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觉要求她和亲兵留在沙城外,她觉得这样不妥,万一杀手发现她的队伍没有进城,很可能怀疑苏丹古仍在城外,她已经让谢青他们离开了。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视线掠过瑶英冻得发红的双颊,看向雪堆下险峻的乱石。
瑶英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半晌后,昙摩罗伽微微颔首。
瑶英松了口气,看篝火已经熄灭了,低头翻开腰上塞得鼓鼓囊囊的蓝地兽纹锦袋,取出火镰、火石、火绒,蹲在火堆旁,想重新点燃篝火。
夜风呼啸,她手拿火镰,找了个避风的地方,一下一下耐心地轻轻击打火石,辫发上的红绿宝石华光闪颤。
击打声在静夜间回荡。
昙摩罗伽凝眸看着瑶英的发顶,盘腿坐下,朝她伸出手。
瑶英立刻把火镰和火石塞进他掌心里,起身挨到他身侧,帮他挡着风,手臂挨在他胳膊上。
离得近了,她一身风雪寒气,身子在微微战栗。
她怕冷。
昙摩罗伽手指轻弹,火镰和火石相击,溅出的火星点燃涂了硫磺的小木片。
瑶英连忙往火绒上添了些木片,等明黄火苗窜出,她吐出一口气,擦擦手,又在锦袋里翻找一阵,翻出几瓶伤药,递给昙摩罗伽。
“这些都是治伤的药,将军看看有没有能治疗刀伤的……”
说完,摸出一件叠起来的貂皮氅衣,展开来,披到昙摩罗伽肩上。
昙摩罗伽盘腿坐着,依旧肩背挺直,坐姿优雅,瑶英必须站起来才能给他披上氅衣。
氅衣落到肩头,昙摩罗伽一怔。
瑶英朝他眨了眨眼睛,继续为他整理氅衣,俯身凑近了些,纤纤十指伸到他下巴底下,为他系好系带,直到把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裹进氅衣里,满意地拍拍手。
“将军的披风给我取暖用了,身上衣衫单薄,山上风大,你又受了伤,还是多穿点。”
厚实的氅衣裹在身上,挡住刺骨的夜风,篝火毕剥燃烧,周身慢慢暖和起来,昙摩罗伽握着瑶英递来的药,眉头微动,出了一会儿神,目光落在她身上。
瑶英起身,快步走开,不一会儿从坐骑背上搬来一堆伤药、取暖的毛毯、皮绳、铁钉和干粮,坐回篝火旁,铺设毡毯,一转眼就支起一座小小的、敞开的简易毡帐,继续往篝火里添木片,张开冰凉的双手,凑到火堆前取暖。
一人高的毡帐挡住背后的寒风,篝火烧得更旺了,跳动的暖黄火光映在她脸上,腮凝新荔,侧脸柔美。
烤了会儿火,瑶英收回发烫的手,揉揉手背,敲敲冻僵的腿,掰开一块硬馕饼架到篝火上,就着小陶罐熬煮汤药。
忙活了好一阵,她察觉到昙摩罗伽的注视,抬头看他。
“我是不是吵到将军调息了?”
像是生怕吵到他,她声音压得低低的。
昙摩罗伽摇摇头。
瑶英一笑,道:“将军安心运功吧,不用管我,我带了毛毯毡和吃的。罐里熬了补益的药汤,等好了,我叫醒将军,我问过缘觉,将军可以喝些补益药汤。”
昙摩罗伽闭上眼睛。
瑶英坐在他身旁,双手托腮,静静地凝望他。
氅衣和火石火镰都是她从谢青那里要来的。
缘觉送她下山,她一路劝缘觉不必管自己,先去执行他的要务。缘觉脑子一根筋,坚持要送她下山,直到把她送回谢青身边才独自离开。
山道上的尸首已经由近卫收敛安葬,毕娑带走一大半亲兵,谢青留了下来,一直等着瑶英。
瑶英不放心重伤的苏丹古一个人留在山上,让谢青去追上毕娑,伪造出她随行的假象,找了些衣物干粮伤药和搭帐篷用的皮绳,一个人独自返回。
坐骑受惊往回跑的这种玩笑话,是说着玩的。
很多个夜晚,苏丹古默默守护她,现在苏丹古受伤了,必须掩藏形迹,她是少数几个知道他受伤、不会泄密的人,应该留下来守着他。
……
篝火静静燃烧。
瑶英怕着凉,给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毛毯,像只圆滚滚的毛球,守在昙摩罗伽身边。
夜色深沉,她身心俱疲,忍不住打起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忽然一个激灵清醒,立马看向昙摩罗伽。
他静坐不动。
瑶英舒了口气,继续瞌睡,迷迷糊糊间听见身边的人在剧烈喘息,猛地醒了过来,扑到昙摩罗伽身边。
昙摩罗伽唇色苍白,肩膀轻颤,正颤抖着打开一只药瓶,周身气息紊乱。
瑶英抢过药瓶,拔开塞子,倒出丸药,送到昙摩罗伽唇边,皱眉问:“将军怎么不叫醒我?”
