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殿外,数十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这还是佛子第一次开口叫信众上前。
落在瑶英身上的目光变成了一把把刀子,锋利无比。
瑶英也愣了一下,转过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一步一步走到昙摩罗伽面前,学着前面人的样子,双手合十,朝他敬礼。
她步履端庄,花容月貌,态度虔诚,脸上并没有嬉笑之意,敬礼的动作优雅娴熟,周围人看她的目光慢慢缓和了下来。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目光清冽,手中香杖在她额上轻轻地点了一点。
瑶英抬起头,朝他抱歉地一笑,双眼弯成一对月牙,仿佛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昙摩罗伽挪开了视线,余光看见她和其他人一起退出去了,手中的香杖迟迟没有抬起来。
下一个信众等了一会儿。
昙摩罗伽敛神,脸上神情依旧庄严从容,云淡风轻。
第114章 演武场(修字)
瑶英从大殿出来,般若快步跟上她,双眼一瞪,面孔一板,张口就要指责她。
不等他出声,瑶英飞快地道:“我刚刚是被别人推进去的。”
推的那一下力道还不小,显然是故意的。
般若一愣。
瑶英指指殿前一眼看不到尾巴的队伍,问:“参拜的信众都是从哪里来的?验查过身份吗?”
般若摇摇头,道:“这几天寺中宣讲祈福,要连开五天。王庭百姓,不分贵贱,都可以来王寺参拜。这些人有的是圣城百姓,有的从其他地方赶来,他们几天前就在王寺外面等着了,不吃不喝,就为了能瞻仰王的风采,因为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只好先放进来一些人,没来得及一个一个验看,不过他们进城的时候禁军应该查过他们的身份……”
瑶英眉头轻蹙,推她的人会是谁?
般若看一眼瑶英,轻哼一声,道:“公主以后小心些,最好别一个人去王寺外面走动,我知道推你的人是谁。”
瑶英问:“是谁?”
般若两手揣进袖子,目光在瑶英未施脂粉依然如桃花般娇艳欲滴的脸庞上转了转,压低声音说:“王对你如此宽容,王庭百姓早就议论纷纷了,信众都说要想办法把你赶出去,推你的人肯定就是其中之一。你当心些,别以为王惯着你,你就能为所欲为了。”
瑶英嗯一声,若有所思,道:“我记住了,多谢你提醒我。”
般若脸上闪过一抹微红,下巴一抬,瓮声瓮气地道:“要不是怕你败坏王的名声,我才不会提醒你!”
说完,长腿一抬,拂袖而去,姿势僵硬。
瑶英失笑,立在阶前,睃巡一周,拥挤的人群中无数道冰冷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等她看过去时,那些人已经挪开视线,藏进人群里。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看来刚才那一推是信众里对她抱有敌意的人临时起意。
瑶英退出长廊,转过夹道,在昙摩罗伽回禅室的路上等着。
一路上,僧人、沙弥和礼佛的信众看到她,目光躲闪,凑到一处窃窃私语。
瑶英想了想,步下石阶,转出回廊。
昙摩罗伽的生辰快到了,这几天王寺前殿从早到晚都黑压压一片人头,挤满各地前来参拜的信众,她身份敏感,此时出现在昙摩罗迦身边,肯定会伤害那些信众的感情,影响罗伽的名声。
法会期间她还是尽量别出现在王寺为好。
……
半个时辰后,祈福法会结束,昙摩罗伽从大殿出来,碧眸淡淡地扫一眼长廊。
廊道空荡荡的,雪光漫进来,墙上的佛陀说法图壁画色彩鲜妍,佛陀结跏趺坐说法,端庄威严。
缘觉探头探脑张望了一阵,纳闷地道:“文昭公主刚刚还在这里……怎么不见了?”
昙摩罗伽不语。
本就不属于这里,迟早要离去,也就没有所谓的“不见了”。
他握着鎏金香杖,走进回廊,宽大的袈裟衣摆拂过栏杆,扫落一篷新雪。
回到禅室,仍然没看到瑶英的身影,缘觉有点担心,找僧兵打听:“你们看见文昭公主了吗?”
僧兵们答道:“文昭公主刚才来了一趟,送来这个。”
他拿出一封羊皮纸。
缘觉接过羊皮纸,送到长案前。
“公主人呢?”
