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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英一开始还耐心地教他,后来不胜其烦,般若再来,她打发亲兵教他怎么骂人。

般若气急,挺着胸脯道:“公主不是在学梵语吗?我可以教公主梵语!公主教我中原的俗语,我们公平交易!我一定会好好教导公主。”

瑶英考虑了半晌,觉得这个交易不错,答应继续教般若。

两人互为师徒,学了几天,般若学会了几句简单的汉文,瑶英也学了几句梵语骂人的话。

当王庭百姓采摘下最后一批将熟的葡萄准备晾晒的时候,沙城卫兵送回一个消息:出使北戎的毕娑回来了,是乘坐马车回来的。

瑶英立刻检查行囊,添补了些用具,只等毕娑回来就出发。

毕娑回来的那天,缘觉去城外迎接,直到夜里才回佛寺。

他带回一个坏消息:毕娑的腿受伤了,所以才会乘坐马车归国。

瑶英皱眉:高昌之行又要推迟吗?

她还没来得及和毕娑商讨这事,缘觉送来几匹良马供她和亲兵挑选。

“公主,您这两天清点人手,准备好行囊,三天后出发。”

瑶英惊讶地问:“阿史那将军的伤好了?”

缘觉摇头:“阿史那将军伤到大腿,一个月之内都不能骑马……王说事不宜迟,他会派摄政王和公主同行。”

苏丹古?

瑶英怔了怔,点点头,苏丹古去过高昌,熟悉路途,由他陪同再好不过。

虽然苏丹古凶神恶煞,她倒是一点都不怕他。

他不是恶人。

第60章 启程

翌日,毕娑听说瑶英两天后就要由苏丹古陪同出使高昌,坚决反对:“我不同意!”

他越想越觉得不安,挣扎着下地。

“我要见王!”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敢阻拦。

纱帘轻扬,赤玛公主捧着一盘新鲜瓜果进屋,见状,随手丢开漆盘,冲到榻前扶住毕娑,怒道:“你疯了?你受了伤,怎么去见罗伽?”

毕娑咬牙道:“我必须见王,现在天气炎热,不宜出行,一个月后正好凉爽下来了,那时我的伤也好了,公主可以再等一个月!”

赤玛公主把他按回榻上,冷笑:“你就这么关心那个汉人公主?”

毕娑眉头轻皱:“赤玛,出使高昌是朝中大事,你别多心。”

赤玛公主双眼微眯,淡褐色双眸掠过一丝不屑:“就凭她一个汉女,高昌就会答应结盟?”

毕娑瞥她一眼,苦笑着摇摇头。

结盟倒是其次……

他拉开赤玛公主,扬声叫来近卫,让近卫搀扶他乘坐马车去佛寺。

赤玛公主阻拦不了他,怒不可遏,站在院门前,望着他蹒跚爬上马车的背影,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毕娑乘车到了佛寺,侍从进去通禀,不一会儿折返回来。

“将军,王已于昨夜闭关修行,专心禅定,不见任何人。寺主说,这回王会闭关几个月。”

毕娑双拳紧握,闭了闭眼睛。

“去兽园。”

侍从应喏,赶着马车出了佛寺,绕过北边横亘的垣墙,来到一座占地广阔、松柏掩映的院落前。

院中房屋楼阁耸立在高低错落的土崖之上,疏落有致,浓阴匝地,一汪活水绕着庭院蜿蜒而过,河畔一片茂密林木,茂盛蓊郁。

侍从搀扶毕娑下马车。

毕娑心急如焚,推开侍从,不顾自己的伤势,三步并作两步匆匆爬上石阶。

脚步声骤响,戍守的近卫拔刀迎上前。

毕娑取出一张鬼面铜牌,道:“我要见摄政王!”

