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缘觉当众说出这句话,还是对着北戎使者海都阿陵说的,不就等于承认她的身份?
她说自己愿意效法摩登伽女,这没什么,世人只当她爱慕昙摩罗伽爱到痴狂。
昙摩罗伽自己当众承认这个说法,意义就不一样了!
瑶英浑身血液凝住,脑子里嗡嗡一片响。
一片诡异沉重的岑寂中,海都阿陵这个北戎人最先反应过来,瞳孔缩了缩,看着瑶英,冷笑:“公主好手段!”
言罢,扬长而去。
这个时候,根本没人在意海都阿陵说了什么。
院子里的所有人,大臣,卫兵,侍者,僧人,毕娑……所有人扭动脖子看向瑶英,动作僵硬,眼神惊骇。
几百道视线一瞬间全涌了过来,刀子似的,带着嗖嗖的冷冽刀风,扎得瑶英头晕目眩。
她勉强定住心神,朝缘觉看了过去。
缘觉看着她,一字一字道:“从今天开始,公主搬入佛寺居住,随寺中僧人修习佛法。”
瑶英心头震动,感觉落在身上的视线变成了一把把有形的刀子,割得她生疼。
第55章 同居
从王宫去佛寺一定会经过城中最繁华的坊市长街,路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
当瑶英乘坐的马车在蓝衫白袍骑士的簇拥中离开王宫时,即使隔着厚厚的毡帘,她也能听见道旁如海浪般一波盖过一波的巨大议论声。
她盘腿而坐,眼前浮现出般若那张骇然欲绝的脸。
以前只是流言蜚语,现在好了,她不仅亵渎了他们心目中的神,还要和他们的神住在同一间屋檐下。
这和她预想的不一样。
瑶英双手托腮,还没缓过神来。
昙摩罗伽默许她留在王宫,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庇护,现在他公开承认她的身份,别说般若他们惊心裂胆,她也始料未及。
她自己厚着脸皮缠上来,王庭民众只当她是个为爱痴狂的怨女。昙摩罗伽允许她入住佛寺,意义就非同一般了。
这对她来说当然是好事,不过肯定有损昙摩罗伽的名声——昨天缘觉在驿馆宣读诏书后,在场的各国使臣和王公大臣议论纷纷,般若泫然欲泣,向来热情宽厚的毕娑也脸色阴沉。
瑶英回想上次见到昙摩罗伽的情景,法会上的他高洁出尘,让世间浊物黯然失色。
昙摩罗伽在救她。
海都阿陵不肯善罢甘休,她日夜提防。这一次海都阿陵冒险夜闯王宫,让她明白王庭也不安全了,正在发愁,昙摩罗伽来帮她了。
初见时,她在万军之前说出效仿摩登伽女的请求,昙摩罗伽勒马阵前,碧色双眸淡淡扫她一眼,不置可否。
现在他给出了答案。
他答应了。
迟了几个月,但是雷厉风行,前天晚上海都阿陵闯宫,昨天他就当众宣布,今天派人接她去佛寺,毫不拖泥带水。
马车到了佛寺,从一道隐蔽的侧门入寺,中军骑士引领瑶英往里走。
她脚底发软,有种如坠云中的不真实感。
圣城佛寺年岁悠久,背靠崖壁而建,古朴肃穆,巍峨雄伟,处处是佛塔石窟,高阁殿宇,香火旺盛,梵音阵阵。
瑶英跟在骑士身后,穿行于石柱廊道之间,随处可见廊上墙上绘有佛经故事、山川阁楼、飞天起舞的壁画,金光闪耀,富丽多彩,绚烂圆润,线条苍劲流畅,人物刚健健硕,风格华丽奔放。
庭院明亮阔朗,佛塔如林。越往里走,越为幽凉寂静,墙壁上的壁画雕刻也更加精美,大片大片浓艳的青金色,气象万千,辽阔豪迈。
瑶英看得眼花缭乱。
颜料中青金、朱红都极为昂贵,长安名声最响亮的画师也不能随心所欲用青金绘画,佛寺却处处都是青绿朱红壁画,金箔闪动,可见王庭的富裕。
