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齐年提起过他会酿葡萄酒,她让他先酿制些试试,反正也没指望他们赚钱。牧羊、鞣皮都是体力活,他们大多是干不动活才被卖的,她一直在想怎么给他们找些轻省活计干。
教他们晾晒葡萄干?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瑶英吩咐亲兵去坊市购置些葡萄干,打听清楚本地晾晒葡萄干的法子。
亲兵应喏。
瑶英坐在庭院前,望着花墙前累累垂垂的葡萄,出了一会神。
她曾因为想喝葡萄酒和李仲虔闹过别扭。
在长安,葡萄酒价格昂贵。
当年唐军征服高昌,将高昌的马乳葡萄种和酿制方法带回中原,太宗李世民在皇家园圃栽植葡萄,亲自酿制葡萄酒,赐予群臣共享。后来葡萄酒推广至民间,坊市常见,不过因为连年战乱,鲜葡萄成了稀罕物,葡萄的酿制方法失传,葡萄酒自然就更难得了。
曾有个太医说适量饮用葡萄酒对女子有益,瑶英正好馋了,闹着要喝几杯,被李仲虔虎着脸教训了几句。她一直在服用凝露丸,神医叮嘱过,她服药期间最好不要吃酒。
想到这里,瑶英忽然想起一件事。
昙摩罗伽现在服用水莽草,他知不知道这个忌口?
她想了一会儿,摇头失笑:昙摩罗伽是僧人,怎么会饮酒呢?
夜里,亲兵拿了几包葡萄干回来,摊开在桌上。
瑶英一看就知道这些褐色葡萄干质量不算上乘。
亲兵却道:“公主,这些是城里最好的葡萄干,坊市的人说王宫的葡萄干也是他们供应的。胡商说,王庭夏秋天气炎热干燥,日照长,雨水少,他们采摘葡萄之后直接曝晒,不需要经过其他工序。”
瑶英拈起几粒葡萄干,细看颜色,闻了闻气味,尝了几枚,沉吟片刻,看来现在晾晒葡萄干的法子很粗糙。
她吩咐亲兵:“你明天出城告诉老齐,不要舍不得那些结果的葡萄,全部铲掉,所有园子改种奇石蜜食、马乳、黑珍珠葡萄种,买不到葡萄种的话,让他去城南找胡商康大,多送些茶叶、丝绸。”
亲兵应是,说起另一件事:“老齐说他联系了一些流亡各地的沙州人,那些人大多衣食无着,他托我请示公主,能不能收留他们?”
瑶英蹙眉。
王庭终究只是暂时庇护她而已,他们不能给王庭带来麻烦,以后收留的人越来越多,不能全都接到王庭来。
“现在人数不算多,能收留的就收留,你记得叮嘱老齐,一定要拟好名册,一个都别落下,到时候我好按照名册缴纳税钱。”
王庭大臣贪财,她按着人头缴税,才不会引来太大的非议,编订名册也便于管理筛查人丁,为训练兵丁打好基础。
她缺人,现在招募的人手越多越好。
亲兵点头,一一记下,迟疑了一下,问:“有些沙州人……老齐不知道该不该收。”
瑶英问:“既是沙州人,为什么不能收?”
亲兵答道:“她们不是汉人,全是胡女,流落至西域,被商队转卖了好几次,最后流落到王庭了,听说老齐那里收留了很多河西人,她们也求了过来。”
瑶英蹙眉,看了亲兵一眼,叫来所有亲兵,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去。
她神色有些严厉,谢冲、谢鹏几人不敢玩笑,个个垂手侍立。
瑶英一字字道:“沙州、瓜州都属河西之地,当地百姓不论胡汉,皆是大魏子民,你们记住了没有?”
众人沉声应是。
瑶英这才吩咐刚才问话的亲兵:“既是沙州人,又求了过来,能收留的就想办法收留。”
又道:“如果有不规矩的人,决不能姑息,立刻驱逐出去。我们只有先救己,才能救人,让老齐谨慎些,千万别惹出乱子。”
亲兵应喏。
一连忙乱了几天,瑶英估摸着阿史那毕娑快回来了,开始为去高昌做准备,之前昙摩罗伽说过会让毕娑陪同她出使高昌。
这期间,她坚持每天早上出现在早课上,虽然听不懂宣讲,依旧能老老实实坐上半个时辰,跟着僧人念诵经文。
昙摩罗伽帮了她,她不能辜负他的苦心。
僧人们和瑶英语言不通,见她态度虔诚恭敬,而且如此年轻美貌,竟能洗去铅华,不施脂粉,日日天不亮就起身做功课,对她的态度比先前和善了很多。
不过依旧没人敢和瑶英搭话,她经过的地方,所有僧人立刻挪开视线,不敢多看她,有的闭目念诵经文,有的禅定,还有的掉头躲开。
般若气急败坏:很显然,这些僧人定力不够,为瑶英的美貌心笙摇动,所以才会把她当成洪水猛兽来躲避!
