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梢没计较,挥手,殿门即刻闭上

魔神殿内只余三人,光线暗下来,立时增添了更多神秘与阴冷的气氛。

卢笙站在殿中央,锐利眼眸在黑暗中闪着冷光。

他不肯屈膝下跪,柳梢居然没有生气,眼中怒火反而渐渐地平息了:“你…”

她还没想到说什么,卢笙就打断她:“你想借魔宫之力对付食心魔。”

柳梢愣了下,答:“没错。”

“可以,”卢笙出乎意料地干脆,“食心魔虽修魔道,却不属于魔族,留着他对魔宫始终是个威胁。”

当然是威胁,他可是一心消灭魔道拯救天下呢。柳梢想到这事就觉得不可思议,暗自腹诽,没有说出来。

卢笙话锋一转:“不过,魔宫帮你对付食心魔,你又能为魔宫做些什么?”

“你还跟我谈条件?”柳梢诧异。

“那道禁止魔族害人的命令,不可行。”

“哼,你不怕我杀了你?”

“不要忘记你的魔族身份,不管你是否能做到,都要尽力摧毁六界碑。”

“你!”

迎着她的怒火,卢笙微微倾身:“现在,请圣尊降罪。”

柳梢冷笑:“魔宫有些什么刑罚?”

“不少,”卢笙道,“其中几条还是由属下议定的,圣尊想让属下领哪一道?”

柳梢无言,半晌道:“我不会杀你。”

卢笙略为意外,也没多少感激之色:“多谢圣尊。”

柳梢看了他半晌,突然道:“你才是真正的魔尊徵月吧。”

“嗯?”

“你没有晋升天魔,却强行开辟虚天魔宫,为魔族换来容身之地,为了支撑魔宫结界,你耗费过半修为,后来才会晋升失败,身受重创的你让出魔尊之位,化身卢笙继续留在魔宫,难怪未旭肯听你的话,因为只有他知道你的身份,”柳梢说到这里,神情也复杂起来,“你开创徵月魔宫,付出了这么多,让魔族逃过仙门的追杀,他们忠于你,帮你对付我也没什么错,所以我不杀你。”

这样的付出,柳梢在太多人身上见过,仙与魔,为何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眼底寒芒森然,卢笙看向诃那。

“这件事,却不是我告诉她的,”诃那摇头,也有点惊讶,“阿浮所料不错,魔尊徵月另有其人,想不到竟是阁下。”

漂亮的蓝眸中,战意一纵即逝。

妖君白衣遇上魔尊徵月,两界强者会面,自然会生出一段不为人知的较量之意。

柳梢笑得有点狡诈:“真的不是诃那,是洛师兄说的,他早就怀疑陆离不是徵月,至于到底是不是你,其实我是猜的。”

卢笙这才收回视线。

眨眼之间,魔宫护法仿佛变了个人,依然黄衫瘦骨,依然眉眼尖锐,可那浑身刻意的锋芒已经被收敛殆尽,显出一段难以比拟的从容,爆发的气势让殿内空气剧烈波动,若非柳梢如今修为不在他之下,定然要被逼退。

“你知道我的身份,就该明白放过我的后果。”

“放过你,我也是想了很久才决定的,”柳梢握拳,傲然道,“你不怕我食言杀了他们,我也不怕你再做同样的事,因为这是你开创的魔宫,你更不希望它毁在我手里。”

卢笙盯着她,说不清是赞赏还是不屑。

柳梢走到魔神像下,回身,一字字地道:“从现在起,魔尊徵月就是我。”

强烈的震动过后,外围封印交接,空间无声地向外扩张了百里范围,经过加固的结界散发出淡淡的蓝色光芒。

支撑结界的力量回归,卢笙身上气势更盛,他并不道谢:“禁止修炼的命令,圣尊还是考虑吧。”

说完,他转身出殿

沉寂。

“诃那。”

“嗯。”

“我是不是不该这么做?”

“让他收回力量有点危险,但也没那么严重,”诃那莞尔,“有一个强大的魔尊不是坏事,卢笙自会衡量。”

“我又说错话了吧?”柳梢懊恼,“你教的那些,我本来记住了的,可是对着他们这些混蛋,我一生气,一着急,就全都忘了…”

诃那嘴角抽了下。

柳梢瞟瞟他的神情,有点没底气,嘀咕:“我又没洛宁聪明,不会当你说的那种魔尊。”

诃那叹道:“好,那你就做柳梢儿。”

柳梢闻言立刻浑身轻松了,一拍手:“对呀!反正我只是回来办事,也不想当什么魔尊。”