缘觉和般若护送瑶英,两人一个面色沉静,一个如丧考妣,把她带到一个远离主殿的僻静院落前,指挥骑士帮忙搬运行礼。
院子不大,庭间却栽植了几株在王庭很罕见的花木,庭院深深,主屋地势很高,四面长廊抹了层明净的白泥,院落显得宽阔整洁,黄泥土坯花墙旁设有葡萄架,架上爬满藤蔓,笼下一大片浓阴。
正屋几面墙壁上也抹了白泥,屋中陈设简单,地上铺毡毯,设卧榻、坐案、书案、屏风,榻前悬帐,别无其他装饰。
缘觉指指主屋,道:“公主,每年春夏之交,大风肆虐,夜晚寒凉,这里的屋子都不开侧窗,只开前窗,院里没有水井,每天会有人给公主送来净水。公主看看还缺什么,我好给公主送来。”
又道,“公主只是修行,不用严格遵守寺中僧人的规矩,不过也不能无所事事,待会儿僧人会送来经书,为公主讲解每天的早晚课。”
瑶英谢过他,想了想,问:“佛子方不方便见我一面?”
旁边的般若立刻睁大眼睛,狠狠地瞪她一眼,嘴唇颤动,没敢出声斥责,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抬脚出去了。
瑶英是昙摩罗伽派人接来的,他不敢口出恶言。
缘觉颔首道:“王吩咐了,等公主搬过来,让我带公主去禅房见他。”
瑶英留下谢青几人归置行礼,随缘觉去见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的禅房青砖铺地,幽深肃穆,拱门、廊道穹顶和石柱上遍绘蓝花绿叶,四周边饰缠枝石榴卷草纹、缠枝茶花纹、忍冬纹,优美雅致,流丽雍容。廊前松柏苍劲,白杨挺拔,最深一进的庭院植有沙枣树,银白色花朵累累垂垂,芳香阵阵。
庭院鸦雀无声,近卫垂手侍立,宛如泥胎木偶。
昙摩罗伽坐在禅堂书案前写着什么,背影清癯。
缘觉走进去通报,瑶英在廊前等着,目光落到昙摩罗伽身上,怔了怔。
正值一天当中最炎热的中午,昙摩罗伽今天穿的是袒露右肩的僧衣,右边肩膀露出来的肌肤竟是蜜色,肌理分明,泛着柔亮光泽。
瑶英挪开视线,看着庭前随风摇曳的花枝,想起前晚,苏丹古踉跄着退到沙枣树丛里,银白色花朵落了一地。
月夜下,和苏丹古对视的一刹那,她心底忽然腾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苏丹古那张狰狞的面孔下肯定藏了些什么,甚至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苏丹古有点像昙摩罗伽。
可是昙摩罗伽缠绵病榻,下马都需要近卫搀扶,苏丹古彪悍英武,刀风霸道凶猛,两人一个是慈悲为怀的佛子,一个是狠辣无情的摄政王。
瑶英的怀疑根本站不住脚。
而且苏丹古救下她的时候,她紧紧靠在他胸膛上,可以感觉到他臂膀里蕴藏的力量,环抱着她的身躯肌肉结实,蓄满张力。
唯一像的是那双碧色眼眸。
说起来,毕娑也是绿色眼睛……
瑶英回过神,摇头失笑。
她真是异想天开,昙摩罗伽病重的时候,苏丹古现身吓退了薛延那,翩然出尘的昙摩罗伽和杀人如麻的苏丹古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缘觉走出内殿,示意瑶英进屋。
瑶英平复下思绪,敛裙迈进禅室。
屋中整洁明净,没有熏香,案头上堆满经卷,昙摩罗伽仍在低头书写,手指修长,虽然瘦,但给人一种很有力量的感觉。
瑶英跪坐到他对面,下意识挺直脊背,坐姿规规矩矩,开门见山地道:“北戎王子阴魂不散,法师为维护我颁布诏书,让我住进佛寺,我心中十分感激,不过这样一来是不是于法师的名声不利?”