僧兵道:“公主给了我们这个,好像说要去找阿史那将军商量事情。”
缘觉眉头一皱,回头看向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碧眸微垂,看着羊皮纸,面容平静,眸底不见一丝波澜。
就在缘觉以为他可能没听见的时候,他忽地问:“有没有派人跟着?”
僧兵怔了怔,道:“王吩咐过,禁官不敢放公主一个人出王寺,派了两个人跟着。”
昙摩罗伽微微颔首。
……
瑶英换了身骑装,脸上蒙面纱,骑马出了王寺。
亲兵和两个中军近卫跟在她身后。
她先去见了老齐,吩咐了几件事情,回城的路上顺便拜访阿史那毕娑,请他帮自己一个小忙。
毕娑帮她从北戎讨回嫁妆时,她想着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让几个亲兵随不同商队分别去了萨末鞬、天竺、吐蕃,既是想办法送信,留一条后路,也是为打探情况。
现在商队陆续返回,有的带回她想要的东西,有的半路折回,无功而返。
瑶英不由得想起从高昌出发的张九他们,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有没有突破北戎的封锁。王庭也有专门打探消息的斥候部队,她想找毕娑打听一下。
毕娑不在府中,去了演武场。
他的亲兵道:“每年王的生辰前后会去校场阅兵,届时举行盛大的比武大会,全城百姓都可以去观看。今年将军也要参加比武,所以这些天将军常去演武场和其他人切磋武艺。”
动乱之后,王庭需要一场盛大的阅兵和比武大会来稳定人心。
瑶英让近卫带路,掉头去演武场。
演武场设在城外沙园附近,场地宽阔,地势便利,场外设有席位。
瑶英赶到演武场的时候,场中熙熙攘攘,蹄声如雷,正在进行一场骑射比赛,身着锦衣华服的贵族男女坐在高台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武场最前面的两匹马,兴致勃勃。
近卫告诉瑶英,按照惯例,前来朝贡的各个部落和小邦国也会派出勇士参加比赛,为了不伤和气,正式的比武大赛前几天,有些勇士会私下切磋,试探对方的实力。
瑶英立在台上,朝校场看去。
场中比赛正如火如荼,南面竖了一排靶子,十几个中军骑士着装的男人身骑黑色健马,手执长弓,如风吹电闪,绕着校场奔驰,在距离靶子百步处时,举臂搭箭,一阵急射,箭箭正中靶心。
场外欢声雷动。
不一会儿,台下士兵举旗示意,高声唱出比赛结果,两个肩宽体壮的男人驱马上前,其他输掉比赛的士兵退出校场,两个男人则慢慢退到校场两边。过了一会儿,士兵撤走靶子,只留下一根长杆,有人吹响号角,低沉厚重的呜呜声中,两匹马同时撒开四蹄狂奔,马背上的两个男人丝毫不惧摔落马背,长臂一展,弯弓引箭,连珠射出。
在疾驰的马背上射出的几箭气势雄浑,如长虹贯日,满场都是奔雷之声。箭矢直直钉在长杆上,长杆直颤。
两人又是平手。
场边男女齐声叫好。
瑶英认出场下其中一个男人是毕娑,暗暗赞叹。
呜的一声,号角声再度响起,两个男人策马疾驰,再次搭箭,和毕娑比赛的男人动作突然一滞,等毕娑一箭射出,他才松弦,嗖的一声,箭矢脱弦而出,疾若激电,正撞在毕娑先射出的那一箭上,两支羽箭落地。
场外一片哗然。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男人再次搭箭,弓力拉足,一箭稳稳地射中长杆。
轰的一声,长杆倒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评定胜负。
台下,毕娑大笑数声,朝射落自己箭矢的对手拱手致意,道:“好臂力!”