这就是本性难移,怎么装都不像。诃那尽力抿了抿嘴角,终于忍住:“想不到卢笙会是徵月,如今事情比我想的棘手多了,我们先找地方安顿,再商量接下来怎么做。”

“这个我早就想好了,”柳梢拉起他往外冲,“走吧,我带你去我的地方。

污浊烟云中,无数魔兵来去巡逻,见了他们都恭敬地俯首作礼。柳梢带着诃那匆匆往云海幻境跑,离开这么久,又曾经被重伤,那片幻境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蓝色的海。

柳梢停住。

薄月高挂,海上翻细浪,有人正坐在那里,低头摆弄着一台琴。

护腕上的精美月纹闪着丝丝银光,修长手指牵动新弦,灵巧地绕上琴轸,动作熟练且完美。

“是你。”诃那错愕。

“欢迎你的到来,”他微微侧脸,笑声还是死气沉沉的,“第一位进入魔界的妖君。”

诃那看看柳梢,半晌皱起秀眉。

对于两人的这番对话,柳梢并没感到意外,她大声道:“诃那,我最讨厌海了!”

诃那“嗯”了声,微笑:“我也不喜欢水。”

“我们还是走吧。”柳梢拉着他转身。

两人在魔宫之内转了圈,柳梢终于找到个比较满意的地方,利用法力再造幻境,这次既没有海,也没有白云,只有一片奇异的花树林,树上无半片叶子,开满了白色小花朵,飞瓣如雪,落蕊如金,芳香在空气中流动。林子中央,几株大树的枝桠奇迹般缠绕着,形成悬空的巨大床榻,榻上铺满了鲜花。

结界设置好,柳梢出现在那张巨大的花榻上,朝林外大声唤道:“诃那!诃那你快进来!”

白影自树林上空掠过,轻盈地落在榻上,显然他也很熟悉这个地方。

“魔界是可以意念移动的!笨!”柳梢捧起一捧花瓣,撒了他满身,“怎么样怎么样!比起不念林,一样都没差吧!”

“很好。”诃那轻拂衣袍坐下,白衣雪发与花瓣几乎融为一体。

柳梢观察他的神情,还是主动解释道:“刚才那个人,他是利用你去救我。”

“嗯,我知晓。”

“他也没安好心,救我,是因为他不能让我死。”

“我知晓,”诃那莞尔,“倘若他想利用你,你也要当心。”

见他没有怀疑自己的意思,柳梢这才放心了,瞧着他出神。

“看什么?”诃那莫名。

柳梢好奇地扯他的衣裳:“怎么你不穿紫衣了?”

诃那低头看看如雪的袍袖,摇头微笑:“紫衣诃那只是用来骗你的化身,妖君白衣,才是我的本相啊。”

柳梢看了他半晌,缩回手,没说什么。

诃那拿一条花枝敲她的脸:“怎么了?”

柳梢道:“没,我是想,过去这么久,食心魔伤一好,就能完全吸收魔婴之力,他的修为肯定也已经更高了。”

诃那闻言道:“放心,如今的你也不再是一个人,背后是整个魔宫。”

提到这个,柳梢就来气,别过脸轻哼:“你都看到了,他们根本不是真心把我当魔尊,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在背后咬我一口呢。”

诃那拍拍她的肩膀:“他们不是真心把你当魔尊,你却可以真心把他们当成你的部下。”

柳梢想了想:“你的意思,我应该帮他们做点什么?”

“至少,多为他们考虑一下,不要轻易拿魔宫的力量去冒险,这是卢笙的底线,你不去触碰,他就暂时不会反对你。”

“我明白了,”柳梢似有所悟,又烦躁地摇头,“可那道禁止修炼的命令不能撤,他们出去害人,我不能不管,而且这也是为他们好,他们继续修炼,魔性只会越来越重,迟早会毁掉自己。”

诃那闻言一笑,并没有直接反驳:“魔族害人已久,食心魔则是未来大患,一个解决不了,先解决另一个不也同样是好事?”

柳梢愣:“你的意思,让他们去害人?”

诃那道:“当然不是,不过事有轻重先后,我们必须先解决食心魔。若要两全其美,到头来只会什么都办不成。”

柳梢如梦初醒:“你说的对!对付食心魔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

“所以你可以暂时撤掉那道命令。”

“我去找卢笙!”