近卫看到鬼面铜牌,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确认无误,立刻还刀入鞘,让出道路。

长廊里隐约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所有暗卫无声无息地退回原处去了。

毕娑收好铜牌,穿过两排白杨夹道、密密麻麻爬满苍藤的庭院,绕过长长的幽森门廊,来到一处隐蔽的暗门前。

他推开门,摸黑走下逼仄的楼梯,来到密不透风、深沉阴暗的地牢里。

牢室静悄悄的,没有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一张大开的巨兽嘴巴,潜伏在暗处,等着吞噬猎物。

毕娑从小就怕这间牢室,越往里走越害怕,不禁打了个激灵。

角落里一道暗色弧光闪过,一头花豹从黑暗中迈出,双眸磷光闪烁。

毕娑吓得叫了一声,后退躲避,一时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花豹轻蔑地看他一眼,转身跑远。

毕娑顾不上疼,跟上花豹,穿过一段长长的狭窄曲折的通道,绕开一处狭窄的石缝,前方豁然开朗,清浅天光落进暗道,照亮洞中的大致轮廓,石台旁影影绰绰,雾气朦胧。

雾气袅袅萦绕,一道挺拔的人影背对着毕娑矗立其中,一袭玄衣,身姿高大修长,匀称结实。

毕娑叹口气,单膝跪地。

“王,您真的要亲自护送文昭公主去高昌?”

男人回过头来,脸上遍布丑陋疤痕,碧色双眸透过雾气看过来,像隔着三生池水,清冷高华。

“我意已决。”

他轻声道。

每一个字都很温和,却像整座巍峨山脉压下来,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

毕娑劝说的话全都堵在嗓子眼里,沉默了半晌,叩首道:“臣明白了。”

……

时近初秋,白天仍旧炎热,夜晚却骤然冷了下来,一夜狂风大作,院中葡萄藤叶落了一地,满阶凌乱。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瑶英发现地上结了薄薄一层冷霜。

早起练武的亲兵围在薄霜前,个个纳罕不已。

王庭侍者见状,笑着和众人解释:“别看白天这么热,一旦冷下来,夜里也会打霜的。等再刮上一阵子的风,说不定就得穿皮袄了!每年树上的叶子还没落尽就开始落雪,大家都说王庭没有秋天,夏天之后就是冬天。”

说着,兴奋地搓搓手,“摄政王已经颁布政令,再过几天就会举行乞寒节,今年打了胜仗,乞寒节一定比去年的更盛大更热闹!”

瑶英怔了怔:“乞寒节要到了?”

王庭属于绿洲国度,夏天干燥少雨,整整一个月不下雨是常事,灌溉农田、滋养土地的水源主要来自于天山冰雪融水形成的季节河,所以他们会在冬天来临之前举行盛大的欢庆活动,乞求冬季更寒冷,降下更多的雪,以保证来年水源充沛。

瑶英听毕娑提起过,乞寒节是王庭最盛大的节日之一,苏丹古也是王庭人,他怎么不等过完节再出发?

侍者兴高采烈地点头:“今年的夏天比往年漫长,大家都盼了好久!”

瑶英轻笑。

不怪侍者这么激动,乞寒节一般持续七天,不仅有盛大的乐舞表演,还有祈福禳灾的仪式,届时城中百姓倾城出动,载歌载舞,分外热闹。到最后一天,男女老少身着盛装,头戴假面,互相泼水祈福,又好玩又寓意吉祥。

她问侍者:“摄政王去年有没有出席乞寒节?”

侍者回想了一下,摇摇头。

瑶英接着问:“那佛子呢?”

侍者笑了:“公主有所不知,佛子是出家人,出家人要遵守离歌舞戒,不能观看歌舞,佛子从来没出席过乞寒节。”

瑶英若有所思。

行像节是佛教节日,昙摩罗伽举办法会,乞寒节是世俗节日,他就不曾出席……苏丹古为什么也不参加乞寒节?

难道他和缘觉、般若一样,也是俗家弟子?