昙摩罗伽吃了药,感觉她柔软的指腹在唇边轻蹭,心里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退开了些。
瑶英看着他,两道目光逼视。
昙摩罗伽闭目调整气息,不知道过了多久,再睁开眼睛时,立时撞上一道严肃的视线。
瑶英双唇轻抿,身上层层毛毯包裹,头上戴着尖顶毡帽,脖子上围了兽皮暖颈,像尊庄严的佛塔似的,神情专注,冷冷地盯着他看。
也不知道她到底瞪了他多久,眼圈微微发红。
看他睁眼,瑶英目光一凝,隐隐带了几分质问的意思。
昙摩罗伽想起刚才的事,想了想,轻声道:“我要是再发作,一定叫醒公主,请公主帮忙。”
瑶英神色缓和下来,点点头:“将军不要自己一个人捱着,一定要叫醒我。”
她一点头,毡帽颤动,就像佛塔在眼前晃动。
仿佛有一抹流云掠过,湖面倒映出掠影,幻象中的种种可怖景象褪去,只剩下一簇温暖的篝火,一座小小的几面漏风的毡帐,天朗气清,灵台明净。
昙摩罗伽闭上双眸。
瑶英得到他的保证,还是不敢睡了,打起精神,看着篝火里的药汤,听到咕嘟咕嘟的滚沸声,揭开盖子闻了闻。
昙摩罗伽身形一晃。
瑶英抬头看他,眼睛瞪大,飞快撒开盖子,抢身上前,在他栽倒前抱住他。
昙摩罗伽身上滚烫,即使隔着厚厚的氅衣,瑶英也能感觉得到。
她解开他颈间的系带,手指探进去,摸了摸他的脖子,一手的汗。
“又要服药吗?”
瑶英心疼地问,伸手去够药瓶。
昙摩罗伽浑身轻抖,声音断断续续:“不……是伤口的毒发了……”
瑶英眉头紧皱,双手跟着昙摩罗伽一起颤抖:“那该怎么办?怎么能让你好受点?”
缘觉和她提起过,杀手利刃上带毒,他服用过解毒的药,能保住性命,但是还是会毒发。
昙摩罗伽脖子下面一身的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双唇诡异地泛红。
“我没事……公主不必害怕……”他双眉紧拧,声音低沉,“熬过去就好了。”
瑶英愣住。
他担心她害怕慌张,在安抚她。
下山的时候,瑶英问过缘觉:“以前摄政王受伤时,也是一个人吗?”
缘觉点头,小声说:“摄政王有压制不了功法的迹象时,我们只有一个办法:留下药,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瑶英回头看着狂风肆意吹卷的山岭,眼前浮现出他孤绝的背影。
他背负嗜杀之名,独来独往,被人厌恶诅咒,负伤之时仍然是一个人。
离他远远的,对谁都好。
那他该怎么办呢?