他偷偷和缘觉抱怨:“文昭公主每次经过前殿的时候,那帮小沙弥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再这么下去该怎么办?”
缘觉笑了笑:“公主只是在早课的时候来殿中诵经,其他辰光从不在寺中走动,既没有故意引诱谁,也没有花枝招展到处乱晃。城中王公贵妇也时常来前殿听众位禅师讲经,个个浓妆艳抹,头上戴的、身上挂的金玉一串摞一串,生怕被别人比过去,还得带着四五个伺候的侍女,那么多女子前来听讲经,你怎么只针对文昭公主?”
般若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气得一跺脚:“文昭公主貌若神女,比她们都美!”
缘觉又好笑又觉得无奈,“公主的美丽是恩赐,不是罪孽。这也是佛陀对小沙弥他们的考验,如果他们能通过考验,说明他们心虔,如果他们天天魂牵梦绕,那说明他们的虔心还不够,正好磨砺他们。”
他停顿了一会儿,郑重地道,“对王来说,也是如此。”
般若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只得罢了。
瑶英不知道缘觉真的把她当成佛陀对昙摩罗伽的考验,每天规规矩矩上早课。
通常她都是独来独往,这日却有几个僧人在讲经结束后拦住她,张口就是一大串梵语。
她没听懂,一脸莫名其妙。
僧人又是一串她听不懂的胡语,旁边另一个僧人不满,拉着僧人激烈地辩论起来,两人越吵越激动,旁边几个僧人参与进来,很快引来寺主的注意。
“怎么回事?”
寺主赶过来调停。
争吵的僧人并没有压低声音,反而越吵声音越高,还用手拉扯对方,拍对方的肩膀,争得面红耳赤。
寺主大怒,不过当他听明白几人在争吵什么之后,并没有呵斥他们,而是皱了皱眉头,道:“此事我做不了主,得由师尊来做出决断。”
瑶英还没听清僧人在争论什么,就和争吵的僧人一起被寺主送到昙摩罗伽的禅房去了。
院中沙枣树银白色的花朵已经快落尽了,满地花瓣。
昙摩罗伽在处理公务,一身袒肩袈裟,蜜色肩膀柔润亮泽。
寺主先恭敬地行礼,向近卫通禀,等缘觉示意他进去,立刻带着几个僧人进禅房回禀事情的经过。
昙摩罗伽听完他的禀报,抬眸,看向站在门前的瑶英。
瑶英会意,走了进去。
昙摩罗伽吩咐缘觉:“取纸笔。”
缘觉搬来一张小案几,拿来纸笔,放在昙摩罗伽右侧。
昙摩罗伽问瑶英:“公主可否默写出前些时曾背诵过的《心经》?”
他看着她,眸子像蓄了一泓碧水,清冷又温和。
虽然没有刻意安抚的意思,却能让人立刻心平气和。
瑶英定定神,点了点头,走到小案几前,盘腿坐下,提笔开始默写。
屋中静悄悄的,只有笔划过纸张的窸窸窣窣声。
不一会儿,瑶英默写完了,递给缘觉,缘觉送到昙摩罗伽案前。
昙摩罗伽一目十行,先扫视一遍,然后又从头看起,这回看得很仔细。
看完后,他放下纸张。
“公主可有《心经》的梵语本?”
瑶英摇摇头,佛经典籍的原始版本大多是梵语,然后有不同译本,她的嫁妆里有很多梵语版本的佛典,但是没有《心经》的梵语版。
几个僧人听到这里,窃窃私语起来,其中一人神情颇为激动。
昙摩罗伽淡淡地瞥他一眼。
僧人脸上通红,停下争论,低下了头。
昙摩罗伽让缘觉取来纸张,提笔,对照着瑶英刚刚默写的汉文,开始书写。
瑶英有些好奇,视线落在他笔下,发现他在写梵语,她看不懂。
他这是在直接翻译她背诵的内容吗?