下午谢鹏从城外回来,告诉瑶英,城中确实已经开始为乞寒节做准备,各大衙署都在洒扫庭院,安设乐舞表演的高台,胡商们从龟兹那一带雇的乐伎歌女也都到了,最近城外的驿店住满了前来参加乞寒节的人。

瑶英心里存了疑惑,临行前一天去探望阿史那毕娑的时候,试探着道:“我听说马上就是乞寒节了,摄政王是王庭人,想来也要和家人朋友团聚游乐,不如再推迟几天,等过了乞寒节再出发。”

毕娑愣了片刻,苦笑着摇头:“按我的意思……应该由我陪公主去高昌,再推迟一个月最好。”

可惜昙摩罗伽不同意。

他神色惆怅,出了一会儿神,碧色双眸里浮动着浅浅的迷离之色,半晌,回过神,笑了笑,道:“摄政王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从来不参加乞寒节,启程的日子已经定下,公主不必为这个为难。”

瑶英想起侍者提起苏丹古时瑟瑟发抖的样子。

对侍者来说,凶神恶煞的摄政王不出席乞寒节,城中百姓才能尽情欢庆节日。

苏丹古从不在节庆上露面,可能就是不想吓着人?

瑶英想了一会儿,暂且放下这事,目光落到毕娑腿上,问:“是海都阿陵下的手?”

毕娑负伤而归,直接被赤玛公主接到公主府亲自照顾。她知道赤玛公主的忌讳,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问毕娑,直到今天毕娑搬回自己府上住。

“不是他下的手。”毕娑神色一冷,“是他的亲兵。”

他靠在榻上,缓缓地道:“我到了北戎以后,看到海都阿陵每天躺在牙帐里装模作样,撺掇几个王子去验伤,小王子看完他的伤口,哇的一声就吐了,二王子拿匕首刮下他伤口的腐肉,一刀一刀都快见骨头了,他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瑶英皱眉:“难道他的伤是真的?”

毕娑摇头:“不,他的伤只是小伤。”

瑶英倒抽一口凉气。

海都阿陵的伤口只是小伤,他故意不及时治疗,放任伤口腐烂生蛆,让别人以为他的整条腿都废了,二王子拿刀刮下他的皮肉,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些都是用来迷惑几位王子的手段!

这个男人果然心机深沉,居然能对自己如此狠心,难怪瓦罕可汗和几个儿子都被他骗过去了。

毕娑感叹:“海都阿陵不愧是北戎第一勇士,能忍常人不能忍,要不是你提醒过我,我也相信他的腿真的废了!我记得你的叮嘱,日夜盯着他的帐篷,终于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正准备按照你说的那样让他‘弄假成真’,没成想他早有防备,我一击没有得手,急于脱身,被他的亲兵砍了一刀。”

说到这里,他嘴角一勾,对着瑶英扬扬眉毛。

“不过我也没让海都阿陵得意太久,我和二王子里应外合、声东击西,故意攻击他的帐篷,二王子是真的下了狠手,想置他于死地,他本来不想暴露的,后来见刺客招招都下了杀手,也是急了,生死关头跳下地躲了一下,正好让二王子看见了。”

瑶英心领神会,和毕娑相视一笑。

现在二王子对海都阿陵起了疑心,海都阿陵的计划算是失败了。

毕娑拍了拍自己的腿,得意洋洋地道:“海都阿陵白受了一场罪,我这一刀却没白挨!”

瑶英眉眼微弯,朝他拱手,笑着道:“将军立下大功一件,瑶英十分钦佩!”