怀中的身躯高大挺拔,平时立在那里,就像巍峨的群山,蓄满张力,让人感到安心。
此刻,他浑身滚烫,一阵一阵地发抖,还记得出声安抚她,语调平静,似乎完全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瑶英心尖颤动,眼眶湿润,轻手轻脚地放下昙摩罗伽,让他躺在铺开的毡毯上,她刚刚挪了篝火,毡毯下的石堆干燥温暖。
“我不害怕,苏将军。”
瑶英绞干布巾为昙摩罗伽擦拭汗水,尽量不去触碰他的下巴和身上的伤口。
“我只是担心你。”
昙摩罗伽躺在篝火旁,望着她的碧眸带了几分朦胧湿意,过了一会儿,疲惫地闭上眼睛。
瑶英接着给他拭汗,看他身上湿透了,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裳。
入目的肌肤泛着淡淡的麦色,紧致结实,光泽丰润,肩背宽阔,肌理线条分明,身上一层薄汗,湿滑油润,不小心碰到哪里都是滚烫的。
目光再往下,伤口上缠着的纱布有血迹渗出。
瑶英晃了一下神,飞快脱下昙摩罗伽的衣衫,为他重新上药,给他换上自己带来的衣物,再套上锦袍,然后抱起毡毯压在他身上。
瑶英照顾过受伤的谢青,知道该怎么给受伤的人换药,动作熟练,不过一番折腾下来还是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昙摩罗伽昏睡过去了。
瑶英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脖子,感觉他没那么烫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指不经意划过他脸上的伤疤,疤痕有些粗糙。
昙摩罗伽动了一下,眉头紧拧。
瑶英收回手,拿布巾在他脸颊旁轻轻按压,动作轻柔。
夜风拍打毡帐,篝火时不时爆起噼啪声。
瑶英不知道守了多久,神思倦怠,眼皮紧紧粘在一起,挣扎着抬起眼帘,醒过神,伸手探了探昙摩罗伽的额头,整个人顺势趴在毡毯旁,闭目休息。
寒风扑进毡帐,吹在身上,凉意入骨,瑶英意识朦胧,摸索着扯过一张毛毯盖在身上,睡了过去。
……
到了后半夜,燥热之意褪去,一股钻心的酸疼滚过四肢百骸,昙摩罗伽身上一阵阵发冷,身体似在不断下坠,越坠越深,慢慢沉入万年不化的冰层中。
周围霎时变得幽暗,厉鬼狞笑,刀山剑林,尸骨遍地,森严铁墙绵延万里,他飘飘荡荡,耳听众鬼嚎哭,无处皈依。
他心知幻象是假,下意识伸手握住身边的温暖,不知道握到了什么,触感柔软滑腻,如醍醐般细滑酥软,还有一缕缕淡淡的甜香。
昙摩罗伽意识混沌,紧了紧手臂,小心翼翼地将这点温暖柔软拢入怀中,不让她被周遭青面獠牙的厉鬼吓着。
柔软在他怀中轻轻挣动了几下,他收紧臂弯,臂膀牢牢压制住她,厉鬼退散,黑烟淡去,他身上一点一点暖和过来,心头一片平和,沉入梦乡之中。
翌日,天际处微露鱼肚白。
雾霭云层萦绕在山谷间,飞雪弥漫。
毡帐外结了一层薄冰,晨辉破开云雾,倾洒而下,冰凌反射出耀眼光芒。
昙摩罗伽慢慢睁开眼睛,碧眸凝望头顶的毡帐,渐渐清醒,抬起手,正要起身,手掌传来一种古怪的柔腻触感。
他眉头一动,醒过神,垂眸,看到瑶英抵在他肩膀上的漆黑柔亮的发顶。
层层毛毯堆叠,挡住寒风,他躺在帐中,她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侧身对着他,双颊晕红,乌黑发辫披散,束发的彩绦松松地垂落着,散乱的青丝缠在他胳膊和手掌间,纠缠不清。
她还睡着,呼吸均匀,右手紧紧攥着一张布巾。
昙摩罗伽记起昨晚昏睡之前的情景,两道浓眉微拧,收回胳膊。
瑶英梦中哼了一声。