她看了一会儿,还没看明白,昙摩罗伽忽然抬起头,视线和她的对上。
瑶英一怔,朝他笑了笑,眉眼微弯,双眸乌黑发亮。
像枝头的花,开得灿烂明艳,满是青春骄气,眼神充满信赖。
现在不计较他吃肉么?
昙摩罗伽垂眸,指着纸上的一句话,轻声询问瑶英默写的一句话。
瑶英回过神,低声回答。
昙摩罗伽嗯一声,提笔修改之前写下的字,不一会儿接着问,瑶英认真地答了。
他们说的是汉语,戍守的近卫和僧人都听不懂,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观察他们的神情。
瑶英坐在昙摩罗伽身边,他问一句,她答一句。
她看一眼那几个神色紧绷、翘首以盼的僧人,老老实实地道:“法师,我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经义,法师要不要再找几个人问问?”
昙摩罗伽眉眼低垂,道:“无事,公主只需要复述原文就行了。”
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他翻译完,另拿了一张纸誊抄,然后递给缘觉。
缘觉把纸交给几个等待的僧人,僧人们争相传看,又叽里呱啦地吵了起来,最后朝昙摩罗伽敬礼,看样子是在等他评断。
昙摩罗伽说了几句话。
几个僧人愣了半天,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有的一脸顿悟,有的还有些茫然,半晌后,众人朝昙摩罗伽双手合十,退了出去。
留下瑶英一个人茫然地坐在案前: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着昙摩罗伽,用汉文小声问:“法师,我没有给你添麻烦吧?他们为什么因为《心经》争吵?”
昙摩罗伽微微摇头,示意无事,道:“他们没看过《心经》的梵语本,遍寻典籍也没找到记载,怀疑这是部伪经,所以争吵,与公主无干。”
瑶英一脸讶异,想了想,果断地道:“那我以后不背了。”
佛教宗派林立,西域这边的佛法教义受天竺影响更深,又和本地风俗传统融合,掺杂了很多她不懂的东西,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无意之举冒犯其他人。
昙摩罗伽低头看瑶英刚刚默写的心经,道:“公主不必介意,《心经》正伪与否,不在他们的承认,也不在有无梵文原本,在经文中的佛理。自佛陀灭度后,千余年来,各宗各派阐释经义,撰写的佛经典籍浩如烟海,他们没见过的都是伪经吗?”
瑶英恍然大悟,刚才那些僧人因为心经的来源各执一词,请昙摩罗伽评断,这就是他给出的答案。
难怪那些僧人都被说服了。
第59章 计划有变
佛寺僧人关于《心经》是否是伪经的争论没有影响到瑶英,不过她感觉仍有僧人私底下议论此事,只是不敢再当众争吵。
般若和缘觉也被牵扯了进去,瑶英好几次撞见两人气鼓鼓的,像是和其他人起了争执。
她是个外人,不好探问寺中寺务,回到院子就埋头忙自己的事。
老齐按照她的吩咐收留前来求助的胡女,改种从胡商康大那里买来的奇石蜜食和马乳,不过康大说他没有黑珍珠的葡萄种,因为这种葡萄味酸,略有苦味,颗粒小,是被舍弃的品种,在西域不多见。
瑶英让谢鹏给老齐传话,要他想办法托胡商去高昌一带寻找黑珍珠,这种品种的葡萄成熟时确实不如其他葡萄甜美饱满,却很适合用来酿酒。
天气越来越炎热,瓜果丰收,瑶英和亲兵每天能吃到各式各样的新鲜瓜果,在中原只有皇家宫宴上才能看到的胡瓜在这里比比皆是,谢冲天天抱着吃,闹了好几天的肚子。
这天,阿史那毕娑的亲兵骑快马回来报信,毕娑要耽搁几天才能回来,海都阿陵太狡猾了,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不甘心就这么回来。
缘觉告诉瑶英,天气太热,现在不是赶路的好时节,等毕娑回来的时候正好天气转凉,那时候出使高昌,路上不必受太多罪。