昙摩罗迦气势内敛,又有种无所不知的威压感,在他面前,她用不着虚与委蛇、婉转曲折,想什么说什么就是了,反正也瞒不住对方。
瑶英说完,眸子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昙摩罗伽看。
昙摩罗伽停笔,抬起头,眸光清冷温和:“公主不必介怀,不过是多些非议罢了。一年以后,公主平安离开,非议自会消散。”
他语气从容,云淡风轻。
瑶英顿时觉得昨晚想了一夜的感激之语说不出口了。
昙摩罗伽很聪明,从来没把她的话当真,他不需要她的感激,也不需要她付出任何代价,他帮她,只是因为她是芸芸众生中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又救过他,他能帮她,见她处境危险,就出手帮了。
她遇上一个好人。
瑶英笑了笑,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也仿佛被吹散了。
她眉眼微弯,双眸晶亮,柔声道:“多谢。”
十五岁的小娘子,青春年少,暂时卸下重担,光华初绽,神采飞扬。
整个禅室似乎亮堂了几分,春色潋滟。
昙摩罗伽放下笔,拿起几本经书递给瑶英。
瑶英直起身,接过经书,发现是汉文版本的《大般涅槃经》、《摄大乘论》、《阿毗昙论》之类的经书。
她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好吧,出家人不打诳语,昙摩罗伽颁布诏书说让她来佛寺修习佛法,就真的要她认真研读佛理,不仅规定了她的早晚课,居然连经书都准备好了。
这人好老实。
瑶英捧着厚重的经书,想到以后不仅要处理成立商队的琐碎事务,还得读这些经书,头皮发麻,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昙摩罗伽。
“法师……”她神情认真,问,“我也要剃度吗?”
昙摩罗伽脸上有片刻的怔忪。
瑶英面露羞赧。
摩登伽女为嫁给阿难陀,剃度修行,她是不是也要剃度?虽说和性命相比,头发不值一提,不该为这个迟疑,可是能不剃还是别剃了,她的头发又厚又密,保养了这么多年呢!
盛夏酷暑,日照流金,一束明亮日光透过天窗落进禅室,照在瑶英乌黑丰艳的发鬓旁,肌肤如雪,一身缥色长裙,朱红半臂,娇艳得好似春日里迎风吐蕊的花枝,葳蕤灿烂。
昙摩罗伽垂眸,道:“公主还未皈依佛门,可以带发修行。”
瑶英松口气,望着昙摩罗伽,眸中满是敬仰和信赖,笑着道:“多谢法师。”
声音响亮轻快,比刚才进屋时要自然多了。
昙摩罗伽没说什么,瞥一眼门外侍立的缘觉。
缘觉会意,送瑶英回院子。
少女的浅绿色裙琚划过毡毯,掠影明艳,空气里还萦绕着淡淡的幽香。
昙摩罗伽接着低头书写。
不一会儿,长廊里响起脚步声,阿史那毕娑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王刚刚见了文昭公主?”
昙摩罗伽嗯一声,没有抬头。
毕娑走进禅室,朝昙摩罗伽行礼,盘腿坐下,“王,您为什么要这么帮文昭公主?您让她住在王宫,已经是破例,现在还让她搬进佛寺,城中议论纷纷。这么多年,她是头一个踏进您禅室的女子。”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北戎人逐水草而居,野蛮不化,海都阿陵凶恶暴虐,不愿罢手,这么做能让文昭公主摆脱海都阿陵。”
毕娑看着他,“王,民间什么传言都有。”
昙摩罗伽头也不抬:“名声不过身外物,我是王庭君主,一年以后,流言蜚语自会淡去。”
毕娑沉默了一会儿,“一年以后,流言真的能淡去吗?”