她准备出行,换了轻便的行装,一身团窠联珠对鹿纹翻领小袖锦袍,辫发披肩,锦带束腰,身姿玲珑,肌肤酥软雪腻,一双眸子含笑望着他,眼角微翘,顾盼间明艳照人。

毕娑忽然觉得脸上一阵燥热,挪开视线,望着映在窗台前的明亮光斑,道:“公主……摄政王脾气古怪,不喜欢女子近身,你和他同行的时候,多担待他些。”

瑶英点头:“我不会打扰到摄政王。”

毕娑嗯了一声。

第三天,队伍出发。

前晚,瑶英犹豫要不要去和昙摩罗伽辞行,僧人告诉她罗伽闭关了,谁都不见,她只得罢了。

天边云霞涌动,晨曦初露,瑶英和亲兵在缘觉的陪同下离开佛寺,沿着第一次入城的道路出城。

立马山崖前,鼎沸人声传来,快到乞寒节了,方圆几百里的牧民都在往圣城赶,坊市间人头攒动。

瑶英问缘觉:“不用等摄政王吗?”

缘觉道:“摄政王不在城中,我们直接去沙城和他汇合。”

天气渐渐凉爽下来,白天不像盛夏时那么酷热,他们早起赶路,中午最热时停下扎营休息,到下午继续行程,连赶了几天路,终于抵达沙城。

一行人在驿馆前停下补充饮水,头顶忽然传来几声鹰唳。

瑶英抬起头,面纱随风拂动。

一只壮硕的苍鹰从他们头顶掠过,张开巨大的双翅,飞向远处一处沙丘。

缘觉张望了一阵,低声道:“摄政王来了。”

瑶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夕阳西下,一人一骑立在山坡之上,肩披夕光,身影高大,逆着光,看不清样貌,但那一身如箭在弦的雄浑气势,必定是苏丹古无疑了。

她本想迎上去,想起毕娑的提醒,没有动作。

几人灌满水囊,骑马朝苏丹古行去。

等几人靠近,瑶英目光落到苏丹古脸上,发现他那张狰狞的面孔上戴了张鬼脸面具。

出行在外,他那张脸确实得遮起来,不然太引人注目了。

不过他为什么要选鬼脸面具?

和他的脸比起来,这张面具更吓人……

瑶英有些走神,手上力道一松,坐骑忽地加快速度往前奔驰,尘沙飞扬。

众人赶了几天的路,精疲力竭,还没反应过来,瑶英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飞窜出去。

耳边风声呼呼,身后有紧张的呼唤声传来,瑶英心里一阵紧张,定定神,伏下身体抱住马背,挽紧缰绳,伸手轻拍马脖子,安抚坐骑。

黑马喷了几个响鼻,速度慢了下来。

瑶英松口气,慢慢坐起身,轻轻勒住缰绳。

一道清冷视线落在她身上。

瑶英抬起头,心虚地瞥一眼苏丹古,他玄色的袍摆上满是沙土,正是自己的坐骑受惊冲过来时飞溅到他身上的。

白天这么热,大家都换上白袍,他却总是一身黑衣,不怕热么?

瑶英不禁莞尔,笑着道:“摄政王别来无恙?”

苏丹古没做声。

瑶英望着他那双面具没遮挡住的碧眸,道:“上次蒙摄政王搭救,还未当面致谢,摄政王的伤好了?”

少女语气真诚,没有一丝恐惧,嗓音娇柔软糯。

苏丹古一语不发,驱马上前半个马身,朝瑶英伸出手。

瑶英怔住。

苏丹古没说话,弯腰俯身,修长的手指勾起她的马镫丝绳,解开缠绕在一起的一串金叶。

夕晖映照下,马背上有一道浅浅的划伤痕迹。

瑶英反应过来:原来刚才坐骑是因为被金叶刺痛才受惊的。

她看着苏丹古的侧脸,觉得他脸上的鬼脸面具没那么难看了,轻声道:“多谢摄政王。”