柳梢是个急性子,跳起来消失了。

诃那摇头笑了笑,半晌,他站起身朝另一个方向掠去。

幻海上没有任何结界,琴声断续,随着蓝色波浪荡漾。月还是坐在原地,手中那台琴已是完好,他正在低头调音。

诃那飞身落在幻海上,慢步朝他走过去,宽大的白衣随步伐而动,发间淡蓝色饰珠轻轻晃动,折射出点点月亮。

一黑一白两道影子离得越来越近。

“被水神诅咒的种族,”月叹息,“为利益而弑神,必将承受同样的后果。”

诃那停下脚步,半晌道:“没错,为了私利不惜对守护者下手,妙音族虽然拥有了水元体质,却承受了‘寄水而生,永不晋升’的诅咒,这数万年来,多少人同样为了取用水元之力而捕杀妙音族,这就是我们付出的代价。”

“你能这么想,很好。”月收了琴,起身面对他。

“但这千万年来,妙音族所受的惩罚,已经足够我们赎罪了,”诃那平复情绪,紧盯着那低低的斗篷帽沿,“能够知晓我族的秘密,你到底是谁?”

“骗你的人,”月直接承认了欺骗这种事,不紧不慢地道,“当时她落入圈套,全无生路,我就想到了你,你才能救她。”

诃那没有生气:“阁下认得爽快。”

“因为你的能力不足以杀我,否则我也不会这么爽快了,”戒指上的紫水精闪了闪,月拉了拉斗篷襟,“你很天真,轻易相信了我的利诱。”

诃那很平静:“她却真的答应我了。”

“看来你太不了解她,”月勾起嘴角,“她可是个很会说谎的小孩啊。”

诃那挑眉:“已经相信过一次,再信一次又何妨?”

紫水精光芒一暗,月抬手:“无迹妖阙有这样的妖君是悲哀,妙音族有你更是悲哀,你的族人做出的牺牲,那些寄托在你身上的期望,都被你这只单纯的妖毁掉了。”

“是我单纯,还是你别有所图?”诃那摇头道,“你不必动摇我的心志。”

月笑起来:“那么现在,别有所图的我要送单纯的你一句忠告,别再信她的话,回去找你的妙音族吧,我会让她用另外的方式补偿你。”

诃那亦微笑:“是忠告,还是蛊惑?”

“固执的妖,你不该辜负我的好意。”

“如此急切地劝我离开,你在担心,因为我对她的影响?”诃那缓缓地走了两步,道,“我不知道你在图谋什么,但有我在,你也不要妄想利用她。”

“你想激怒我,嗯…”月摸摸紫水精,“我承认你足以对她造成影响,她对你也更加信任,但有件事你并不知晓,那就是,她的命运早就不属于自己。”

诃那一愣。

“你因为魔神誓言而信她,可惜她的命运早就注定,根本不必在意魔神誓言,所以她永远帮不了你,你若能就此回头,继续去做你的妖君白衣,尚能挽回犯下的错误,否则妙音族未来的处境将更加艰难,他们会遭遇整个妖界的追杀围剿,直至灭族。”

诃那不言。

“犹豫了吗?”月很有风度地抬手,“我想,你已经记住我的忠告了。”

第64章今夕一诺

身为魔尊,柳梢并没有太多面子上的自觉,只是改个命令而已,她说做就做,直接找到卢笙,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我考虑了下,那个禁止修炼的命令暂时就算了吧。”柳梢板着脸,自觉语气得当。

卢笙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圣尊这么快就想通了。”

还是诃那劝的对。柳梢想起一事:“你派人打听下寄水族的下落,要是还有活着的,先救回来。”

卢笙道:“寄水族躲避追杀,不知所踪,他们有天生的种族特点,白衣出魔宫,寄水族自有办法找到他。”

柳梢摇头:“总之,这事我不想让诃那知道,你们也不许寄水族找上他,更不许让人知道他还在魔宫,对外就说已经离开了吧。”她停了停,有意显露几分杀气:“我的命是诃那救的,谁敢害他,我就要谁的命!”

卢笙奇异地笑了下:“是。”

外面并没有洛宁的消息,很大可能是她跟着寄水族逃出了妖阙,她身上魂伤未愈,妖阙有不少续命灵药,照理说应该没事,可柳梢还是很不放心,所以才决定先找到寄水族,确认她的安全。而无迹妖阙战败,寄水族遭受追杀,关键在于诃那为救自己而离开,真让他知道寄水族的情况,他只会更内疚。

果然如诃那所言,不触及底线,卢笙还是会合作的。柳梢暗忖,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事可说,语气便软和下来:“放心,我会尽量为魔宫考虑的。”

“很好,”卢笙道,“稍后要有劳圣尊,明日在乌城打开一道入口。”

他肯合作,柳梢也很识相,爽快地答应下来,紧接着又吃惊:“乌城…那里不是有仙门的人驻守吗!”

