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明千里/嫁给一个和尚上一章:第54章
  • 月明千里/嫁给一个和尚下一章:第56章

昙摩罗伽眸光微微一闪。

瑶英感觉到他的诧异,一愣,抬头和他四目相接,他刚才没听明白吗?她说的主意就是假扮成一对贩卖毡毯的夫妻呀!

昙摩罗伽移开了视线。

几个兵卒看完羊皮纸,态度立刻变得客气了很多,不过还是像模像样检查马背上的毡毯布袋。

瑶英递上一小袋波斯银币。

兵卒接了袋子掂了掂,满脸是笑,立刻放行。

瑶英谢过兵卒,拉着昙摩罗伽进城。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看一眼她勾在自己臂上的手,没有说什么。

两人进了城门,迎面正好有支队伍要出城,几个豪奴抬着一顶轿子走了出来,周围健仆簇拥,软帘被风吹起,一张清秀面孔一闪而过。

瑶英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浑身僵直。

朱绿芸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在长安吗?

队伍从瑶英眼前走过。

第92章 生辰

瑶英挽着昙摩罗伽的手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夹杂着飞雪的寒风扑在脸上,虽然隔了层面纱,脸颊依旧被吹得冰凉。

她不怕朱绿芸。

以尉迟氏、杨氏为首的河陇遗民已经和她建立盟约,他们信任她,不仅仅看重她魏朝公主的身份,还因为他们想讨好昙摩罗伽。朱绿芸是前朝公主,没办法招揽大批兵马,不了解各个部族之间的矛盾纠葛,不管她出现在此地的目的是什么,尉迟达摩不会被她鼓动。

朱绿芸不足为惧。

瑶英怕的人是李玄贞。

朱绿芸出现在距长安万里之遥的域外之地,书中李玄贞可以为她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痴狂举动,发现她来了王庭,肯定会抛下一切追过来。

不管遇到多少艰难险阻,这两人总能化险为夷。

不幸被牵连进去的人就不一样了。

和他们扯到一起,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瑶英和李仲虔这些年之所以过得这么艰难,就是因为李德和李玄贞的迁怒。唐氏死了,在父子俩看来,所有人都要为唐氏陪葬,不管他们无不无辜。

谢无量死后,瑶英和李仲虔、谢满愿本可以回荆南过上平平静静的日子,李德不允许,李玄贞也不肯放过他们。

即使李仲虔不争,他也只有死路一条。

李仲虔没有争,他浑浑噩噩,浪荡不羁——瑶英明白,他不争是因为知道一旦争了只会死得更快,他不想连累她和谢满愿。

他以为他死了一切都能结束,殊不知在李德眼里,他们是他的儿女,他的臣子,注定要一辈子被他压榨利用,直到一点渣都不剩。

谢家为他满门战死,李德也不过是感叹一句忠义而已。

帝王无情,没有情理可言。

瑶英很清楚,假如她能平安回到中原,和李仲虔团聚,兄妹俩还必须面对李德父子,这一次她和李仲虔不会以忍让来换取生机。

在那之前,她得先和李仲虔团聚。

可是现在朱绿芸像是从天而降似的忽然出现在她眼前,李玄贞想必也不远了。

李仲虔现在到哪里了?他知道她在王庭吗?

他要是碰到李玄贞,会不会有危险?

一种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瑶英身上冰凉,心尖轻颤。

耳畔飘来一阵阵悠扬的驼铃声,混杂着胡语、突厥语、波斯语、粟特语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临街的土墙里热气腾腾,高鼻深目的胡人掀开一张巨大炉盖,手中铁钳探进烧得艳红的炉膛中,飞快勾出一张张热气腾腾的馕饼,不一会儿,足足有成年男子一臂长的馕饼堆摞如山包。

刚出炉的薄馕饼香气四溢。

瑶英回过神,发现自己一直站在食肆门前盯着薄饼看,摇了摇头,抬起脸,看向昙摩罗伽,正想说几句俏皮话,目光和他的对上,微微一怔。

他罩着浅色头巾,露出的一双碧眸静静地看着她,像是能看透她的所有忧惧。

注视她的目光清清淡淡,却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瑶英望着昙摩罗伽,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俏皮话全都咽了回去,轻声说:“将军,我刚才看到一个在中原认识的人。”