苏丹古眼眸低垂,放下理顺的丝络。

马蹄哒哒响,缘觉几人追了过来。

苏丹古拨马转身,朝山坡下驰去,背影像凝聚了漫天夕光。

一行人默默地跟了上去。

第61章 冤家路窄

高昌位于丝绸之路中道,四通八达,沟通四方,往西可到达焉耆、龟兹、疏勒等地,往东通往伊州,穿越八百里荒芜的莫贺延碛,就是玉门关,再往东,就是瓜州、沙州了。

眼下,河西之地尽在北戎掌控之中,商路重重阻隔,高昌的贸易也随之衰落。从前,这里有沿着绿洲而建的栉比鳞次的客栈、驿馆,有摩肩接踵、来自各个国度的商人,有能歌善舞、胡旋促拍的歌女乐伎。如今,商道上很难看到来往中原西域的驼队,大多数商队都是从高昌、伊州等地出发,直接往西行。

天气渐凉,正是商队出行的时节。

为避开北戎的耳目,瑶英一行人伪装成贩卖丝绸的商队,几辆大车满满当当装满货物。这些货物不仅能用来掩饰身份,到了高昌以后,货物直接当地售卖,换来的金银正好用来打点高昌的王公贵族。

老齐跟随瑶英出行,他流落域外多年,会说几种胡语,消息灵通。

瑶英一路上向他询问高昌丝绸织物、珠宝玉石等物的价格,他做过管事,样样都懂一点,回答得头头是道。

同行的苏丹古沉默寡言,行踪诡秘,似乎只负责警戒,其他的事都由缘觉照管。

瑶英觉得毕娑没说错,苏丹古确实脾气古怪,几乎从来不和任何人交谈,也从不取下他脸上那张面具。

近卫不敢打扰他,有什么事情需要禀报时都是直接告诉缘觉,再由缘觉转告。

那只矫健的苍鹰一直跟着他们,巨大的双翅时不时从他们头顶掠过,笼下暗影。

从王庭到高昌,西北高,东南低,他们先穿过一大片高低起伏、道路崎岖难行的山丘,地势渐渐平缓,沿着山麓走了几天,前方出现一望无际的平原,戈壁、沙漠纵横,大大小小的绿洲如星子般散落其中。

正如王庭侍者所说,才刚刚转凉没几天,很快出现降雪的迹象,狂风肆虐,天气阴沉,铅云笼罩,行走于茫茫荒野之中,耳边只有鬼哭狼嚎的凄厉风声,天地之间一片萧瑟荒芜,唯有快到绿洲的时候才能偶尔看到其他驼队的踪影。

瑶英庆幸自己事先准备了厚实的皮袄,亲兵也都按她的吩咐携带了冬衣。他们从中原而来,受不得严寒,每天一层层皮袄裹得像粽子一样。

没过几天,气温骤降,狂风夹杂着雪粒子扑面而来,所有人都戴上了防风防雪的面罩,在风雪中艰难前行。

当一处专为商人提供住宿饭食的客舍出现在茫茫戈壁之中时,众人忍不住欢呼出声,拍马疾行。

瑶英回头看了一眼,苏丹古落在队伍最后面,一人一骑,身影孤绝。

这一路上他要么一个人在前方探路,要么无声无息跟在队伍最后面,同行十几天,瑶英还没和他说上话。

风中几声清唳,一只苍鹰俯冲而下,围着苏丹古飞掠盘旋。

苏丹古抬起胳膊,苍鹰立刻落到他左臂上。

瑶英眉头轻蹙,这些天她已经好几次看到苍鹰落在苏丹古手臂上。

客舍建在沙州之中,十分简陋,不过是几间土胚房子罢了,好在打扫得很洁净。客舍店家是个褐发褐眼的胡人,听到一阵马蹄踏响,早就殷勤地迎了出来,见瑶英一行人所骑的马都是良马,愈发热情,亲自送上热水热汤。

店堂烧了火炉,炉膛红通通的,众人打发走店家,取下面罩,围坐在火炉旁取暖,两个近卫站在门边守卫。

瑶英喝了碗热汤,手脚暖和了些,环顾一圈。

苏丹古不知道去哪里了。

除了缘觉以外,其他人都很怕他,只要他在场,最活泼好动的谢冲也不敢大声说话。

他可能知道众人怕他,总是一个人独处。

瑶英问缘觉:“我这几天看见一只苍鹰,那是佛子的鹰吧?它为什么会跟着我们?”