他的对手揭开面罩,露出一张线条硬朗、英气勃勃的年轻面孔,褐色双眸里有几分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赢了将军的人是莫毗多。”瑶英身边的近卫道。
毕娑输了比赛,脸上并无一丝不快,和莫毗多一起退场,看到等在场边的瑶英,驱马迎上前。
瑶英和他说了请他帮忙的事。
毕娑道:“这事我留意过,北戎移帐斡鲁朵,最精锐的几支骑兵在往西移动,东边领地应该放松了戒严,张九他们暂时没有消息。”
瑶英算了算日子,“没消息也好,北戎这一乱伤了元气,兴许他们趁乱越过北戎边境了。”
毕娑看她一眼,安慰她说:“他们英勇无畏,一定平安无事。”
瑶英点点头,“但愿他们能逢凶化吉。”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一道回城,刚进了城门,前方蹄声阵阵,一匹快马飞奔而至,停在两人面前。
马上的骑手滚鞍下马,朝瑶英和毕娑示意,原来是缘觉找了过来。
“将军,王令你即刻去王寺。”
缘觉说完,看一眼瑶英。
“王说,假如文昭公主也在,请公主一起过去。”
毕娑和瑶英赶回王寺。
王寺殿门前仍然熙熙攘攘,两人避开人群,从角门入寺,一起走进通往禅室的廊道。
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一道急促,一道轻缓。
他们是一起回来的。
毕娑手长腿长,走得很快,快到禅室时,特意放慢速度,停下来等着瑶英。
瑶英朝他笑了笑。
两人并肩踏上石阶。
长廊深处,昙摩罗伽立在阶前,眼帘低垂,轻抚苍鹰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
苍鹰立刻发出不满的叫声。
昙摩罗伽没有理会它,收回手,袈裟袖摆轻扬,转身侧对着庭院,眼神示意毕娑上前,看苍鹰刚刚送回来的线报。
瑶英见状,知道自己应该回避,退出长廊,取下面纱,摸出肉干喂苍鹰。
苍鹰睨了她一眼,拍拍翅膀,飞到了她面前的栏杆上。
毕娑看完信报,眉头皱起,余光看见瑶英退出去了,心里暗暗点头,上前两步,小声道:“北戎在悄悄调兵,他们是不是按捺不住了,想攻打我们?”
昙摩罗伽颔首,平静地道:“我已经传令各处加强警戒,王庭和北戎的一战不可避免。”
毕娑点点头,神色凝重。
王庭经历一场内部动荡,人心浮动,这一战可能很难打。
不过,这些年每一次和北戎对战,王庭哪一次是有把握的?每次瓦罕可汗领兵攻打王庭,贵族都吓得腿软,要么忙着转移家财出城避祸,要么哭着跪求昙摩罗伽出城投降,次次拖后腿,现在少了他们掣肘,罗伽才能心无旁骛地对敌。
毕娑心里的不安很快淡去,想起一事,抬眸,轻声问:“王,这次由谁领兵出征?”
昙摩罗伽负手而立,凝望庭前的积雪,道:“你当先锋。”
毕娑会意,暗叹一声,点头应是。
他当先锋的话,统帅自然就是摄政王苏丹古。
两人商量了些出兵的事,昙摩罗伽停了下来,望着长廊外。
毕娑伸长脖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眉心直跳。
瑶英站在栏杆跟前,正俯身对着苍鹰说话,眉梢眼角笑意盈盈,庭前皑皑白雪的光华似乎都凝聚到了她身上,肤光胜雪,容色清艳。
她察觉到长廊里两个男人的注视,站起身,朝昙摩罗伽眨了眨眼睛,以示询问。
昙摩罗伽下巴轻轻点了点。
瑶英走进长廊。
毕娑把线报递给她,她一张接一张飞快看完。
昙摩罗伽道:“海都阿陵还活着,依旧受瓦罕可汗信任。”
瑶英点点头。
毕娑一直看着她,见她反应平静,微露诧异之色,“公主早就猜到了?”
瑶英笑了笑,道:“海都阿陵没那么容易失势,将军不用担心我,我没指望几次挑拨离间就能除掉他。”
她和李玄贞周旋了几年,面对那么一个不管落到什么险境都能化险为夷、有如神助的对手,她都能心平气和,海都阿陵依然受瓦罕可汗重用打击不了她的意志。
瑶英抬起头,迎着毕娑同情怜惜的目光,道:“海都阿陵是北戎第一勇士,想要彻底打败他,只能是在战场上。”
海都阿陵命硬,一次杀不了他,那就再试第二次,第三次。
毕娑心头一震,注视瑶英良久,笑着点头。
瑶英朝昙摩罗伽看去,“法师叫我来,就是要和我说这个?”