瑶英估算了一下日子,在行囊里多加了几件厚皮袄。白天虽然酷热,但是不像荆南那样闷热潮湿,只要躲到屋中或是树荫下就很凉爽,夜里则是真的寒凉,酷暑天她夜里入睡也要盖毛毯。
现在她身边只有亲兵,这帮大男人大大咧咧,谢青又不是侍女,她得自己照顾自己的起居,把贴身用的东西准备好,免得出行的路上出岔子。
一连忙了几天,瑶英想起一件事,这天上完早课后,打听到缘觉在主殿,过来寻他。
近卫知道她的身份,指引她往里走,到了地方,矮墙后传来一片吵嚷声。
瑶英探头往里看。
般若立在庭院当中,正和几个僧人争吵,头顶日头毒辣,晃得人眼晕,几人站在烈日中,争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唾沫横飞,时不时还互相拉扯推搡对方。
瑶英避到长廊里,踮脚张望。
第一次看到寺中僧人争吵的时候她很诧异,因为在中原,僧人一般不会因为辩论如此激动粗鲁,在王庭就不一样了,僧人争辩起来非常强势,不仅能言语嘲笑奚落对方,撕扯推拉也是允许的。
般若一张嘴难敌四口,吵了一会儿,败下阵来,按规矩应该认输,他梗着脖子不肯低头,急得眼睛都红了。
长廊另一头脚步蹬蹬踏响,缘觉走了过来,看到院中情景,轻声呵斥般若,要他认输。
般若闷不做声。
尴尬的僵持中,瑶英咳嗽了两声,缓步踱出阴凉的长廊,含笑看向众人:“暑热难耐,难得清凉。”
清凉二字大有深意,几名僧人怔了怔,朝她双手合十,径自走了。
般若瞪着几名僧人的背影,一脸气愤。
缘觉朝瑶英拱手,瑶英挥挥手示意无事,扫一眼般若:“你明知辩不赢他们,为什么不认输?”
般若轻哼一声,挺起胸膛:“他们对王不敬,我绝不会向他们认输!”
缘觉低声骂他:“你既然辩输了,就得认输!王的名声又不是你赢一场辩论得来的。”
般若无言以对,满脸委屈。
瑶英眉头轻蹙:“他们怎么对法师不敬?”
她不提还好,一提,般若的眼睛更红了。
“他们就是对王不敬!”
他指着僧人离去的方向怒吼了一句,慢慢道出前因后果。
这些天寺中僧人常常聚在一起讨论伪经的事,随即谈起昙摩罗伽翻译的梵语版本。
瑶英问:“他们不认可他的翻译吗?”
般若眼睛瞪大:“王精通梵语,他们怎么可能不认可王的译本!”
瑶英嘴角抽了抽。
般若瞪了她好几眼,接着说:“他们说王熟读经文,本来可以有更大的成就,或是著述,或是翻译,可王没有,他耽误了修行。”
原来寺中僧人认为昙摩罗伽天资聪颖,博闻强识,曾有高僧预言他将成为释门一代伟器,可他却不能一心一意研究经义,不仅分心管理王庭世俗事务,有时候甚至率兵征战,还重用纵容残忍狠毒的摄政王,徒增杀孽,吃力不讨好,不能像弘扬佛法那样积累功德,带来福报,浪费了他的慧根。
瑶英若有所思。
这些僧人的话正好说中了萦绕在她心头的一个疑问。
佛教宗派林立,不同地域的人对经义有不同的理解,或是出于宣扬自己思想的目的,依据佛教教义整理出一套自己的理论体系,随之产生不同的分支和宗派,比如中原的禅宗、天台宗、三论宗、法相宗等等。
对一个以普渡众生为信仰的僧人来说,一定希望能将自己一生所悟所得写成经书,开宗立派,为世人指引方向,帮助更多的人脱离苦海,登上彼岸。
昙摩罗伽早有盛名,又是贵族王子,这样的身份地位,为什么没有论议著述流传于世?
他生前名震西域,死后,就如佛陀前的一缕青烟,了无痕迹。
什么都没留下。
那天瑶英坐在他身侧,看他当场翻译汉文经文,从其他僧人的反应来看,他不仅翻译得快,还译得很通畅,以至于僧人相信确实有原始的梵语版。
她相信,只要他愿意,他早就可以着手著述论经。
十三岁以后他就摆脱贵族的控制掌握实权,没有人敢阻拦他修行。
瑶英思索了很久,觉得只有一个解释可以勉强说得通:昙摩罗伽肩上的责任太重了,他以拯救万民为己任,自然无暇撰写经文论议。
显然僧人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议论纷纷,抱怨他不孚众望,浪费了慧根。
般若说完和僧人的争论,抽了抽鼻子:“他们怎么能这么非议王?”