说完,补充一句,“我不想看到她……不过看到了也好,早一点知道她出现在王庭,我能早些提防她和太子。”

理清思路,瑶英轻轻吐了一口气,挺了挺微隆的胸,重新打起精神,方才眉宇间突然浮起的忧愁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松开挽着昙摩罗伽的手,快步走到食肆前,买了几张洒了芝麻的薄馕饼。

吃饱了才有力气盘算应对之法。

昙摩罗伽站在原地,凝视瑶英纤瘦的背影。

瑶英买好了饼,回到罗伽身边,没分饼给他。两人去了市坊一家驿舍,用的还是阿克巴彦的身份,却被告知通常不会满客的驿舍已经住满了。

换了一家,也客满了,连地窖都住了商人。

接连换了好几家驿舍后仍然一无所获,瑶英忍不住问昙摩罗伽:“王庭最近有什么节日么?”

昙摩罗伽摇摇头。

旁边一个胡商也没找到住的地方,经过他们身边,闻言,咧嘴大笑,问:“你们不是王庭人吧?”

瑶英回道:“我和郎君是从羊马城来的。”

羊马城是汉人聚居地,以前是屯兵牧羊牧马的地方。

胡商笑着道:“难怪你们不知道,下个月月初是佛子的生辰,为了能赶在生辰前去圣城瞻仰佛子,方圆几百里的人都在往王庭赶,这几天人还不算多,等天气暖和点,大道上全是去圣城参拜礼佛的信众!那时候才叫热闹,城里都挤不下,很多人背着毡毯上路,累了就在路边睡。”

瑶英一脸愕然,抬头看一眼昙摩罗伽,他在王庭长大,居然不知道这么重要的日子?

昙摩罗伽眉头轻拧。

瑶英扭头继续和胡商打听。

她穿了好几层皮袄,仍旧能看得出身姿纤秾合度,双眸修长妩媚,一望而知是个年轻貌美的女郎,说话又客气,声音清甜,胡商很乐意在她面前显摆自己的见多识广,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知无不言。

瑶英和胡商攀谈一阵,心中一动,假装不经意地问:“我刚才在城门看到北戎人,他们抬着一顶很气派的轿子,他们也是去圣城拜佛的?”

护送朱绿芸的兵卒满头辫发,腰佩弯刀,穿着看起来是北戎服饰。

胡商点点头:“你说的肯定是北戎公主。”

瑶英嘴角抽了抽:朱绿芸怎么又变成北戎公主了?

胡商得意地捻了捻胡须,接着卖弄:“北戎的瓦罕可汗被我们佛子吓破了胆,听说佛子的生辰快到了,派遣使团为佛子送来贺礼,那位北戎公主和使团一起来的,据说是可汗从中土汉地接来的一位公主……”

说到这里,他轻咳几声,脸上神情忽然变得暧昧起来,“这位北戎公主和佛子的文昭公主一样,也是汉女。”

汉女两个字咬字格外重。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瑶英眼皮一跳,想起在高昌听到的那些传言,没来由一阵心虚,赶紧岔开话题,和胡商谈笑几句,拉着昙摩罗伽离开。

半个时辰后,瑶英总算找到一家还有空房的驿舍,立马找伙计要了一罐清水,滤干净,架在房中炉上煮开,又托伙计买了几张没有涂抹油脂馅料的圆形厚馕饼,盛在碟子里,递给昙摩罗伽。

“将军,你用些饭食,好好休息。”

这是瑶英从缘觉那里学来的,她记得他的口味。

昙摩罗伽没有坐下,看瑶英忙来忙去,视线落到她左手手背上,示意她伸手。

瑶英把手伸过去。

昙摩罗伽轻轻摘下她的皮手套,印子看起来颜色变淡了点,他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就着清水为她擦洗伤口,拭干水珠,重新给她涂上药,戴好皮手套。

“公主歇着罢。”

他语气冷淡,面无表情,刚才为瑶英涂抹药膏的动作却非常轻柔,纤长手指拂过她手背时,刻意收了力道。

这会儿他越冷淡,越衬得方才他有多温柔。

像冰块里蓄了一汪春水。

瑶英心里跳了几下,疑惑地看昙摩罗伽几眼,喔了一声,挪到火炉对面,盘腿坐下。

昙摩罗伽吃了些馕饼,继续运功调息。

瑶英双手托腮,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守着他,她挑的是驿舍最好的房间,在炉边支设起毡帐,不用穿皮袄就很暖和,比在山上的冰天雪地要舒适多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昏暗下来。