昙摩罗伽步下石阶,示意瑶英跟上他。
第115章 佛子抽笋(修)
瑶英跟上昙摩罗伽。
毕娑缀在她身后。
昨晚一夜寒风,庭前铺满松软积雪,三人走过雪地,脚底一阵嘎吱嘎吱的细响。
昙摩罗伽步履从容,走得不快,不过他身姿挺拔,长腿一迈,袈裟猎猎,转眼间已经走出一段距离。
瑶英快步跟上他,突然觉得脚上一沉,整个人钉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她低下头,发现长靴有一半陷进积雪里。
最近天气转暖,积雪不像寒冬时冻得那么结实。
瑶英试着抽出自己的长靴,试了几下,还是不能动弹。
毕娑紧跟在她身后,见状,忍不住哈哈笑出声,走上前,边伸手扶她,边笑道:“公主别急,我来帮你……”
他朝瑶英伸出手,眼角余光瞥见一角雪白袈裟闪过,笑容微微一僵。
瑶英抓着自己的长靴拔了好几下,身子微晃,有些站不稳,身前有两道阴影罩过来,她抬起头,下意识伸手,轻轻拽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袖摆。
三人都没作声。
毕娑垂眸,目光落在瑶英纤长的手指上,眼神有些异样。
瑶英也看着自己的手,心里微微发虚,慢慢抬起眼帘,对上昙摩罗伽清冷淡然的目光。
他站在她面前,面孔清俊,丰神俊朗,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气度出尘。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情急之下抓住的是他的衣袖。
袈裟上有精细的金纹,从指腹划过,微微刺痒。
瑶英回过神,朝昙摩罗伽抱歉地笑笑,正要松开手指,他手臂轻轻抬起,示意她别放开。
她会意,紧紧抓着他的袖摆,借力把自己从雪地里拔了出来。
“像抽竹笋一样……”
瑶英轻笑,松开手,拂去靴沿的雪花。
昙摩罗伽没说话,等她站稳了,转身走开。
瑶英跟上他,看身旁毕娑一脸茫然的样子,问:“将军没见过竹笋吗?”
毕娑朝她笑了笑,摇摇头,道:“没见过,常听人说汉地辽阔,地大物博,汉地有很多我们这里没有的东西……”
他话锋一转,“公主离家这么久,一定很想念家乡吧?”
瑶英想起和王庭相隔万里之遥的故土,心头惆怅。
毕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昙摩罗伽的背影,嗓音拔高了些,道:“我惹公主伤心了,公主别难过,现在北戎局势混乱,公主的亲人说不定已经找了过来,相信再过不久,公主一定能回到家乡,和亲人团圆。”
瑶英点点头,“借将军吉言。”
三人穿过庭院,步上石阶,近卫挑起毡帘,昙摩罗伽走了进去,指指案上一封卷起来的兽皮纸:“毕娑,你把这个送去大营。”
毕娑猛地抬起头,看着昙摩罗伽,脸上神情僵硬。
这种事不需要他亲自跑一趟。
昙摩罗伽神色平静。
毕娑不敢说什么,暗暗叹口气,沉声应是,拿着兽皮纸离开。
昙摩罗伽看向瑶英:“坐。”
瑶英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波斯绒毯,迟疑着不知道该坐在哪里。
昙摩罗伽抬眸,看一眼长案边。
瑶英明白他的意思,走过去,盘腿坐下。
角落里的火盆烧得艳红,发出毕剥轻响,帐中温暖如春。
昙摩罗伽从案上拿起一封信,递给瑶英。
瑶英接过信,看到上面隽秀的汉字,微露惊讶,拆开一看,脸上浮起笑容:“是蒙达提婆法师写来的信。”
蒙达提婆离开王庭后,先向西走,到了康国后再往南,从活国、鹤悉那、犍陀罗回天竺,信是他在活国的时候写的,说了些路上的见闻,给她报平安。
瑶英很快看完了信。
“蒙达提婆一切都好,他还问起法师的身体,叮嘱法师服药时务必要当心,别太依赖丹药。”
昙摩罗伽颔首,道:“蒙达提婆在活国时遇见毗罗摩罗的国王,托他们送信,信是天竺使团带来的。使团中有一位精通药理的天竺医者,蒙达提婆请他来王庭。”
瑶英情不自禁地直起身:“他是来给法师看病的?蒙达提婆请他来,肯定是因为他能医治法师!”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
瑶英跪坐于长案前,迎着他的视线,脸上满盈着惊喜期待之色,一双明眸,水光潋滟。
她很少露出这么高兴的情态。
而她此刻这么高兴,全然是为了他。
昙摩罗伽不语,手指轻拂持珠。
瑶英两手一拍,笑盈盈地道:“法师的祈福果然灵验。”
昙摩罗伽抬起眼帘:“祈福?”