缘觉叹口气,道:“你以后别和他们分辩了,王不会在意这些事。”
瑶英回过神,看着般若,道:“我听说你的名字是法师取的?”
她突然岔开话题,缘觉和般若都一脸茫然,后者点点头。
瑶英嗤笑一声:“般若在梵语里的意思是通达智慧,你这个名字取得不太好。”
般若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脸上涨得通红。
不等他开口,瑶英莞尔,笑着道:“僧人这么说法师,是因为他们对法师寄予厚望,你是俗家弟子,不该在佛理上和他们分辩,你辩不过他们。他们不懂法师的追求,自然也就不理解法师的选择,任你舌灿莲花,他们也能找到反驳你的理由。”
般若眼角斜挑,看着瑶英的眼神满是怀疑:“公主这么说……难道公主认同我们的王?”
瑶英大大方方地颔首,道:“下次你再和僧人争执,不要揪着佛理不放,出世还是入世,是个人的选择,避世而居,远离尘俗,固然可以潜心修行,可是如果人人都只寻自我解脱,王庭怎么办?百姓怎么办?法师是高僧,也是一国君主,他心系万民,不计较个人得失,所求是众生的解脱,而不是他个人的名望。”
“各国纷乱了几十年,百姓颠沛流离,人命如草芥,王庭却能安稳太平,各族百姓安居乐业,坊市人头攒动,商人云集,各国货物琳琅满目……”
瑶英立在长廊前,双眸乌黑明媚,一字字地道:“这些就是法师对佛法的阐释,就是法师的成就!”
乱世之中,昙摩罗伽庇佑了一方生灵。
瑶英永远敬佩这样的人,因为她深知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滋味。
缘觉和般若心头震动,望着瑶英娇艳的脸庞,久久无言。
半晌后,两人对望一眼,叹口气:“可是寺里的僧人不这么认为。”
瑶英不由得感慨。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然而事实却是,被世人铭记的英雄,往往孤独而寂寞。
缘觉和般若其实也有些认同僧人的观点,所以和僧人争吵时底气不足,自然也就无法辩倒对方。
他们是昙摩罗伽身边最忠诚的近卫,也无法理解昙摩罗伽。
虽说像昙摩罗伽那样清冷理智的人,肯定不需要寻常人的理解,瑶英还是为他感到遗憾。
她看向般若:“你可以从别的角度去反驳其他僧人,他们以后再议论法师,你就问他们,十年前,是谁率领中军打败北戎的?是谁救下王庭百姓的?佛寺是谁庇佑?他们的衣食住行由谁供奉?佛陀以慈悲为怀,法师能见死不救吗?”
瑶英眨了眨眼睛。
“在我们中原有句话,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般若眼前一亮。
瑶英接着道:“如果僧人说这一切都是虚妄,经义才是最终的救赎,你就让他们想想蒙达提婆法师。”
佛教发源于天竺,但因为各种复杂原因,加上其教义未能适应时事演变,日渐脱离民众需求,结果呢?天竺的佛法渐渐衰落了。蒙达提婆正是感悟于此,才会不远千里辗转中原、西域,想从中探寻让佛法源远流长的真理。
般若赞同地点点头,迟疑了一下,侧过身子,用梵语和缘觉低语,神色郑重,一边说,一边抬头瞟几眼瑶英。
瑶英含笑以胡语道:“怎么,般若小师父又在说我的坏话吗?”
般若满面羞红,哼了一声,一扭身跑远了。
缘觉朝瑶英恭合双掌:“般若刚才说,公主入住佛寺以来,洗净铅华,老实修行,事事为王考虑,可见对王是真心的,他从前错怪你了。”
瑶英一呆,摇头失笑,道:“可惜了,我这些天苦学梵语,学了几句骂人的话,正准备和般若来一场梵语的论辩呢。”
缘觉轻笑:“公主如此高贵,怎么会学粗俗之语?”