昙摩罗伽低头书写:“毕娑,你以为文昭公主仰慕我?担心她赖着不走?”
毕娑一愣。
昙摩罗伽平静地道:“公主流落域外,身不由己,找到她的家人后,她会离开。”
“那王呢?”毕娑追问,“王帮公主,真的只是因为感激和不忍?公主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昙摩罗伽眉头轻拧,“世间种种,迁流不住,情爱如露水,美人似泡影。”
毕娑悄悄舒了口气,起身,跪地叩拜。
“臣逾矩了。”
罗伽没有动心,这就好。
他担心罗伽被文昭公主打动,美貌倒也罢了,文昭公主身上还有更多吸引别人注意的东西,还好罗伽心性坚定。
“毕娑。”昙摩罗伽停笔,看着毕娑,“你说自己仰慕文昭公主,是真,还是假?”
他眼神温和,并没有逼问的意思。
毕娑却冷汗淋漓,羞惭得抬不起头:“王,臣知罪。”
他所做的种种都只是为了试探罗伽的心意,转移文昭公主的注意力,避免她和罗伽接触。
昙摩罗伽合上写好的诏书:“不要再有下次,我是否虔持五戒,与他人无干。”
毕娑恭敬应是,接过诏书,眼睛蓦地瞪大。
这是封写给瓦罕可汗的亲笔信,相当于国书,罗伽在国书上声明文昭公主的地位,要求瓦罕可汗惩治海都阿陵。
罗伽不仅警告本国部众,还晓谕各国,昭告天下,以后天山葱岭大小几十个国度城邦都会知道有位文昭公主住在佛寺,受王的庇护!
毕娑心头震动。
“这份国书,你亲自送去北戎牙帐。”昙摩罗伽道,语气平常。
毕娑双手微微颤抖了两下,攥紧诏书,恭敬应是。
他回到自己的居所,整理行囊。
亲兵过来禀报:“将军,文昭公主送了些药材过来。”
毕娑手上的动作一顿,“公主说什么了?”
亲兵回道:“公主说那些药材都是送给摄政王的,请您代为转交,还说她想见您,和您商讨北戎王子回北戎的事。”
毕娑嗯了一声,让亲兵把药材送去府中巫医那。
巫医告诉他,瑶英挑的药材都是西域罕见的贵重药材,有治跌打损伤的,有活血化瘀的,有缓解内脏损伤的,其中有几样寻遍整个西域都没有。
毕娑出了一会神,吩咐亲兵把药材收进库房。
亲兵应是,转身出去。
身后忽然一阵脚步踏响,毕娑追了出来,一把扳住他的肩膀。
亲兵一脸茫然,毕娑脸上阴云密布,盯着他手里的药材看了许久,闭了闭眼睛。
“送去佛寺,交给缘觉,告诉他,这药是商队带回来的。记住,此事不要告诉其他人,公主要是问起,就说药我替她送了。”
亲兵应喏,带着药离开。
毕娑站在原地,惆怅地叹了口气。
但愿一切只是他杞人忧天。
第56章 挖坑(修改)
阿史那毕娑收拾好行装,安排车马,去佛寺见瑶英。
院中花墙木架爬满交缠的藤蔓,翠绿的枝蔓间果实累累,葡萄还未成熟,不过颗颗饱满圆润,晶莹透亮。
毕娑抬手摘下两串葡萄,送进屋中。
瑶英跪坐在长案前,眉头轻蹙,面前摞了一大堆经书。
毕娑不禁轻笑:“王让你看的?”