昙摩罗伽停了下来,看她没有苏醒,慢慢放开她,为她盖好绒毯,压了压被角,起身出了毡帐。
晨风吹散云雾,立在山崖处展目四望,万里无云,曦光灿烂。
第91章 阿克巴彦
湛蓝天际处,雪峰高耸入云,银辉闪耀,壑谷幽深,城郭隐匿在山脚下,几道淡青炊烟袅袅升起。
空气清冽。
昙摩罗伽在山崖边运功调息,站了许久,风吹衣袍猎猎。他低头,发现自己身穿一件浅青翻领镶毛边长锦袍,袖子是宽大的喇叭状,风拂过,褶裥似潋滟的水波。
这不是他的衣裳。
身上干爽舒适,伤口处没有药膏脓血黏稠的感觉,里面的内衫也换了。
昨夜时热时冷、身体不适之时,有双暖和柔软的手时不时贴上来,为他擦去汗水。
仿佛置身祗园精舍,清幽雅静,鼻尖似有馨香萦绕。
后来,温暖的甜香被他拢入怀中。
昙摩罗伽立在崖边,双手合十。
身后忽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昙摩罗伽回头。
毡帐前堆叠的毡毯被推开,瑶英从里面冲了出来,散乱的辫发披在肩头,身上衣衫凌乱,前襟满是褶皱,雪白双颊沁出淡淡的红晕,睡眼惺忪,斜挑的眼角一抹娇艳的浅红,似海棠春睡。
她满脸焦急,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昙摩罗伽转身朝她走去,碧眸直直地看着她,和她对视。
瑶英的目光落定在他身上,揉了揉眼睛,确定他没有悄然离开,徐徐地吐出一口气。
晨曦倾泻而下,昙摩罗伽凝望瑶英。
迫使她和自己同被而眠,虽是意识朦胧之下的举动,亦冒犯了她。
瑶英也看着昙摩罗伽,脸上没有责怪、畏缩、质问或是恐惧神色,也没有忸怩羞涩,辫发松散,眼角湿漉漉的,如释重负地道:“苏将军,你没走就好。”
辫发一甩,扭头指指埋在篝火旁保温的陶罐,“将军,记得喝些药汤,吃点东西。”
说完,转身走进毡帐,脱下长靴,抱起毛毯盖在身上,砰的一声轻响,把自己砸进柔软的毡毯里。
昨晚昙摩罗伽紧紧攥着她的手,她没法动弹,只能倚着他的胳膊睡,半梦半醒中仍然记得不能碰到他的伤口,小心翼翼的,睡得不太舒服,浑身酸疼。
半晌后,瑶英呼吸平稳,居然又睡了过去。
昙摩罗伽:……
她似乎完全不在意。
……
瑶英只睡了一支香的辰光就醒了,这回她可以在暖和的毡毯里翻来覆去,睡得很惬意。
晨风拍打毡帐,她睁开眼睛,完全清醒过来,起身披上氅衣,踏出毡帐。
昙摩罗伽盘腿坐在篝火旁,闭目入定,周身有种若有若无的紧绷气息。
陶罐里的药汤已经空了。
瑶英不敢出声打扰他,轻手轻脚收拾昨晚从他身上脱下的衣物,叠起毡毯,吃了些干粮,找到昨晚牵到避风处的坐骑,喂它吃了几块草饼,整理行囊。
忙活完,她回到怪石堆下,坐到另一块巨石下,隔一会儿就抬起眼帘看一眼昙摩罗伽。
他双眸紧闭,面色平静,额边慢慢沁出细密的汗珠。
瑶英望着他出神,不知道看了多久,高空中传来几声悠远的清唳,碧空中出现苍鹰矫捷的身影。
她站起身迎了过去,苍鹰拍打着双翅俯冲而下,锐利鹰眼扫一眼她,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直扑昙摩罗伽而去。
瑶英怕它惊扰到昙摩罗伽,赶紧拿出准备好的肉干。
苍鹰拍了下翅膀,落在她身旁一处突起的怪石上,尖利的脚爪划出几道痕迹,凶猛地啄了下她的胳膊,叼起肉干。
瑶英低头看看衣袖,摇头失笑,趁机解下苍鹰脚爪上系着的布条,回到怪石旁。
过了一会儿,昙摩罗伽慢慢睁开眼睛。
瑶英立刻把布条递过去。
昙摩罗伽什么都没问,伸手接过,展开细看,将布条扔进篝火中。
他沉吟片刻,抬眸看了眼头顶晴空,估算时辰,道:“下山,天黑前入城。”
瑶英答应一声,起身收拾东西,收起拉紧的皮绳时,嗖的一下,皮绳像利箭一样反弹下来,抽在她左手的手背上。
啪!