瑶英摇摇头,认真地道:“缘觉小师父,我和近卫学梵语,就是为了在般若骂我的时候能听明白,然后当场反唇相讥。”
缘觉哈哈大笑。
花墙前郁郁葱葱,爬满花藤,两人一边走下长廊,一边笑谈,角落里忽然闪过一道金色弧光。
树荫底下响起一阵低沉的咕噜咕噜声。
缘觉立刻停下脚步,抬起手臂,挡在瑶英身前。
阴影中金光闪颤,一头斑斓花豹从土墙上跃了出来,身姿矫健,毛色油亮,双瞳反射出明亮日光。
缘觉脸上掠过一丝惊诧,飞快地环顾一周,笑着低声安抚瑶英:“公主不必害怕,阿狸不会无故伤人。”
瑶英轻声道:“没事,这只豹子救过我。”
那晚苏丹古和花豹突然出现,从海都阿陵手中救下她,现在看到花豹,她不像以前那么害怕了。
花豹耸身,摇了摇尾巴,绕着二人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很慵懒的样子,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瑶英垂眸,没有看它。
花豹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她眼熟,忽然一个探身往前,爪子勾住她的裙角,毛茸茸的豹首蹭了蹭她的裙子。
缘觉轻呼一声,双手握拳,紧张地盯着花豹,额边滚下几滴汗珠。
瑶英更是身体僵直,屏息凝神,一动不敢动。
干燥的风吹过,她鬓边的发丝落下来,拂过脸颊,有些发痒。
缘觉朝瑶英摇了摇头:公主,别动。
花豹越凑越近,近到可以听到它的呼吸,瑶英身上滚过一道寒栗,紧咬牙关,任花豹凑到自己跟前。
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花豹突然浑身一颤,回头张望,嗅了嗅空气,轻盈地跃向土墙。
花藤一阵响动,斑斓的豹影消失在阴影之中。
瑶英又坚持了一会儿,确定花豹没有掉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缘觉给她赔礼:“没想到阿狸会躲在那里,让公主受惊了。”
瑶英笑了笑,示意无事。
缘觉送她回去,目送她的背影走远,立马转身,快步穿过回廊。
前方金光闪动,花豹迈着优雅的步子穿过庭院,轻轻地爬上长廊,摇着尾巴走向一个男人,抬起脑袋,蹭了蹭男人的腿。
男人低头,一双深碧色眸子。
花豹昂着脑袋,期待地注视着他。
男人俯身,手掌摊开,腕上一串笼了几圈的持珠。
花豹蹭了蹭他的掌心,发出撒娇的咕噜声,满意地侧卧在他脚下,开始舔舐自己的爪子。
缘觉跟进院子,单膝跪地:“王,文昭公主刚才过来了。”
昙摩罗伽抬眸,嗯了一声,一身浅灰色僧衣,衬得身姿格外挺拔。
“阿狸怎么会在这里?”
缘觉道:“属下不知,可能是看管的人一时偷懒,让它偷偷跑了出来。”
昙摩罗伽神色平静,道:“送它回兽园,别让它吓着人。”
缘觉明白昙摩罗伽看到花豹刚才戏弄文昭公主的样子了,恭敬应是。
昙摩罗伽抬手,持珠轻晃,捏了个手势。
“阿狸,去。”
花豹温顺地爬起身,跟着缘觉迈下长廊。
缘觉领着花豹,轻手轻脚走出院子,身后忽地传来昙摩罗伽的声音。
“文昭公主过来做什么?”
缘觉一怔,转过身去,道:“文昭公主说……那晚摄政王救她的时候似乎受了伤,不知道伤好了没有,她一直记挂着,若是医者觉得她送的药有用,她可以再送些过来。”
昙摩罗伽眉头轻蹙:“什么药?”
缘觉小声道:“公主担心摄政王的伤势,托阿史那将军送了些药过来……将军可能忘了这事。”
昙摩罗伽没有做声,面庞沉静淡然。
缘觉等了一会儿,见昙摩罗伽没有别的吩咐,正准备告退时,昙摩罗伽叫住他:“告诉公主,不必再送药了,多承她的好意。”
“是。”
缘觉应喏,带着花豹退出庭院。
走过长廊时,他突然在花墙前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墙头茂密蓊郁的花藤,眉头轻皱。
文昭公主和般若对话的时候,王是不是一直站在花墙后面?
王听到文昭公主说的那些话了?
文昭公主说寺中僧人不懂王,谁懂王呢?
缘觉发了一会儿呆,花豹不耐烦地一爪拍向他,他笑骂:“你今天又吓着公主了!”
一人一豹从人迹罕至的小路出了佛寺,直奔兽园。
……
自从瑶英教般若怎么反驳其他僧人,般若一改之前对她的态度,时不时过来向她请教。
他对汉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当他从瑶英这里学会用汉文不带脏字地骂人以后,更是求知若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