瑶英点点头,一笑,推开经书,直起身,示意毕娑落座。
守在屋中角落的谢鹏垂首退了出去。
毕娑坐在毡毯上,目光飞快睃巡一圈,屋中陈设还是原先的样子,没有添设罗帷锦帐、宝榻软衾,只多了几口装满书册的大箱子。
文昭公主是一位很能吃苦的公主,不管身处何地都能随遇而安。
毕娑担心的正是这个,既有绝世美貌,有小娘子的妩媚娇柔之态,有王室公主的明艳洒脱,还有坚韧的风骨,他欣赏这样的女子,因此也更害怕文昭公主接近罗伽。
他怔怔地出神,瑶英看他一眼,问:“将军,摄政王不便见我?”
毕娑回过神,咳嗽一声,道:“摄政王有要务在身,不便见公主,公主有什么想说的,我可以为公主传话。”
瑶英沉吟了一下,苏丹古行踪诡秘,重要政令都由亲兵传达,她想见对方,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有些话和毕娑说也是一样的。
“将军那晚抓住的北戎人都送回北戎了?”
毕娑摇头:“还没有,我今晚出发去北戎,亲自押送他们。”
瑶英一愣:“将军要亲自押送他们?”
毕娑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说罗伽亲笔写的那份国书的事:“是,我亲自送他们回北戎,他们的王子护卫出现在王庭王宫,北戎可汗得给王庭一个交代。”
瑶英没有多问,道:“我正想和将军商量这件事,那几个北戎人可以派上大用场。”
毕娑挑眉。
瑶英迎着他审视的视线,大大方方地道:“我曾受困于北戎营地,听说了许多北戎王室的隐秘。海都阿陵是瓦罕可汗收养的异族人,瓦罕可汗的几个儿子和他不和已久,可汗也对他生了忌惮之心,王室内部矛盾重重,将军如果能好好利用那几个北戎人,可以加深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之间的隔阂。”
毕娑双眼微眯,看瑶英的眼神和往常大不一样:“公主怎么知道海都阿陵和瓦罕可汗之间已经起了隔阂?”
瑶英轻笑:“此前佛子急需水莽草,将军亲去北戎讨要我的嫁妆,瓦罕可汗是不是当场就答应将嫁妆返还,还斥责了海都阿陵?”
毕娑摸摸下巴,道:“不错。”
瑶英笃定地道:“若是其他王子夺走我的嫁妆,将军前去北戎讨要,瓦罕可汗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送回嫁妆。”
毕娑回想当天的情形,点了点头:“确实,瓦罕可汗对我非常客气,还当众叱骂海都阿陵……”
他眼睛一亮,抚掌轻笑。
“瓦罕可汗这是借着我们王庭故意打压海都阿陵!”
北戎人崇拜强者,野蛮不化,一天之内可汗之位易主的事屡见不鲜,谁更强大,谁就能成为新的可汗,父子兄弟之间也是如此。因此王室内部亲情淡薄,每当老可汗死去时,部落就会因为争权夺位发生剧烈动荡,强大帝国可以在短短几年间迅速壮大,荡平草原,也可以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一蹶不振。
瓦罕可汗渐渐老去,海都阿陵年轻力壮,又不是他的亲侄子,老可汗已经开始防备海都阿陵了。
毕娑兴奋了一会儿,眉头一皱,道:“不过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也许瓦罕可汗是在迷惑我。”
瑶英颔首,“也许如将军所想,瓦罕可汗老谋深算,当时只是在迷惑将军,但是后来就不一定了,海都阿陵此次出使王庭,证实了我的猜测不假。”
毕娑眯了眯眼睛:“喔?公主为什么这么说?”
瑶英一笑:“将军,假如你是海都阿陵王子,手握重兵,南征北战,野心勃勃,你会在王庭和北戎订立盟约之后,一而再再而三为我这样一个女子挑衅王庭吗?”