瑶英走到外间,吃了些东西,回到火炉旁继续守着昙摩罗伽。

夜色渐深,窗外传来几声古怪的枭叫。

昙摩罗伽缓缓睁开眼睛。

昏黄烛火摇曳,瑶英坐在他对面,一手支着下巴,神色疲惫,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什么神采,隔一会儿就晃晃脑袋,试图保持清醒。

昙摩罗伽看一眼烛台,短案底下一堆堆早已凝结成块的烛泪。

她又守了他一天。

昙摩罗伽袖子轻轻一扫,挥灭烛火,道:“公主安置罢。”

瑶英一个激灵,下意识端坐,眼睛睁大,睁眼说瞎话:“没事,我不累。”

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

烛火熄灭,只剩下火炉放出微弱的光芒,昏暗中,房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轻响,瑶英眼前黑影一闪,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她跟前。

她呆了一呆,手停在半空。

昙摩罗伽站在她跟前,握住她的手腕,慢慢俯下身,爬满狰狞伤口的脸离她越来越近。

炉火黯淡,房中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他蓄满张力的身体向她压了下来,似巍峨山峰笼罩而下,气息冰冷。

瑶英一脸茫然,对上那双沉静的碧眸,屏住了呼吸。

近在咫尺,他平缓的呼吸扑在她脸上。

瑶英往后躲了一下,昙摩罗伽靠得更近。

脖子上突然传来一阵异样,他左手拉着她,右手轻轻挑开她的衣领,手指探了进去,黑手皮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了,干燥的指腹贴在她温暖细滑的肌肤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压。

瑶英身子战栗了两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不知道他的手指到底碰到了哪里,一阵疲倦感汹涌而来,浑身酸软,眼前一黑,倒进昙摩罗伽怀中。

昙摩罗伽接住瑶英,手指继续按压穴位,听她呼吸变得绵长,收回手指,握着她的肩膀扶她躺下,扯过毡毯盖给她盖上,轻轻压了下被角。

炉火映在瑶英的半边侧脸上,她眉眼如画,眼窝周围一圈淡青。

昙摩罗伽退回火炉前,继续打坐。

驿舍外风声呼啸,一个时辰后,寂静夜空里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踩着瓦顶行走。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瞥一眼火炉对面的瑶英,她在毡毯底下翻了个身,正面对着他,睡得很熟,没有苏醒的迹象。

他起身离开毡帐,合好帐子,离开房间,推开最外间的窗。

一道黑影摸索着跳进屋中,立定,朝他行礼,抬起脸,道:“摄政王,阿史那将军到沙城了。将军按照摄政王的指示,在沙城设下陷阱,一共擒住三波杀手,大部分是各个部落被俘虏的青壮,也有王庭人。”

昙摩罗伽问:“阿史那将军如何?”

来人小声回答:“阿史那将军准备充分,只受了点轻伤,胳膊上被划了一刀,血已经止住了,没有大碍。”

说完,问,“将军请示摄政王,该怎么处置那些杀手?”

昙摩罗伽取出一张羊皮卷:“要他按计划行事,不必拷问杀手。”

来人恭敬地接过羊皮卷,塞进怀中。

昙摩罗伽立在窗下,忽地问:“北戎派了一支使团来王庭?”

来人忙道:“属下正要禀报此事,王的生辰快到了,除了北戎派遣来的使团,其他各国的使团也陆续到了圣城……不止北戎送来一个公主,现在圣城有好几位公主,听说几位公主都貌美如花,还未许婚。”

昙摩罗伽淡淡地嗯一声。

来人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昙摩罗伽两道浓眉轻拧,凝望夜色,出了一会神。

窗前又响起吱嘎声,一个人影小心翼翼地攀爬摸索,钻进屋中,在地上打了个滚,起身朝昙摩罗伽行礼。

正是奉命去通知各个城主的近卫缘觉。

“摄政王,属下去各处问过了,各位城主说城中并无异常,不过马场、驻兵的驿所都有人马调动,因为天寒地冻,很多牧民的牛羊冻死了,没顾得上派人去详查,今年驻兵调动的名册还没拟定好,只有月晓城城主这个月正在草拟举荐近卫的名录,记下了几处轮值官兵的调换,属下把文书草稿带回来了。”