缘觉一怔,笑答道:“王在闭关,这只苍鹰跟着我们,若摄政王有要事向王禀报,可以由它传递讯息。只要训练得好,鹰也能当斥候。”

瑶英点点头,接着问:“鹰是佛子训养的?”

海都阿陵的阿布就是他少年时亲自捕捉养大的,在北戎,十几岁的少年能够驯养一只鹰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他很自负,总说阿布千里挑一,是神鹰。

缘觉说:“王小的时候幽居佛寺,这只鹰受伤跌落土崖,正好被王救了,王托人把它送回鹰巢……那些人不仅不送,还差点捏死这只鹰,王就把它留在身边照顾,省下吃的喂养它,后来它就成了王的鹰。”

瑶英听得唏嘘不已。

昙摩罗伽出生的那天,圣城出现异象,晚霞漫天。他是上一代王庭君主的遗腹子,一出生就成为新的君主,王庭每一代君主出生都会伴随着各种传说,当时正好有人向王庭供奉了传说中寓意佛陀降世的优昙婆罗花,加上法师的预言,使得他是阿难陀转世的说法沸沸扬扬。

当时王公贵族把持朝政,不想让昙摩罗伽受到百姓敬爱,将刚刚出生的他送到佛寺拘禁起来。

他在幽禁中自身难保,居然省下自己的吃食喂养一只鹰,果然慈悲心肠。

缘觉说起往事,也有些感慨,指指旁边几个近卫,笑着道:“我、般若和他们,本来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被卖给贵人当奴隶,侍候贵人的时候不小心犯了错,贵人大发脾气,把我们拉到广场当众鞭打,要把我们活活打死,是王救了我们,给了我们平民的身份,我们的名字都是王取的!中军近卫大多是像阿史那将军那样出身高贵的贵族子弟,只有我们这些人来自民间。”

他满脸笑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崇拜。

旁边几个近卫也咧嘴笑了笑,你一句我一句,眉飞色舞,七嘴八舌说起昙摩罗伽救治百姓的事情。

谢冲、谢鹏几人能听懂一些胡语了,听得津津有味,不停追问。

众人同行十几天,渐渐熟悉起来,说起昙摩罗伽,气氛更为融洽,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瑶英却听得心头猛地一跳。

昙摩罗伽和大臣之间最大的矛盾,就在于他心中没有贵贱之分,把每个百姓视作他的子民。可是王庭不像中原,这里没有儒家教化,没有根深蒂固的君臣忠诚观念,贵族可以买卖奴隶,每个大贵族拥有土地和土地上的所有人口,类似于领主,在贵族眼中,百姓是他们的奴隶。

所以当北戎来势汹汹时,王公贵族最担心的不是百姓的死活,而是他们能不能保住家族的财富。就像中原纷乱时,有些世家为了家族利益,不惜煽动战争,勾结外敌。

十年前,北荣大军压境,王公贵族果断弃城而逃,没有昙摩罗伽坐镇,四路大军绝不会回头守卫圣城。

这大概也是昙摩罗伽为什么会缠绵病榻的原因,他不仅要震慑强敌,还得防备朝中宵小。

到最后,熬干心血,蜡炬成灰。

瑶英出了一会儿神,蒙上面纱,舀了一碗汤水,拿起几张烤得瑄软的面饼,出了厅堂,目光睃巡一圈,果然在二楼廊道上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

这一路上,只要他们停下休息,苏丹古一定会在视野广阔的地方警戒。

他杀人如麻,浑身戾气,气势凶悍,没人敢靠近,瑶英却觉得和他同行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她端着汤碗登上二楼。

转过拐角的时候,前方忽然一声尖唳,苍鹰从高处跃下,猛地朝她扑了过来,巨大的翅膀裹挟着腥风,直直扫向她的脸。

瑶英急忙护着汤碗后退,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后倒去。

玄色身影闪过,一只手伸了过来,揽住她的肩膀,帮她稳住身形,隔着厚厚的皮袄,贴上来的手臂坚实有力,怀抱冷冰冰的,不带一点热乎气。

瑶英一手端着汤碗,整个人顺势往后倒在苏丹古怀里,回头看一眼脚下的楼梯,心有余悸,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要是从二楼摔下去,摔断了胳膊腿,她还怎么去高昌?

