使团都要向佛子献礼?”
缘觉点点头。
瑶英又问:“天竺公主要在那天献舞?”
缘觉脸色骤变,一口气道:“王已经说了,公主是唯一的摩登伽女,天竺公主不会得逞的,公主安心罢!”
瑶英怔住。
“唯一的摩登伽女是什么意思?”
缘觉也愣住:“公主还没听说?”
他说了昨天的事,最后道:“等典礼结束,所有公主都必须在月底前离开圣城,返回她们的部落和国家,天竺公主也一样。”
瑶英站在殿前,出了一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