昙摩罗伽接过文书。

缘觉点燃烛火。

昙摩罗伽打开文书,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目十行地看完,抬眸。

王庭五军、各大世家和所有城邦市镇的驻兵之间关系复杂,如盘根错节,光是记载每年的调换、轮值交替的羊皮纸就有十几卷,不过他博闻强识,这些东西一直记在心里,只需要看一眼月晓城的名录就知道哪些调动是异常的。

他面色平静,吩咐缘觉:“你不必再去月晓城了,直接去沙城,告诉阿史那,小心薛家。”

缘觉心口发紧,低声应是。

第93章 麻烦

烛火晃动了一下。

缘觉翻出驿舍,身影如电,朝着沙城的方向而去。

夜色深沉。

一只苍鹰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前,黄色尖喙啄了啄土墙剥落的干泥块。

昙摩罗伽伸出手,苍鹰立刻昂起脑袋,对着他拍了拍翅膀,他取出一只铜环系在苍鹰脚爪上,手指轻轻抚了一下苍鹰。

苍鹰发出沉闷的咕咕声,展翅飞向夜空。

他立在窗前,凝望黑沉沉的天穹,眸光清淡如水。

阿史那毕娑、缘觉、刚才过来传信的死士、留在王庭石窟掩人耳目的近卫,文昭公主……知道摄政王此刻身在沙城之外的人,只有这几个。这些人是他的近卫,从小发誓效忠于他,对他忠心耿耿,不会泄露他的秘密。

文昭公主是个例外。

烛火被从罅隙里吹进屋中的夜风扑灭,腾起一阵青烟,隔壁传来几声轻轻的呓语。

昙摩罗伽回过神,转身回到生了火炉的里间。

屋中黑魆魆的,热气笼在纱帐里,温暖如春,瑶英侧身躺在毡毯间,闭目酣睡,梦中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的呢喃。

昙摩罗伽俯身,盘腿坐下,继续运功调息。

呢喃声忽然变成带着惊恐的呼喊。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

昏暗的光线中,睡在他对面的瑶英双眼紧闭,并没有苏醒,身子却在不安地扭动,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眉头紧皱,一双手紧紧攥着毯子,雪白的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昙摩罗伽想起她在高昌病倒的那次,起初她可能想试探他的身份,一路上经常借故接近他,后来真病倒了,反而不再刻意探查他的身份,不管发现他身上有多少古怪的事,一句也不多问,仍旧信赖亲近他,连男女之别都不在乎。

爱戴敬仰他的人很多,但是对另一重身份的他抱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信任的人只有她一个。

瑶英眉头拧得愈紧,整个人轻颤起来。

白天遇到朱绿芸,她失神了一瞬,很快按下担忧,重新精神抖擞。睡着了以后,整个人松懈下来,两年来的奔波流离和对无法更改李仲虔命运的恐惧涌进梦中,她再度梦见李玄贞害死李仲虔的场景,无助地奔跑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一遍遍地呼喊着阿兄。

跑啊,快跑啊。

瑶英紧攥着毯子的手用力到僵直扭曲。

昙摩罗伽拧眉,起身,走到瑶英身前,俯身,轻轻扯开她的手,取下手套,伤口的药膏已经蹭没了。

手指一紧,瑶英忽地紧紧扣住他的手,像溺水的人突然看到一根浮木,攥得紧紧的,似缠上来的娇嫩藤条,绵密而又柔韧。

昙摩罗伽没有挣开瑶英的手,空着的右手打开药盒,重新给她涂药,擦净手,眼眸低垂,丰唇翕动,低声念诵经文。

幼年时,每当被噩梦缠绕,他就念诵经文。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嗓音清冷,音调悦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无悲无喜的念经声宛转悠扬,汇成一片磅礴海潮,破开幻象,梦里的场景烟消云散,瑶英心有所感,渐渐平静下来。