以为她站稳了,苏丹古飞快地松开手。

瑶英望着脚下的楼梯,还没回过神,骤然失去依侍,身子顺着惯性晃了晃,不禁轻轻地低呼一声。

苏丹古整个人顿了一下,胳膊又伸了过来。

瑶英怕跌了汤碗,倒回他怀里,感觉他身体绷得紧紧的,有些不好意思,转了个身,面对着他飞快站好,这次站得稳稳当当的,手里仍旧端着汤碗。

她捧着碗,抬起头,朝苏丹古眨了眨眼睛,浓密长睫一闪一闪,含笑道:“苏将军,吃点东西吧?”

苏丹古收回手臂,面具下的碧眸扫一眼她手里的汤。

瑶英一直用袖子护着碗,汤还是滚烫的,热气袅袅萦绕,雪白的汤水,浮了些撕碎的面饼,汤汁浸泡,面饼洁白晶莹。

苏丹古没有做声,也没有要接汤碗的意思。

瑶英双手往前递了一递:“这汤暖胃驱寒,将军略用些吧,再往前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客舍。”

苏丹古视线落到她手指上,她怕羊汤冷了,趁热端过来,娇嫩的手指和掌心被烫得通红。

他沉默着接过碗。

瑶英又摸出几枚圆圆的面饼递给他,这些面饼是她让谢青带着的,稍微用火烤一会儿,外壳又酥又脆,内里鲜嫩松软,刚才缘觉他们都说好吃。

苏丹古接了汤碗和面饼,转身径自走了。

瑶英不由得失笑,看向一旁的高台,苍鹰耷拉着翅膀立在风口处,锐利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看。

刚才可是吓了她一大跳呢!

她轻声问苏丹古:“苏将军,我能喂它吃点肉干吗?”

她见过缘觉、苏丹古和其他亲兵喂苍鹰,这只鹰虽然高傲,倒也不会随便抓伤人。

苏丹古回头看她一眼,不知道面具下是什么表情。

瑶英已经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肉干,站在苍鹰跟前,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双眸乌黑发亮。

就好像刚才吓着她的不是这只鹰一样。

苏丹古道:“它刚才差点让公主摔下去。”

瑶英笑了笑:“它在为将军警戒,我不请自来,它要为将军示警才会吓着我的。”

苏丹古看她半晌,点了点头。

瑶英笑逐颜开,往前走了几步,朝苍鹰摊开手掌,轻声问:“你爱吃这个么?”

苍鹰睨她一眼,很不屑的样子。

瑶英耐心地软语哄它:“我还没谢过你呢,你比海都阿陵的阿布要威武多了。”

苍鹰似乎听懂了她这句话,傲慢地闪了闪翅膀,尖喙对着她摊开的手指轻轻啄了两下,有些刺痛。

瑶英没躲开,手掌一直摊着。

苍鹰叼走了她手心的肉干。

瑶英看着苍鹰,心里暗暗琢磨:北戎和王庭都驯养了信鹰,在这里,鹰是高空中的霸主,信鸽遇上信鹰,肯定会被后者猎杀,假如她也有只信鹰就好了。

不知道神通广大的胡商能不能帮她买几只信鹰。

她倚在土台前,一边想着心事,一边逗着苍鹰玩。苍鹰桀骜,不怎么理会她,只有吃完她掌心里的肉干后才不耐烦地勾勾她的袖子,催促她再拿点肉干出来。

瑶英不敢多喂它,朝它一摊手,示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