瑶英看着他,点点头,笑着说:“今天早上在大殿,法师为百姓诵经祈福,我心里想,如果佛陀真的能显灵,最该得到福佑的人应该是法师才对,法师点到我时,我正想着要是蒙达提婆能早日找到医治法师的办法就好了……”
“没想到天竺医者就来了。”
瑶英眉眼弯弯,颜若舜华。
昙摩罗伽望着她,纹丝不动。
炭盆里爆出几点细响,一室暖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公主为何不为自己求福佑?”
瑶英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当时没想起来……”
说着,视线落到一旁的鎏金香杖上。
“下次法师祈福,我再去参拜。”
她随口道,想起一事,好奇地问,“对了,法师拿香杖在我头上点一点的时候,念了什么?”
他念诵经文大多是用梵语或者胡语,韵律优雅,她没听懂,也听得入神。
昙摩罗伽道:“经文。”
瑶英摇头失笑,不问了。
昙摩罗伽静坐着,忽地问:“公主可有想过入佛门?”
瑶英一颤,双眼瞪大,惊愕地连连摇头,笑道:“我不像法师这般高洁,我舍不得俗世红尘,贪,嗔,痴,我一个都戒不了。”
说着,朝他一摊手,神情俏皮。
“光是每天背诵经文,我就很头疼了。”
而且她离不得荤腥。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手指摩挲持珠。
今早,殿前供奉佛陀,沉香浓郁,虔诚的信众挤满大殿,一个接一个上前,接受他的祝福。
这样的法会他主持过很多次,男女老少,黄发垂髫,胡人汉人,在他眼中,全都面容模糊,不分贵贱,没有分别。
然而,当她突然出现的一刹那,他看到她娇艳明媚的面孔。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清澈双眸倒映出他,仿佛和其他信众一样,敬仰他,崇拜他,虔诚恭敬。
当时,昙摩罗伽眼眸低垂,念的不是平时祝祷的经文。
他念的是:
愿你无病无灾。
愿你平安喜乐。
愿你智慧增长,消除烦恼。
愿你心想事成,早日回到故乡。
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你将回归故土,此生再无流亡奔波……
这一世,你不会再踏足万里之外的雪域,更不会再踟蹰于这座沙漠中的绿洲。
昙摩罗伽祝福过很多人,生者必灭,合会必离,盛必有衰,众苦流转,无有休息,常为诸苦所侵,人们寻求佛法的庇佑,就是要摆脱诸苦,他教化百姓,为众生祈福时,心中想的是民众在乱世之中遭受的种种苦楚。
对着瑶英的时候……他想的是她的痛苦。
他想要她平安喜乐,还想……
昙摩罗伽闭上眼睛,手指握住持珠。
这时,门口传来响动,近卫在帘外通报:“王,天竺医者来了。”
昙摩罗伽睁眼,松开持珠,脸上已经恢复一派淡然,唔一声。
“请医者进来。”
毡帘晃动,一个长脸薄唇,浅褐色皮肤、浅褐色卷发,身着白袍的中年男人走进屋,朝昙摩罗伽行礼,目光在长案边的瑶英身上停了一停,目不转睛地端详她。
昙摩罗伽道:“这位是文昭公主。”
天竺医者朝她行礼致意。
瑶英还了一礼,侧头去看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看一眼里间低垂的锦帐,点点头。
瑶英本来想告退的,但是看他的神色像是要自己回避,而且带了点不容置疑的意味,纳闷他为什么不干脆让自己回去,起身退到锦帐后。
锦帐垂下,隔绝了外面的说话声。
里间也烧了炭盆,帷帐密密匝匝笼着,比外面还暖和,瑶英睡过的坐榻前还放着她用过的书案,上面的纸张、书卷、笔架依稀也都是她上次用过之后的样子。
她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一卷书,翻了一会儿,发现夹着签子的书卷正是她看到的地方。
锦帐外的说话声断断续续,昙摩罗伽和僧人改成以梵语交谈。
隔了几层幛幔,瑶英听不清,也听不懂,翻了一会儿书卷,百无聊赖,提笔铺纸,伏案泼墨。
她手上涂涂抹抹,画得入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帐外传来昙摩罗伽唤她的声音。
“文昭公主。”
简简单单四个字,音调清泠,语气平淡,似玉石相击,又像幽泉汩汩流动。
瑶英放下笔,走出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