半梦半醒中,她眼睫轻轻颤了颤。

屋中没有点灯烛,炉火微弱,一道身影坐在她身边,像一尊佛。

瑶英意识朦胧,什么都看不清,却莫名觉得很安心,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半晌后,听她呼吸绵长,昙摩罗伽起身,坐回原位。

窗外,雪落无声。

瑶英一觉黑甜,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她躺在毯子底下,周身温暖舒适。

瑶英呆了一呆,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赶紧爬起身,看到对面昙摩罗伽仍然坐在那里闭目调息,动作立刻变得小心翼翼。

雪亮天光从高窗照进屋中,从帐前浮动的刺眼光线来看,今天是个大晴天。

瑶英没想到自己会睡得这么沉,暗自懊恼,揉揉眼睛,蹑手蹑脚挪到昙摩罗伽身边,凑近细看他的脸色,发现他神色有些憔悴,心里愈发愧疚。

不知道昨晚他有没有发作过。

瑶英一眨不眨地盯着昙摩罗伽的脸出神,温热的鼻息拂在他颈间。

他睁开眼睛,瞥她一眼。

看他醒了,瑶英凑得更近了点:“我昨晚不小心睡着了,将军没事吧?”

“无事。”

“将军今天有没有好点?”

昙摩罗伽微微颔首。

瑶英松口气,起身退开,拢起纱帐,开窗散去浊气。

门上几声叩响,伙计送来清水,一盆方方圆圆、大小厚薄不一的馕饼和羊肉。

瑶英蒙上面纱,接了东西,先滤了水,送一份到昙摩罗伽跟前,自己掰了张馕饼吃,和他说了一声,下了楼。

厅堂火炉烧得正旺,人声鼎沸,葱岭南北的胡商汇集一堂,三三两两坐在毡毯上,操着不同语言大声攀谈。

“文昭公主!”

瑶英心里一紧,心脏狂跳,手指深深掐进掌心,脸上却不露出,镇定地循声望去。

一伙戴尖顶锦边帽、穿翻领锦袍的王庭商人围坐在火炉旁,捧着盘子,一边抓食盘中的烤羊肉,一边讨论着什么,个个红光满面,脸上都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瑶英马上意识到厅堂里的王庭商人正好在议论自己,所以才会大声喊出她的封号,心里舒了口气,稳住心神。

她找伙计要了一盘烤肉,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盘腿坐下,抓起羊肉,侧耳细听众人在说什么。

刚刚大笑的那个王庭商人高声问旁人:“最近又来了一位公主?”

另一个商人答道:“可不是!这次来的是北戎公主。”

人群一片诧异的声音。

众人议论纷纷:“北戎公主也信佛吗?他们不是信什么狼神,自称是神狼的后代的吗?”

一人冷哼一声,为众人的见识短浅翻了个白眼,成功吸引众人的注意后,不无得意地道:“我常常和北戎人打交道,这些年北戎牙庭的很多贵妇人都改信佛陀了,连瓦罕可汗的婶母也学着做布施。北戎流传一道传说,佛子乃阿难陀转世,佛法高深,法力无边,生来守护王庭、能震慑一切邪祟,护佑王庭安定,无人能敌!谁敢攻打佛子守卫的王庭,谁就会遭到诅咒。北戎很多人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瓦罕可汗出征的时候,连他们的祭司都劝可汗不要和佛子为敌。北戎公主信佛,有什么奇怪的?”

众人恍然大悟,这些年北戎几次攻打王庭,只要佛子御驾亲征,北戎必定战败,北戎人心惊胆寒,改而信佛,倒也不稀奇。

难怪每次可汗战败后,北戎就人心动荡,可汗也吓得不轻,都是惧于佛子的威名啊!

众人感叹了一阵,问:“你们有没有见过北戎公主?是她美,还是那位由天竺勇士护送到圣城的天竺公主更美?”

一人激动地道:“我在毗罗摩罗见过天竺的曼达公主,曼达公主有双琥珀色的眼睛,明艳如天山上的美人花,比北戎公主美!”

其他人纷纷附和,毗罗摩罗是天竺无数小国中其中一个国度的王都,商人们曾在那里和天竺商人交易香料,曼达公主是当地出了名的大美人,经常骑着大象去河畔玩耍,很多人见过她。

论起曼达公主和北戎公主的美貌,众人你一句我一言,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争吵中,一人拍了拍手,笑道:“那和文昭公主比呢?”