“无妨。”

“好吧,你说没事的。”看他神情坦然,柳梢也不再追究了,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大事,魔宫结界都是她所设,移动入口位置并不难。

“圣尊既然回来了,还请尽快查视各处,熟悉魔宫事务。”

柳梢本来打算回去找诃那说话,她对这些事并无半点兴趣,闻言想要拒绝,但想到诃那说应该把他们当成部下,只好答应下来。

魔尊又杀回来,魔兵们都在担心她会重提禁令,毕竟魔性六界闻名,有决心敢入魔的人,多是冲着力量来的,让他们停止修炼还不如要他们的命。因此听说禁令取消,众魔都欢喜,抵触情绪顿时降低了不少,加上魔宫也不尽是忠于卢笙心念大业的,柳梢这个魔尊毫无没经验,不过故意端架子,有点眼力的都能看出来,于是便有讨好糊弄的,带着她四处转悠,介绍得详尽无比,柳梢初时还很勉强,后来看着那些魔将献殷勤,便有些乐在其中。

这一查直接查了三天,柳梢差点吐血,想不到当个魔尊这么麻烦,敢情之前自己只是挂了个虚名,难怪没人肯放在眼里呢。计划顺利迈出了第一步,柳梢自觉有点像个魔尊了,心情很不错,迎面遇上劫行时还主动打了声招呼,亲切地问了几句“伤得是不是很严重,再找药师拿点好药”之类的话,把个劫行问得一愣一愣的,差点又当场吐血。前脚打了人,转个身就跟没事一样,安抚部下也没见过这么幼稚的,偏偏柳梢年纪不大,劫行自恃身份,也不好过于计较,脸色精彩无比。

好不容易干完正事,柳梢打算回不念林找诃那,到半路上突然想起什么,调转了方向。

墨兰殿仍然没有结界,甚至连守卫也都没有。

柳梢挥手拂开眼前的烟雾,入眼草色暗淡,桌上兽雕吐着昏昏的火焰,墨玉榻上空无人影,柳梢走过去坐到榻上,看着火焰出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侧头问:“你走什么!”

“原来圣尊在,”烟雾向两边分开,红袍少年走进来,口里笑道,“不知圣尊驾到,属下怠慢,有罪。”

倒是反应的快。柳梢“嘿”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明明就是想走,在躲我吧?”

未旭抿着嘴,不答。

柳梢想到缘故:“你是怕卢笙知道?放心了,不会有人知道的,之前…谢谢你了。”

“你是来报恩?”未旭摇头,走到木桩桌前坐下,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杯猩红的液体,“有时候我以为我们很像,我只是想看看你能逃出多远,会走到哪一步。”

“你…”

“我没想到,你竟然能回来。我其实是有点后悔了,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卢笙才是最合适的魔尊。”

柳梢咬唇,脸色不太好。

“所以,圣尊请吧,”未旭朝她举了举杯,“我并没有放过你,我只是想放过我自己。”

柳梢盯着他许久,没有发脾气,而是默默地转身离开。

这位少年护法,恐怕是再也不会像往常那样叫她“姐姐”了。

“柳梢儿,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商玉容,洛歌,白凤…究竟是有多让人失望呢?

怜悯,关切,救护,却始终没有认可。

柳梢莫名地感到暴躁,突然很想见诃那,匆匆奔回不念林。

落瓣满地,香软醉人,一模一样的幻境,足以让失意的人沉迷,有种进来就不想离开的冲动。

“诃那!诃那!”

花榻上那人转过身来。

外面的结界挡不住他,柳梢也不奇怪,在半空顿住:“你来做什么?”

“我来送还你的东西。”厚重的斗篷被掀开一半,苍白漂亮的左手伸出来,手上托着只木环。

木环飞起,化为赤弦琴,琴上七根弦完整。

柳梢落到他面前,盯着那只手。

紫水精戒指依旧闪着瑰丽的光华,不在原来的位置,而是被戴到了食指上,看起来不但无丝毫不谐,反倒更加炫目。

他似乎感受到她心底的疑问,解释:“这样,我能看得更清楚。”

哦,那是他的眼睛,他把眼睛拿下来了。柳梢再次听到这样的谎言,微嗤,没有在这个无聊的话题上停留,她取过琴,将其化为木环重新戴好,想这琴是洛歌送给自己的,他能找到鲸须弦修补已经难得,柳梢还是说了句“谢谢”。

月“嗯”了声:“不用谢。”

柳梢本来还以为他会借机再谈条件,见状不免意外,打量他。

月弯了弯唇,抬手摸脸。

柳梢看他这副模样又不舒服了:“你没有说的?”

“有,”他摇头,“你太冲动了,吃过一次亏还不乖,卢笙从来没有放弃打你的主意,魔宫不需要你支撑,你不应该解放他的力量。”

“跟你没关系,诃那都说了没事。”