毕娑怔了怔,目光落到瑶英脸上:“公主貌若神女,海都阿陵对公主势在必得。”
瑶英神情平静:“是,海都阿陵将我视作他的猎物,不过他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冷静的猎人不会为了猎物只身犯险。”
毕娑看着瑶英,眼神渐渐起了变化,不禁正襟危坐,神情也更加严肃。
“公主的意思是?”
瑶英缓缓地道:“我对海都阿陵有几分了解,他粗中带细,抱负远大,绝不是为一个女子不顾大局的人,他这是在迷惑瓦罕可汗和可汗的儿子,让瓦罕可汗放松警惕。”
她敢这么肯定不是没有原因的。
书中的海都阿陵骁勇善战,迅速崛起,引来其他王子的妒忌和瓦罕可汗的猜忌。王子们设伏陷害海都阿陵,他中了计,险些惨死在乱刀之下,身边最信任的亲兵死了大半。
伤好以后,海都阿陵隐忍蛰伏,假装因为受伤瘸了腿而自暴自弃,足足一年多,他都坚持一跛一跛地走路。之后他在一次征战中掠夺了几个北漠美人,其中一位妇人有第一美人之称,妖娆妩媚,擅长房中术,他整日和妇人在帐中厮混,沉溺风月,荒废军务,部下谏言,他提刀就杀。
瓦罕可汗父子见海都阿陵成了废人,醉生梦死,众叛亲离,出入都离不得美貌妇人,渐渐放松了对他的戒备。
后来,海都阿陵带兵闯入牙帐,亲手杀了瓦罕可汗,屠尽北戎王室,成了新的北戎可汗。
瑶英在北戎营地的时候,北戎王子和海都阿陵之间已经多次明争暗斗,她干脆添了把火,引诱其他王子动手抢夺海都阿陵的战利品,加剧冲突。之后毕娑带信找瓦罕可汗讨要嫁妆,她又在信中埋了些机关,让北戎可汗对海都阿陵心生警惕。
现在北戎王室内部必定剑拔弩张。
瑶英轻声道:“海都阿陵不是为美色所惑之人,他和瓦罕可汗父子肯定爆发了冲突,所以故意出使王庭,夜闯王宫,让瓦罕可汗以为他是一个为了女子头脑发昏的蠢材。”
说完,她笑了笑,“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正好将军要去北戎牙帐,将军可以留心观察,看看海都阿陵和其他王子是不是已经矛盾重重。”
毕娑心头震动,愣了半天,点点头。
“假如一切如公主猜测的那样,我可以从那几个部下入手,破坏海都阿陵藏拙的计划,让瓦罕可汗对他更加警惕。”
瑶英抚掌低笑,这正是她想和毕娑商量的事:“不管海都阿陵是真的一时冲动才夜闯王宫还是另有打算,将军都可以趁机生事,如果我猜错了,将军可以随机应变,比如让瓦罕可汗以为海都阿陵王子和王庭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如此一来,瓦罕可汗即使从未对海都阿陵起过忌惮之心,也要怀疑他了。”
毕娑眼睛猛地瞪大。
文昭公主居然能想出这么毒辣的计策!
假如北戎王室风平浪静,他们就离间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
假如北戎王室风云暗涌,他们就添柴加火,让那把烈火烧得更旺。
总之,不管海都阿陵为什么出使王庭,文昭公主都要把海都阿陵拉下水,生生咬下他的一块肉,彻底搅乱北戎王室!