厅堂霎时安静下来,只余毕剥毕剥的燃烧声。

瑶英眼皮一跳,差点被呛着。

寂静中,有人小声打破沉默:“文昭公主貌若神女,我觉得文昭公主更美。”

先前为曼达公主说话的商人不服气,反驳道:“文昭公主是汉女,再美也不如天竺公主!”

眼看两方争执不下,有人哈哈大笑,出面做和事老:“你们说了都不算,佛子看谁美,谁才是真正的神女。”

众人停下争吵,面面相看,摇头失笑。

角落里的瑶英一时无语,心里纳闷:这些商人为什么要比较几位公主的美貌?还有,各国来王庭为佛子庆贺生辰,为什么都要送一位公主过来?

从商人们议论此事的语气来看,那些公主绝不仅仅只是来王庭礼佛的。

厅堂里一片嗡嗡的说话声,商人们换了个话题,讨论起昙摩罗伽的生辰。

“佛子还在闭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去王寺宣讲,我家中母亲已经盼了一个多月。”

“听佛寺的僧人说,佛子每次闭关少则半个月,多则三个月,应该快了。”

“下个月就是佛子的生辰,佛子肯定会开坛讲法。”

……

讨论着,讨论着,话题突然又扯回瑶英身上:“佛子闭关,文昭公主也许久不曾露面了。”

“听说文昭公主痴恋佛子,佛子闭关以后,她每天虔诚诵经,守着佛子,不吃不喝,一步也没踏出大殿,整个人快瘦成皮包骨头了。”

一人惊叹道:“那岂不是有损公主的美貌?”

“公主不这么做,怎么能打动佛子呢?”

……

瑶英低头看看盘里的烤羊肉,嘴角轻轻抽了抽:每天不吃不喝,不仅仅有损美貌,会饿死人的。

商人们陆陆续续吃完早饭,起身去市坊交易货物。

瑶英放下盘子,缓步上楼,眉头轻蹙。

商人交谈用的是各种方言,她只能听懂一部分,不过连蒙带猜,加上刚才和伙计打听了几句,大概能拼凑得出她离开的这段日子王庭发生了什么事。

昙摩罗伽晓谕各国,她和他的流言经由各地商人口口相传,传到了疏勒一带。

恰逢昙摩罗伽生辰,各国派出的使团出发不久,赶紧又送出他们的公主,理由是诸位公主仰慕佛子风采,前来王庭参拜舍利,为臣民祈福。

那位天竺的曼达公主此前正随父亲出使疏勒,她的父亲得知瑶英入住佛寺,赶紧送上国书,派人把曼达公主送至王庭,请求佛子代他照顾。

还有龟兹公主、于阗公主、部落公主……

王庭商人提起所有公主时语气暧昧,特意把她们和瑶英作比较。

种种迹象表明:这些公主都是冲着昙摩罗伽来的。

瑶英脚步沉重,头皮发麻。

王庭富饶,昙摩罗伽是王庭君主,数次打败瓦罕可汗,将势不可挡的北戎抵挡在北道之外,葱岭南北的各个小国得以喘息,假如他不是僧人,各国都会迫不及待和他联姻,因为他是僧人,各国才没有提起联姻之事。

现在他破格庇护她,这些小国都蠢蠢欲动了。

瑶英可以想象得出回到王庭以后般若会怎么跳着脚数落她:看看,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你玷污了我们的王!

昙摩罗伽肯定不会在意这些事情,可这些事情因她而起,她不能装作不知道。

起因是她,也得由她来想办法应付。

瑶英心计飞转。

她得想个办法解决这些麻烦,最好能一劳永逸地断绝所有人的念头,还不会妨害昙摩罗伽的名声。

第94章 双身佛

这天昙摩罗伽又发作了两次,虽然不像之前在山上时那么痛苦,意识也清醒,身体却明显虚弱了很多。

瑶英怕他出事,不敢离开太久,除了几次下楼,其他时间一直守在他身边。这次她不敢再瞌睡,一整夜坐在昙摩罗伽对面,一边思考怎么尽快顺利地赶回圣城,一边盘算回圣城以后的事,看他眉心泛红,立刻轻声唤醒他。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看着她,眸光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