即使手上戴了保暖的兽皮手套,瑶英还是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甩了甩手,继续忙活。
一阵长靴落地轻响由远及近,昙摩罗伽走了过来。
瑶英抬起头。
昙摩罗伽拿走她手上的锦袋,示意她抬起手。
瑶英反应过来,满不在乎地摇摇手。
昙摩罗伽眉头微拧,“公主,抬手。”
这一声很温和,却带了几分不容分辩的气势,有种生于俱来的威压。
瑶英只得抬起手。
昙摩罗伽垂眸,手指轻轻摘下她手上的兽皮套。
瑶英羊脂般的手背上已经浮起一道肿起来的青紫印迹,纤纤素手,指尖泛着桃花瓣的粉色,印子看去愈显触目惊心。
他的动作放得很轻,皮套擦过肿起来的地方时,瑶英还是疼得直吸气。
她没想到戴了手套还是会伤成这样。
昙摩罗伽放开瑶英的手,取来伤药,递给她。
瑶英没接药,左手平举,伸出没伤着的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昙摩罗伽微怔。
瑶英继续对他晃手,道:“将军,帮我摘一下。”
昙摩罗伽会意,帮她摘下右手的手套,打开药盒。
瑶英凑到他跟前,从他掌中的药盒里挖了一块铜钱大小的药膏抹在手背上,嘴里嘶嘶小声吸气,轻声喃喃:“不疼,不疼,涂了药,一会儿就好了。”
她小声安慰自己,涂好了药,抬起头,发现昙摩罗伽一直在看着她,碧色双眸深邃幽深。
看她抬头,他挪开了视线。
瑶英没有多想,抬起手,绕到昙摩罗伽跟前,双手往他跟前一伸,长睫扑闪:“将军,我涂好药了,再帮我戴上手套。”
语气轻快俏皮,有种知道他不会拒绝的亲昵自然。
她把他当成苏丹古,会不会在意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应该和她解释清楚。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收起药膏,先帮瑶英戴上右手的手套,再帮她戴上左手的,动作比刚才更加温柔,全程没有碰到她的肌肤。
瑶英一动不动,乖巧地站在他跟前。
“昨夜冒犯公主了。”
昙摩罗伽帮她戴好手套,轻声说。
瑶英正低头对着手套缝隙往伤口吹气,闻言,抬起头,眉眼弯弯,摆摆手,“没事,将军是无心的,我上次散药的时候也冒犯将军了。”
他一开始抱住她的时候,她轻轻挣扎了几下,后来发现他并没有其他动作,身上也没有异样,大概只是把她当成凉枕了。
瑶英双眸乌漆黑亮,笑意盈盈,显然一点都不介意昨夜发生的事情。
昙摩罗伽眸光和她相对,忽然道:“公主不必急躁,伤口虽然浅,还是要当心。”
瑶英一呆。
昙摩罗伽示意她去雪堆下等着,“公主帮了我很多忙,我不会抛下公主独自离开。”
得到他的保证,瑶英松了口气,她就怕他一声不吭一个人躲起来疗伤,再像昨晚那样,万一他熬不过去呢?