毕娑的神色太过惊恐,瑶英一脸莫名其妙,解释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策也,我们提醒瓦罕可汗提防海都阿陵,加剧他们之间的矛盾,削弱北戎,让他们自顾不暇,也是避免战争的兵法之一。”
北戎挑拨离间,煽动中原各国开战,想趁虚而入,巧取豪夺,她只是以牙还牙罢了。
瑶英说完,直起身,郑重朝毕娑行礼,道:“我并非王庭人,寄居圣城,本不该插嘴议论此等大事,只因和贵国一样面临北戎的威胁,所以才大胆说出心中所想,还望将军不要见怪。将军只当我年幼无知,信口胡说罢。”
毕娑手心微微出汗,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扶起瑶英:“公主是王庭贵客,这些话,你知我知,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瑶英淡淡一笑。
她不在乎毕娑怎么看她,只要建议能派上用场就行。
毕娑忽然问:“公主为什么不直接向王谏言呢?我只是中军将军,所有决策都必须经过王的准许。”
瑶英眨了眨眼睛,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少女的狡黠俏皮:“不瞒将军,法师何等高洁人物,对着法师,这等阴谋诡计……我有些说不出口。”
昙摩罗伽就像临风而立的一朵莲,清冷高贵,和他讨论这些事,他会不会眉头一皱,把她赶出佛寺?
毕娑呆了一呆,随即朗声大笑。
“你把王当成什么了?他可是王庭君主……”
笑了一会儿,毕娑心头的忧虑也散去几分。
罗伽说的不错,文昭公主对他没有恋慕之心,只有纯粹的敬仰和感激。
罗伽总是这么清醒理智,从不为表象所迷惑。
不论他是罗伽,还是另一重身份。
毕娑起身离开,走到长廊时,又猛地转身,身子探进屋中:“公主,有句话你说错了。”
瑶英抬起头:“嗯?”
毕娑认真地道:“海都阿陵南征北战,野心勃勃,王庭和北戎订立盟约,他为了夺走公主一而再、再而三挑衅王庭,未必完全是做戏。”
瑶英摇头失笑。
她天生丽质,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加上又是李家女公子,即使不怎么抛头露面也很快名满中原,爱慕她的纨绔公子多如过江之鲫。
每当她骑马出游,那些世家儿郎争相打马追逐,只为多看她几眼。
郑景,薛家五郎,裴家公子,卢家公子,崔家公子……李德的部下,谢家的亲兵……
很多人倾慕于她的美貌。
瑶英相信他们的恋慕发自内心,不过那又如何呢?
她生于乱世,成长在世家门阀之间,明白有些东西远比美色更能勾起男人的征服欲,那就是权势。
为了爬上权力的顶峰,男人可以抛却一切。
这是一个群雄并起、英豪辈出的时代,男人忙于逐鹿争权,美色对他们来说只是征战之余锦上添花的点缀罢了。
只要能黄袍加身,天下尽在掌中,何况美人乎?
李德追封唐氏为后,世人感叹他对糟糠之妻的深情厚意,全然忘了他当初为巩固势力毅然抛弃唐氏。
李玄贞和朱绿芸痴缠多年,甘愿为朱绿芸而死,却还是为了太子之位迎娶世家女郑璧玉。
海都阿陵那样的人,永远不会为一个女人停下征伐的脚步。
他的每个举动都是为了他的抱负。
看瑶英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毕娑咧嘴笑了笑。
“公主,我不了解海都阿陵,不过我是个男人。”
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势在必得时,可以不顾一切、铤而走险。
瑶英一摊手。
她不在乎海都阿陵到底在想什么,即使被那个男人扣押了半年,即使他偶尔会展现出温和的一面,她依旧清醒,她是被海都阿陵夺走的,他想驯服她。
毕娑来了兴趣,扒在门框上,上上下下打量瑶英。
“公主是中原女子,中原讲究礼仪,北戎不讲那些繁缛规矩,我们这里也是,部落中哪个男人最强壮最勇武,就能获得所有女人的爱慕。海都阿陵强壮英武,公主真的一点都不动心?”
瑶英抬起头,看毕娑的眼神就像在看傻子:“将军这么问,莫非将军爱慕海都阿陵那样的人?”
毕娑被顶得一噎。
瑶英低头翻看经书。
李仲虔抚养她长大,疼她爱她宠她怜惜她,她怎么可能自轻自贱,对一个将她视作玩物的男人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