她想了想,帮着捡乱石埋住篝火堆。
“我的伤和将军的比起来不算什么,我可以帮将军收拾。”
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伸了过来,接过瑶英手心的小石头。
“我身怀武艺,公主不一样。”昙摩罗伽轻声道,语调温和,却又不容置疑,“我来吧。”
瑶英抬眼看他脸色,见他眸光有神,唇色已经恢复,说话也不像昨晚那样有气无力,点点头。
山上道路崎岖,昨晚瑶英独自一人去而复返时又天黑了,没法再带一匹空鞍马,只骑了一匹马上山。东西收拾完,马鞍旁挂得满满当当的,马背上也堆了一捆扎起来的毡毯。
健马发出几声不满的喷鼻声。
瑶英拉着缰绳,温柔地安抚坐骑,喂它吃果子。
昙摩罗伽收拾好,走过来,还没开口,瑶英搭着他的胳膊蹬鞍上马,左手对着他晃了晃。
她手背有伤,不能紧握缰绳。
昙摩罗伽翻身上马,坐到她身后,拉起缰绳。
健马撒开四蹄,慢慢走动起来,雪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蹄印。
……
到了山下时,山道上空空荡荡,一片新落的皑皑白雪。
健马走了一里路,走上通向最近一座城镇的大道,刚刚有商队经过,道路当中有整齐的骆驼蹄印。
昙摩罗伽问起瑶英的亲兵。
瑶英忙道:“将军放心,他们跟上阿史那将军,回圣城去了。只有我知道将军并未回城。”
她信任自己的亲兵,但是他们终究不是王庭人,让他们掺和进来,缘觉、毕娑肯定不放心。
雪原四野茫茫,风声回荡,瑶英怕昙摩罗伽听不见自己的回答,说话时总抬起头看他。
毡帽时不时蹭过他的下巴,毛茸茸的。
昙摩罗伽没有再问下去。
离城镇越近,路上渐渐有了人烟,身披厚氅、头戴尖顶帽的胡商骑着马匹、骆驼,簇拥着满载货物的大车,身裹皮袄的牧民赶着牛群、羊群,驼铃声、牛羊的哞哞声和马背上传出的悠扬琵琶声汇集在一处,虽然大道荒芜,风雪漫天,群山巍峨肃立,却满是烟火气息。
忽然,远处一阵急雨似的马蹄踏响,身穿皮甲的士卒骑马飞驰而过,腰间弯刀寒光闪闪。
瑶英不动声色,裹紧脸上的面纱,抬头看昙摩罗伽,他戴了能遮住头脸的头巾,脸上蒙得厚厚的,只露出一双碧眸。
两人下马,牵着马,混进进城的队伍当中,朝城门靠近。
这座城镇不算大,城池看去绵延不过两三里,城墙也不高大,只是一道泥土剥落的黄色土墙,不过因为受王庭管辖,没有盗匪敢来劫掠,而且市坊管理严明,是方圆百里之内交易货物最安全的一处市镇,所以等待入城的商队、牧民很多。
城门前人影晃动,有士卒在检查所有入城的人,队伍移动缓慢,队尾一直排出半里地。
一个鼻子底下留了两撇胡须的商人大声抱怨:“圣城最近出了一个凶犯,天天都在搜查,今天得等到下午才能入城!”
其他人纷纷附和:“可不是,不止城外查得严,城里也查,只要是独自出行的人,都会被抓进地牢关起来!”
“这种天气进了地牢,一晚上过去就冻僵了!”
另一个胡商冷笑了几声,道:“他们查得这么严,还不是为了敲诈勒索!”
瑶英心中一动,凑近了些,听商人们交谈,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毕娑引开了大批杀手,沿途的兵卒并没有停止搜查过路商队行人,虽说他们很可能真如胡商说的那样,只是以搜查为借口勒索胡商,讨要好处,他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瑶英退回坐骑旁,和身边的昙摩罗伽对视一眼。
“这些兵卒应该是冲着将军来的,我听那些商人描述的凶犯和将军差不多。”
瑶英小声说。
王庭发出一道诏令抓捕凶犯,不敢明目张胆道出苏丹古最显眼的特征,只说了身形和年岁,和苏丹古相差无几。
“虽说这些人不是将军的对手,我们还是别和他们起冲突,免得毕娑那边出什么状况。”瑶英低头,从锦袋里翻出几张盖了印戳的羊皮纸,“这是商队老齐办的过所文书,我们可以假装成商人进城。”
这几张羊皮纸她从王庭带到高昌,又从高昌带回来,就是为这种时候准备的。
“将军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瑶英问。
昙摩罗伽朝她点点头。
若是他一个人,他可以等天黑再进城,现在身边带着她,不宜冒险。
在胡商们的骂骂咧咧声中,队伍慢慢移动,终于轮到瑶英和昙摩罗伽入城。
“我叫阿克巴彦,从羊马城过来的。”
瑶英递上羊皮纸,自然而然地勾住身边昙摩罗伽的胳膊,靠在他身上。
“他是我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